“我俩也想过的,加你的名字也是为着堵刘家那些族老的嘴,你如今在国公府当差,一年也不见出来两回,说起来,是我们借你的光呢。”赵三十分忸怩地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末了又补一句:“你且放心,这宅院说到底还是沾你的光才有的,论理,就是全给了你,我和你姐夫也没话说。”
这话说得就很见外了。
云珠有心拉进与赵三的关系,又说了许多好话,不着痕迹的推脱之下,确实让阔别许久的姐妹俩贴心了许多。
于是刚才的报喜不报忧变成了吐槽大会。
赵三和刘平这俩搭伙过日子的孤儿乍富了,刘家一早就虎视眈眈,甚至打起了吃绝户的主意,那三叔公不过是个做前锋的幌子。赵三两口子心中都明了,若不是对外有个在国公府当差的妹妹,谁知道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呢?
总不能背井离乡的搬得远远的吧?
刘平舍不得这片土地,赵三也有这个同病相怜的小妹做牵挂,两人俱舍不下这京中大好的‘钱程’。城外三里处的卫南县城,年前可是来了许多流民,可见京城之外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好讨生活的。
于是两口子一门心思坚定了要在京城扎根,这倒跟云珠的计划不谋而合。
她身处的位置又比赵三两人稍高些,从贾府下人口中,能听见更多的关于这个世界大背景的具体信息。
艰难困苦,几乎是京城之外地界儿的主流。所以留在京城,就为活下去添了七八分底气。普通人能有什么追求?吃饱穿暖,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说了许久,云珠到底拒绝了房产证上加名字的滔天诱惑。只言若是怕被刘家纠缠,可以造一份假契书加上自己的名字,用做应付是够了。
贾家是个雷,什么时候爆还不知道,云珠可不会傻到拿着真金白银去开玩笑。
至于名下置产,还是再等等吧,日子还长着呢。如今府上举报成风,互相坑害,连打个络子出去卖也会有人质疑是否贪墨公中,小心翼翼多攒些体己钱才是正事呢。
“是极,那等人口繁杂的人家,上上下下都生了水晶心肝儿的,你选明哲保身才是正经的。”在经过了刘家族人的摧残之后,赵三更是深切体会到了人心隔肚皮的教训。
云珠得意地应道:“对,咱们都要好好儿的,将来做个地主婆!”
那理所应当且开开心心的小模样儿赵三怪稀罕的。
赵家姊妹多,姐姐妹妹的加起来足有七个。不过感情这种事,即便是亲姐妹也要看眼缘的,小六这个娃娃小时候虽烦人,可越大越招人喜欢,如今又是同病相怜,虽一年见不上几次,这关系却愈发亲密起来。
这不,说是过元宵的鲤鱼,赵三手一挥就要全部宰了。
刘平是个急性子,在灶上忙碌时,姐妹俩连番想上前帮忙俱被轰了出来,一会儿说烟熏火燎的不必二人受罪,一会儿又说两人笨手笨脚未免添乱。
这日子虽不是富贵的,可瞧着赵三面上洋溢的满足神色,不由叫云珠心头隐隐生羡。
刘平怕这位粉雕玉琢的姨妹多想,忙推着二人出门,嘴上郑重道:“听闻胡同口的土地庙上,来了两位俗讲的癞头和尚,说起那隋唐演义来十分生动,你姐妹二人难得相聚,快些出去走动走动。”
和尚讲经,也分僧讲俗讲。
僧讲就是面向同门,直接讲那些枯燥的经文。俗讲可就有意思了,在市井之间,将教派里的精神内核与当朝价值观揉碎了,赋予到各朝名人名家身上,类似夹带私货的方式,来吸引观众,达到传教授业的目标。
虽是要收钱的,但这对没有电视和网络的古人来说,也是很叫人沉迷的娱乐放松方式,就类似于后世网上冲浪吧。
云珠忽然想起来,马道婆能俘获贾府众多主子,也有她会编故事的原因在里头。一套自洽的忽悠逻辑做成个套子,将众人装进去,甚至最后还骗走了王熙凤好几十两金子,不可谓不厉害。
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于是摇头道:“那倒不必了,这些人比说书先生还要心黑,听完了故事还要多多的赏钱才算完,咱们去别处走走。”
见云珠兴致不高,赵三提议要去新房子瞧瞧,正好去将云珠的客栈退了,再带上一套被褥,今晚睡家里。又问了云珠能在家里呆几天,要谋划着再买些小菜,这热切劲儿,云珠几乎热泪盈眶的觉得自己得了个亲姐姐。
她心头的惆怅愈发凝重,这种占着别人的身体,享受着属于别人的温情,让她莫名有一种做了小偷的局促感。几乎要忍不住将自己不是赵六的秘密剥出来。
“怎么眼睛红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能有哪里不舒服呢?恰恰是太过窝心,这‘偷’来的脉脉温情,在满街年味儿里变得愈发滚烫,让人不知所措罢了。
刘平也在一边劝道:“若是不舒服,咱们新房隔壁住着位姓胡的太医呢,也来往这么久了,请他帮忙看看许是行的。”
“你又去寻那胡涂喝酒了?”赵六眉毛一竖,当即骂道,刘平只敢讪讪笑,做小伏低的哄着,扣着手指头说留些面子,留些面子,只喝了一点点罢。
说罢一溜烟儿又窜进小厨房,传了两把柴火,噗嗤噗嗤的就升腾起满屋白气来。
见赵三喋喋不休,云珠也跟着笑,笑完了才问:“什么太医?”太医是宫中要职,有天子拨款半价买公租房,虽不见得是顶顶好的街区,却也不是千八百两就能与他们做邻居的。
自古官民有别呀。
“你傻的呀,你姐夫说什么你都信?那糊涂不过是祖上出过太医的,到他这辈,就只守着个医馆,给人贴贴膏药的庸医罢了。”不过膏药比别人家的灵验些罢了,想着刘平时时与那胡君荣喝些小酒,赵三便不肯承认这郎中的优点。
但见赵六单薄的样子,又忍不住找补道:“虽大过年的说这话难免不吉利,可那胡郎中瞧那等风寒痹症也是好的,你……”
云珠不听这名号还好,一听这名号便更不敢去找他瞧病了。她道是谁,原是书中收了二奶奶几百两银子给尤二姐打胎的那位猛人,果真是个庸医。
于是微微笑道:“好姐姐,我哪里有什么病?我可不去瞧大夫去,天快黑了,不是还要去拿褥子吗,若是晚了可就冷了。”
小小年纪,便是前一日还烧得头晕眼花,可一旦烧退,那是立马生龙活虎,哪里还用得上郎中?
赵三见她说得有理,心中也想着年节里瞧大夫到底不妥,便不再提这事。想着下次她出府时,再请那胡大夫诊脉,好生调理一番才好。
岂料今日便是和郎中犯冲,只说二人沿街出行,还没走到那土地庙,便听人呼天抢地的喊着救人。姐妹俩远远瞧着,像是有人落水被救起,却昏迷不醒的样子。
赵三扯着云珠,脚下匆匆,“快走,咱们又不是郎中,不好瞧这等热闹!”
圣母心要不得,云珠深有同感,也跟着加快了脚步,嘴上还不忘点评:“冬日里落水,只怕不好过。”
“谁说不是?”
那落水人影身旁的娘子余光瞧见这姐俩,本以为能寻个帮手抬人,谁知她二人头也不回的往前跑,自知指望不上了,心中好生失望,当即干嚎一声:“苦命的姑娘啊!我们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眼睁睁见你那死鬼爹去寻了短不说,偏偏你又想不开了,叫我怎么办啊!”
一面说,一面取出帕子假装拭泪,却在心中止不住盘算,那尤家已有一个大姐儿,自己带着两个小的上门自无不可,只是到底这老二不争气,没那个福分了。
又摸了她的鼻息,见身上早已冷冰冰的一块,进气出气皆无,连心窝儿也冷了,只低声道:“也好,早些去投胎了,也省得叫他们吃了绝户去!”
四下俱静的寒夜里,无人知晓一个尚未断气的姑娘正是日后叱咤内宅的尤二姐。
赵家姐妹二人背抱着被褥回猪市口时,正见那粉白衣衫的影子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身边早已不见了方才的妇人,一阵寒风卷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那黑洞洞的冰窟窿张牙舞爪的。
赵六没有赵三那么多心思,只是默默的想起了自己的过往,也是这样一个风雪的天气,她被几两银子卖给旁人做媳妇,和地上那姑娘似的,她们都是没人要的便宜丫头。
那时刘家嫌她身上有伤,看起来不吉利,因此不许进屋,将她安置在猪圈边上的草垛里,夜里风雪重,她冷得将自己藏在草垛之中,抱着身子寻找一点点暖意。
手脚冻得僵硬,甚至都感觉不到存在了,正当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时,刘平悄悄带着被褥来寻她,不止有热汤与被褥,还说等他多卖些货,攒出点银钱来,去赁个屋子,他们成亲。
她的运道应在了刘平和小六身上。
云珠无奈地看了一眼赵三,这个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说不发圣母心的女人,眼下红着眼眶,踟蹰不前的样子,脸上的神情似是无奈,嘴上又似自嘲的语气,“义庄也不收这等无人认领的可怜人呢。”
云珠嘴角抽抽,“说不定刚才那妇人只是去找郎中了,怎会无人认领?快走吧!”
一会儿赶不上热乎的红烧大鲤鱼了。
云珠背上背着一捆床褥,扯了扯赵三的衣袖,示意二人快些离开。心中却难免想,这时代,人命也就比那草芥强几分,若真无人搭救,只怕明早才能被人发现了。
可她们有什么办法?
都是漂萍一样的人。是啊,都是漂萍一样的人,云珠顿住脚步,抿着嘴拉着赵三往那女子身前走去,目光锁定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影,眼见越来越近,姐妹俩也生出迟疑来。
“还是走吧。”赵三见了一眼那青白的脸,心里打起退堂鼓,虽有怜惜,却是恐惧占了上风。
传统文化里,死人这两个字,总是叫人心生恐惧的。
但传统文化里也说,来都来了。
云珠扫了一眼赵三,心想你早干嘛去了,嫌弃地撇嘴道,“来都来了。”
云珠还是赵陆时,是上过一些急救课的。她叫赵三扶着被褥,自己则蹲下身去,先是贴了贴脖子上的动脉,半晌后对着赵三摇摇头。
见赵三瞪大的双眼,云珠想了想,又顺着那貌美‘女尸’的胸口探进去,细细的手掌贴在她胸口上,专心致志的感受着那丝若有似无的热气,这样冷的天,心口窝却还有热乎气,想来才刚断气。
望着周遭空旷的野地,往日这处正是买卖生猪的市场,得到三更天才能有人来呢,“咱们也许能救一救她。”
说着,将那女子的腰带松了,将人摊平后又强行掰开她的嘴,将嘴里的青苔淤泥等物掏了出来,“只有一次机会,成与不成端看她的命数。”
又将被褥扔在干草上,拖着赵三蹲在那女子身前,云珠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她胸前有节奏的狠狠按了几下,对赵三道:“看清楚了吗,我力气不够,你来。”
“不是扭捏的时候,她的魂儿许是没走远呢,你快些!”
赵三是农家姑娘,什么羞耻害臊,她压根儿不懂,一听云珠说那女子魂儿还没走远,当即咬牙切齿地学着云珠的样子,朝着那女子胸口窝一顿猛按。
“再用力些!”云珠数着节拍号子,厉声喊道。
吓得赵三又加了五分力气,直按得那姑娘也跟着起伏,这场景又诡异又恐怖,前来寻人的糊涂大夫在远处看着,吓得两股战战。
刘家娘子他是认得的,可那小姑娘又是谁?
不管是谁!她们竟然对着一具‘尸体’如此放肆,太出格,未免太出格!想他胡君荣救死扶伤多年,也从未见过这等荒诞离奇的场景,正要上前呵止,就见那身姿娇小的丫头俯下身去,嘴对嘴的贴在那女尸唇上。
“啊呀!”他大喊一声,脚下一绊,险些滑倒在地,心道即便是同为女子,这等亲密之举也是十分不该的。
“是你!”赵三一时不得分心,小六叫她用力按,她也顾不上许多,慌乱之下竟忘了糊涂姓甚名谁,只颤抖着冲胡君荣喊:“快来救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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