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幕后黑手的真容
诛心之言
3·28专案的规格提升还体现在嫌疑人的关押上。一干嫌疑人分别被关押在三市的七座看守所里。谁也没想到,已经快被忘记的马宝骏被提到了远程侦讯的名单上。
他坐进熟悉的审讯椅里,自个儿把挡板放好,铐子放正,腿一搭,那动作已经练得行云流水。而且秉性也没什么大变化,没人问他都唠叨上了。
“我说,警察哥哎。跟这里管教反映一下啊,伙食太差了,谁进去都是噌噌往下掉肉……好歹也让家里送点东西啊,不能我们自个儿花钱也不让送啊,我们号里的都说,监狱的‘狱’咋写呢,一个犬字加上动物偏旁,解释就是把人像狗一样关起来?可就关起狗来好歹也给啃根骨头啊,这里每天净是些白菜萝卜,还没点盐味,更别提油了,您看我瘦得,自己都认不出了……”
有点不耐烦的审讯员架好了摄录和远程传输,坐下来道:“那不正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听着,远程侦讯,你要对专案组提的问题如实回答。”
马宝骏嗯了声,悻悻扬头,面前的屏幕上显现出了两位警员,声音传输问着:“说说郭向阳,也就是郭三枪的详细情况。”
“啊?我哪知道详细情况?”
“就是你看到的……你认识他多长时间了?”
“三四年了吧。”
“经常见吗?”
“不常见。”
“除了你已经交代的作案见面,其他时间见过吗?”
“有几次吧。”
“详细点。”
马宝骏有点蒙,不过还是回忆着交代了几次,两次是喝酒,郭三枪一般不和别人喝,都是一个人坐一桌然后自斟自饮。两瓶白酒面不改色,也没人敢跟他喝,这事让马宝骏记忆深刻。再有就是打猎相随过几次,不过和郭三枪一起,他基本就是捡猎物的份,有那杆神枪在,其他人根本没有出手机会。神乎其神地描绘了一堆,被视频上的审讯员及时制止了,转着话题问:“他一般穿着是什么样子?就是爱怎么打扮?”
“不爱怎么打扮啊。”
“不爱是怎么个打扮法?”
“就是劳动呢子,修车厂的工作服,大胶鞋,挎个大背包,有时候戴个草帽。”
“3·28案子,也就是你载着他连人带车到沁山时,什么装束?”
“就刚说的那样,我自打认识他,他就没换过那身衣裳。”
“脸呢?”
“就跟我现在这样,咋看都是吃牢饭那德行。”
“个人卫生呢?这个人讲究吗?”
“卫生?这有啥讲究的,可能讲究吗?”
净是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把马宝骏问得一头雾水,完了又莫名其妙终止,直到被带走他都没整明白。
不光他,包括办案的民警恐怕都不明白。此时在省刑事侦查总队远程侦讯工作台上,两名坐着的审讯员没吭声,是另一侧的邢猛志问的话。结束时,包括装模作样的审讯员都有点蒙,这些细节用脚指头都可以想出来,还用得着这么费劲地去证实?
“换其他人。”邢猛志出声道。
一干嫌疑人被挨个提审,出来的答案出奇一致,衣服长年没换过,特征极其单一,嗜酒但没见醉过,所有人都有点怕他,所以也没走得近的朋友,团伙其他人都因为畏惧而远之。
“这有什么意义?你这不瞎耽误工夫吗?”武燕道。
她看看其他旁听的,都在等审批,都对审郭三枪充满了期待,其他这些小鱼小虾,还真提不起兴趣来,不过邢猛志倒是兴致盎然,又换着道:“胡浩。”
“这个有录像,总队长审过的。”审讯员找着录像,播放出来了。屏上大名鼎鼎的“闹爷”也不过一个头发花白的中老年男,颓废到有点猥琐了,实在不像号令一市地下江湖的涉黑老大。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那是个蔫葫芦,心狠手黑,弄得过的就明来,弄不过的就暗来,我们在劳改监狱时都怕他,这人谁也不理。不过号子里只要有刺头了,他暗戳戳来一家伙就搞服帖了,而且不让狱警挑出来毛病。曾经有个很能打的,进去比他还凶,出工时被他一脚踹沟里,他还装作下去背人,背上来一条腿残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那人以后见了郭三枪跟孙子一样声都不敢吭。
我出来早,就是在监狱里顺口说了声,让他出来就去云城找我,还真来了……哎哟,这杆枪好使肯定好使,但也太危险,这人他妈的老不吭声,你都不知道他想什么,不是很贪财,也不狂嫖滥赌,更不吸货,你不知道他弱点,没法控制啊……这不就一直跟着老杜混。”
“命案是你指使的,你不至于往他这种人身上栽吧?”支队长的声音。
“那不能,我没杀过人,也没让他杀过人。你往我身上栽也不能啊?我都不在现场。”胡浩开始抵赖了,几起抢文物黑吃黑的事,到如今他依然是只字不认。
现场的邢猛志一摆手:“关了吧,看来总队长也没审下来,咱们更不行了。”
“钱没着落,流失的文物有多少还没查清,哪一桩都是重罪,换谁都不可能轻易认罪。”席双虎出声道。乔蓉却是不耐烦了,提醒邢猛志:“嘿,让你坐那位置,真把自己当总队长了?”
“不想当总队长的辅警,就不是好辅警。你们说呢?”邢猛志笑着问,把在座的刑警们都逗乐了。难得任明星也脸红了,赶紧圆场道:“装逼可以忍,装总队长不可忍。猛哥,差不多就行了啊,像你问这么扯淡的能当总队长,那大家都能当总队长了。”
“你不行,你话多,只能当政委。”邢猛志道。
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邢猛志回头道:“杜攻城。”
联系侦讯的审讯员都不耐烦了,牢骚了句:“我说英雄啊,审讯是个专业课,和真刀真枪谁狠谁胜的抓捕实操不是一码事。”
这是一句善意的提醒,没有哪个重罪嫌疑人轻轻松松就会被击溃心理防线。最起码不可能被邢猛志这样的问话说动,尽挑无关紧要而且莫名其妙的节点乱问。
不过邢猛志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干脆坐到了正席,直接问着屏幕另一端的嫌疑人杜攻城:“杜攻城,认识我吗?”
这回邢猛志摆出的是凶神恶煞的脸,哪怕隔着屏幕似乎也把杜攻城吓了一跳。记忆一下都冲上脑门,杜攻城赶紧点头:“认识,认识。”
“问你几句话,你被抓前一天,见到郭三枪了吗?”
“见了……不,不就在一起吗?”
“他在干什么?”
“我都交代了。他洗了个澡,打了个电话。”
“不老实,没有交代完。”
“完了,全交代了。”
“明明刮胡子了,你怎么没交代?”
这话把在场的都吓了一大跳。杜攻城想想,赶紧点头:“对对,是刮胡子了。”
“你们条件不错啊,还备着剃刀,为什么搜查时没发现呢?”邢猛志问。
“没那么麻烦,直接用匕首自己就剃了,这你都知道?”杜攻城傻眼了,反问着。
“你问我呀,还是我问你?”
“您问您问。”
“好好想想,他换的那身行头什么时候置办的?”
“我不知道啊。”
“经常穿吗?”
“不经常。”
“其实一换装,是不是挺精神的,你说那小样,工作服一换牛仔裤加短夹克,还有双金利来皮鞋对吧?是不是山里憋久了,出去找个妞嫖去啊?”
“啊……这……我真不知道。”
“那你们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生理问题怎么解决?全靠自己?”
“这……兄弟不轮流出山吗?现在找个打枪的地方不容易,找个打炮的地方不太简单了吗?靠近镇上就有啊。”
“那郭三枪去过吗?”
“这个……”
“嫖娼也是罪啊,说不清你过不去啊。”
“我真不知道,也没见过啊,那货搂着枪比搂着娘们亲。”
“他真没去过?你好好想想,他这么打扮过几次?在你们移到老贯窝之后。”
“没有,就那一次。”
“好了,可以回去了。”
邢猛志一摆手,结束得也莫名其妙。屏幕黑时,邢猛志一指点道:“看看,喝酒不醉、嫖娼不会、毒赌不沾、钱帛不贪,你们能相信吗?这么位绝世好男人,是个杀人犯。”
是句笑话,不过却没有引起笑声,邢猛志回头看,这时候哧哧的笑声起来了,是队友的。门口站着程长峰、聂敬辉、贺炯三位大员,正一脸黑线地看着现场,估计这个奇葩审讯把他们刺激到了。
“胡搞什么?又是特巡警大队王铁路教你那一套?”贺炯愤愤道。
“不是,是华师父教的。他教我,只要在思维上能和嫌疑人重合哪怕一点,就要穷追猛打,直到找到真相。因为现在有漏网的、有死亡的,我们获知信息出现断层,短时间这个漏洞补不起来,再捋不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有可能出现新的失误。”邢猛志道。
这么冠冕堂皇有点做作了,贺炯嗤鼻道:“哦,那你思维是和嫌疑人重合到生理问题上了,还是嫖娼上了?”
满屋刑警再也憋不住了,扑哧全笑了。邢猛志尴尬站在当地,对着贺炯龇了龇牙。这黑老贺有时候实在不给面子得紧,好在聂敬辉惜才,圆场道:“准备开始吧,增加一个旁听和记录席。你可以说话,主审还是程总队长。宋支队强调纪律了吗?”
“嗯,强调了。”邢猛志点头道。
“好,开始吧。你是直接抓捕他的人,有可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那就试试这个办法吧。”聂敬辉道,他和程长峰领着邢猛志往审讯处去了。
背后的贺炯边目送边摇头,这事心里实在没谱了。聂处也是以直接抓捕的人可能引起嫌疑犯心理波动为由申请邢猛志参与的,但这个结果实在不好预测。他了解郭三枪那种人,在他职业生涯里也不止一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以他的经验,想撬开这种人的嘴巴,结果都出奇一致:
不可能!
规格比邢猛志想象的还高,原来普通的滞留室被改装成了像医护室一样的房间,加装隔音、橡胶墙壁,六个医护轮班,二十四小时轮班看守,而且连总队长出来都得有身份识别,处处都足见这个嫌疑人的看守规格之高。
对了,还有审讯工作人员、三台摄录机,隔壁待着的观察员每隔几分钟就要记录郭三枪的情况。但反差很大的是,这个既是嫌疑人,又是重伤员的看护对象恢复得很好。原来是躺在看护床上,现在已经变成坐轮椅了。他被推进特制的警械中,连人带轮椅被固定在原地,很轻蔑地看了看两位熟悉的面孔。
嗯?不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警装、脸上带伤,脱下帽子放在了桌上。那张脸莫名地让他觉得熟悉,可惜一下子想不起来。片刻的迟疑,郭三枪的脸上出现了犹豫和思索的端倪。
不好整了,聂敬辉瞥到时心里暗道。这种二十四小时极致监管,不见阳光,没有时间概念,审讯时间不固定,一般人受不了几天就会出现生理机能紊乱,进而导致思维迟钝、辨别能力下降。不过看郭三枪的反应,似乎根本不受影响。
再一想,这个货可是十几年大狱熬出来的,聂敬辉就释然了。如果好查好审也不至于这么高规格了。
“向阳,伤怎么样了?”程长峰客气问。
警匪间对话有时候很奇怪,足够狠的悍匪和足够猛的警察,在某个方面似乎有共通的地方,所以有时候这两类人也能够出现默契。
郭三枪默契地一笑道:“谢了,死不了,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
“你的权利还是要保障的,还有什么需要可以提。我们尽量满足。”程长峰道。
在警察这里,罪越重,你会得到越多的尊重,一旦尊重到客气的程度,那肯定就是罪不可恕了。郭三枪可没被这些和颜悦色影响,他摇摇头,意外说着:“这是很多年来我住过最安生的地方,也是条件最好的地方,很满足。”
“那就好。”程长峰词穷了,看了眼聂敬辉,聂敬辉正在端详着郭三枪。一眼失明,绷带未解,身上三处枪伤未愈,其实这可以给他足够仇视警察、仇视社会的理由。可反常的是,他却如此淡定,就像别人身上的伤一样,都没喊过一次疼。
这不,连程长峰给他递烟都拒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位主审,剩下的一只眼睛里精光外露,像同样在读着对手的心思一样。或许他能读到不少东西,毕竟深牢大狱铁锁镣铐的生活,他细细体味过十多年。
“我们去过你老家。”聂敬辉突然道。
“为了抓我?”郭三枪道。
“对,那是我的职责。”聂敬辉道。
“结果让你很失望,对不起,那是我的本能。”郭三枪道。
这话不像一个文盲悍匪的思维,聂敬辉想在监狱里待过的十几年,确实让这个人脱胎换骨了。那所充斥着各种各样罪犯和学习机会的“大学”,让他的思维和行为都变得如出一辙地强硬。
“确实很失望,不过可能不是你理解的那样。”邢猛志突然插话了,在看到聂敬辉鼓励的眼光时,他大胆道:“我们失望的地方在于,原本就是一车木材,可能只值时价几百块的事,却演变成了一桩惊动全省的凶案。有很多机会可以制止,如果当时牛法宪所长强硬一点,对肇事人严格依法办案;如果您父亲得到道歉和赔偿……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可能不知道,你没有被判极刑,是因为全乡有几千人联名保你。从这一点上来说,其实公道还是自在人心。”
哎……郭三枪轻轻一嘘,眼神居然意外地软下来了。
“所有看过你案卷的人,都评价作案手段极其残忍。而我在看完后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觉你不是残忍,而是……克制。以你的枪法杀人易如反掌,可你都没打在致命的要害,而是刻意地留下乔家四条人命。”邢猛志道,突然间似乎有种明悟,他看着郭三枪微笑道:“我想原因可能在你父亲身上,你和他一样流着悍勇的血。所不同的是,他从军报国,战场杀敌;而你,是在遭遇不公的时候奋起反抗,犯罪行凶……血性所向不同,所以最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从来没有见过他说话如此深沉,几乎是一种磁性的男中音,很吸引人的那种,可惜吸引的对象是个非正常人类。
郭三枪由斜视到侧头,正眼,直视着邢猛志。脸上的表情舒缓,舒缓到极似聆听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邢猛志,仿佛在等着下文。
“我也有这样一个父亲,一生清白,一辈耿直。为了些别人的不平事,后半生几乎都奔波在告状上访的路上,所求无非一个公道而已……你敢一个人一条枪直面这个侮辱你人格的操蛋世界,拿回了你的尊严,而我没有。所以在看到你案卷时,我心里奇怪地有一种恶狠狠的快感,一种合理却不合法的大快人心。从那时起,我虽然视你为敌,但也是我尊重的对手。”邢猛志道。
客气的话郭三枪没在乎过,这种不客气,却让郭三枪很欣赏似的重新审视邢猛志了。他端详良久,脸一抽,居然笑了,笑意一闪而过,不知道是嗤鼻轻蔑,还是心有相惜。
“有句话讲,成长是很艰难的,往往我们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我父亲经常被警察禁足,我很反感警察,长大后我却从事了警察职业。我想你也是,你从小正直善良,可成人却变成了自己最反感的罪犯身份。你在监狱里肯定羞于与这些人为伍,本来就是沉默的性格由此变成了孤僻……但父亲赋予你的善良和勇气仍在,所以你在监狱里是个奇葩,表现良好,学习积极,不欺负人。偶尔出手针对的是那些比你更强、更恶的罪犯,你比他们更狠,所以在他们眼中,你反而成了一位惹不起的狠茬……可能这时候仍然有机会回归社会,可惜父亲却等不及漫长的刑期,他去世了。你的人生只剩归途,再无来处。”邢猛志道,他冥冥中想起了枯坐在火葬场烧着纸钱的场景,那种凄凉和冷到极致的心境,或许郭三枪比他体味得更真切。一场撕心裂肺的悲伤会把一个少年蜕变成人……抑或成魔。
郭三枪的眼神黯淡了,他不自然地去揉眼睛,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他揉到了伤处,他轻蔑一哼,像微微开启的心门瞬间被锁上了。他欠了欠身子,警惕地看着邢猛志问:“心理咨询师?你是几级?”
“你居然知道这个?”邢猛志惊咦了声。
“监狱里有,专门开导那些想不开的重刑犯,那,就像我这样的。劝我们想开点,反正想不开也得干活,倒不如想开点干得还没那么累。”郭三枪调侃道。
“猜错了,我是辅警,没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邢猛志伸出胳膊,指指自己的臂章,以同样调侃的口吻道:“以前你是重刑犯,可能需要开导。现在嘛,不需要了,肯定是极刑。”
话重了,吓了程长峰一跳。可不料此人确实不能以常理度之,听到这种话反而笑意出来了。嘿嘿一笑,既冷且阴,声音让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边笑还边调侃道:“我们有句土话叫,憨狗发情蹭电线杆,瞎折腾浪费感情,你跟我一个横竖都是挨枪子的,扯这些有意思吗?”
僵了,可能和这类老炮相比,邢猛志还是嫩了点,他尴尬地摸摸下巴,为难了……
外面观审的可比里面的气氛还紧张,说到此处时,贺炯好不懊丧道:“差点火候啊,差一点点就说上了……这是几天来郭三枪说话最多的一次,啧啧啧,审讯方案应该再细一点。”
一旁丁灿似有所悟,回头问武燕:“武姐,你见他这么深沉地说过话吗?”
“没有啊,像变了一个人。”武燕道,还没明白过来。
任明星倒像明白了,不屑道:“他装逼都不是十拿九稳,装深沉肯定不行。这不才刚练上。”
乔蓉翻了他一眼道:“闭嘴。”
席双虎似有所悟,中肯评价道:“他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要说了解嫌疑人资料,参案的可能都差不多,但要说理解,也就他和华启凤两个人。”
“华师父在也不行。郭三枪主动交代的案情无非求死,而我们想知道的案情,绝对是零口供。没有意外,这点不会有任何突破。只能期待多说点,为我们提供更多的判断参照信息。”贺炯自言自语,思维打结了,又返回来喃喃说着:“不对呀,他要不主动交代这几起命案,那岂不是成就感更大,这和反社会心态是相悖的,难道真像……咦,对了,猛子刚才说什么来着?在会议室你们刚来时,那什么以什么隐藏什么?”
“以交代罪行的方式隐瞒其他罪行。”武燕脱口而出,反而是她记得最清。
这话再咂摸,似乎别有滋味了,贺炯像陷入沉思了,想了片刻,犹豫地拿出手机拨着电话,如是命令道:“通知云城法医鉴证中心,特别对司令婕的住所做一次生物证据提取……对,马上,总队等结果。”
“这是干什么?已经彻底搜查过了。这女的卷走得很干净,只留下了一屁股债。”宋玉河悄声道。
贺炯脸上狐疑,犹豫道:“有一种可能我不敢相信。”
“什么可能?”宋玉河问。
贺炯示意审讯视频道:“如果猜对的话,就是猛子掌握的撒手锏。我就不说了,如果猜错,脸上挂不住。”
不等宋玉河再问,贺炯躲开了,注意力还在审讯视频上。余众面面相觑,实在跟不上贺支队长的思路。不过思维快的还数不着贺炯,得数视频里的邢猛志。他沉默和尴尬之后,突然间又说话了。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浪费感情的做法,无非是试图推进案情。你交代的这几起命案都有第三方证人,其实交代不交代都瞒不住,迟早都要刨出来,我们更感兴趣的,是你瞒住的事。”
迂回变成单刀直入了,要凉,聂敬辉心念一动。已经看到了郭三枪的得意表情,一嗤鼻,一撇嘴,不屑问着:“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不会,那样我会鄙视你。”邢猛志道。
郭三枪铐着的手竖了根大拇指,意外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你毕竟有值得欣赏的地方。”邢猛志道。
两人互视着对方,由眼而生的惺惺相惜太明显了,明显得让程长峰总队长觉得很不舒服。在审讯领域这是很危险而且绝对不允许的,哪怕是诱供也不能突破原则底线,对犯罪嫌疑人的行为冠之以“欣赏”之类的词。他咳了一声,看看聂敬辉,聂敬辉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轻声提醒着:“注意你的言辞。”
“是!”邢猛志应道。
而郭三枪呢,旋即哈哈大笑,笑着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笑里戏谑的成分很浓,这么一转悠其实是把邢猛志带沟里了。他坐在审讯椅上的时间久了,话里挖坑埋雷的法子运用得纯熟无比,像邢猛志这个年纪的警察嘛,只有被他虐的份。
果不其然,邢猛志变得有点尴尬了,他枯坐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这时候隔间外的贺炯重重哎了声,这个嫌疑人太难对付,怨不得聂处和程总队长寸步难行,邢猛志还是嫩了点。
“准备放大招,他要司令婕的旧视频。”丁灿突然道,他盯着单向玻璃的里面突然道,别人讶异看着时,他解释道:“事前叮嘱过我的,他一做这个牙疼表情,就是要开始反击了。”
别人还在发愣着,丁灿急地吼了句,技侦赶紧在电子档案里翻,很快找出来。邢猛志还没有动作,像石化一样,那只有四个人的场景估计沉闷得都憋不住了。
突然间,邢猛志动了,他灿然一笑,站起来,离开了旁听桌,对着郭三枪大大方方道:“自信是优秀品质没假,可是要过度自信,那就成自大了。其实我们对你这个团伙的事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没有加大审讯力度的原因,无非是因为你还重伤未愈,真以为我们一无所知?”
郭三枪嗤鼻一笑,懒得理会了。
“那我问你,你在沁山作案是单枪匹马,我们隔了一天就追踪到了你作案的车辆和手法。车里套车那招不错,知道你的疏漏在哪儿吗?”邢猛志问。
嗯?郭三枪眼一直,愣住了,虽然现在提及已经没有意义,可对于过于自信的人,失误永远会让他耿耿于怀,只可惜得不到答案了,他也警惕地不敢问,生怕掉进坑里。
“我再问你,瓦窑寨的老贯窝点,藏得可够深,知道我们为什么准确端掉,而且恰恰趁你不在的时间里吗?”邢猛志又问。
啊?郭三枪嘴唇微启,那是紧张,惊声未出,可脸上惊讶已现,那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或许只能当成巧合。
仿佛他的心思被猜到了一样,邢猛志继续说着:“你心里肯定在用‘巧合’为自己的愚蠢开脱,好吧,就当这次是巧合。那在好汉坡,你是随机选的逃跑路线,可恰恰进了包围圈,要包围,那就得预见性了,我打赌,你同样不知道你的疏漏在什么地方。”
蒙了,蔫了,郭三枪满脸不甘,喘息渐粗,越听越无法原谅自己,那股无名邪火冒起来,他恨得牙痒痒。程长峰和聂敬辉心里暗喜,不敢稍动,审讯中出现情绪失控是突破心理防线的最佳机会,他们生怕错过这个时机。
“不对。”郭三枪眼中突然精光一现,牙缝里迸着道:“堵我时只有两支枪,是个巧合,堵我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火力,绝对是巧合,你在诈我?你是谁?”
“是不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其实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晚上,雨夜。”邢猛志道,他说到此处时,身形标挺,不怒而威,手从兜里慢慢掏出了随身的东西:一只绑着蓝色皮子的弹弓。
这东西瞬间让郭三枪失控了,他像野兽一样嘴里嗬嗬有声要扑上来,拉得警械叮当直响,拉不动时,他怒火中烧地看着邢猛志,一字一顿说着:“是你……是你……小人……呸!”
一口浓痰吐向邢猛志,那恨不得生撕仇敌的样子令人可怖,邢猛志擦都没擦衣服上的痰迹,不屑道:“你已经成了老娘们打架的水平了,一抓二挠三唾沫,我不跟你计较。输都输了,现在才觉得输不起,一点风度都没了,亏我还觉得你是条汉子……原来你不是。好汉坡上较量过了,还站着才算好汉,你呀,像死狗一样躺在泥里,不算……”
“操你×的,小人,下黑手的小人,老子做鬼也要咬你几口。”郭三枪怒骂着,不服。
邢猛志也怒了,回敬着:“呸,看你办的事,都不算人,连小人都不如。真以为瞒着的事没人知道?”
“哈,放你娘的屁,老子和雷子打交道几十年了,想诈我?门都没有。”郭三枪瞪着一只眼道,捎带着连程长峰和聂敬辉都骂进去了。
这究竟是什么事?云里雾里程长峰觉得有事,两人都在意会,却不知就里。这个撒手锏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被邢猛志泼妇骂街一般地抖搂出来了,他以可笑无比的表情说着:“还用诈你?不就是裤裆里那点烂事吗?你把老大的女人睡了,这是不义;又帮着这娘们把老大的财产卷了,这是不忠。兄弟,好歹你算个江湖人,这种不忠不义的事都做了,简直是猪狗不如啊。”
一语中的,杀人诛心,这一句话堪比射向要害的子弹。郭三枪像中弹一样目瞪口呆,表情从呆滞到惊讶、从惊讶到狐疑、从狐疑瞬间又到惊恐,全身戾气凝结的凛然气势瞬间荡然无存。他的惊恐来自眼前那个播放的屏幕,屏幕上的无声画面像有魔力一样,勾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
是司令婕戴着手铐,低眉耷眼接受审讯的视频,屏上的时间,和此时墙上钟表的走时一致。
“完了,完了……全完了……”
郭三枪随着屏幕画面的消失,像整个魂被抽走了一样,瘫坐在审讯椅上喃喃地道。这个铁骨铮铮、邪气森森的恶汉,一下子垮了,很意外地,他的眼中居然汩汩地冒出了两行清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面前审讯椅的隔板眼可见地,被打湿了一片……
隐情乍见
“啊?!这怎么可能?他们团伙里都没人知道这个情况啊。”
“是啊?男女关系的事,都能研判出来?”
两位接驳视频传输的刑警小声道,看现场郭三枪颓丧的样子,十成十是没假了。只是没想到隐瞒的情况,会是这种让人大跌眼镜的信息。
“我明白了,行动前一夜郭三枪是和司令婕通话了。我说这个女的反侦查意识怎么这么强,竟能和警察周旋。要是有这么一位犯罪大师当裙下之臣,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说不定以退为进,到扫黑工作组自首,都是他导演的,目的就是把火力引向胡浩的老婆和大舅哥,然后再以劫持的假象出逃,厉害啊,舍车保帅加金蝉脱壳。”丁灿愕然道,有这层关系,足够豁然开朗了。
席双虎却是后悔地拍着脑袋说着:“我们刚监视她时,还开玩笑说了,要是云城出个女黑老大就好玩了,没承想一语成谶啊……我说怎么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司令婕取保出来以后,正常上班、去公司、做美容、逛街,别提多正常了。”
“到底正常还是反常?”乔蓉没明白。
席双虎说了:“正常人摊上刑事拘留再取保,肯定就没法正常了。恰恰正常得和没事人一样,那岂不是最大的不正常,这一切肯定是谋划好的。”
如果有这一层关系,有这么一个悍匪撑腰,那司令婕能办到的事就多了,一切的不合理马上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众人兴奋讨论间,现在明白邢猛志问那些装束、打扮的含义了,这个长年着装单一、不修边幅的悍匪,案发前一夜又是洗澡又是剃胡又是换行头,除了去幽会情人,还可能有什么事?
擅长补刀的任明星插了一句:“哎哟,可把你们能的,都成事后诸葛亮了。”
一句话把大家说尴尬了,贺炯笑着拍拍任明星的肩膀,一揽道:“问题在于事前没人敢往这儿想,你看两人差异多大。”
两人的肖像放一起,一个清水芙蓉,一个面目狰狞,任明星提醒道:“其实郭三枪不丑,剃胡修发后绝对达到型男标准。只是我们自己的心理原因,觉得这人很可怕。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何况和胡浩比起来,郭三枪又年轻又帅气,体能又好……嘿嘿……”
乔蓉掐了他一把,任明星傻笑中断了,余众哧哧笑着。贺炯大爽道:“就怕犯灯下黑的毛病,没想到还是犯了。猛子不简单,他都没接触嫌疑人,怎么先想到这上面来了?”
他看向了武燕,武燕赶紧解释着:“我也不知道,他躺医院里每天发呆,可谁知道他往这恶心事上想。”
“幸亏往恶心事上想了。这条信息可太重要,郭三枪的犯罪动机,司令婕的重大嫌疑,全实锤了。看来我们的追捕方向还得调整一下,差点漏了这条大鱼,目前看啊,这桩案情的复杂性超乎想象啊。胡浩涉黑,掌握他黑金的伍士杰又被算计黑吃黑了,方向重点转向司令婕。这个女人不简单,两次自首,把我们警方耍得团团转,最后居然来了个金蝉脱壳,厉害角色啊。她的心理素质不会比郭三枪差。”贺炯道,已经放眼接下来的追捕了。
办案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意外出现。心理素质这么好的一个女嫌疑人,已经脱逃数日,可能发生什么情况,已经让贺炯又开始皱眉了。
泪像断线的珠子洒了一片,郭三枪只侧过头,在臂膀的位置艰难地拭了下眼睛。已经站到门口的医护被程长峰伸手制止了,在这种时候,嫌疑人言行举止的每个细节变化对于揣摩他的心理都至关重要,不能打断,他兴奋得伸出的手都有点发抖,生怕有任何东西打破此时的伤感氛围。
氛围很重要,不管是喜怒哀乐哪一种,只要是正常人的情绪表达或者发泄,都是重要的,因为这种正常情绪出现在反社会人格的个体身上,恰是突破心理防线的体现,他们的心理已经被左右,他们的人性出现了暂时的回归,那是审讯的极致。
郭三枪回过头时,一只手伸向他面前的隔板,手捻着袖子,很仔细地擦干了他刚刚留下的泪迹。一拭而过,邢猛志退了几步,片刻间,郭三枪也恢复正常了。
“你想……问什么?”郭三枪奇怪地看着邢猛志,像角色互换一样,他才是审问人。
邢猛志摇摇头:“现代技术可能让死人都保守不住秘密,我没什么可问的。再深的秘密被刨出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答案很意外,回答很巧妙,又一次在郭三枪的脸上呈现出失望表情,一次次的判断失误让他无法再筑起准确的心理屏障,就像出枪失去了准心。那样的后果是自己处在对方的射程内,随时可能中枪,他竟然意外地有了紧张的情绪。
“其实我很期待我们的见面,我们毕生的成就感可能都来自赢过对方,但真的赢了,我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成就感……或者假设一下,你赢了,你脱逃了,我想你也未必有什么成就感,剩下的余生是无尽的逃亡,最终的归宿仍然和现在一样,你说呢?”邢猛志轻声问。
这也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宿命,郭三枪闭闭眼,不甘、无奈、忧伤尽在其中,不过却默默地点了点头。
“期待见面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都有一位一生磊落、耿直的父辈。失去父亲的时候,我想你和我一样,像天塌了,恨不得拉着这个世界和我一起毁灭。所不同的是,幸运的我还有一位亲人拴着,而不幸的你,一无所有,了无牵挂。那个时候也许还有挽回机会,或者亲情,或者友情,或者爱情,哪怕有一点人世间的温情都可能挽回,可惜没有……你见到的是高墙铁窗,是形形色色的罪犯,是充满戾气的监狱,还有被压抑的愤怒、不甘、仇恨,把你变得越来越孤僻。这些负面的情绪在一点一点侵蚀着你的人性和良知,你开始仇视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邢猛志惋惜地说着,那种卑微如草芥的底层生活他经历过,苦难是一种历练,不同的是,有的人会找到勇气,有的人却满满戾气。
这话郭三枪听进去了,他静静地听着,微仰着头,眼神空洞,像陷进了曾经不堪回首的过往。一辈子像一个瞬间,很短的一个瞬间就走到了尽头,当回头时才发现,这一生缺失的东西似乎太多了。
“出狱后你肯定回了家乡,那个日夜思念的地方一定会让你近乡情怯。当年你犯的事虽然之于你本人问心无愧,可你依然无法面对。生活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想你也接受不了你成人的样子。不管是家乡还是城市,不管是熟悉还是陌生的地方,都很难再容纳下你这样的人。于是你,只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人群中……如果说二十年前开枪是出于义愤的话,那之后的开枪,就是出于仇恨、出于报复、出于发泄。这些并不能让你找到心灵的慰藉,可越找不到,就越在老路上走得越远……你没有回头的机会,你也没有想过回头,说不定你巴不得快点结束,因为你肯定也憎恶你现在的样子。对吗?”邢猛志问。
“对,也不对。”郭三枪不屑一哼,如是道。
“大部分都对,不对的原因是,你的生活里又有了一束光。”邢猛志道。
郭三枪嘴唇一哆嗦,紧张地看着邢猛志。
“是从遇上司令婕开始的,对吗?”邢猛志问。
郭三枪一愕,紧张到面部表情发僵了。
“我不从道德的层面评价你俩的事,任何出于真心喜欢的感情都是值得尊重的。一个女人如果爱上一个男人,可能会死心塌地;而一个男人如果倾心一个女人,可能更厉害,会毁天灭地……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做到了。”邢猛志道。
这时候郭三枪报之以欣赏的眼光,满脸傲色,而且有点激动。如果不是被铐着,恐怕要拥抱一下面前的“知己”了。
“我猜她一定通情达理,看到了你的心结。给令尊修坟的事,是她先想的吧?”邢猛志问。
“是。我很感激她,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我,也从来没有人说到了我的心事上。”郭三枪脸上满溢着幸福,喃喃地道,表情像难堪,又像害羞。
“具体经办是伍士杰办的,你本来听命于他,后来又杀了他,是因为……背叛?”邢猛志问。
“对,他想置小婕于死地,不能留他。”郭三枪恶狠狠地道。
“他的层次应该在小婕之上,小婕应该不知道他多少事,而且两人没有多大利害冲突啊?”邢猛志问。
“这事和小婕无关,是我要灭他。”郭三枪一句全揽到自己身上了。
“呵呵,伍士杰是土专家,造不出那么精密的阴线枪管来,小婕肯定参与了,否则威胁不到伍士杰。伍士杰想溜肯定怕这个祸患,所以只能先下手为强。可他并不知道你是小婕的保护神,所以还是棋差一着了。不仅是背叛的原因吧?伍士杰可是胡浩的钱袋子,吃掉他可足够你俩一起远走高飞,双宿双飞了……你肯定是这样想的,哪怕折了自己,也要保护好她,最起码留上一大笔钱,也算对得起红颜知己了,对吗?”邢猛志如是问,是叙述的口吻,是欣赏的语气。
郭三枪一点也不反感,他点点头道:“没错,我给不了她更多,反正都是黑钱,没规定是谁的,谁有本事谁拿。”
“霸气,也没错,谁狠谁就来制定规则,当年胡浩发家也是如此。他对你并不是推心置腹,而是处处提防,也怨不得兄弟们离心离德。不过这其中我有一点不明白,以你坐牢十几年的经验,对危险的嗅觉应该很灵敏。伍士杰一事后你应该销声匿迹,而不是变本加厉啊?”邢猛志问。
郭三枪神秘一笑,反问着:“你说呢?”
“应该为了小婕,你的动静越大,目标越明显,她就越安全。因为伍士杰这个叛徒的原因,小婕在取保候审,而且因为和胡浩的关联,她也被监视居住,想走并不那么轻松,必须找到万全的机会离开。”邢猛志道。
“对,我不能让她有任何危险。”郭三枪道。
“可最终还是很危险,你居然让她去闯扫黑除恶指挥部,万一被滞留,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多危险啊。”邢猛志关切地道。
“风暴的中心最安全,洪水的源头最平静。那些蠢雷子都想着抓住我立功呢,不会想到她身上。”郭三枪不屑道。
这话刺激得聂敬辉和程长峰咧了嘴,当天司令婕的表现,确实把参案警员全部蒙蔽住了,还真没人想到这是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
邢猛志也惊讶于这一对犯罪拍档的胆大妄为了,他竖着大拇指道:“资料显示你没上过几天学,肯定是错的,能说出这话来,水平不一般。”
“不是我说的,是小婕说的。”郭三枪纠正道,马上又补充着,“不过事是我干的,我没有为难那个女警察,只是把她勒昏了,你们也不要为难小婕,都是我干的。”
“成交,最后问你一个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有兴趣回答吗?”邢猛志问。
蒙了,这是句自相矛盾的话,郭三枪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机械应着:“不知道答案,我怎么回答?”
“我要问你,小婕是否涉及制枪案情,你肯定不说,或者全揽自己头上。但解释不通,制造汽狙的枪管十二条阴膛线。技术和原材料咱们省都不具备,必须通过走私,恰恰你和小婕,都不具备这个能力,而这个人如果找不到,责任就要扣到小婕头上。她可能认识这个人,但你肯定不认识……我们呢,是根本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这就是问题,你知情多少?这可事关小婕的将来啊。”邢猛志道。
这是委婉地在讯问制枪案幕后那位神秘的“走私客”。问话的方式让聂敬辉暗暗喝彩,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嫌疑人没有任何反感,也没有任何防备。
果不其然,郭三枪使劲想想,肯定是不清楚具体情况,不过他还是极力说着:“有,原来的短管老炸膛,汽管老塞子。伍士杰四处找路子,后来通过国外的朋友,搞了一批精密管件,那玩意儿造出来准度提高了一大截,一下子都解决了……我不认识,但肯定有这个人。”
“进过几次管件?”邢猛志问。
“七八次,刚开始少,几根几根进,后来查得紧,干脆进了一大批,做成备料慢慢用。”郭三枪道。
“最后一次是马宝骏一车拉回来的,前面的几次呢?怎样进回来?”邢猛志问。
“塞其他货里呗,粗电缆里塞一两根,根本看不出来,要不做成工艺品,藏里面,快递就邮回来了,很难吗?”郭三枪轻描淡定道了句。
真相听得程长峰汗颜不已,又是群众智慧演化出来的作案手法,这常规办法不管排查还是大数据追踪,恐怕都要错失。问话的邢猛志也愣了下,真相来得既意外又突然,他都无言以对了。
“高明,确实够高明。”半晌邢猛志评价道,他回头看看程长峰和聂敬辉,小心翼翼道,“我没什么问题了,有个提议啊,能不能考虑给他和司令婕一个会见的机会啊?在不违反相关规定的前提下。”
程长峰方要纠正,不过立时看到了郭三枪腰一直,脖子一梗,表情期待无比,马上转口道:“我看可以,随后向上级请示一下,得到批准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你说呢,聂处?”
“嗯,我赞成。这事由我来向上级请示吧……今天的谈话气氛不错,咱们多聊聊啊……向阳啊,有些细节我希望咱们再核实一下,就你刚才说邮寄回枪管的事,如果能更详细一点,那就有助于我们查到隐藏最深的黑手,这个人才是首恶。细节,比如这里谁接的货?哪家快递公司?等等,越详细越好……”聂敬辉出声问道,无缝地衔接上了邢猛志的角色,郭三枪浑然不觉,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走着,思忖片刻道:“老杜的人,我不清楚具体是谁。这边收山货的外地人多的是,随便找个收货人很容易。”
“那这么久了,你怎么可能记得清具体是七八次呢?”
“枪过我手校准啊,怎么可能记不清?”
“那你记得清具体多少支吗?”
“第一次样管,两支;第二次是试产,十支;第三次十六支,拉膛废了几根管;第四次二十八支,废了两支。第五次的时候就开始做短管了。一直试验了七八次稳定了,才大批量搞了一次……”
郭三枪侃侃而谈,全身心放松了,果真是突破底线就没下限了。这个团伙隐瞒着余罪和漏罪,又从这里牵出无数条线索来。
观审的贺炯和宋玉河迅速调配警力,重新提审关押嫌疑人的、重新研判案情的,还有一拨特殊的人被他调派急速赶赴云城补充侦查。审讯尚未结束,云城法医鉴证中心的化验报告已经传回来了,一个新的发现是:从司令婕的居住地提取到了两个半指模,和嫌疑人郭向阳比对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在居住地卫生间地漏缝里提取到了两根毛发,DNA检测和郭向阳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报告接到宋玉河手里,宋玉河一点也不兴奋,有点尴尬地递给了贺炯。贺炯拿在手里扫了几眼,又看了看已经突破的审讯现场,悠悠道了句:“真没看出来这个山炮居然还是个情种,交代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估计司令婕压根就没准备和他一起走,那个女人骗了所有人,包括我们警察,也包括他。”
这是基于“司令婕已经被捕”的假设前提,才突破了郭三枪的心理防线。而郭三枪说出来的事,恐怕让专案组得无限提高司令婕这个女嫌疑人的重量级别了,宋玉河道:“已经出逃数日,麻烦大了。”
“谁说不是呢?这回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了啊。”贺炯默默地,下意识地去摸烟,恰巧手机响了,他顺手摸出来放在耳边,喂了一声,脸色陡变。
坏消息往往是接踵而来的,宋玉河紧张地问着:“又有什么变故了?”
“不是案子。”贺炯瞠然放下手机,似乎比案情转折还让他难堪,怔站着说不出话来。宋玉河再一问,他惊醒后,赶紧拉着宋玉河往外走。宋玉河不悦道:“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你咋也沉不住气了?”
“我跟你说,师父快回来了。北京那边下病危通知,让家属趁着还有口气赶紧回来,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估计晚八九点到。可现在这……”他小声咬着耳朵说着,做贼般地看看忙碌的总队。这个消息已经瞒了很久了,宋玉河瞬间也陷入同样的难堪了,他小声回着:“咋办呀?还能支持多久?”
“你能有点人性不?限期能命令,大限也能由你说了算?”贺炯烦躁地回了句。
“那……”宋玉河踮脚,看看房间里聚精会神的那几位核心队员,为难得抓脑袋了。这个关键时刻人心不能散,可以华启凤和这群小队员的感情,真要曝出来又不可能不乱一阵子。更何况华启凤本就是个名人,又是因公,恐怕在省城全警都会是一场轩然大波。
两人心乱如麻地商议着,却商议不出个办法来。其间两人电话次第响起,市局的、省厅的、外省的,甚至有多年未联系的同行都在求证。电话还没完,总队门外又来了数辆警车,是省厅的公务车辆,这边方停,又有市局和各队的车陆续来了。
“瞒不住了啊,老贺。”宋玉河道。
“案子先放放,一起去接师父吧。”贺炯伤感地道。
两人踱下楼,快步朝车队走去,来自大队、中队、分局、市局不同警衔、不同年龄的警察,年轻的还一脸稚气,年老的华发已生,今天为的是同一个人聚到一起,那个人是:
师父!
“你们几个等等,趁热打铁啊。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不管遇到任何阻挠,都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否则我就得挑别人啊,反正你们正好也有伤,我是实在不忍心再给你们压担子。”
程长峰刚出审讯室,直接命令上了,被召过来的这班底子正兴奋着呢。席双虎兴冲冲地道:“报告总队长,首战用我们,我们必胜。这节骨眼还挑谁呀?”
“最难的我们已经做到了,总队长您不是想把功劳给别人吧?”武燕更直接。
丁灿插话道:“恐怕还要有变故,司令婕这个人不简单,最起码从她能控制郭三枪这件事来看,肯定不是那么容易抓到的。”
“再难也不会比抓郭三枪更难。”乔蓉道。
“走题了,走题了。我现在问你们,能不能做到,无条件服从命令?”程长峰问。
说这话时,还刻意地看了看邢猛志,邢猛志和大家交流眼神片刻,一行人齐声道:“能!”
“好,那我就下命令了。邢猛志、席双虎、武燕、乔蓉、丁灿,以你们为主组建追捕小组,连夜赶赴云城。任明星,你师父已经在云城了,也跟着去帮把手吧。马上出发,一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我授权你们可以自主行动。总队、网安,包括省厅的大数据,自现在开始一切向你们倾斜,识别码很快会发给你们……抓紧时间吃饭,吃完上路。”程长峰命令道。
一听这命令,傻眼了,不伦不类,而且有点莫名其妙。聂敬辉提醒着:“窝在云城,那儿肯定有被忽略的东西,找到指向性的线索再图其他。现在我们唯一的疏漏就在这个女人身上,得靠你们补齐了。”
也是,有时候侦查必须以退为进,细节越翔实,将来推进才会更扎实。程长峰却是不耐烦地看看表道:“聂处,这小组行不?一半伤员,要不再调整一下?”
“别呀,我们保证完成任务。”席双虎急道,一拉扯其他人,其他人赶紧接茬。程长峰摆摆手,火急火燎道:“别怪我不近人情啊,火烧眉毛的事了,把这个女人的所有情况全部挖出来,真要脱逃或者离境,这个案子可就缺失太多了。再问你们一句,能完成任务吗?”
“保证完成任务。”
“出发!”
几位兴冲冲地离开了,最后出门的邢猛志回头狐疑看了一眼,不过程长峰和聂敬辉没有理他。直到他离开很久,都听到了车声,聂敬辉和程长峰两人才踱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晌聂敬辉才羞愧道:“总队长,我们会落埋怨的。”
“案子耽搁了,落埋怨的是整个总队,全体警察。两相比较,还是让他们埋怨我吧。”程长峰轻声道。
聂敬辉跟着他的步子走着,征询说着:“恐怕瞒不住啊,华师傅的弟子遍布全省公安系统。”
“瞒一时算一时,特别是邢猛志,他和华师傅一起待了大半年,又一起追这个案子,真要被绊住了,还没准多久才能走出来。这把‘藏锋’总能准确地刺中要害,你难道愿意看到他受到负面影响?”程长峰反问。
聂敬辉沉默不语了,自下午到晚上的审讯,他们已经被邢猛志的惊艳表现折服了。从来没有这么诡异的审讯,明明是对抗的双方,可谈得却顺利无比。每每到抗拒的节点,邢猛志总能委婉地一点拨,然后神奇地让郭三枪就范,说得比竹筒倒豆子还快。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聂敬辉坐到车里时,才把憋在心里的话问了句,已经没有意外,可总期待着,能出现奇迹。
“恐怕不行了,高局已经询问总队治丧委员会的情况了,现在都在医院,恐怕……”
程长峰亲自开着车,话说了半截,不知道是中断了,还是被引擎的声音掩盖下去了……
“拐……拐弯,去趟训练基地。”
“干吗?”
“拿点东西,反正都晚了,到云城十一二点了,还能干个屁啊。”
“也是啊,阎王派活也不嫌小鬼累啊。”
任明星驾车,副驾上邢猛志指挥着。小组都在车上,总队接待的商务车,走开了才觉得莫名其妙,最起码乔蓉这个枪械专管内勤也给派了随队就让人觉得纳闷。反应最慢的武燕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回头问着:“乔蓉,你那堆枪械还没检测完呢,怎么把你也派出来了?”
“我这不也纳闷着?”乔蓉道。
“不会是猛哥把郭三枪审下来了,总队长脸上挂不住,全给咱打发过一边去了吧?”任明星很阴暗地猜测着,此话一出,引起了一阵呵斥,总队长好歹也是副厅级干部了,至于和你一辅警抢功吗?
“这有什么啊?我们一起接案的,终究还得我们结案,合情合理嘛,这少了谁也不行啊。”席双虎道。
邢猛志此时一转身,突来一句:“还是少了一个,师父咋了……这几天躺在医院净想案子,都没有问问。”
说着就要掏手机,武燕一拉他:“别添乱,在北京特护医疗呢。他是部里挂上号的人物,能亏待了?你打也没人接。”
“我打过了,省厅里谁接的,特别嘱咐别提案情,别打扰伤员休息。”席双虎道。他胳膊肘一碰乔蓉,乔蓉心领神会补充着:“算了,猛哥,你一打电话,以你师父那性格,非急得从医院逃跑回来。”
这话管用,邢猛志一下子放弃了,不过回坐时,还是显得有点忧心忡忡。自打卧底归来,他对危险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今天莫名地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像危险又不太像,反而有说不上来的心神不宁。
武燕拽拽他问着:“回去拿什么啊?”
“哦,当时在基地做的案件墙,信息比较翔实,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这个女人,回去看看,说不定有收获。我现在担心,万一这个逃逸方式再出乎我们意料,那就糗大了。”邢猛志道。
丁灿正拨拉着手机,随口道:“没那么容易吧?她在取保候审期间,起码的身份证件都不能用,别说出国,就是离开云城都有问题。行动当夜,所有涉案人包括她和闫学军都在涉案名单上,如果过了海关,早有消息传回来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滑溜啊。”邢猛志似是而非,挖苦了一句。
“那你不也是……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滑溜?”丁灿怼回去了。
邢猛志悠悠道:“窥斑知豹,一叶知秋,敢去扫黑除恶指挥部演戏。真不敢想象他会以什么样的角色和形象离开。”
一说这个,阴霾就上头了。一堆匪夷所思的事都发生在她身上,恐怕想预判这种人的行踪,要比追踪郭三枪难十倍不止。经验证明,脑袋好使的高智商罪犯,从来都比提着脑袋犯事的悍匪难对付。
“没多难吧?女人出来混,无非两场戏:一场肉戏,一场哭戏。演好这两场戏,人生无往而不利,司令婕再厉害无非也就是这么个戏精,瞧把你们吓得。”任明星道。
众人一愕,然后哈哈大笑,只有乔蓉羞而不堪地斥了句:“明星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我还不够恶心,否则下午洞穿真相的就是我了。瞧瞧猛哥,问问其他人怎么解决生理问题,嫖了还是撸了,然后再打听下衣着打扮,就判断出这两人有一腿……这个太简单了嘛,那女人要厉害,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Body Weapons。”任明星说道,飙了个英文单词。
武燕叫嚷着:“说人话,啥意思。”
其他人在笑,任明星得意道:“你猜?很难吗?”
“你说司令婕是卖艺只卖身,给胡浩戴绿帽吧?”武燕道。
任明星哈哈笑道:“我说的身体武器,乔蓉你看别人都能听懂啊。”
又是一阵好笑,武燕伸手拧了任明星耳朵两把,叫嚷间车已经拐进了基地大院。车泊停,邢猛志和任明星跳下去了,奔向宿舍,此案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席双虎和乔蓉说起旧事来了,当时两人还奇怪,宋支队长怎么找了任明星这么个二傻子随队,还真没想到这么快,已经走近了尾声,越说越感慨了。
奔向宿舍楼里的邢猛志、任明星二人,中途不经意看到一楼楼间灯亮着,奇怪的是整幢却没什么人,像是突发情况给全部拉练出去了倒有可能。亮灯的是华师傅居住的地方,邢猛志鬼使神差折回来,一推开虚掩的门,屋里景象让他勃然大怒,三个人正在翻家里的东西,都不认识。
“嘿,干什么呢?放下。”邢猛志一个箭步上前,夺了其中一人手里的黄挎包。任明星奔上来和邢猛志站到了一起,仗着声势吼着:“你们谁呀?偷东西偷到训练基地来了?”
“谁让你们进来的?怎么进来的?”邢猛志怒道。
那三人没人吭声,愕然看着,任明星反应出不对了,出声问着:“你们谁呀?”
有两人掏着证件,其中一人道:“市局办公室的,他是汪主任。”
本以为来头够大了,却不料邢猛志吹胡子瞪眼道:“办公室的来这儿扯什么?我师父让你们来了吗?这是私人住地。”
“等等,你是什么人?”另一位被抢东西的,好奇问。
“华启凤是我师父,我是华启凤的徒弟,他养伤期间这里归我管。”邢猛志道。任明星一伸脖子:“也是我师父。”
“哦,我是……认识一下,我叫华岩松,华启凤是我爸,我也是警察,铁路公安,这是我的证件。”对方掏着工作证。
这就尴尬了,任明星和邢猛志一下子苦脸了,邢猛志赶紧道:“呀呀呀,你看这……师哥来了,您坐您坐。”
东西递回去,任明星赶紧拉椅子,不料华岩松并不准备停留,只是鞠了一躬,喃喃说着:“谢谢你们,不麻烦你们了,我拿点东西就走。”
东西,什么东西?一个黄挎包,那个邮差包是师父早年办案挎的,里面就几个本子和一堆奖章,其他就剩下洗得发白的旧警服了。邢猛志看着,突然感觉到那股不祥之兆的来源了,三人转身走时,他猛地奔上去拽着华岩松问:“哥,师父怎么了?不是在北京吗?”
“刚回来,在市一院。”华岩松轻声道,躲闪着邢猛志的眼光。
“怎么样啦?伤怎么样啦?”邢猛志急切地问。
华岩松回头看着邢猛志,好奇问了句:“你叫……猛子?”
“是,邢猛志,师父叫我猛子。”邢猛志道。
“爸清醒时念叨过这个名字,说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样。后来就,一直昏迷着……”华岩松表情呆滞地道。
“那……那到底……这怎么回事?”邢猛志蒙了。
“医生说,可能……可能醒不过来了。”华岩松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说,一说便抹了一把眼泪,捂着眼睛匆匆离开了。
被扔在原地的邢猛志如遭雷击,很久都保持着呆滞的动作反应不过来。任明星在他眼前晃了半天手指,却不料惊醒的邢猛志一把掐住任明星,表情可怖地瞪眼问着:“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任明星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邢猛志这么恐怖的表情。
“王八蛋,我说怎么不对劲,我一问师父你们就都转移话题。说,你知道什么?”邢猛志吼道。
“哎哟,案子的事是没人知道,就你知道;可师父这事,是除了你,都知道。他一直吃着抗癌药啊,我们是师父受伤后才知道的,贺支队长命令不许告诉你和武燕……武燕肯定也知道了,都没告诉你,不赖我啊。”任明星哀求着,他近距离地看着邢猛志发红发怒,像野兽一样的眼睛,生怕挨打似的,邢猛志扬手时,他惊声尖叫起来了。
啪!啪!啪!重重的、清脆的耳光声音,却是邢猛志扇在自己脸上。任明星愕然看着,邢猛志怒不可遏的情绪全部发泄在自己身上了,扇着自己的耳光还不够,愤懑到极致,他连捶拳头带撞头,把墙壁撞得咚咚直响。急得任明星拦腰拽着人,边拽边扯着破锣嗓子喊着:
“快来人哪,要出人命啦……快来人哪……猛哥不要命啦……”
等候的一行,用比抓捕还快的速度一窝蜂拥进来了……
无语诀别
晚十一时,市一院肿瘤科。
这里像发生了重案一样,这个时间本该空出的停车场泊满了警车,本该稀疏的人群比白天还热闹。而且进进出出都是戴着大檐帽的警察,楼外的台阶上、电梯的等候座位上、走廊和过道里,处处等着的几乎都是警察。他们相互认识,或者不认识,但并不妨碍三句成了熟人,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师父:华启凤。
走廊中心值班护士台旁,晚来一步的聂敬辉和程长峰挤进主任室了,随同他们带来了三院的一位专家。一进门,聂敬辉赶紧分开人群,把专家请进去,那里已经不止一个专家了,几个人盯胸透照或仔细瞄瞄,或轻声耳语几句,或和案情分析一样眉头紧锁。病情分析也是需要几位高手相互切磋印证的。
程长峰如是想着,环视一周,几乎局党委会的阵容都来了,正副局长、一位副厅、总队、支队、禁毒、经侦。这些头发都已稀疏斑白、经历过无数大案,已经练就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警中大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神情是如此凝重。
几位专家商议良久,年纪最大的一位开口了:“患者是长期的不良生活习惯以及酒精性肝硬化导致的肝癌,最早查出来时就已经是晚期了。这种晚期患者生存期一般三到六个月,现在医疗技术相比以前倒是进步和发展不小。但通常这种晚期肝癌患者生存期也就是两到三年,超过这个时间基本就是奇迹了。而这位患者最早发现癌变的时间到现在,是三年零六个月。除了常规药物的保守治疗,他既没有接受手术,也没有参与化疗,我很好奇是什么在支撑着他的生命力,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大夫,有……有什么办法……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哪怕能延缓他的症状,哪怕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想试试,不惜任何代价。”
说话的是市局高局长,有点失态。那位专家很为难地道:“你们和家属的心情,我都理解。但是,科学和法律一样,都无法掺进同情因素。你们看,病灶扩展了一倍,有两个肝部的大小。送治时三处污染性伤口,一个在脾脏这儿,现在伴随着脾肿大、腹水,以及肝功能衰竭,所有症状全部恶化了……”
“太专业我们不懂。您都看到了,光来这儿探病的警察就有几百人,他是我们队伍的一位专家,一位长者,生平破案无数。我们这些晚辈,连尽心的机会都没有……我们,我也不太会表达,就是……哪怕让他醒过来,让他再看看大家也行啊。”贺炯插话了,说得他自己都难堪无比。
“醒过来的可能不大,即便醒过来,也不会有清醒的意识,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一位专家道。
另一位看这些警察还是那么期待地等着,他提醒道:“……说实话,你们从午马转省一院时,我们没有接,劝你们转首都。其实我们当时商量过,我都想过不了夜了,没承想转院这么久,还活着回来了,生命力这么旺盛我还是头回见到。大部分肝癌患者在知道真相后基本就都垮了,这位警察很了不起。不过再了不起,也改变不了命,只要是生命,就绕不开死亡这个归宿……请节哀!”
这是结束,看透片的灯熄了,专家们收拾着东西,说着节哀,然后一位接一位悄然离开。程长峰一把拉住最后一位小声问着:“师父还能支持多久?”
“说不定就是今天。”专家道,程长峰不放手,敌视一般的眼光瞪着,专家又补充道:“如果还有奇迹,还能支持一两天。”
他挣脱了程长峰的手,程长峰难堪地看看同行,凝噎无语,高局领着人先行着问着:“老贺,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伴去世了,只有个儿子,儿媳妇,孙子已经上小学了。”贺炯道。
高局吩咐着:“程总队长,他是刑侦大队出身,那就您来代表总队和家属谈谈抚恤的事。局里准备申请追认为烈士,这可是我们全警之师啊,以垂暮之年力挽狂澜,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
“没要求。”贺炯道。
众人步幅一停,都看向贺炯,贺炯直说道:“我认识他儿子华岩松,也是警察,在铁路公安上,儿媳妇是乘警。我和他们谈过,没啥要求,爷俩性格差不多,向组织伸手的事,他们办不出来。”
高局愣了下,最难安抚的家属这件事,似乎都不用考虑,可越是这样,越让他觉得心里难安。他愣了片刻,还是坚持说道:“那让家属寒心的事,组织上也办不出来,去,仍然要去。张厅长也在来的路上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啊,是我亲手签的华师傅的返聘书,可谁能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
“之于一名战士,战死沙场才是最好的归宿。高局,您别自责,华师傅会感激您的。”贺炯道。
这却又是一个打不开的心结,高局长无言,摇头,看看走廊两旁站着的警察队伍,他不知该说什么。虽然他知道自己没错,可心里忍不住油然而生的深深愧意让他有抬不起头来的感觉。他抚抚前额,不知道是难堪,还是借机悄无声息地拭去了老眼中的湿迹,再抬头时,市办公室的两位匆匆来了,他扬头道:“直接说。”
一个答:“家属都接来了。”
一个问:“能醒过来吗?”
见高局无言摇头,另一人捧着一个黄挎包道:“单位取到的遗物已清点,没有需要回收的警械、证件。”
“就这些……”
一个老旧的黄挎包,可能来自二十世纪。高局颤巍巍打开,工资本、卡、旧警服,还有一张镶着框的照片,正面是两位旧制式警服的男子,其中一人正是年轻的华启凤,另一位不认识,程长峰附耳小声道:“他的搭档,池兵山,一九九×年爆炸案牺牲的,烈士。”
“是他!”高局怔了一下,把相框拿在手里时,不经意看到背面有字,翻过来,上面书两句诗,他下意识地念出来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雪满头,雪满头……老华啊,你让我们无颜以对啊。”
他说着,轻轻地放回了相框,看了看包里一堆奖章,此时再也无法掩饰,老泪纵横。他唏嘘几声,再抬头,却昂扬着对着两行悲戚的属下吼着:“不许哭,警察的荣耀从来都是以血与火为代价换取的。每天都有身着藏蓝银徽的同志倒在他们的岗位上,大丈夫以身许国,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你们这个样子,有资格喊华启凤一声师父吗?”
被训斥的警员侧脸擦着眼泪躲闪着,高局带队前行着,他悲伤到不可自持,边走边说着:“……我今天很高兴,很骄傲,很自豪,都说我们的队伍没有宣传的那么纯洁和高尚,我不否认在信仰面前,我们中间有怀疑犹豫的、有自私自利的、有得过且过的,甚至还有腐化变质的。但对于那些不忘初心,始终坚定的同志,同样没人敢于否认他们的存在。一到危急时刻,一到生死关头,他们中总有人站出来,选择用铁和血来捍卫信仰,选择我们警察这个职业最高的荣耀:慷慨赴死,平安天下!我命令你们,打起精神来,笑着为你们的师父送行!”
这个命令适得其反,话音落时,却有呜咽声起。高局控制不住场面了,他加快步幅向特护病房走来,人群分开时,看到了呜咽声起的地方,却是几位便装的年轻人,当先一位泪流满面,向着领导组一行冲上来,目标是其中一人,是贺炯,被那人提着领子揪起来,雷霆乍惊的一句:“贺炯,你个王八蛋!”
一众人被惊到了拦都来不及拦,是邢猛志,他像仇敌相向一般摇着贺炯,咬牙切齿骂着:“你明知道师父是肝癌,每次还给他送酒;明知道他是肝癌,还让他回来上班;明明知道他身体都快垮了,还让他上案子……你还有人性吗?师父是累死的……是活活累死的,你个浑蛋王八蛋……师父快不行了还瞒着我们……”
“放开放开。”聂敬辉拽着。“快放开,猛子。”程长峰劝着。
几乎掐住贺炯的邢猛志边擦泪,边质问,指头戳着贺炯的脸。而贺炯像一截木头一样,麻木地任凭摆布。邢猛志情绪稍缓,他才难堪憋了句:“是师父不让告诉你的,其实我也想扇自己几个耳光,你打吧,下手重点。”
扬起手来的邢猛志却扇不下去了。程长峰掰开他的手,想作势训几句,却也开不了口。这尴尬的场景总算被又来的一句话打断了,华岩松从特护病房伸出头来,紧张说了句:“贺叔,我爸睁开眼了。”
啊?!
高局一行惊得奔了上去,一行人挤进了病房,后面还往里推搡,却被市局看护的警员拦下了。别人守规矩,就甭指望已经乱了方寸的邢猛志还守,他急得又一把揪那警察,抓捕一般的动作把人往地上扔。这下可惹麻烦了,程长峰回头不客气一指吼着:“把他摁住,关禁闭。”命令一来,又有好几位警察扑上去,把邢猛志摁住,那边武燕也往进溜,也被拦下了。
是熟人,禁毒大队长周景万和马汉卫几人,堵着武燕,架着邢猛志,连邢猛志嘴都捂上了,一个说着“越来越野了,市局保卫处的也敢上手打”,另一个说着“不管你,连支队长也敢打是不是”。
几人架着乱踢乱蹬的邢猛志离开现场了,武燕追着去了,拽着让放开,任明星、丁灿上去帮武燕,乔蓉和席双虎尴尬得不知道该帮谁。一群昔日不打不成交的搭档,今儿可真快打起来了。
房间里,华启凤慢慢地睁开了眼,面庞消瘦、眼眶深陷,因为肝部腹水的原因,肚子隆得奇大,整个人已经脱了相。儿子拉着他的手,僵硬,几乎没有温度了,他压抑着悲伤小声说着:“爸,贺叔他们看您来了。”
嘴唇翕合着,却发不出声音。
贺炯凑上来说:“师父,还认识我吗?”
轻轻啊了一声,高局凑上来说:“老华,我老高,来看你啦。”
没有反应,意识在消散,眼神有点滞。程长峰、聂敬辉等次第上来问候,都没有什么反应,偶尔微弱地啊啊一声,发滞的眼神里似乎有点失望。
“似乎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孙子来了吗?”高局问贺炯。贺炯问华岩松,华岩松说见过了。似乎什么地方差了,众人眼神互相征询着,却无从去了解这位师父弥留之际的心愿。
突然间,华岩松喊了声:“贺叔,我爸手指在动。”
他摊了开被子一角,看到了华启凤瘦骨嶙峋的手,一根手指在儿子的手心画着,画着,一个弧形,拐了几拐,而再看面部时,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知道了。”聂敬辉脱口而出。
“弹弓。”贺炯同一刻明白了,他附身问:“师父,你是想见猛子?”
华启凤眼睛眨了一眨,表情似乎放松了一点,像欣慰。
几乎同时在喊:“猛子,猛子进来……邢猛志。”
“猛子,谁是猛子?”
“猛子……是邢猛志。”
两行人迅速传下去。在安全出口的楼梯上,正和周景万踢打的邢猛志被放开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奔回来的。武燕紧随其后,两人奔到了华启凤的病床前。一看这个样子,邢猛志忍不住号啕大哭一声,直哭喊着:“师父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病着,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拉着你上案子。”
“别哭了,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事交代你。”聂敬辉提醒着。
邢猛志抹了把泪,拉着师父的手,看得更真切时,才发现彪悍的师父已经油尽灯枯了,连说话都成了奢望。他艰难地翕合着嘴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可眼神却依然执着,直勾勾地看着他。
“师父,师父……我们抓到郭三枪了,我和燕子、双虎亲手抓到的,活的。已经审下来了,3·28凶杀制枪案一百多嫌疑人无一漏网。”邢猛志道。
华启凤眼睛眨了一下,似乎又放松了点,他的眼神是欣慰,是喜悦,甚至是骄傲,那么和蔼地看着邢猛志。
邢猛志抹着泪道:“师父,我知道您老想把我拴住,怕我这性格和脾气离开警察队伍学坏了,我听您的,我不会走的,我也走不了。经历了这些,谁能放得下这么多生死与共的兄弟和战友啊?我可不想后悔一辈子。”
华启凤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另一只手努力想抬起来,却失败了。邢猛志轻轻拉着他的另一只手,同样冰凉,已经感受不到哪怕一点生命的温度,可眼睛还睁着,那么留恋地看着这个即将离开的人世间,留恋地看着即将告别的亲人和朋友。
蓦地,邢猛志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凑近了,轻声地,泪流满面却带着微笑地和师父说着:“师父,我知道您的心愿,您说过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老伴,没有和她好好过日子;还有您那位牺牲的战友,他牺牲时还没结婚,一直孤苦伶仃的。既然生前无法分身,那死后一定要分葬,一半骨灰陪老伴,一半陪您那位牺牲的战友,我一定给您办到,一定经常去看你们,我们都去……”
蓦然间全场泣不成声,而病床上的华启凤却是心愿已了,闭上了眼不再执着。邢猛志感觉到手一沉,再看师父时,他已安详地微笑着,像睡着了。过了很久,邢猛志木然地、机械地给师父整理好被子,捋平了枕巾,扶正了头部,仔细地看着师父庄重的遗容,然后和护士、和家属一起推着床,慢慢地往外走。
沿着所有警察的举手敬礼往外走,满是身影,却寂然无声的走廊里,那些保持着敬礼姿势的警察脸上的泪迹无声在淌。没有人能逃脱死亡的宿命,可总有不屈从宿命的人,会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会选择带着尊严和微笑离开。就像师父这个样子,彪悍地、轰轰烈烈地作为警察死去,而不是老死于默默无闻和被人遗忘。
邢猛志心里如是想着,他清楚,这是一个男人、一个警察最好的归宿;他知道,这是师父的选择,死得其所;他也知道师父是含笑而逝、求仁得仁。可他依然压抑不住心里涌起来的愤懑、悲伤、痛苦,还有深深的无奈,就像多年前送走父亲时那样,他泪如泉涌、他撕心裂肺、他步履艰难,他一步一步推着这位和父亲一样的长者,一起走完……
师父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
相逢未约
晨曦微露的时候,一辆越野警车缓缓驶进杨家峪高速路入口,在靠近检查站的位置停了下来。
车窗缓缓而下,清新的空气涌进来,车厢里烟味被冲淡了许多。后座的宋玉河有点迷糊,昨晚忙了一夜,布置会场、安排后事、订制殡葬用品等一大堆事,天快亮了,贺炯和程长峰这两位治丧委员却带着他溜到了这儿。
“高速路入口七八个,你怎么知道他会从这儿走?”程长峰莫名其妙来一句。
贺炯看着倒视镜,回答道:“因为他们第一次离开省城去沁山,就是从这儿走的。”
“以猛子他们和老华的感情,不可能缺席师父的追悼会啊。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走?”程长峰道。
“华师父没有参加过谁的追悼会,甚至包括他的搭档池兵山烈士的追悼会。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在爆炸现场池兵山的遗体被炸成了很多块,是华师父一块一块捡回来的。虽然他没有参加追悼会,可之后这几十年,每到那一天,他总是提着酒,到坟前和战友喝一场,有时候醉了就睡在那儿。”贺炯轻声说着,听得宋玉河一下子没有困意了。
程长峰问着:“这是答案?”
“从这里可以衍生出答案,正确答案是:猛子和华师父是同一类人,他会执着于案子,执着于抓到罪犯,而不是和其他人一起哭鼻子。”贺炯道。
宋玉河惊讶地插了句:“你不会是说,他要去云城吧?”
“贺支还就这么个意思,我也有点不信……不过这小子可真够野啊,一辅警都敢揪着支队长下手,呵呵。”程长峰笑着道。贺炯有点尴尬,唉声叹气道:“他要扇我几个耳光,没准我心里还好受点,师父这事啊,我都嫌弃我自己了。明知道他有肝病,明知道他支撑不了几年,可还是不忍心把他赶回家……”
“不怨你,这事没有正确的解决方式,不管你怎么做,都是错的。”程长峰道。宋玉河附和了一句提醒着:“换个角度,不管怎么做,也可以说都是对的。如果有一天让我选择,我要能像师父这样就好了。”
“呵呵,把你能的。你能放得下老婆孩子?说不定还有孙子。师父情况特殊啊,如果真是身体无恙,没准他也会选择天伦之乐的。造化弄人啊,绝症、绝望,反而造就和成就了师父。”贺炯道。
<div class="contentadv"> “这是中肯的评价。”程长峰道,小声提醒着:“这话就在车里说说啊,我当没听见。”
宋玉河讪笑了笑,看看时间,提醒道:“总队长,要不您两位眯会儿吧,我盯着。老贺你确定是往这方向走就成。”
“为这事,我和总队长打了个赌,你希望谁赢?”贺炯不答反问,回头看老搭档。宋玉河同情地看着脸色晦暗、累得两个黑眼圈的贺支队长,笑笑道:“不管谁赢都会是一个缺憾,如果他没去,可能更近人情一点。如果他去了,就显得我们太不近人情了,华师父尚未入土,案子就压上来,啧……”
“恰恰我们俩都希望自己输。”程长峰道,他给贺炯点上一支烟,悠悠道:“我判断他会留下处理师父的后事,其实我希望他上案子。只有不近人情的人,才更适合警察这个职业,因为有时候公平和正义是需要排除感情因素的。老贺判断他们会上案子,其实他希望猛子留下来,因为只有重感情,才能当好警察这个角色。从另一个角度讲,假如是公平和正义的原因把警察变成冷冰冰的执法机器,那之于警察个人,也是一个悲剧。”
宋玉河想了想,摇头道:“这岂不是太矛盾了?打赌,又都希望对方赢?”
“我们警察不就是个矛盾共同体吗?信仰有多坚定,质疑就有多汹涌;荣誉有多耀眼,谴责就有多恶毒。”程长峰道。
“确实很矛盾。我赢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们来了。”贺炯看着倒视镜里,一辆商务车缓缓驶近,那正是昨晚派出去的车辆,是总队给配的。
三人不约而同跳下车。那边开车的是武燕,缓缓驶近车尾停了下来,从驾驶的位置出来,向三人敬礼,没有说话,眼睛红红的。次第下来了丁灿、任明星、邢猛志、席双虎、乔蓉,这个拼凑的小组重装上阵,却像残兵败将一样。还吊着绷带的席双虎敬礼道:“报告总队长、支队长,我们组奉命赶赴云城,对3·28大案进行补充侦查。”
“去吧,家里事不用操心,如果脱逃一两个嫌疑人,华师父又要吹胡子瞪眼了。”程长峰道,勉力地堆着笑容。席双虎得令,礼毕,程长峰给席双虎使着眼色,把席双虎和乔蓉叫过来,乔蓉又向任明星勾勾手指,任明星聪明了,拉着丁灿躲在一边,连武燕也晓得哪儿不对劲了,躲着去和宋玉河说话。
于是威名赫赫的支队长,又一次和邢猛志面对面了,憔悴、忧虑、苦痛、难堪,都写在这张黑脸上,连那双眼睛也失神了,不再像平素里那么犀利。此时再瞪邢猛志效果相反了,邢猛志嘴角歪歪,撩起了一丝疲惫的微笑,毫无歉意,像为昨晚的事谑笑。贺炯上前,表情佯怒,握着拳头,样子很猛,可落手却轻轻地捶在邢猛志的胸前,尴尬地说了句:“你小子真不给面子,当着那么多人,揪我领子?我好歹也是个支队长啊。”
“你希望我道个歉?还是让我去把案子办完,给你找回面子?”邢猛志问。
贺炯一笑道:“又扯了吧?办案子就为了我的面子?”
“你是支队长,你的面子就代表麾下全体警察的面子,有什么不对吗?与其在这儿大家一起伤心,倒不如一块儿出去找点刺激。”邢猛志道。
“那可是你师父的追悼会,你确定要缺席?”贺炯问。
“要能把人追回来,我就不算缺席,相比他彪悍的一生,再华丽的悼词也过于苍白了。他是警察,我也是,我们更擅长的是追捕,而不是追悼……其实他和你、和我一样,都是死要面子,肯定不愿意最亲近的人,只记住他现在的样子,你觉得呢?”邢猛志反问。
贺炯笑笑,点点头,摆摆手:“去吧,省得留在这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实在不像个样子。”
“说谁呢?你不也是吗?”邢猛志对转身而走的贺炯道。
“聒噪……滚蛋!”贺炯头也不回,给了最后一个命令词。
简短的送行结束,没有悲伤。或许正如所有人熟知的,警察是天生的伪装者,这些善于伪装的警察,把悲伤严严实实地隐藏起来了……
地点:未知。
时间:未知。
人物:未知。
所有要素的未知是因为,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无从知道时间和地点。床上躺着一个人,露着修长的玉腿和玉臂,只能看得出是个女人,脸上缠着绷带,亦无法分辨是何许人。但即便如此,仅身体和身材,都有勾人犯罪的魅力。
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丝质睡衣,像一朵怒放的玫瑰……肤色的雪白和衣色的鲜红对比鲜明,仿佛是刻意为诱惑而摆的造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面貌不可辨,绷带缠绕的脸部只能看到露着的两只眼睛,她通过那双美目,看着面前的平板电脑,那是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方式,她记不清在这里待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天,但感觉就像好几年。这种日子很难熬,她开始理解古代女人被打入冷宫是多么残酷的刑罚。
是啊,美人如花,如果一朵娇艳的花儿在无人欣赏的幽闭空间里衰败成残红枯枝,那肯定是世界上最悲惨的故事,几乎可以和一个人老死在高墙铁窗里相提并论。
那衰败的过程好像就在眼前,这种噩梦老是叨扰着她。此刻她看着平板上的新闻,心悸的感受更甚。屏幕上一页是《晋阳市破获特大制贩枪支案》,一页是《晋阳市特大制贩枪支案涉案嫌疑人攀升至186人》,一页是《山大教授卢启明被枪击致死案告破》,剩下还有很多标题不同、内容雷同的页面打开着……她很痛恨那些戴大檐帽的,发布个新闻也遮遮掩掩。嫌疑人都打着马赛克,名字中间一个字都用“某”代替,除了那些缴获的枪支,其他她感兴趣的似乎都找不到全貌。她又一次愤愤地扔了平板,翻了个身,哀叹了一声。
这个趴着的姿势显出她的细腰翘臀,而那双明眸恰好看到了平板上有关卢教授被杀一案的嫌疑人照片,照片上被锁在审讯椅里的嫌疑人,马赛克打得看不到脸,名字是郭某阳。似乎这个信息让她很受触动,莫名地有种特殊的感觉。
对,很特殊!
她经历过的男人自己想不起有多少,但能让她频频想起的并不多,郭向阳算一个。她喜欢那个像野兽一样的男人,喜欢在疯狂中得到快感。甚至在做爱时,偶尔还会想到这个男人杀过人,那种本应恐惧的事让她异样兴奋。
她蜷曲着玉体,手伸向了私处,扭曲着、呻吟着,似乎在回味两人欢好的那种感觉。她遇到过很多精明的男人,只有这个最傻,傻到被她勾引上床,傻到给她办事,傻到送她逃跑还替她打掩护,傻到现在被警察抓了,肯定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她却很怀念这个傻瓜,这个总能让她上攀到高潮的男人,甚至没有他,自己癔想中的爱侣就是他。说不清是爱,还是喜欢做爱的那种感觉,幽闭的空间里想起这些事,总能让她像此时一样,想通过自慰宣泄一下。
这时候,门铃响了,她惊得绮念全无,点着平板电脑连接门口的摄像头。看清门口来人时,她立刻扔下了平板,站起来,趿拉着拖鞋,边整着衣服边上前拉开了门。
门外一中年男,她拉着让人赶紧进来,问道:“医生,我感觉脸上有点痒。”
“那是正常反应,家里有人吗?”提着手提箱的中年男四下打量着房间,随口回答道。
“为什么这么问?可能有人吗?”她警惕道。
气氛很诡异,事实上她知道医生姓甚名谁,而医生却不知道她是何人,不过这并不妨碍医生给她提供服务,前提是给足够的费用。就像小门诊打胎、私底下治疗性病一样,有些人是需要用钱藏住隐私的。
“医生,钱我准备好了,该到检验你手艺的时候了。如果不够满意,我会拒绝付钱的。”她坐到了沙发上,扬着缠着绷带的脸。
“放心吧,保证你亲妈都认不出你来。提醒一句啊,我们是通过中间人认识的,你叫什么干什么的我没兴趣,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会记住。我是什么样子希望你也忘记,今天我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只当根本没来过,同意吗?”医生悠悠地道,打开了箱子,箱子里赫然是手术刀具和大大小小的药盒子。
她点头道:“放心吧,我们都怕见光,这点上有共识。”
“好,那我就开始了。”医生剪了绷带,一层一层,一层一层,慢慢地揭开罩在她脸上的面纱。拿着镜子的她,紧张地看着即将揭开的真相,慢慢地,慢慢地显露出来……
是一张陌生,没有一点熟悉感觉的脸。她不惊讶,反而朝着医生嫣然一笑,款款把茶几下的包拍到了桌子上,这是最直接的评价:很满意。
“这张脸是隆鼻、线雕、自体脂肪填充同时做的。特别是线雕,蛋白线埋到皮肤组织里能起到拉紧、塑形的目的,要整多美不容易,但要整成陌生人,那太容易了。唯一的缺陷是,时间太短,术后会有一些肿痛、发痒的情况。问题不大,消炎药给你开好了,就这些,按时服用,那……就这样了?”医生且说且收拾着工具,把药瓶放在了茶几上,即便在说话的时候,也刻意地不去看她一眼。
“谢谢,慢走。”她起身,把医生送出门。关上门时,又掩饰不住地兴奋,多看了镜子里的自己几眼。
自己……成了陌生人,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她转身翻着自己的东西,找出了旧手机里的照片、身份证照片,仔细比对。一点也看不出相似的端倪。
完美,一个完美的陌生人。这让她兴奋到几乎尖叫起来。
证件上是个美女,名字叫:司令婕。
疑踪一线
“就是他们。矿场上逮着的,可费了不少工夫。”
云城市刑侦四大队,队长把两个嫌疑人的档案搬到了桌上,包括监控提取的视频资料。档案中的照片和视频中的人可以印证,视频是司令婕仓皇出逃时被监控拍下的。她在扫黑除恶指挥部谎称“被追杀”一事,后经市四大队摸查追踪,却发现所谓的“杀手”根本子虚乌有,嫌疑人是午马西峪乡西峪矿场的工人。据被捕的其中一位交代,是老板安排他们去干的,给了每人两千块钱,千叮万嘱做个样子,不能真砍人。
“午马和我们云城市一带,矿山、煤场的用工基本都是外来人口,有二十多万人。胡浩用的也都是这拨人,前脚犯事,后脚就溜了。我们抓到了两个,何强、何军,一对堂兄弟,湖北人。据交代,他们老板叫何堂富,和他们也是同乡,在逃。”队长介绍道,省总队来人了,来的都是年轻人,样子疲惫不堪。他有点想不通这种小案子怎么可能被总队盯上。
而听到这结果的乔蓉和席双虎倒没有过于惊诧,只是作案动机实在让他们无从理解,就为了两千块钱。
“老板何堂富呢?”席双虎问。
“没找着人呢。胡浩一倒,矿场停了个七七八八,估计是躲债去了,这些王八犊子要不是赶巧,还真不好找着人。”队长道。
“那把何堂富的信息也全部给我们。”席双虎道,要带走所有案卷和信息,专门要了一份电子版。待交付妥当,队长好奇问着:“你们在查什么?别误会,毕竟是我辖区,我们地头熟,看能不能帮上忙。”
“把你在干的事,重捋一遍。如果能发现更多的信息点,就算帮我们大忙了。”席双虎道,和乔蓉告辞出行。那位队长却是苦脸了,他本在干的事是查司令婕的所有信息,所有能找到的社会关系、所有在云城留下的监控发现,已经捋了很多遍,根本没有什么可发现的啊。
其实来人比他们还发愁,乔蓉为难道:“席队,几个普通的矿工,怎么看也和司令婕搭不上线啊?这老板又在逃,可怎么整啊?时间上恐怕来不及了。”
“是啊,都过去多少天了,真不知道总队长怎么想的。”席双虎同样一脸难色。
两人默然无声下楼,乘上了地方刑警队的车。发动车时,乔蓉提醒道:“需不需要把这两个矿工再审一遍?总队大数据信息反馈,这两人实名办了十一张手机卡,其中六张的通信情况很可疑,还有很多海外联系电话。你看,日本、韩国、缅甸……天哪,菲律宾、新加坡,总不能他们……”
“不用审。两个蠢货,信息被借用了,估计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席双虎说道。
两人驱车驶离,去和分散的组员会合……
另一个节点在司令婕家中,任明星正乖巧地站在屋中央,屋里标着一簇簇勘查标志。鉴证人员已经撤离了,靠窗的地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正通过视频指挥午马市金海浅滩现场的搜查。这位身着警装的男子像有某种魔力一样,让嘴巴一刻不闲的任明星噤若寒蝉。
他是全省另一传奇,神笔程良。估计是长年劳累的缘故,不但眼近视得厉害,而且一脱帽发际线后退得异常明显。他习惯性地捋一把背头,锃亮的前额实在缺乏艺术气质。如果不是身着这身警服的话,他的形象和街市里的商贩走卒没有什么两样。
“师父,我替您拿着。”任明星殷勤地拿走了师父的警帽。程良侧头看看,笑了,嘉奖道:“不错啊,明星。复原郭三枪的体貌大大缩短了追踪和侦查时间,了不起。”
“碰巧了。他换山地轮胎时正好和村里大妈打个照面,体貌特征又十分明显,眼睛上那道疤,想遮都难。”任明星道。
“难得你这么谦虚,呵呵……华师傅的事我听说了,别太难过了,把案子办完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现在考考你,对于这个屋子的主人,你有什么想法?”程良问。
“没什么想法,全国通缉,迟早要落进网里。”任明星道。
“错,每年追逃总有旧案告破。跑几年的,十几年的,甚至超过二十年的都不稀罕。迄今为止,我们六处接手的疑难案情仍然有很多桩悬案,没有抓到嫌疑人的,或者在时效期里没有抓到的,案例一抓一大把。”程良拍拍任明星的肩膀道。
“那……怎么办?”任明星不愿意往下动脑筋。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已经登堂入室了,该往更深一层去思考了。”程良道。
“您指什么?”任明星不解。
“所指,就是这个特例啊。否则你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了。”程良道。
“司令婕?!”任明星愣了,程良点点头,示意着这个房间,似乎房间里还存着秘密一样。
接下来程良却不再提醒了。跟着师父半年多,程师父就是这样,话只说一半甚至一半都不到。你触摸到感觉,他才点醒你,否则他就那么个蔫样子,懒得跟你说话。
任明星被激起少年心性了,他转悠着眼睛在房间里四下打量。这是个很雅致的房间,家具不多却极具匠心。木质的沙发,梨木的;靠窗的花架,也是同色的花梨木,上面有几盆多肉、仙人球;没电视机,有一台投影仪,很前卫。再往里走,是那个已经人去楼空的闺房。任明星戴着一次性手套,小心翼翼走进去。和所有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一柜子衣服,多数是品牌服装,价值不菲。梳妆台上瓶瓶罐罐一大堆,任明星看了数个,多种大牌香水、化妆品,光口红就有三十多支,化妆的用具比画家的家伙什还要多。最吸引眼球的还是卧室墙上的一幅照片,是个巨幅的。照片上的人正是司令婕,穿着惹火的三点式,做着个半爬半趴的诱惑动作……这些细枝末节让他思考着,似乎冥冥中触摸到了师父的思路。
“你想到什么?”
声音打断了任明星的思路,回头时,程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口,期待地看着他。任明星脱口而出:“心理肖像。那太难了,是传说。仅有的成功案例,都夹杂着很重的运气成分。”
这比肖像还原更高一个层次,在没有暴露前,需要恢复嫌疑人的肖像;而在上了通缉暴露之后,那嫌疑人的体貌肖像常常会被刻意隐藏,这时候就需要心理肖像了。凭借一个人的行为习惯,去描绘一个可能出现的形象,可能采取的伪装方式。教科书里成功的一个案例是心理医生准确描绘出了爆炸嫌疑人会穿暗灰色风衣、旧式的皮鞋,最终靠着装锁定了悬案嫌疑人。不过那是二十世纪的事了,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这种依靠不确定分析的方式,早已被现代刑侦摒弃很久了。
程良似乎看出了任明星的怀疑,他笑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其实我之前也很怀疑,还是你们这次点醒了我。华师傅准确预判了作案手法来自群众智慧,邢猛志又准确判断出了郭三枪的出逃方向,怎么看都有点匪夷所思。可要细究起来,他们能做到这一步是有原因的。华师傅是痕迹追踪专家,他最了解技术落后时代那些嫌疑人的行为模式;而邢猛志呢,常年进山玩,行为方式恰巧和郭三枪有契合的地方。而我们如果能抓到嫌疑人某个心理的特殊节点,是不是也能对本案有益呢?比如,一个人的行为习惯是特定的,即便她想改变这种习惯,也会改成特定的……比如司令婕起码是个爱美的人,绝对不会打扮成很丑的样子,或者很脏的样子,对吧?”
“那肯定的,可一个人的形象可以千变万化,需要排除到只剩一种,而且得保证剩下的一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那难度就无限加大了。首先无法判断,她是顺着习惯来,还是反习惯来。这个基础判断不出来,那做出来的肖像,就恰恰相反了。”任明星道。
“试试,每一个奇迹都是从异想天开开始的。就像发案之初,谁能想到你能准确恢复出郭三枪的肖像?谁又能想得到,一个边缘化的小组,居然生擒了郭三枪呢?”程良鼓励道。
任明星的信心被撩起来了,他点点头,在师父鼓励的眼光中,开始说:“第一,这个房间的家具很上档次,不过养的花却太差劲,档次可以花钱买到,格调却买不到。比如那两盆花,明显是疏于打理养了两盆懒人花。所以我觉得这个女人,和高雅无关,顶多是附庸风雅。”
多肉和仙人球与昂贵的红木家具似乎有落差,而且只有那两盆,明显是没时间也没有心境去打理其他需要精心呵护的花种。程良对此认可,点了点头。
师父一点头,任明星的胆子更大了,他一指卧室的半裸照片道:“第二,严重的自恋倾向,甚至有轻微的暴露倾向。身体是女人最犀利的武器,而她精于使用这台武器,否则就不可能俘获郭三枪那样的人,您看她的衣柜。”
任明星小心翼翼打开衣柜,拨动着一件件长短不一的女装,解释道:“下装偏短,裙子都是膝以上部位,胸开口大v、圆领,都是大阔口形。这种选择的唯一解释是,”任明星拿着一只胸罩提醒了:“36d的大罩杯。也就是说,她惯于展示自己傲人的本钱。”
“不是乖乖女,不是淑女,而是个欲女。那我们首先可以确定一点,她的着装会下意识地跟着自己的心理倾向:偏向于性感。”程良道。
“对,如果裙装,下摆绝对在膝以上。如果是裤装,七分裤居多,最起码她会选择露出性感的小腿和脚踝。鞋肯定是高跟鞋,这种天气,应该是露趾那种。”任明星道。
“露趾?”程良反而不敢这么确定了。
“你注意下鞋柜,她脚拇指偏长,轻微平足,可能还有甲沟,这种脚型捂着很难受。一个女人总会以其他特殊的方式掩盖身上的瑕疵,她呢,也会。”任明星拉着床头柜的小抽屉,抽屉里是各色的指甲油。
程良有点惊讶了,任明星又提起了只鞋子,示意着师父往里面看,大脚趾的位置被顶得变形,而且此鞋内表面,有一个深色的痕迹,以从警的见识很容易判断,那是凝固很久的血迹。
脚气、甲沟,从这里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同意,继续。”程良兴奋了。
“手上的美甲肯定有,饰品也会有很多。但这个无法下定论,因为化妆是女人的天性,也是共性,如果非要找到特殊的化装……胸前,会有一个银色或者铂金的链子,链子末端可能会是一个很夸张的吊坠。”任明星道。
程良看看墙上的照片,并没有,便以征询的目光投向他这位与众不同的弟子。任明星解释道:“照片是裸的,所以不用,一般女人通常都会在细节上展示自己最大的优势,您看她优势在这儿……所以她会选择大多数阔口型上衣,胸部很高,挤出来的沟很深,如果在这个部位加装一个饰品,会起到引人注目的效果。”
“为什么不能是黄金,你居然判断是银色或者铂金?”程良问。
“注意她的肤色,稍暗,不是偏白,如果要对比度更强烈一点的,那就需要亮色的,而不是纯黄色的。如果看监控,会发现她很少会佩戴色泽偏暗的饰物。师父这不奇怪,我上艺校画过很多女人,化妆可能千变万化,但在选择心仪饰物时,都会下意识地遵从自己的心理倾向……比如复古式的饰物。衣装也绝对不会选,只会很潮。”任明星道。
程良似乎惊讶到了,他欣喜地看着任明星,任明星天才表演之后又开始发蒙了,好奇问着:“师父,这么简单的,您不会看不出来吧?”
“我恰恰就看不出你眼中的东西来。我顶多看到性感的倾向,顶多对照她的生活经历,判断她会选择深色、纯色、前卫设计的着装。没有你看到的多。”程良谦虚道。
“但也有可能的情况是,逃亡让她的心态恰恰和正常相反,选一身普通着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我们就白费工夫了,还得依靠大数据和面部识别。”任明星道。
“不,得考虑任何可能出现的特殊情况,如果大数据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话,我们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未来不知道如何,但现代的侦破,人脑还是要高于电脑的。”程良道。
外屋响起了几声掌声,程良侧头往外看,席双虎、乔蓉赶来了,似乎听了很久了。席双虎为这句话给程师父竖大拇指了。程良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另一位可就不那么谦虚了,伸出脑袋来,满脸得意之色问:“你们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吧?”
“有道理吗?很浅薄啊,怎么就听见胸大了?”席双虎调侃道。
任明星一咧嘴。乔蓉翻了他一白眼撂了句:“对女人这么了解?你投错胎了。”
席双虎和乔蓉领着程良离开,小队该汇聚一处了,被无视的任明星急着追着三人道:“嘿,嘿,最浅薄的说不定就是正确的指向,以我阅女无数的眼光,绝对看不错。”
“哟,阅女无数?”乔蓉挑刺了。
席双虎补刀了:“不一定啊明星,你画模特都是没穿衣服的,司令婕不可能光着身子逃跑啊,阅多少也没用。”
任明星经常自吹的旧事,已经成为受打击的黑料了。三人哧哧笑着,后面跟着的任明星被搞得干瞪眼反驳不上来,咬牙切齿要和乔蓉打赌。心事重重的乔蓉懒得理他,直接忽略了……
第三组人驶近云城市美丽妆园,这家美容院坐落在云城的繁华地段,是司令婕常光顾的地方,此前很多监视居住视频多次出现过这儿。
临下车,组里负责信息联络的丁灿提示着省数据后台提供的最新信息。
“当街追杀那出戏的主要嫌疑人是两位矿工,矿工交代是老板何堂富授意。现在找不着何堂富,但是数据后台找到了一堆关联数据,三张手机卡三个不同机主,多次和境内外联系,韩国、日本、缅甸及我国香港,等等。可这三位机主呢,又是农民,根本没有过出境记录,也没发现有这种社会关系。而且他们三人,全部是何堂富手下的矿工。他们持有的其他手机卡都和何堂富有过联系。”
“这很简单嘛。”驾车的武燕脱口道,“这些人根本不把自己身份证当回事,被嫌疑人利用了呗。办事用别人的身份信息,出事了查的也是别人,最简单的反侦查措施。”
“那何堂富应该和司令婕或者闫学军有过交集,在什么地方?”一直肃穆表情的邢猛志问。
“查到了何堂富的几起债务纠纷,委托律师是闫学军,他和胡浩是旧识,而且胡浩的两个铁矿,他是具体经营者。可惜目前尚在外逃中。”丁灿道。
信息仅限于此,也只能靠大数据提供数据去分析内在关联。三人下车,朝着美丽妆园踱去,几步之外丁灿悄悄拉了下武燕,武燕翻了眼,不明白情况。丁灿小声道:“武姐,猛哥状态很差啊,这行不?”
“出这么大事,状态好才不正常呢。别提这茬啊。”武燕道。
“嗯。”丁灿应了声,驻足了片刻,脸色忧色更甚。
时间一直在走,所有人争分夺秒,可一直还在外围,关键的信息一直捕捉不到。这个神秘的女人能不能找到,真相越来越悬了。丁灿掏出随身的微电脑,看了几眼屏上的代码信息,依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这让他很郁闷,收起电脑,垂头丧气地跟着进妆园了……
山重水复
美丽妆园的老板娘和美丽不沾边,又矮又肥,不过这个丑样子也有作用,最起码让进来的女士都能得到存在感和成就感。这里的生意相当火爆,做头发的、做面膜的、修眉文眉的、点粉刺的、种睫毛的……反正你不亲眼见到,都想象不出就一张脸能演化出分门别类这么多种的美容方式。
反正进来的三位警察看得都有点蒙,那胖老板娘听闻是警察,吓得一哆嗦,赶紧把人往楼上请。请三位到做美体按摩的地方,一开口就力证自己正规门店,绝对和路边的美容按摩不是一码事。
“我们还没问,你怎么就抢着说了,谁说你不正规啦?”武燕打断了。
那老板娘一抹巨胸释然了:“哦哟,这不打黑除恶关了好多不正规按摩院,我心虚嘛,都查我好几回了。”
“别打岔,我们是省刑事侦查总队的,问你点事,坐。”武燕拉着椅子,把老板娘安抚坐定。老板娘又是紧张问着:“省……省里?我们还架得住省里来人查?”
“哦哟,别打岔啊大姐,我们是问其他事,这个人,认识不?”丁灿亮着电脑上司令婕的照片。
“哟,令姐……半个云城都认识啊。闹爷的小相好啊,可拽啦,别人养小三顶多送个房子,闹爷直接送了她个酒店。女人能活这么个样啊,就被抓也值啦。”老板娘咧咧道,毫无遮拦。
“谁说她被抓啦?”武燕问。
“都这么传的,闹爷一家子都被抓啦,她能跑得了?”老板娘道。
丁灿打断问着:“好吧,说说她的事。”
“啥事?”
“所有的事,她不经常来你这儿吗?”武燕严肃道。
“啊,她来就做头发、敷面膜、化妆、美体、精油、护理啥的……项目多呢,刷卡有记录,她是我们这儿的老客户,超级VIP。你们问哪一项?……哎对啦,店里正搞优惠,存一万送三千,这位美女……哦,对,你们不是云城人。”老板娘及时刹住,差点推销上了。
“你问吧。”武燕烦躁地甩给丁灿了。
女人的事丁灿就是外行了,这可咋办?他看看邢猛志,邢猛志想了想出声问道:“你们平时聊啥吗?说说,给你聊过什么?比如你们共同的爱好,化妆品啊,包啊,衣服啊?”
“我们跟人家咋比啊?人家买一身衣服好几千上万呢,万把的包也有好几个呢。我们顶多就是A货水平,搭不到一块啊。”老板娘诚恳道。
这没假,女人攀比的实力取决于身后的男人,而司令婕身后的男人可不是一般的厉害。邢猛志转着话题问:“那闲聊的内容您总结一下呗,不能没重点扯不是?就算推销您也得投其所好啊。要投其所好,不能光您说,还得做好一个倾听者,得听听人家说什么,您顺着人家说才成对不对?”
“咦?这倒是。”老板娘醍醐灌顶地被点醒了。
邢猛志顺着问着:“那说说,她给你说过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是什么?两个月来,她可是几乎每天都来这儿。”
“也没什么呀,就是消费嘛,我们还不都陪着客户拣好的说……”老板娘努力回忆着。
邢猛志提醒着:“和之前相比,这两个月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之前的频率也这么高?”
“哟,这倒提醒我了,以前是一周两到三次,有时候一半次,这两个月确实多。”老板娘道。
哟,勾出有意思的事了,武燕和丁灿生怕漏了什么,竖着耳朵倾听,邢猛志说着:“看看,就知道大姐这儿能帮上警察的忙。回头我去跟派出所说说啊,这儿是正规店,别净来打扰人家生意……哎对了,大姐,其他反常地方呢?”
“其他……其他……她不蹲了一段看守所么,这晦气事我们也没敢问。可我见着人家没啥反常的啊,和平常一样说说笑笑。”老板娘话又转回来了。
“您想啊,正常人遇上这事肯定很晦气,这像个没事人,那就是反常。看看,大姐说出第二个反常了,还有呢?说笑的内容很关键,没准她就是在您这儿取经,坑您呢。”邢猛志问。
“啊?那不至于吧?”老板娘吓了一跳。
“至于啊,您想啊,跟您聊化妆什么的,说不定就是为了化装逃跑啊。到时候把你牵连成包庇窝藏了,再不抵也是提供逃跑方式啊,倒不是什么罪,但一查起来,多影响生意啊。”邢猛志危言耸听道。
有点过了,武燕刚要提醒,没想到那老板娘先怒了,爆发了,一拍膘肥肉厚的大腿骂道:“这个小婊子,就知道她没安好心……我先举报她啊,没我的事啊。我说她怎么对化妆这么上心,以前都是我们店员给她做,这几回她倒勤快到自己上手了。”
“看看,又是一个反常,这绝对不能有您的事。我请教个专业的问题啊,化妆能高到什么水平?能变成另一个人吗?”邢猛志问。
“必须能啊,就这小伙,给我们一小时,化妆成大姑娘都没问题。”老板娘指指瘦弱的丁灿,可把丁灿噎住,又一指邢猛志说了:“你不行,你这个脸型线条太硬,没法化。”
“谢谢啊,没把我化妆成女的。看来这最高水平也就止步于此了,她一个刚学的,应该高不到你们店里的水平吧?”邢猛志问。
“那不一定,咱们这小地方顶多拉个双眼皮、种个睫毛啥的。大点的美容院就厉害了,东施进去,西施出来,一点都不夸张。美容这门学问深着呢,光我们一年送店员去南方培训就得十几万开销……现在这个技术太发达,不学没生意啊。都不满足涂涂抹抹了,不是嫌自己鼻子有点塌,就是嫌自己脸蛋有点胖,要不就非弄个尖下巴,说是网红下巴,流行……隔了一年又不想要尖下巴啊,哎哟哟哟,您是不知道这些女人有俩钱得多能作……”
“等等……”
老板娘的话把邢猛志三人吓住了,她透露出来的信息是最难办的一种可能,可以躲过以体貌为特征的监控技术识别:整容。
如果是那样,难度可就呈几何数翻番了……
“追悼会定在后天,场地暂定殡仪馆,要来的人太多,地方恐怕不太够。还有个方案是安排到训练基地大院,可这天气越来越热,遗体防腐不得不考虑在内,华师父的腹水积得太多,遗体有点变形。贺支队长的意思是,就按家属的意思来,别折腾了,火化后灵车沿着各分局、派出所走一圈,然后送墓园直接下葬。”宋玉河汇报着。
座上聂敬辉和程长峰相对而坐,点点头,程长峰道:“按老贺的意思办。”
“玉河,坐吧,歇会儿,都一宿没合眼了。”聂敬辉让着。
他们面前的屏上还在放着审讯现场,郭三枪的、胡浩的、杜攻城的。看两人皱眉的样子,应该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聂敬辉随口道:“司令婕不一定是笑到最后的,但绝对是藏得最深的。居然胡浩都不知道制枪摊子铺了这么大;而杜攻城一直认为胡浩就是老大;而郭向阳呢,只要问到司令婕,不管有什么事他都抢着扛……呵呵,这个够复杂啊,一个女人把这个涉黑团伙玩得是团团转啊。”
程长峰补充道:“多了两个情况:一是杜攻城交代,制枪确实停了一段时间,就是司令婕入狱期间。狙杀卢教授之后,他就奉命拆了修车厂,把制枪机械全部搬到了废弃矿场里,也就是掩埋伍士杰的地方。其间司令婕假传过胡浩的话,问杜攻城的意见:如果愿意接手,就留给他,赚的钱全归他,不过出事得他扛;如果不接手,就毁掉制枪机械,遣散这些团伙人员。”
“这是李代桃僵啊,杜攻城肯定经过不起利诱,郭三枪又和司令婕穿一条裤子,顶风作案,无非是吸引我们的视线。”宋玉河道。
“还有一层意思,也就是刚刚发现的情况。”聂敬辉摁着换屏,补充道:“胡浩的黑钱由伍士杰掌握了一部分,这些黑金分散在十几个公、私账户里。此前我们已经掌握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是由郭三枪刑讯逼问得到的,他在劫持伍士杰的时候,拿到了转账U盾、密保卡,只要问出密码就可以了……但这之中,还需要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
“时间,不管公或私账户都有限额。如果从银行悄无声息地移走,那就需要时间了。”宋玉河道。
“对。”聂敬辉道,“经侦正顺着资金流向在追,一部分在粤港澳进行了多次大额消费,光珠宝行钻石就买了十一次,还有在赌场的,我们拿到了视频,却不是本案中的任何人。”
屏幕上买筹码的视频片段上是个陌生人。宋玉河道:“找个洗码仔兑钱很容易,但司令婕肯定没有离开过云城,那她……还有一个同伙,应该就是那个走私枪管的人。”
“珠宝和钻石属于高附加值易携带的,她这样的人总不可能把所有身家都交给同伙,万一同伙出事或者卷走财产,那岂不是辛苦一场,肥了他人?于是查他们惯用的快递途径,发现闫律师所在律师事务所多次收到粤省某地发来的工艺品快递。寄件是快递员上门收的货,没有留下视频记录……我们判断,这些东西有可能通过快递或者其他方式回到了司令婕的手中,因为只有用蚂蚁搬家的方式一点一点消化,才能杜绝被同伙坑的可能。”程长峰道。
“另一部分钱,以货物付款的方式出境,到了开曼群岛注册的几家公司,避税者的天堂,我们什么都查不到。和走私枪管的公司操作如出一辙。”聂敬辉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言,把案情捋顺,这才发现警方掌握的信息不仅疏漏,而且时效已过。这也是所有案子都很难解决的问题,如果追捕,那就必须在侦破上有前瞻性才能做到预判,否则只可能是追着案子走,永远比犯罪落后很多步。
“所以说,她是为了争取洗钱的时间,才让我们有机会拿下这个制枪团伙?如果这真是策划出来的,那这个女人也太可怕了。”宋玉河似乎有点不相信。
“可能还有更可怕的。”程长峰看着手机,往桌上一放,推到了聂敬辉的面前。聂敬辉看看,解释着:“云城的小组发回他们的发现了,第一,司令婕多次出入美丽妆园,咨询过整容手术的细节;第二,从查到与何堂富关联的手机号里,有整形医院的电话,有韩国整形医院的咨询电话,还有在上海的海外医疗中介,他们的主要业务就是介绍整容;第三,司令婕惯于演戏,不止骗过了我们一次,当街追杀也不过是方便出逃的戏码,此后就销声匿迹了。所以他们据此判断:嫌疑人司令婕,有可能躲在某个地方,已经整容变成另一个人了。”
“啊?!”宋玉河惊得张大的嘴合不拢了,千算万算,依然没有算到是这种最难的情况,他惊愕道:“那岂不是等于屏蔽了我们的体貌识别监控?”
“对,我们依然低估了对手。”程长峰道。
怎么办?还有机会吗?即便有机会,时间还来得及吗?
三人相视,心提到嗓子眼的宋玉河惊愕间,又发现了一个更让他更惊愕的事:似乎程总队长和聂处长,仅仅是皱眉为难,并没有像他一样乱了方寸。
还有后手?他脑海冒出来这样的想法。
还可能有后手吗?他又不确定地否决了。
静默间,他看不清两位指挥员何来如此深的城府了……
“……问了,问了很多回了,她说自己脸型长,要整个显圆的。我说了啊,您这么美都嫌自己不漂亮,那还让不让别人活了?她说了,漂亮女人的仇人,不就是其他漂亮女人吗?……我当时只当是笑话,告诉她几个业内知名的地方,要是不大动,其实就不用去韩国了,咱们国内现在的整容水平也不低。只是想变变脸型线条,那没多大难度,咱们省城就能做蛋白线……蛋白线啊,就是线雕啊,以植入胶原蛋白线的方式对肌肤进行提拉,极细丝只有0.12毫米,手术三十分钟,隔天化妆都没问题……填充方式就多了,全脸拉提都没问题,同步微创伤口修复、搭配玻尿酸注射,这和钢筋加水泥的强化作用一样,效果加倍噢……”
车里,丁灿播放着老板娘的声音,狐疑地看着武燕和邢猛志。
“怎么了?”武燕没看明白丁灿的表情。邢猛志提醒着:“他一出来就这副蒙样,脑部CPU宕机。”
丁灿无语笑道:“宕机不可怕,你这CPU超频了,容易死机啊。不能就凭这个判断司令婕已经整容了吧?”
“是啊,有点草率了啊,都报上去了。”武燕拿着手机,用不无埋怨的眼光看着邢猛志。
“第一,司令婕自案发当日出逃,到现在没有任何消息和线索,没有出现在机场、高铁车站、银行、大型公共场合,否则肯定会被体貌识别监控捕捉到,她的身份现在是红色通缉。没有撞进网里有这么几种解释,要么根本没出现钻到了哪个穷乡僻壤,要么是用很巧妙的方式规避了我们的天眼,你说是哪一种?补充一句,穷乡僻壤虽然没体貌识别监控,但也不具备她需要变换整个人脸的化妆条件啊。”邢猛志问。
这是丁灿的专业,他想想道:“可以用化妆的方式逃过一次两次,但不可能逃过所有的监控。很多场合的监控和天网是直联的,而体貌识别软件,单纯化妆是躲不过去,电脑识别的脸线和轮廓,就女的化妆成男的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啊……十有八九是躲着,根本没露面。”
“这不就对了,躲着干什么?”邢猛志问。
“那你就猜,躲着做了个整容手术?!”丁灿疑问的口吻很强。
“其实你也怀疑如此,只是想得到更确定的答案。”邢猛志一副自信的表情道,就在两人觉得还有所谓的确定答案时,邢猛志却是做着鬼脸说来回话了:“别这么看我,我也不可能有确定答案啊,要有,就直接摁人了对不对?”
“去……”武燕有点被调戏的感觉,嗤鼻了一个长声。
丁灿眼骨碌碌转着,犹豫说着:“你选了一个最可能的答案,可能也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但同时也是谁都不敢附和的答案。猛哥,光靠咱们完不成这个任务,但要撬动全部警力,这种基于可能性的判断,肯定不够。”
“你拉的长线这么久了,好歹提供点东西啊?”邢猛志道。
“人家不动,没有消息,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两个漏网的一个在境外,一个还没找着准确位置,万一约好一起溜,那咱们有三头六臂也没治了啊。”丁灿道。
“没那么快。案发时她已经是取保身份,不改这张脸插翅难逃,根本出不了境。要改这张脸,那她同样需要时间。”邢猛志道。
“可时间到了,术后肿痛反应七天至一个月消失。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任何一个时间点,都可能是她们相约出逃的时间。”丁灿道。
“这肯定就是正确答案,师父说过,只要和犯罪在思维上哪怕有一点重合,就穷追猛打直到找到真相。我们不可能知道一个人的全部,但知道的肯定有某种内在关联:美容院、整容咨询、大数据查到的关联手机卡和境外关联……错不了,这条线一定能追到她。哪怕她已经改头换面,但要潜逃海外,绝对有接应。”邢猛志捶着方向盘,确定地道。
“等等……等等……你们说什么呢?什么长线?钓什么?还有一个确定接应的同伙?闫学军什么时候和司令婕有联系了,我怎么不知道?”武燕好奇地问。
“别问,我不会告诉你的。”邢猛志意外地,很不讲情面了。
武燕一愣,愤意顿生,丁灿却道:“武姐,他的意思是,对了功劳可以不在乎,可错了责任却推诿不了。我们其实早可以顶着光环全身而退,可他已经犯贱到不顾一切了,别跟他抢。”
“呵呵。”武燕看邢猛志,莫名地笑了几声,她发动着车道:“在好汉坡我们都差点没活着出来,都追到这份上了,谁还在乎那点狗屁功劳?要有责任轮不到他扛,信不信其他人都会抢着扛。你是这个团队的核心,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那是斥责邢猛志不该藏着掖着,邢猛志难堪道:“大姐,你嫉恶如仇的,这事实在是上不得桌面,见不得光啊,要管用还好说,要不管用,那……还是没人知道的好。”
“说说,姐就喜欢你不声不吭暗戳戳下黑手的风格。”武燕道。
“我是这样的人吗?我有这么卑鄙无耻以及下流吗?”邢猛志遗憾地拒绝这个评价。
“绝对是,你说呢,火山?”武燕道。
“绝对加plus,你是卑鄙无耻以及下流的集大成者,我顶多是个帮凶角色,离老大您还是有差距的。”丁灿自责着,不过似乎并不准备把自己摘清。
武燕没再问,对于这两位以“卑鄙”为荣,以“无耻”为乐的同伴,她一点都不介怀,毕竟要对付的犯罪分子是个顶个的凶残,个赛个的阴险,正大光明的招数未必能次次胜过罪犯天马行空的奇诡。就比如对付司令婕,现在无论是排查还是追捕都是招数已老,方向已失,这种情况,也唯有奇招才能奏效。
有吗?她回忆着,整个案子她全程参与了,如果有,她应该知道啊。司令婕这个疏漏,包括华启凤、包括邢猛志也没有料到,不可能有预先埋下的后招啊。总不能无中生有吧?!
但肯定有,哪怕是无中生有!
武燕如是判断道,是从邢猛志和丁灿故意扯开话题判断出来的,她也没有再问。两组人在地方刑侦部门重新会合,待了一天,所有有关闫学军、司令婕的信息收罗了个七七八八。当天就在云城驻扎,已经疲惫不堪的成员休息一夜,到第二天,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第三天,也就是司令婕出逃的第七天,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虚拟追捕
东北某市。
天气再炎热也挡不住街市上熙攘的人群,市区的商业步行街上人满为患,摩肩擦踵的男男女女行色匆匆。你无从记住那些从你眼前一闪而过的行人,他们表情不同、神态各异,是游客?是上班族?白领?抑或是另外有特殊的身份?不过在这芸芸人海中,再特殊也会被瞬间淹没,眨眼就成为人头攒动中一个微不可见的细节。
这普通到枯燥的景象,却让当街而立的一个女人心生喜悦。她穿着一身很肥的裙裤,裤摆很宽,让她高挑的身材更显窈窕。一袭黑色装扮,是那种有点轻薄却是纯的黑色,在双肩缀着两条红色的吊带,那是很短小的上装,让她看上去庄重却不显得肃穆,亲和却不觉得轻佻。当她轻轻摘下墨镜的时候,一张状如鹅蛋、饱满丰腴的脸庞,似乎让她身后姹紫嫣红的花圃都相形失色,不过即便是如玉美人,也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视线,因为这里……人实在太多了!
她似乎很享受如此被人无视,说起来无名之辈也有好处,最起码没人会在乎你是谁、是什么身份,甚至刨根问底还想打听点你的八卦。只有曾经感受过众人瞩目的人,才会真切地体味出成为无名之辈的自由。
她掏着包里的手机,和所有逛街的美女一样,边玩着手机,边向一处购物中心踱去,踱步间似乎收到了信息,手机在手里嗡嗡响起。她向门厅的角落走去,电话放到了耳边问:“喂,你到哪儿了?”
“我明天能到……你那儿怎么样?”
“能怎么样?要怎么样了还能跟你说话?”
“呵呵,你别生气嘛……咦,我听到这么乱?你在公众场合。”
“是啊,我得试试这张脸的效果。如果明天没人联系你,那一定是这张脸被识破了啊,你就赶快走吧,别等我了。”
“你怎么说话老这么大火气,我们走到现在容易吗?每一步都是胆战心惊,我现在做梦都梦见被一大堆警察包围着……啊呸,不说这个了,你小心行事,明天我到了联系你。”
“滚吧,爱咋咋地……老娘今天要逛街,快把老娘憋疯了。我就不相信,这世界上除了你和那个黑医生,还有人能认出我是谁来,切!”
她有点嚣张地扣了手机,直接扔回包里,很张扬地甩着猫步,向着琳琅满目的女装区踱去。那是镌在骨子里的嗜好,像吃喝嫖赌之于男人,天性难改。
几千里之外,省刑事侦查总队。
一个密闭的审讯室里,身着警装的程良正奋笔疾书,而他的半路弟子就坐在旁侧犯着困,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师父的画。所有的画都缺失了头部,只是一个女人的着装,像服装设计的草稿,唯一不同的是,在上面居然着色了。
肖像恢复一般都是素描,用一支铅笔勾勒嫌疑人的线条,这一次反其道而行了,不勾勒面部线条,而凭着想象去描绘包裹着这个嫌疑人的色彩。
“黑色,她对黑色情有独钟,衣柜里黑色系服装占四成多。喜欢这个色彩的人性格较独立,甚至霸道,自信心很强,多数有自恋倾向。不过以她的条件,足够当得起自恋了。如果下意识地选择,那么在着装上应该有黑色;如果是反下意识的选择,也就是说,假设她的警惕心很高,那她就会选择截然不同的着装。前者的成立建立在强烈的自信上,如果是后者,则恰恰相反。可以这样考虑,她有数次前科,深谙和警察打交道的方式,而且屡屡逃脱制裁,那么似乎应该自信的可能更大一点……再加上如果整容的猜测成立,那她就不会有太大警惕。”程良像自言自语一般道,又把一张配色的着装图递到了任明星的手里。
“师父啊,你省省吧,你这都十几种配色了。正的纯色,反的花色;正的裙装过膝,反的正装包得严严实实。别说找人了,看你这画都眼花缭乱了。”任明星提意见道。
“如果你仔细看过她的衣柜就知道,夏装搭配出来也就这十几种效果。如果能确定大致方位,那监控在锁定身高相似的人后,再找这样配色的女人,那难度系数就要小很多。”程良道。
任明星努努嘴,做了个惹人烦的动作,反驳道:“我依然持怀疑态度,即便能准确测知她的位置,万一她没有穿你给出的这些配色着装,而且又整了容,那拿着咱们画的这个当模板不都瞎啦?”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们是恢恢天网上,最不起眼的那条线,当所有排查、侦破、追踪、监视手段都失效后,只有靠思维,靠你的思维。用你思维的火花淬炼出一颗子弹,然后准确地射向目标。”程良忧郁地道,说这些时,他抚过已经后靠很多的发际线,前额已经锃亮了。
“师父你说得真好,太难了。”任明星动情道,无论从事的事业多微不足道,任何一位为事业献身的人都值得尊重。师父就是这样的人,从一个美院落榜的笑话,用了二十年逆袭成了警中的神话,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数次被真相拒之门外。
“难,所以我们才要竭尽全力。错了不怕,每一次错误都可以让你检视自己的缺陷……这一次,由你来验证。接下来的时间留给你,答应我,用尽你的所有思维去修改,甚至推翻重来这些构图我也不会介意,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程良道。
“是,师父,我答应您。那您呢?”任明星问。
程良看看表,告诉他:“你该随队出发了,去一线吧,只有在最前沿,才能更快地成长。”
他拍拍明星的肩膀,和任明星相携而出。此时,天空阴雨霏霏,偌大的总队大院里空荡荡的,只泊停着一辆闪着红蓝警灯的依维柯,任明星抱着画作,快步奔着登上了车,满载着一队警员的追捕组,即时上路了……
晋阳市殡仪馆,臂绑着挽纱的贺炯从馆内踱出来四下张望,看到雨中伫立的程长峰时,快步迎了上来。
这儿可能并不比上案子轻松,出现在程长峰视线中的贺支队长脸色更显晦暗,眼睛发红,未戴警帽露着秃顶脑袋,很不讲究地就那么和着袖子连脸带头一抹,匆匆上来和程长峰握手。
手有点凉,近距离像烟灰缸的味道,程长峰提醒道:“你少抽点烟,这么大味。”
“没个准点啊,白天有来的,晚上也有来的,还有办完案半夜过来看师父的。除了递根烟,也没啥招待的啊。”贺炯道,为自己嗜烟找着理由。听得程长峰无语而笑,他扬手指指:“那边吧,避避雨。”
“你不忙案子,来这儿干吗,这儿有我撑着就行了。”贺炯且走且道。
程长峰像在寻思,斟酌片刻才接话头说道:“在人的事,已经谋到极致;成不成,就在天了。行动组已经派出去了,玉河、聂处长各带一组,接下来,就看他们的表演了。”
“这招有点险啊,仅靠一个虚拟线索牵着,能不能牵得住,牵住能不能同时抓到,都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总队长你发现了没有,其实他们这几个人里,最喜欢冒险的,还轮不到猛子和武燕,重案队的双虎更排不上队,那个小家伙别看不起眼,有时候管大用啊。”贺炯道,他回忆着,告诉程总队长,“毒王案里最难缠的那个黑客,就是栽在他手上,他的思路很奇特,而邢猛志呢,是很奇诡。两人不是互补,而是互捧,你来个狠的,我就来个损的。反正我是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思路啊。”
说的是丁灿,程长峰点评道:“思维的高度和咱们的官阶,是成反比的,我们已经习惯发号施令,离开一线太久了,这群年轻人让我想起了咱们当年的时候,多么的热血澎湃啊。”
“别高兴得太早,这一枪要是打不中终极标靶,那我们还是输了后半场。”贺炯浇着凉水。
程长峰一笑而置之:“所以我开头就说,成事,就在天了。案子我们办成的、办砸的都有,唯独没有半途而废的。这个结果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典型案例不但锤炼了一个前沿小组,而且为整个刑侦提供了新的模板啊。”
“你有想法了。”贺炯判断道。
“对,刑侦、技侦、经侦,我们讲三侦合一,这一次又加上了网络追踪,加一个网侦。大数据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这个领域我们永远是缺人,我们能给的待遇留不着这些特殊人才啊……”程长峰慨叹道。
贺炯好奇看着总队长,疑惑问着:“那您的感触是,想留住这些人?还是想推广这次办案的模式?”
“我一向胃口大,都有。你看啊,刑侦、技侦、经侦合一,这是我们目前能达到的,也是必须的。现代的犯罪态势已经在向专业化、复合式发展。比如你们经历的,毒贩都懂雇个黑客当眼线,而我们现在提取电子证据已经成为常事,网侦肯定是必不可缺。还要加上一个狱侦,负责看守所的监管支队得重视起来,四成以上的嫌疑人几乎都是重复犯罪。狱侦一直就有,但流于形式,往往获知的犯罪信息、线索并不被重视,而且他们和一线刑侦、追踪是两张皮。即便是现在的网安,触角也伸不到那个特殊领域。”程长峰道。
贺炯灵光一现,补充道:“您的意思是,统一指挥,统一调度,统一分析。但问题是,监管支队只负责看守所、拘留所。管教干部和嫌疑人的交流,多数是谈心和开导,这之中即便有信息,也是大量的冗余无用信息,要有什么线索,那简直是沙里淘金啊。而且网安支队,多数时候也在处理大量的冗余琐碎信息,能够协助到一线的微乎其微。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都隶属于不同的建制,各忙各的,想成为一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团队,太难了。”
“你和我一样,脑袋僵化了。之前我和小丁谈过一次,他的想法很启发我。为什么不能在大数据里开辟一个特殊分类,比如叫‘非确认类监管信息’,这个分类可放进去嫌疑人的绰号、派出所、治安队等搜集到有关绰号人物的信息或者线索;可以放进去看守所交流发现的疑似信息;可以放进去各地未确认的悬案,疑似其他信息;等等,反正就是我们所有警务单位能涉及但无法确认的信息,放进去待查,形成一个特殊的数据库。”程长峰道。
“似乎有道理,这和我们建立翔实的涉毒人员信息库是一致的,而且着眼点更高,呵呵,这小子是有想法。”贺炯道。
程长峰笑道:“他还给这个想法起了个很酷的名字,叫‘x-监区’,一个隐藏在大数据里的非确定性信息簇,可供所有一线警员查询,这个想法很让我兴奋啊。”程长峰道。
“异想天开,是他们几个人的通病。不是警校出身,想法太过天马行空。”贺炯评价道。
“蚌病亦能成珠啊,如果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这桩案子怕是早提前收场了。你不知道吧老贺,小丁和猛子两人给这次的行动也起了个很炫的名字,你猜叫什么?”程长峰问。
“我可能猜得着那两人的脑袋里想什么吗?”贺炯难堪道。
程长峰一笑,乐着告诉他:“‘虚拟追捕’。够炫吧?一下子把我们以前用的‘亮剑’‘雷霆’,包括你的‘藏锋’,全比下去了。无比贴切啊,一次从虚拟世界到现实世界的追捕,一次依靠思维、网络、技侦新技术锁定终极标靶的实战,此役若捷,将改变我们的思维和办案方式,意义重大啊。”
“还有什么新技术?对付这个疑似整容的司令婕,我一直觉得很悬,稍有差池,可就逃之夭夭了。”贺炯问。
“部里研发的新技术,在我省这是网安第一次运用到实战中,原理和DNA、指纹一样,再详细我也说不上来,名字叫……”程长峰想了想,脱口道:“声纹识别……和虚拟追捕一样,都是我们总队刑事侦查领域一次全新的尝试。”
“声纹识别?!我们的胜算又多了一筹。”贺炯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惯性地掏着口袋要找烟了,程长峰掏着口袋递了包中华。这么关心让贺炯受宠若惊了,程长峰笑道:“给你商量个事,这几个人留在我们总队怎么样?”
估计这才是中心话题,刚拿到烟的贺炯脸一拉,嗤鼻切了声,把烟塞回程长峰手里,愤愤地掉头就走,程长峰追着不迭地说着:“你看你,这不和你来商量了嘛……”
雨里追着,又生生地把贺炯拉回到了檐下,两人蹲在檐下,貌似讨价还价地在激烈地“商量”上了……
“……你们手里的资料需要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看完,声纹采集麦要学会使用,这是针对电信网络诈骗开发的声纹认证和预警系统,我们网安目前只使用TCP、HTTP接口开发,独立拿出来使用是第一次。不过好的一点是,我们有嫌疑人司令婕较丰富的语音数据,只要能提供音源,比对没有问题,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五以上……”
车里,一位年轻的警员给随车人员发放着资料,宋玉河先接住了,顺手递给了任明星一份。任明星有点心不在焉,老往随车的乔蓉身上的瞄,不过乔蓉像故意似的没理他。他上车时,她就起身和武燕坐到了一块。邢猛志一个人坐在后头,头仰着像在思考人生,警员递给他资料时才惊醒,拿到了手里,却也无心细看。
宋玉河拍着巴掌提醒了:“同志们,网安上来的支援大家多照顾着他们,小妹不介绍了,这两位是网安上负责声纹识别的专职人员,此次任务的成败,要靠这套新玩意儿了。小妹啊,给大家介绍一下。”
“功能没那么难理解,我们已经根据总队要求完成了一些基础设计,这套设备目前可以检测语音质量、分割人声、提取声纹特征。之前我们主要在网络和手机APP中使用它,对于疑似电信诈骗的进行识别、分析、建库。一旦出现关键特征,设备会自动报警。这对于我们从海量数据中以音找人,缩小侦查范围,或者应用声纹识别确定嫌疑人身份都有很大辅助作用。就差一点,它也可以进行声纹辨认,根据声纹的相似度大小缩小追踪和侦查的范围。”
邱小妹道,她扫了一眼随行的刑警,不知道为什么,眼神里有点失望。
“那这意思是,首先我们要找到声音,也就是音源……那岂不是意味着,我们得先准确定位到司令婕?”乔蓉愣着道。
是啊,想上天,先得有那么高的楼梯啊。宋玉河说了:“别打岔,这是尽量地扩大容错量,缩小侦查范围。种种信息判断,她有可能整容啊,真要变一张脸,那从我们眼皮底下走可都发现不了啊。”
“那难度还在我们这儿啊?!”武燕搞清行动步骤了,质疑问着:“我们拿着采集设备,去追着陌生人让人家说话,采集声音?肯定监控不到她持有的通信设备,否则不需要这么费劲了。”
“哎对呀,这不成啊。总不能我们追着女人问,美女,来两句?那不得把我们当流氓满街追打?”任明星道。
宋玉河白了眼:“故意找碴儿是不是?”
“那怎么能?这里面可变因素太多了,万一我们缩小了侦查范围,漏掉了哪怕一两个没搭讪,对方就有可能跑掉;万一司令婕感冒发烧嗓子哑了,声纹变了,相似度不够错过了;再万一人家真像碟中谍里头那往喉上一贴片,哎哟喂,声音全改了……还有更狠的,陌生人搭话人家根本不理你,不说话,你咋整?”任明星问。
本来觉得可笑,可最后一句出来,把宋玉河也听得咧嘴了。是啊,声纹原来是追踪网络上的声音,这次不可避免要找到音源,万一是这种必须当面接触的情况,还真有可能出现各种不可意料的意外。
别人不理解,邢猛志理解任明星要在乔蓉面前表现一把的心情,他崇拜似的发问:“别卖关子,你和你师父肯定有什么秘密武器。”
“哎,这就对了,不要忽视团队里任何一个人的力量。电脑虽好,但它赛不过人脑,所以我师父绞尽脑汁,根据司令婕的行为及心理习惯,做出十四套衣装搭配方案,可以输入电脑,对这种类似搭配着装的重点关注。”任明星掏出程良的劳动成果,毕竟师父有神笔之称,没人敢小觑。众人传看,任明星又是解释一番程良的定色依据,似是而非的理论,听得众人半信半疑,毕竟是靠猜测判定一个人的着装样式、颜色,这思维不是一般人能理解和接受得了的。
还有更难接受的,任明星看众人迷惑,他暴雷了:“我师父说让我尽情发挥,所以我就突破天际想象,也来了一张,当当当……你们看。”
一张素描抽出来,一看吓了宋玉河一跳,武燕愣了片刻,扑哧笑了,邱小妹和乔蓉面红耳赤,那两位新加入的网警面面相觑,不知所为何来。因为任明星的画里,是一个女人的上半身,着装极少,大V领上装,胸部显得很大,沟显得很深,沟中间装饰着一条链子直坠下来。倒也不是很另类,就是有点太像了,女人的胸惟妙惟肖,甚至在衣服边上还能看到一点点胸罩的花纹。
“你……你……”宋玉河反应过来,说着说着给气笑了,哭笑不得地问:“明星你这是准备,看胸识人?”
一众又是哈哈大笑,任明星揉揉鼻子羞赧道:“画画有两种境界,一种像达·芬奇,精通星象、文学、建筑甚至医学解剖,画一幅蒙娜丽莎是无价之宝;还有一种境界是像极简主义代表巴尼特·纽曼,画一条直线,在苏富比拍卖行卖出了四千多万美元,相当于三个亿人民币的价格……它的作品摆脱了任何限制,只用最少的元素就能让人们产生无边的想象。我们现在的情况一样,各种线索和信息乱七八糟无从选择,所以我们只能拣最直接最有效的识别方式……都走到这一步了,她肯定是无比自信,心理状态的什么我觉得快爆棚了,这种状态下,还不是怎么漂亮怎么来?胸大,本钱这么厚,不炫出来都不是她的风格。谁敢跟我赌,胸前绝对有这么个坠饰,虽然不知道形状,但绝对是个很夸张的形状,否则吸引不了别人的眼光啊。”
众人听蒙了,武燕提醒着:“她现在是逃亡,逃亡心理状态也能爆棚啦?”
“如果整容的假设成立,那我的判断就成立,反正脸已经改了,我为什么不敢炫?恰恰相反的是,我炫身材炫胸的时候,还真没什么人注意脸,如果脸部还有术后不适的话,也恰好是个掩饰……对不对,猛哥?”任明星看没人支持,求助似的问一直聆听的邢猛志。
邢猛志一指道:“我建议把这张作为排查重点,程良的作为辅助。宋支队长,您看……”
“没问题,同意。”宋玉河咬着牙给了个面子。
任明星乐了,直道:“看看,还是猛哥慧眼识英雄。”
恬不知耻到这种程度还真不多见,众人凛然受教。邢猛志脸上挂不住了,赶紧自证一句道:“澄清一下啊,我倒没觉得你推测那一堆一定就对。但自从我认识你,你那辨识女人身材以及胸部真假、大小从来没错过,画得和真人一致,这是你唯一的长处,所以我选择相信你。”
“谢谢,谢谢。”任明星骄傲,不过话音落时似乎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味,他愣怔下刚反应过来,全车爆出了一阵大笑,然后听到任明星悻悻骂了句,“交友不慎,这是损我呢,绝交!”
笑声中车疾驰向机场,通过机场公安的协调优先从地勤入口直接登机。直到此时,大部分参案人员依然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更无从知道这条奇怪的线索是从何而来。邱小妹隐隐猜到了,她几次想开口,却没有敢问宋支队长……
无形张网
从航班落地出舱的一刹那,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三位北方大汉下意识地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视线里耸立着望不到边际的高楼大厦,入耳已满是听不懂的粤语和客家乡音,这让三位还穿着夹克的另类感到格格不入。
是追捕的另一组,三人,背着电脑包的丁灿,打着绷带的席双虎,还有急着脱外套的聂敬辉。自摆渡车上进航站楼,那里的空调终于让人喘了口气,千言万语化成了丁灿一声感慨:“好热啊。”
是那种带着潮意的闷热,习惯干燥的北方人很难适应,聂敬辉就着衣服擦了把汗道:“咱们那地方还穿外套呢,这地方都已经快四十摄氏度了……哟?!”
他像看到了什么,触及了敏感的神经,顺着他的视线,却是一群说说笑笑的女人走远,裸臂,花裙,莺莺燕燕地煞是养眼。席双虎愣了下,不至于聂处长也沾惹上任明星的毛病了吧,他看向丁灿,丁灿笑着问:“聂处,您想起了司令婕?”
“对呀,她身高多少?”聂敬辉问。
“一米七一。”丁灿脱口回道。
“穿上高跟鞋,身高就在一米七一到一米八零之间。如果在这个地方的那就是鹤立鸡群了,南方女人的平均身高要矮。她不选择从南方任何一市出逃是正确的,否则这个身高在监控里捕捉,范围不会太大。”聂敬辉省悟道。
“您觉得,她会考虑到这种细节吗?”丁灿问。
聂敬辉斟酌道:“肯定会,除了组织卖淫、当外援,剩下她的生活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跟警察玩捉迷藏的游戏,久病成良医,久犯事自然会成高手……你注意一下她的履历,当外援、小三,这是个特殊的职业,没少出境陪玩陪赌,她对出境这一块,会非常熟悉。”
“那就意味着,她很懂怎么钻空子。”丁灿道。
“有这么多空子可钻吗?”席双虎发声问。丁灿回道:“有,否则那么多偷渡怎么来的?一个边境口岸日流量少则上万,多则十几万,几十万,单纯地监控识别再加上证件验证,不足以堵得毫无漏洞。”
“宋支队长他们,要抓脑袋了。”聂敬辉忧虑了一句,且走且拿出了警务通手机,拨拉着,似乎不确定地看看丁灿。丁灿像是知道要问什么,警示道:“别问我,各管一块,他们那块我真不懂,也无法想象肖像描摹的,不画脸,能画出着装衣服来。这要真被程良猜中了,他这传奇色彩又要加上一笔了。”
“还有一张好像出自任明星的手笔。”聂敬辉亮着手机,席双虎一看,噗声笑了,丁灿羞愧地尴笑了,有这么位活宝兄弟,有时候你得替他承受难堪。不过意外的是,聂敬辉没有笑,他反而赞赏似的道:“这小伙不错,缉枪行动你们冲向窝点时,他堵着我怼。你们都可以啊,邢猛志揪着贺炯支队还要动手呢,有史以来,这两位可都是绝无仅有的。”
“您不会记仇吧?”丁灿笑问。
“他都不把领导当回事,跟他记仇多掉价啊,呵呵。”聂敬辉前行着,又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席双虎一眼,回头却问丁灿道,“你知道,你们和真正刑警的差别在哪儿吗?”
“在哪儿?”丁灿未解。
“就在双虎的沉默上,他们会无条件服从命令。你们呢,创造性地服从命令,这之间是‘当一名好警察’和‘当好一名警察’的差别。”聂敬辉道。
“聂处,我知道我还不够好,您敲打得对。”席双虎谦虚道。
“错,我不是敲打你。服从命令,干好本职没有错。但如果你想从你的职业中得到成就感和满足感,按部就班是不够的,你得有足够的好奇心,然后让好奇心驱动着你……呵呵,你可真憋得住啊,都到这份上了,你居然都不开口问心里的疑问?”聂敬辉笑问道。
“是啊,我也是核心人员,为什么信息对我还保密,我都不知道来深港市干什么来了?更不知道,线索来自哪里?”席双虎纳闷道。
“那本案还有什么疑点没有解决?”聂敬辉问。
“出逃的司令婕、闫学军下落不明,可能提供枪械制造技术、提供卢教授出行信息的幕后人尚不知情,这两个人应该是同一个人,但是司令婕的疏漏,让这些成为无法解开的谜。”席双虎道。
“今天我们就为此而来,把所有的谜干净、全面、彻底地解决。”聂敬辉道。
席双虎更蒙了,犹豫问着:“您刚才都说了,司令婕不可能从这儿走,那找不着她,谜怎么解?即便抓到了她的幕后,也解不了,缺失司令婕这个人,起码口供都形不成证据链,那么就肯定钉不住幕后。目前在押的所有嫌疑人,无人能指证,郭三枪可以指证司令婕,但他绝对不会这么干。”
“对,这是个死结。如果我告诉你,有人在案发之初已经看出了这个死结,埋伏了一条暗线,你信吗?”聂敬辉站定了,回头征询地看着席双虎,等着欣赏他脸上的惊讶。
席双虎眼睛瞪大了一圈,脱口道:“不可能吧,案发初怎么可能想到会这么复杂。”
“我和你一样,都有点不敢相信,信息一直没有扩散的原因是,就连出主意的也说不清成功的概率有多大。我们来此有两个结果,要么毕其功于一役,要么灰溜溜地回去。”聂敬辉道。所以呢,知道的人还是宜少不宜多。
席双虎一下子明白了,直说道:“‘藏锋’!他惯于出其不意。”
“呵呵,这次的‘藏锋’可不是邢猛志,再猜吧。”聂敬辉笑着走了,丁灿神秘一笑跟着走了。席双虎追着拽着丁灿,愤愤道:“绝对是你了,下黑手你们都会,千里之外下黑手了,就只有你会了。我说呢,司令婕跑了都不急,敢情有条线索牵着。”
“嘘……你肉体被打击成这样了,我就不打击你的智商了。同行来接我们了,一会儿就真相大白了,别高兴得太早,变数我们并不掌握着全部。”丁灿道,示意着举着牌子来接人的地方公安。
相见握手寒暄几句,地方公安领着来人上了辆警车,直驶深港市局。
“喂,喂,一号试机,能听到吗?”
“听到。下一位。”
“喂,二号试机,听到吗?”
“听到,下一位。”
“喂,三号试机……”
“声音小,你把音量扭到最大。”
“喂,现在呢。”
“可以了……”
邱小妹在麦里听到提取音源的试机,面前屏幕上,声音的波形纹不规则地律动着,两位网安警员熟练地测试着。落地滨城市干的就是这一件事,从地方市局借的通信车,光办手续就用了几个小时,调试完毕,基本就天黑了。
邱小妹跳下车,向另一辆行动车踱去,此时身处的是滨城市公安局的后勤装备部门,已经下班了,空荡荡的大院就这两辆车在做临战的准备。这一趟任务来得让她一头雾水,心里一大团谜搅得她惴惴不安,又凑到行动组了。
登车,里面几个人刚测试完音源提取设备,很隐蔽,两台墨镜似的,四个纽扣似的。任明星嫌纽扣的逼格不够,要和武燕换,武燕扔给他,嘟囔了句什么。宋玉河拉着行政区图,招呼着众人道:“注意一下,如果战机出现,我们就得马上行动,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进入临战状态。这次行动特殊啊,用不上枪,全靠脑子和嘴皮子。”
“报告支队长。”任明星举手了。
“说。”宋玉河烦躁道。
任明星小心翼翼问着:“还没吃饭呢?中午就飞机上吃了个小盒饭,都要开始了,还不得让大家吃一顿?”
其他人哧哧笑了,宋玉河被憋得连该说什么也忘了,乔蓉气得怼了句:“你咋就知道吃呢?支队长正安排着呢。”
“哦,不急不急,我是怕大家都饿了。您说,您说。”任明星唯一不敢回怼的就是乔蓉,赶紧圆场了。
宋玉河定定心神,拿着地图道:“我说哪儿了?”
“全靠脑子和嘴皮子吃。”任明星补充了。
“对,全靠脑子和嘴皮子吃……什么?”宋玉河下意识一重复,才发现不对了。
一下子全车又笑翻了,任明星笑道:“你看你看,支队长您着急了,这绝对不是急的事,一急就上火,人家都跑这么长时间了,不在乎这一顿饭工夫对不?”
“哦哟,你要在我手下,我非抽死你……好好,也是,这急不得,那个,就不让兄弟单位请了,咱们找个地儿先吃饭吧。小妹,把你的人也带上,挤这辆车,咱们边吃边聊。不能走远啊,随时可能出现新的线索。”宋玉河干脆退了一步,这一步退得全车鼓掌叫好。只有任明星不乐意,咧咧道:“看看,都心里想着吧,还不好意思说……是吧,武姐,我都听见你肚子咕咕叫了。”
“找打是不是?我什么时候叫了?”武燕伸手过来揪任明星,任明星一缩脖子,不料可躲不过武燕的擒拿。脖子被掐着,任明星疼得直嚷:“猛哥,救命……”
“别掐脖子。”后座邢猛志烦躁地说了句,“掐嘴,这都不会,你不掐住嘴,他就闲不下来。乔蓉,找块抹布塞住。”
“哎,好嘞。”乔蓉答应道。
还是损招管用,任明星真怕这帮损友塞嘴,捂着嘴躲,这倒耳根子清静了。宋玉河眼瞅着拼凑的抓捕队伍纪律乱得紧,想想要对付的人物,只能无奈地心里暗叹一声。实在要对付的是个奇葩嫌疑人,否则这种队员呀,打死他,他都不敢用。
一组人可真是饿了,不知名的小饭店上了一桌,男男女女都是一通狼吞虎咽。刚刚还心里不悦的宋玉河又是心酸了,除了两位新来的网安警员,剩下的可都是一路跟着3·28大案走来的,功劳够大,苦劳更大,所以,有点毛病,完全是可以接受的。
换了一种方式,宋玉河给邢猛志夹着菜,用一种欣赏的眼光凝视了他几秒钟,塞了一嘴吃食的邢猛志吓了一跳:“咋啦?支队长你别吓唬我啊。”
“我这种眼光是吓唬你吗?”宋玉河好奇问。
“含情脉脉的,还不够吓人哪。”邢猛志含糊不清道。
噗噗噗笑吐了几个人,被噎住的武燕低下头剧烈地咳嗽上了,乔蓉可吓得不敢吱声了。这么没大没小开玩笑的,也就邢猛志能干出来,被开玩笑的宋玉河尴尬撇撇嘴,由衷哀叹道:“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老贺硬把你塞给我了……有这么个下属天天在跟前,他得多堵多闹心啊。”
“让您转移下注意力,否则思想全拧在一个点上,会越想越纠结,您现在患得患失太严重,再纠结就成焦虑了。”邢猛志道,给支队长夹了点菜,赔了个笑脸。
宋玉河笑着接受了,且吃且道:“你可以云淡风轻,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觉得我行吗?这可是省厅接管的案子,我不是焦虑,是都焦头烂额了。谁可能想到,一个枪王,一个涉黑老大背后,还有这么个女人,还堂而皇之地从扫黑除恶指挥部跑了,谁能想得到啊?”
“信息不对称,这有什么自责的。如果说存在问题,那问题在于,总队推进得足够快,足够深,但凡这种情况,组织上态度一般是鞭打快牛,和我们在巡警队一样,越能干越撵着你干。”邢猛志道,任明星吃着还不忘补刀一句:“还不能有怨言。”
其他人哧哧直笑,宋玉河慢慢放下了筷子,思忖道:“说得没错,人民安危高于一切,社会稳定高于一切,演化到我们具体的工作中,就成了无休无止的工作、加班、任务、限期,谁干谁头大。可反过来说,谁干上也放不下,就像咱们师父,到闭眼,心里戚戚念念的还是首犯落网没有……这就是警察啊,我们有权选择一个宿命,却无权拒绝一个命令,因为我们的职业让我们没有理由和怨言。”
武燕停筷了,忙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来的酸楚感觉。一提起师父,都黯然无声,沉默良久,宋玉河这才省得这话提得不合时宜,举着水杯邀着:“对不起,提起伤心事了。来,咱们以水代酒,敬师父。”
“敬华师父。”
“敬师父。”
众人水杯一碰,默默放下,邢猛志看看心神不定的宋玉河,宽慰道:“在司令婕的案情上,我们出一个很大的疏漏,这个疏漏导致她外逃成功。但她……也有一个致命的疏忽,这个疏忽,就是你们至今迷惑,不知道线索从何而来的原因。这条线索知情人不多,总队长、宋支、聂处,再加上我和丁灿,一共五人,一直没有给大家挑明的原因是,这个人很谨慎,几乎没有犯过错误,我们找不到任何证据。”
“你是说,幕后提供制枪技术、走私枪管,以及向郭三枪透露卢教授行程的人?”武燕脱口道,这条鱼足够让他兴奋了,她惊愕问着:“郭三枪都说不清,你知道是谁?”
“知道是谁也没用,即便现在抓到他也没用,找不到任何证据。或者等我们找到证据,也为时已晚。”邢猛志道。
任明星一翻白眼斥了句:“敢情你说废话逗大家玩呢?”
“也不全是废话,如果抓到司令婕,那这个人就逃不掉;可要抓司令婕,还得通过这个人找到具体点的位置,目前只知道在滨城市,可上千万人口,无从下手啊。”邢猛志道。
“他们是一明一暗,动了明的,暗的就溜了;可不动明的,又找不到暗的。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啊。”宋玉河道,他敲着碗边恨恨补充道:“总队判断,司令婕藏头不出,就是以这个人的动作为判断信息,只有确认这个人安全,她才可能露面出逃。”
明知道是谁而望人兴叹的事并不鲜见,无法固定证据,无法取得口供,即便抓了也会撞得灰头土脸。犯罪越往高的层次,他们会越熟悉法律,越熟悉也就越懂得如何规避风险。
“明白了,投鼠忌器。早了不能抓,晚了抓不着,只有在他们双方联系,确认安全之后才能动手,是这样吗?”乔蓉直接问道。宋玉河点点头,忧虑道:“丁灿只控制了对方一部手机,假如还有另一部,假如还有其他的信息渠道,那我们就全瞎了。”
心揪起来了,这是所有的希望,都系在这一条线索上了。万一那头的信息没有及时掌握,那可能是这一对要双双飞走了,而且,都不知道司令婕是如何飞走的。
“师父告诉我,我们不可能分析到准确的犯罪心理,哪怕只要一点半点契合,那就穷追到底。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犹豫怕错,必须有强大的自信。”邢猛志看队伍士气不佳,鼓励道。宋玉河尴笑几声,自责道:“对,说得好。这种时候,我们可不能先丢了自信。”
“来,我给你找点自信,假设,他们在最后准备逃走的时候联系过一次,被我们捕捉到了信息。OK,接下来,我们要马上开始搜捕司令婕……昨天联系的一个手机号出现在这里,打完就关机了,估计卡被扔了,无法追踪到具体位置,但大数据分析出了这个非实名登记的手机卡,还是来自云城矿场工人的身份。所以总队判断,很可能就是司令婕,这是在潜逃前已经做过了准备工作,在逃亡中,她应该是封闭状态,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冒险去找这种渠道,同意吗?”
邢猛志问,众人点头,就听他继续分析着:
“最后一次联系,得到同伙安全的信息,那她就应该从藏身的窝点出来,在哪儿不重要,我们也没本事找得到。那她走,总得选择一个方向吧?是去国内的某个地方,或者是出境?我倾向出境,因为去国内某个地方,和她待在滨城没有差别,你们同意吗?”邢猛志又问。
肯定要逃走。
众人点头,他接着往下捋:“滨城有两个地方可以出境,第一是机场,乘坐一架国际航班;第二个更特殊,这儿有直达境外的列车,至海参崴每天有三列,分别为早九时、早十一时、下午三时。不管是登机还是上车,都需要持身份证、护照、签证购买票。这一点我想了想,似乎很容易查,一架国际航班的乘客要有三百五十人左右;一列国际列车也差不多,十八到二十节车厢,五百人左右。当我想到这儿时我很兴奋,几百人对于大数据而言太容易分析了。不过再一查,心又凉了,无论机场还是车站,客流量都是一个恐怖的数字,每天吞吐量在五万到十万之间,现在是旅游旺季,会更多;身高只能定位到一米七一到一米八零,考虑到高跟鞋的高度,而在这个高度之间的女人,实在不好说会有多少;这中间还有很多变数,国际交通枢纽,我们不可能大张旗鼓去查,万一现场犯个错惊动旅客,不但麻烦一堆,可能连目标都会惊动;更大变数在国际列车上面,因为往北城市还有两个登车点,这就意味着,司令婕可以乘任何一辆列车向北,然后中转到其中一趟国际列车上。”
这回没人点头了,都怔住了。五万到十万人的吞吐量,在人头攒动的环境里别说抓捕,就监控寻找和辨识都有一定难度,万一戴着个帽子或者打把遮阳伞,直接就把高科技全屏蔽了。在座的除了任明星和乔蓉,几乎都深谙追踪专业,可越熟悉,脸上的愁容越甚。
最愁的恐怕是宋玉河了,他拍拍邢猛志的肩膀道:“你把我刚才想的全说了,我都不敢说怕打击大家,你就用这个鼓励大家?”
“对,危机就是机会,否极就会泰来,已经从全国范围缩小到一市范围了,又从一市范围缩小到两个选择了,那我们再选择一下,在机场?还是在车站?”邢猛志问。
“车站。”
“车站。”
“车站。”
众人选择几乎出奇一致,这一点很容易选择,从逃跑的角度讲,变数更多的地方才会是最佳选择,这个选择相对于警察,将无从选择。因为要顾及的地方太多,结果最终是根本顾不过来。
“这就是我的选择,我们不可能有短时间辨识几万人的能力,也不可能有这么多警力,抓捕的精髓无非是找到精准目标和最佳机会,一击而胜,那我们的最佳机会,只能在车站里找……”邢猛志道。
“可能有其他选择,可能去机场,可能驾车离开去找另一个登车点。”
宋玉河跟着质疑:“甚至可能蛇头偷渡,出境的选择不止这几种。”
“机场的安检相对较严,在到达终点前都没有其他变数,以司令婕行事大胆且万无一失的策划,应该不会选这儿;驾车、找蛇头偷渡都可以。但她不会选择,一个孤身女人,而且还是漂亮女人,防范意识又这么强。所谓家有千金,坐不垂堂,她随身带的可不止千金,你们觉得她会随随便便出行,甚至和其他涉黑人物搭上线跑路?说难听点,她是个婊子,从对待郭三枪和胡浩的事上就看得出,她没有信任的人,除了她自己。”
“我同意,咱们人手有限,只能集中一点突破,绝对不能分散警力。”武燕道,看看蒙然听入神的同伴们,她提醒着,“你们呢?”
“同意。”
“同意。”
“同意。”
一个接一个表决了,宋玉河收尾道:“放弃机场和其他假设,全部力量押注在车站一处,是个很冒险的做法,你给出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啊。”
“那就再加一条理由。”邢猛志道。
“什么?”宋玉河有点喜出望外地问。
“理由是,假如最后还有一次联络能被我们捕捉到,那抓捕她的时间可能只有十几二十分钟,甚至更短。除了提前布置,其他方式都来不及……所以,我们只能选择一个地点布防,也只有这一种选择。”邢猛志道。
宋玉河看着他,两人所想其实是相同的,车站是最可能出逃的地方,也是最难控制的地点,而且选择这一处并不意味排除其他可能。邢猛志所说无非是把宋支队长的犹豫和顾虑更加深了几分而已,宋玉河凝视间突然笑了,笑着道:“我不知道你的自信从何而来,但我选择相信你的直觉,看来职位带来的顾虑和犹豫,已经让我作为刑警的直觉退化了……吃饭,饭后直奔火车站。”
定了,任明星替邢猛志高兴地说道:“对嘛,铤而走险PK孤注一掷,赢就赢个满堂红,输就输得光屁股,不能磨叽是吧?”
这话又把宋玉河噎住了,任明星抬头问,其他人都低着头佯装没有听到。宋玉河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由总队长和聂处定下的小组班底,心里那个滋味,实在是一言难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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