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弹弓神警.2:制毒工厂》:启动“烛光行动”
孤身前路漫
桌上的旧式台历,又翻过了一页,贺炯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粗壮、被烟熏黄的手指停在下一页“10月14日”这几个字上,大大的“14”,真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即便案情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也没有给他带来哪怕一点欣喜,桌上一夜增加了几份厚厚的文件。
齐双成(绰号“齐四”)的验尸报告显示,全身数处骨折。根据残留的人体组织,法医给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死者在生前遭到虐待。
将违法犯罪者绳之以法,需要理论正确、程序正确,这个毋庸置疑。可是以一个从警几十年的警察的视角去看,光有正确的程序和理论,未必就会得到正义的结果。即便尸体已经腐烂也被清晰检测出,致命伤是秦寿生刺的一刀。而据秦寿生交代,那一刀是别人踹上去的。因此即使杀人者和帮凶伏法,那个真正的凶手依然有可能逃避或者减轻罪责,甚至逍遥法外。
“嘭!”贺炯重重地一拍桌,怒而起身,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贩毒、杀人、诬警,这些若隐若现的线索都指示了一个正确的方向,可却给不了能够钉死这些嫌疑人的罪证。那个没有阳光的地下世界,是普通人无法进入、无法窥探,甚至根本无法理解的世界,哪怕警察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贺炯在从警生涯中不止一次伪装身份上前线去侦查,但仅限于短期的贴靠侦查或者诱捕。而真正打入犯罪团伙内部且能够载誉归来的,即使只有一次,就能称得上是传奇,更多的是两种令人无法接受的结果:玉石俱焚,或与之俱黑。
“黑化”,那是一个可怕的词,一个背离组织、放弃信仰的人,其破坏力会呈几何倍数的增加。
他会“黑化”吗?
贺炯重新考虑这个严肃的问题,当他试图否认,却觉得自己很无力。
于是他又重新坐下来,审阅着保密处提供的背景资料。在标着密星的文件次页,是保密处秘密提取的履历。这比入警的政审要严格十倍不止,社会关系会查到上一代,成长经历会回溯到小学……这个特殊人选的资料卡就贴在扉页。
姓邢,名猛志。
保密处的专员会对一份履历从学业到工作、从环境到教育,通盘考查。最后给出评估结果,优秀是五星,合格是四星,勉强是三星,三星以下从不考虑起用。
而邢猛志的评估结果显示,五颗星全是空白。
这份报告并不偏颇,邢猛志初中打架、偷东西被记过处分,高中被劝退、辍学,之后又选择复读的经历都被刨出来了。学校档案里保留了这个坏小子惨不忍睹的成绩单和数不胜数的处分记录;而辍学的那一年,恰恰是涉黑人物邢天贵在晋阳最疯狂的一年。贺炯甚至可以判断出,那时还是个小跟屁虫的邢猛志厮混其中,一定目睹甚至参与了这些涉黑人物的劣行。
可人生就是充满了种种意外,这个劣迹斑斑的小子居然选修的是法学,进入大学一下子像变了个人,再无劣迹。出了校门,又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如果冠以“热爱”“向往”这些正能量的词,贺炯知道肯定是牵强的。像这类接触过阴暗地下世界的社会底层人物,他很难想象是什么支撑邢猛志会对社会有一种报答的心态。
难哪!
他轻轻地放下了资料,头痛欲裂地揉着太阳穴。这时候,他听到了门外的嚷嚷声,一夜又过去了,到了上班的时间……
门外任明星大吼着“站住”,和丁灿两人一胖一瘦追上打着哈欠的周景万、马汉卫。两人刚提审归来,也是一夜未眠,转身诧异地看着这俩脾气火暴的小家伙,互视一眼,笑了。
马汉卫笑着问:“怎么了,胖子?”
“哼!别跟我玩笑里藏刀这一套。”任明星怒道。
周景万拉下脸问:“我可没笑,到底怎么了?直接说。”
“哟嗬,唱红白脸是吧?你俩还真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啊,玩我们呢?”任明星质问着。
两人哭笑不得,丁灿拽走任明星斥道:“一边去,一说话就跑题,我来说。”
“嗯,简单明了些,我们都一夜没睡。”周景万道。
“很简单嘛,我问你们,是不是我们冒着危险找到了线索?”丁灿问。
“是啊。”马汉卫道。
“那是不是我们发现了秦寿生身上的疑点?”丁灿问。
“没说不是啊。”周景万和马汉卫互视一眼,不易察觉地一笑。
“好歹还有点良心,那接下来就不对了。要把我们扔什么大队中队去,还什么禁毒宣传,别以为我不知道,宣传那活儿内勤就都干了。”丁灿道。
“没错啊,昨晚那阵仗你们应该看到了。你们毕竟是辅警,辅助警务可不等于把脏活儿、累活儿、危险活儿都派给你们,就算你们自愿,我们也拉不下脸来啊。”周景万苦口婆心地解释道。
“少扯,你这就是快摘战果了,把我们踢一边去,抢我们功劳。”丁灿怒道,气得直扶眼镜。
任明星终于逮到补刀的机会了,插话道:“你们这是卸磨杀驴,不,比卸磨杀驴还没品,还没卸磨呢就下刀。”
“闭嘴,那我们不成驴了?”丁灿怒斥。
“哈哈哈……”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刚出门的武燕捂着肚子在笑。周景万、马汉卫也实在憋不住笑了起来,回头时恰看到了支队长出来,各人立正,敬礼。贺炯问问情况,武燕大致一说,贺炯恍然大悟道:“哦,你们别生气,他们也是一片好心,重案要案,但凡有危险的事,一般都得考虑到安全问题,特别是辅警。”
“支队长,是您教我们不要在乎臂章上的两个字是什么,怎么现在又自相矛盾了?”丁灿质问道。周景万撇嘴不悦道:“怎么跟支队长说话呢?”
“是啊,怎么说话呢?立正。”贺炯虎着脸吼了句。周景万瞪眼瞧丁灿,却不料支队长一脚踹他腿上了,训斥道:“说你呢,小丁批评得对,还有马汉卫,包括武燕你,考虑安全问题没错,但总得征求人家本人的意见吧?”
“征求了,他们没说意见。”武燕道。
“没有,你是命令式的。”丁灿道。
“好吧,我道歉,现在征求你们的意见。”武燕道。
“我们没什么意见,反正不能干半截,要干就干完。”丁灿道,猛地一拽任明星提醒道,“不许提奖金的事。”
“我没提,你提了。哎,支队长,他提了啊,说话不能不算数啊。”任明星就坡下驴道。
“呵呵,别说奖金,只要抓到毒枭,我连我这个支队长都能当奖品发出去……听好了,即将开始封队,其间不得回家,不得和外界有任何联系,手机要接入信息中心平台,全程被监控。你们要做的就是三件事:第一,服从命令;第二,严格服从命令;第三,无条件服从命令。能做到吗?”贺炯虎着脸问。
两人今天的来意已经明了,挺着胸道:“能!”
“我代表支队欢迎你们继续任务,职责暂时不变。没吃早饭吧?走走,吃了早饭再回去好好休息,调整好状态。”贺炯一手揽一个,显得亲密无比,把那三位扔后面了。那三人挤鼓着眼,似乎是意料之中,但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还有疑问不好意思问出来。
前行的贺炯问了:“小丁,怎么就你们两人啊?”
“唉,一言难尽。”丁灿道。
“怎么了,猛志呢?”贺炯心一凉,激将要把“将”激跑了,那就尴尬了。
“唉,两言也难尽。”任明星道。
“不管几言,说清楚,猛志怎么了?到底去哪儿了?”贺炯道。
“去……昔阳监狱了。”丁灿低声道。
“什么?”贺炯吓了一跳。
“我们拉都拉不住,这节骨眼儿上,他非要去。”任明星道,他还是长舌,被丁灿重重跺了一脚,“哎哟”一疼,下面的话全忘了。
驻足的贺炯眼神迷茫了,后面三人愣住了。这个家伙的行踪比罪犯还难琢磨,哪怕一个普通人也巴不得和坐牢的撇清关系,他顶着敏感身份偏偏往里贴。
任明星和丁灿此时不敢吭声了,恐怕这二人的小心思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慧眼如炬的支队长。片刻沉默后,支队长重重地“唉”了一声。
叹其不争?可能是。
怒其可气?也许是。
周景万三人也是满满的失望,丁灿小心翼翼开口道:“支队长,猛哥很敏感,虽然没提那个人,可我们心里都知道,那道坎在心里不容易过去。”
“但愿他能过去。”贺炯幽幽道。
丁灿愣了下,纠正道:“不是,您理解错了,他说是您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嗯?!贺炯给听怔了,他旋即一想,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子无师自通都能扮毒贩,保不齐还真有猜到别人心思的能耐。他怔着问:“不止说了这一句吧?应该还和你们讨论了其他的,比如,去昔阳监狱干什么?”
“那倒没说。”任明星憋不住了,直接道,“不过他说了,让我们直接来队里报道,昨晚让我们下大队什么的,其实就是激将,和我们巡警大队思想动员差不多,就是逼着大家表个态,自觉自愿放弃一切权利,不叫苦,不喊累,拼了小命也不能掉队……是不是这么回事啊,支队长?”
贺炯满脸尴尬,要说的话被堵了回去,气得鼻子哼了两哼,没回答,走了。
任明星傻站着瞅周景万,那三位瞪着他,丁灿拉着他也赶紧走了。两人小声嘀咕,像在互相埋怨。而听愣了的周景万却开始喃喃自语:“他怎么猜到我们这意思的啊?这小子邪性啊。”
“别看我,以后恶人别让我当啊。还跟人家玩心眼,回头咱们的智商被碾压了,多尴尬啊。”武燕埋怨了周景万一句。
“这事要黄啊,请着不走,牵着倒退,给人挖个坑吧,还把咱们自己埋进去,我看支队长都驾驭不了这货。”马汉卫也跟着悲观道。
思忖半天,周景万像有千言万语,不过开口唯余哀叹一声……
好久没有离开钢筋水泥的城市了,疾驰在高速路上,沿途青松苍柏、远山近滩尽收眼底,邢猛志甚至有种错觉,似乎郊外的孤寂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秋日的肃杀似乎也有某种吸引人的魅力和美感。或许和一个人的心态有关:你欣赏,风景便无处不在;你厌恶,便处处荒凉。
坐落在山树相映间的昔阳监狱也是这么一道风景,当邢猛志看到整齐的队列嘹亮地喊着操,以及那些服刑人员忙碌时的满脸热情,不知道是触动还是错觉,他居然觉得这个地方不错,最起码比在城市里营营算计,每天抱着手机当低头一族更接近生活的本真。
来了,玻璃隔墙对面的门开了,进来一个身材彪悍的男子,他身后的狱警示意可以开始后便退居墙角。那男子见到邢猛志时愣了下,然后犹豫地拿起了老式听筒。
隔墙另一侧,邢猛志把听筒举到了耳边。彼此相看,听着对方的喘息,却相顾无言。有些许怀念,有些许难堪,有些许哀伤,或者该相顾泪眼,可是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虽然笑里带着苦涩的味道,可毕竟笑出来了。
邢天贵,晋阳市涉黑团伙案主谋,这个恶名昭著的重刑犯此时像小孩子一样笑了,欣喜地打量着玻璃墙外的邢猛志,终于艰难地开口了:“你咋来了?不是告诉你别来吗?”
“我又不是你亲弟弟,你管得了我啊?”邢猛志道,像小时候梗着脖子和他置气。
两人又笑了,邢天贵骂了句:“兔崽子,再犟,等我出去收拾你。”
“吹牛谁不会?出来还不知道谁收拾谁呢。”邢猛志道。
两人又如当年争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顽劣的孩子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同,出口成脏那是风格,破口大骂那是感情,拳脚相加那才叫亲密,而两人似乎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又心意相通似的一起回想起那个曾经,相视间,又一次笑了。
凝视片刻,邢猛志觉得邢天贵似乎更壮硕了一点,短发露着青色的头皮,肌肉像练到了脸上,一笑一抽那气势不逊当年振臂一呼的形象。邢猛志先开口笑着问:“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你不也一直盯着我看吗?看到什么了?”邢天贵笑着回道。
“好像你在里头生活不错啊。”邢猛志道。
“吃喝嫖赌抽全戒喽,绿色生活当然不错。”邢天贵笑道。
“那你看我呢?”邢猛志笑着问。
“你小子有事。”邢天贵突然道。
心事瞒不过了解你的人,特别是从小就了解你的人,邢猛志反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你越有难事,就越是这种什么事都没有的样,从小就这样。”邢天贵笑着揭破了。邢猛志撇着嘴道:“看来我得改改了。”
“啥事啊?”邢天贵好奇地问。
“嗯,说出来你不许笑啊,我知道你肯定会笑,但是你给我憋住。”邢猛志打着预防针。邢天贵点头,发誓不笑,却更好奇了。邢猛志憋了一会儿,爆了一句:“哥,我当警察了。”
邢天贵的脸一拉,愣了,然后扑哧一声笑了,跟着憋不住了,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管教干部训了句,他才勉强忍住。不过还是笑意盈盈地看着邢猛志,像是听到了年度最佳笑话一样,怎么也忍不住。
“呵呵,那咱们还是有共同点的,都是国家的人了,牢饭也算皇粮啊,哈哈……”他笑着,此时笑得似乎悲从中来,蓦地笑容一收瞪着邢猛志道,“那你更不应该来见我。”
“听我说完,我当的是辅警,还不是正式警员,现在警队是逢进必考,我学习不咋样,机会不大。我的事呢也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说我是去争取这点不算太大的机会呢,还是早点出去找点其他活干?”邢猛志犹豫道,似乎这才是此行的目的。
“哈,还是当警察吧,就你这脾气德行,不当警察,也迟早得落警察手里,哈哈。”邢天贵笑了。
邢猛志哭笑不得地道:“就这理由?”
“也不光这个,再给你个更好的理由,坏人都期待人生能够重新来过,而好人却不会,你知道为什么吗?”邢天贵问。
“为什么?”邢猛志问。
“因为,坏人虽然对自己变坏可以找出一千个理由,但却找不到一个理由停止嫌弃自己。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变得和我一样,呐,就这样。”邢天贵说着,耸耸肩,亮着自己的狱服,给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可有时候,好人未必有好报,坏人未必都有恶报。”邢猛志道。
邢天贵眉头一竖,表情如怒,愤声问道:“你是指咱爸?”
“难道不是吗?”邢猛志道。
“放屁,狗都不嫌家贫呢,你嫌自己爸没出息?”邢天贵怒道。
这一对既不同父亦不同母的半路兄弟,不但心意相通,更有同样的火暴脾气。可能是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一位故去的长者,于是让两人有了分歧。
邢猛志轻声道:“直到去世前一个月,他还在上访,认识他的都知道他是个好人,可好报在哪儿?”
“你白来了,我没有资格评价咱爸,你同样也没有。知道我为什么根本瞧不上你吗?”邢天贵睥睨着邢猛志,撇嘴不屑地道,“咱爸,好人,活得坦荡,爷们儿;哥我,坏得坦然,爷们儿。你瞧你那样,学好不甘心,学坏不彻底,像你这样黑不黑、白不白的人,算哪类货色?又嗤笑?一看就是街痞贼炮,要不是隔着窗,我都想冲你这贱脸来一拳。”
邢猛志像是受教了,不过却没有表示,只是偶尔谑笑,隔着窗户斜看着邢天贵。训完话的邢天贵怔了片刻,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突然他省得,两人已经数年未见,面前的半路兄弟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跟在他屁股后的大男孩了,最起码那阴沉沉的笑容,就让他捉摸不透。
两人相视良久,邢天贵犹豫着道:“嘿,你不是骗我吧?你这样能是警察?”
“你一定是通过眼睛来判断的,我不像吗?”邢猛志道。
再看时,邢天贵睥到了他斜觑的目光,上挑的浓眉、翘着的嘴角像邪笑,邢天贵瞬间给出了回答:“谁说像才见鬼。”
“你都几年不出门了,眼光能准才见鬼。谢谢啊,我没白来。”邢猛志道。
“谢我?谢什么?”邢天贵愣了。
“谢谢你刚才的肯定,你不觉得不好不坏、不黑不白也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吗?”邢猛志反问。
“扯吧,你还活成不男不女呢。”邢天贵斥道。
“呵呵,还真有这种人,叫Lady Boy。哥你落伍了,这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还是在里面好好学怎么当好人吧。”邢猛志不疾不缓地道。
这回可真刺激到邢天贵了,他龇牙咧嘴吸着凉气,恶狠狠地一指邢猛志,如果没有隔离的话,那暴脾气早挟着老拳杵上去了。这凶相让身后的管教干部瞅到了,厉吼了一声,邢天贵像条件反射一样,瞬间萎了,不过他恨恨地扣了通话器,要提前结束这次久别后的见面。
可一放下,他又后悔了,迅速地又拿起来。这时候,保持姿势未动的邢猛志出声:“不用安排了,我去看咱爸,替你烧刀纸上炷香;咱妈身体很好,不用挂念,我来时告诉她了,东西是她让我带给你的。哥,好不甘心、坏不彻底说的其实是你自己,当坏人当得自己都嫌弃自己,怎么可能登峰造极?”
这一下子又把邢天贵说怔了,好像自己的心事被对方戳了个正着,而且直戳痛处。他尴尬地、无语地看着数年未见的半路兄弟,没有了熟悉,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愣看着邢猛志扣了通话器,接着做了一个他刚才的动作,怒目而指,凶相毕露,而且邢猛志眼中犀利的凶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气质成势,才会有这种摄人心魄的震慑感,邢天贵的气势是经历多少次街头恶仗练就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这弟弟一模一样地复制到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坏了,这家伙没少干坏事。
邢天贵被自己的直觉吓得离座而起,却恰好被管教挟住了臂弯。监狱探视时间结束,他被带走了,当他紧张而惶恐地回视时,看到的却是弟弟平静地笑着作别,那一闪而过的凶相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慢慢起身的邢猛志离开了,他目光扫过那些会见亲属的犯人,可能是坑蒙拐骗,可能是烧杀抢掠,可能是任何一种丧失人性的刑事犯罪,也只有圈在深牢大狱中才能看到他们身上残留的人性光辉,在面对探视者时,或悲切哀恸,或喜出望外,或痛哭流涕。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把那些可谓人间悲剧的现场扔在脑后。那些隔子间里关着的什么怙恶不悛、什么穷凶极恶、什么亡命之徒,其实跟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正如眼前所见:
不过如此而已。
心意两相知
“他在干什么?”
政委谭嗣亮好奇地说了一句,惊醒了那个茫然无绪的人。
支队长调用远程侦讯的信息系统,把刚刚监狱发生的事回放到了支队会议室的屏幕上。早已是黑道传说的邢天贵和身为辅警的邢猛志同屏,却一点也不违和。
两人确实像一对亲兄弟,相貌都彪悍壮硕,特别是邢猛志理了个时下流行的锅盖头,如果再多剃点头发,差不多能和监狱服刑人员的形象画等号了。会议室里把这段视频放了很多遍,在场的人却是越看越迷糊。
“完了,看样子是不想干了。”武燕懊丧道。
“闭嘴。”贺炯低沉一句,把话头打了回去。
于是又沉默了,支队长的脸色铁青,有点吓人,可能有点后悔弄巧成拙了,本想给个下放大队的由头撑一撑、激一激,可没想到是这种结果。
“支队长,是您让大家讨论的,又让大家闭嘴,还怎么讨论?”政委道,也只有政委敢说这话。一说这个,贺炯又有点烦躁地摆摆手:“好,都别闭嘴。”
众人咬着嘴唇不敢笑,政委提醒道:“听见了?支队长说了,讨论下。来,你们说说,这是什么情况?”
被问话的人是丁灿和任明星,周景万、马汉卫也看向这两位。任明星一头雾水,明显不大明白邢猛志怎么变得这么重要,挠着后脑勺道:“我……我同意武姐的意见。”
“自己不用想啊?跟屁虫。”武燕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这孩子,不想干也总得交代一下啊。小丁,你觉得呢?”政委有点不确定了,乱问意见。
丁灿为难地瞄了支队长一眼,皱着眉头想了想:“昨晚吃饭还好好的啊,跟我们说大大方方来就成了,支队舍不得我们呢。怎么让我们来,他自己倒先走了?”
“昨晚还干什么了?”政委问。
“没干什么,吃完就回屋睡了。”丁灿道。
“好好想想,看看那打扮。”政委道。
“一直就这样,我们大队长没少骂他,穿上警服像警痞,脱了警服像地痞,什么东西……唉,骂了无数回才改过来。”任明星抱怨道。
武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政委无语道:“别……别走题啊,小丁,你没感觉到他情绪……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啊,他一人喝了一斤高粱白,还跟我们说了,别人拼爹拼钱能混好,我们拼命照样也能搏个出人头地,很正能量的,平时的黄段子一个都没讲。”丁灿回头问任明星,“是不是啊,明星?”
“对呀,睡了一夜就变卦了,早上我们喊他,他说去监狱了。他的事大伙都知道,就是有个当黑社会老大的哥,还不是亲哥。我们也纳闷,生怕领导不硌硬似的非要跟人家扯上关系……咦?是不是你们谁激着他了,他故意硌硬谁呢?”任明星瞅瞅,眼光盯向了最有可能的武燕。
“看我干什么?昨天我们还讨论案情,找到了秦寿生身上的疑点。和我有什么关系?”武燕辩白道。
一向对邢猛志有好感的马汉卫犹豫道:“不至于撂挑子吧?猛子不像那种人。”
“那这些怎么解释啊?支队联系的手机号定位在家里,而且驾乘了一辆与机动车登记不符的面包车,不是套牌就是赃物啊。现在又是办案的关键时期,就这么去监狱见嫌疑人,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哎,对了,人跟到没有?”政委道。
屏幕上放着交通监控拍到的画面,诡异的行踪让人无法理解,去时都能找到,而离开后却失去踪影,这下周景万都没明白是怎么从监控上消失的。
丁灿联系着信息中心,片刻给了个回复,他抬头道:“还没有找到。”
“现在都午时一刻了,一百九十多公里的路程,应该早返回来了。”政委道。
犹豫间,周景万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丁灿:“怎么从监控上消失的?这里直连交通指挥中心,光摄像头就有上百个,绕路也不可能绕开所有监控啊。”
丁灿想想,认真道:“理论上确实无法办到。”
“实践里肯定能办到,不过这招没教过我们,回头我得问问他。”任明星道。
讨论打了个圈,又回到了原地。政委看向支队长,抚着下巴的贺炯瞬间做了个决定,起身撂了一句:“散会,都回去休息吧。”
“支队长,那这事?”政委追问着。
“我来办,都歇吧,谁也别添乱。”贺炯推开门,扬长而去。
会议室里留下的人面面相觑,这人都不知道在哪儿呢,可怎么办?
出高速,驶上307国道,再行驶二十多公里,目的地监军山就在眼前了。
“这是去哪儿呀,支队长?”武燕放慢了车速,好奇地问道。
“往山上开。”贺炯看看表,已经十五时三刻了,他显得有点焦躁。
“这干吗去呀?”武燕嘟囔了一句,被抓来当临时司机有点不爽。
“到了你就知道了。”贺炯道。
“知道什么呀,这荒山野岭的,离最近的村都有十几公里呢。”武燕道。
“毛躁,你连自己人都不了解,怎么去了解嫌疑人?怎么去办案子?你可长点心啊,一姑娘家,这么大大咧咧的。”贺炯教育道。
“支队长,贺叔,您别这样,我不问了还不行?”武燕气哭了。再教育,又该提找不着对象的问题了。
“咱们这行,得沉得住气,沉得下心。大周受打击后,那股子自信消失了;江南、湘川是警院高才生,太循规蹈矩;你呢,又这么个毛毛躁躁的样子。大队长中队长里冒头的都不行,没冒头的就更不行了,警察警察,是警于事前,察于事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办不了所有的案子啊……唉……”
贺炯幽幽道来,像感慨,像自言自语,更像是一种无奈。严格的纪律和严格的制度,培养出的自然是中规中矩、循规蹈矩的警察。可总有例外的时候,一个反常规的案情,或者一个反常规的嫌疑人,你用常规的办案方式根本不可能奏效。
比如蓝精灵,除了秦寿生、孔龙一条线,再没有发现其他渠道;比如连天平,连无所不能的天网都查不清楚他的个人身份信息;比如葛二屁和高久富,这两个炮灰还在堂而皇之地满街乱窜、招募人马,最新消息是,他们两个人已经变成五个人了,团伙已经具备雏形,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干上一票了;甚至邢猛志的反常也无从解释,他像示威一样,愣是在监控上消失了一天,到现在都找不到踪影。
“啊?支队长,这是……”
快驶上山顶,武燕苦着脸出声了,眼前一个巨大的烟囱,而自山腰往上矗立着整齐成列的墓碑。武燕现在知道什么地方了:火葬场。
“喜欢打赌不?我赌邢猛志在这儿。”贺炯道。
“怎么可能!您怎么知道啊?”武燕问。
“我不知道,所以才赌啊。”贺炯道。
“你要赌,肯定知道自己赢面大……不对,他父亲去世了,您有消息来源。”武燕道。
“那,现在你也有了,你觉得会在这儿吗?”贺炯问。
“啊,您也是猜的?”武燕郁闷了。
“这叫推测,在没有证据和迹象时,必须用你的思维去判断一个结果,这是当好一名警察的基本素质。你得好好学学啊,不了解,不理解,你是解不开那些案情的。”支队长谆谆教诲道。
“要是不在呢?”武燕犟着来了个反思维。
“要不在,就忘了他吧,警中的人才也如过江之鲫,离了谁这个案子也要办下去。”贺炯一支身坐正了,感慨道,“虽然纪律和制度会规范一名警察从众,却教不会一个警察出众。非常之事,往往得非常之人来做。”
“其实您的想法就是我们一开始的想法,那不行。”武燕提醒道。
“呵呵,为什么不行?不行的原因是你根本不了解,更不理解他而已。”贺炯道,他的表情见喜,愁眉舒展,再行不远,几乎是喜笑颜开了。
武燕反倒郁闷了,那辆躲了一天的小面包车,赫然就停在火葬场大门外,错不了,人就在这里。
两人泊停车辆,下车后顿时被孤寂冷清的氛围包围,雾霾把苍翠的松柏山峦变成灰蒙蒙的一片。放眼望去,一轮白惨惨的太阳挂在天际,像被高耸入云的烟囱杵着,偶尔微风带起纸灰在空中飞舞,纷纷扬扬间把这个所有人最后的归宿蒙上了一层凄清而又神秘的意境。
贺炯、武燕拾阶而上,在焚化房的后院找到了邢猛志,那是葬区管理划定烧纸、燃放鞭炮的地方,为了安全起见,所有祭奠用的土纸冥钱都只能在这里烧。邢猛志烧得不少,边烧还边喝着酒,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哭过。贺炯和武燕两人的到来,他恍若未觉一般,手拿着酒瓶子沿着燃烧的火堆洒了一圈,那火烧得更旺了些。
武燕被他懒得理睬的态度搞得很尴尬。贺炯抬步而下,蹲在邢猛志的旁边,捡起纸,扔进了火堆,双手合十,作势拜了几拜,然后拿起了那瓶酒,仰头灌了口,又向火堆洒了一圈。
呼啦蹿起的火焰,又瞬间旺了起来,火光映着表情僵硬的邢猛志,贺炯轻声提醒着:“我来了。”
“来干什么?”邢猛志淡淡道。
“如果不是壮行,那就是送行。”贺炯道,掏出烟,就着燃烧的纸火点着了。
此时邢猛志被支队长的话刺激到了,他问:“你是不是把我查了个底朝天,然后发现我最适合干这个?”
“嗯,大部分警员不了解保密处,不过保密处对所有警员的背景都了解,不光你,包括你父亲、你的社会关系、你的成长经历,都会查,这叫外调。”贺炯道。
“那你来只能送行了。”邢猛志扬扬头补充道,“我爸是个老上访户,一到开什么会,就会被派出所很客气地请出去旅游。”
“查到了,你父亲邢改革是因为厂子被卖,职工宿舍楼被拆后的补偿和安置上访,涉及当时的领导以及两个房地产开发商,上访时间一共七年零四个月。生前他是五钢厂的工会干部、车间主任、老八级工,当过市劳模。”贺炯如数家珍。
“刨出了他的生平,你觉得可悲还是可笑?他是个为众人抱薪的人,下场却是自己冻毙于风雪。”邢猛志道。
“不,可敬!所有敢于站出来面对黑暗、舍生取义的人都可敬。‘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便由此而生,路见不平事,总有拔刀人,你像你父亲,身上不缺血性。”贺炯道。
“说不定也会像他的下场,困顿而死,抑郁而终。”邢猛志漠然道,似乎已经没有斗志可被激起。
“我们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死法,只有机会选择一种活法。见过邢天贵了吧?那位曾经呼风唤雨、世间逍遥的大佬,你觉得他是活得很幸福,还是将来会死得很风光?”贺炯撇嘴道。
“所以,我要接受你给我规划的人生?”邢猛志睥睨反问道。
那不屑的表情刺激到贺炯了,贺炯叼着烟,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道:“我说过了,不是送行,就是壮行。相识一场,我不希望警队给你留下坏印象,冲锋在前的小伙子们,没有谁是被逼着上战场的,不管是信仰驱使,还是血性使然,都绝不会有不情不愿的事。你知道禁毒支队的规矩,一直是来者自愿、去者自便,哪怕每年高达百分之四十的人员流失率,这支队伍依然岿然不倒,震慑着那些涉毒犯罪的宵小。你总不会认为,是我给所有队员都洗了脑,是我规划了他们的人生吧?”
“我没这么想。目睹罪恶,人的选择本来就不一样,或者逃避,或者无视,或者同流合污,或者像禁毒警察这样,疾恶如仇。我其实已经被洗脑了,从看《毒祸》开始,从你带我入行看那些受害者开始,那些惨象快成为我的梦魇了。”邢猛志道。
这时候贺炯笑了,笑着问:“那你的选择似乎只有一种了。”
“所以,我在等着你确定啊。都说了,不是我有心结,而是你过不了心里那道坎。”邢猛志笑道,那是蔑笑、坏笑,他把剩下的所有纸都扔进了火堆,就那么笑看着贺炯,提醒道,“你要是找不到这儿,我只能默默走了,找同伙得找有默契的,肯定不能找猪队友。”
这下把贺炯给郁闷得直拍额头,一旁站着的武燕狠狠剜了邢猛志一眼,明显把“猪队友”的词捡给自己了。邢猛志对此一笑置之,丝毫没顾忌人家的感受。
“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要有今天这一出?”贺炯兴奋了。
“人嘛,主要看气质,我得找找曾经的感觉呀。那些混迹在法外的人,没有天网,没有身份识别技术,没有考核,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识别同类的能力,这不也正是你们使劲盯着我不放的原因吗?”邢猛志道。
“太对了……我们缺乏那种气质的养成环境啊,你怎么试的?”贺炯问。
“很简单,如果我能骗过他,如果我能让他的判断出现混乱,那我的气质应该够了,即便我告诉他真话,他也不敢相信。”邢猛志道。
“返程行踪消失呢?”贺炯又问。
“那是提醒你,有很多种躲开监控的手段,既然怀疑可能有毒源,那就应该有运输,既然有运输,那就一定有躲开监控的方式。”邢猛志道。
武燕好奇地问:“怎么做到的?”
“我用最常用的方式,你车跟着四米以上的大货车,保持最近的距离通过公安检查站,角度会让摄像头拍不到。上下高速的时候,打开远光,用改装的疝气灯对射拍照探头,会让成像一片漆黑,超过8000流明都是这种效果。”邢猛志道,看武燕愕然,他补充解释,“其实以往经手的案例里,我抓到的两个偷电缆的就是这么干的。大多数警察是为生活而从事这个职业,可嫌疑人是为生存狡计百出,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手法确实很高明。”
“幸亏你站我们一边……能告诉我为什么接受任务吗?我还没有说这个任务,也给不了你去执行这个任务的理由,坦白来讲有的时候我都不确定该怎么开口。”贺炯道。
“我其实差点就成为邢天贵团伙的成员,高中辍学就跟他去混了。我爸那时候找到我们,劈面就扇了邢天贵两个耳光,然后劈头盖脸揍了我一顿。我从小就怕他,大院里所有的人,哪怕成了涉黑头目的邢天贵也怕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怕他,被他打到皮开肉绽也不敢犟嘴……虽然他穷了一辈子,也没什么人看得起他一个下岗工人,可去世时,认识他的人包括原来的工友,有上千人吊唁。我后来整理他的遗物看到了很多文字,是他断断续续写的。他是老工大的毕业生,水平很高,老引用一句格言叫: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烛光,哪怕这光很弱,也总比都陷在黑暗里强。我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却做不到,曾经的污点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拼命争取着一切证明自己的机会,可惜处处碰壁,没有理解,没有信任和支持,有的只是鄙夷、轻蔑、白眼,除了为生存而挣扎,我还能做什么?”邢猛志幽幽道,唏嘘一声,把余酒全部倒在纸灰里。
火灭了,就再也燃不起了,浇上去的酒成了一片湿迹。他支着身起来,顺着搀了贺炯一把,笑着道:“你赢了,这个坏人我当最合适,葛二屁对我有印象,靠近他很容易,说不定我能进到那个团伙里……我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而且是非做不可的理由。”
“是什么?”贺炯轻声道,莫名地感动。
“奖金啊。”邢猛志道。
“咝……”刚刚才被感动到的武燕一撇嘴,气着了。
邢猛志却是一点也不客气道:“你得答应我,别骗我。我家很穷,我爸去世时我还没成人,骨灰一直寄存在这儿,我要用奖金给他在这儿买一块大大的墓地,然后穿着警服站在这里给他敬礼,大声告诉他,他儿子没学坏,和他一样,是个……好人。”
武燕听着,猝不及防地鼻子一酸,她掩着嘴,拭着眼睛。邢猛志明显流泪了,可却是笑着说的。贺炯重重拍着他的背道:“这事我来办,老爷子生前没告下来的状,我接着,不平事总得有人管。”
“哈哈……谢谢支队长,那我走啦。”邢猛志道。
“方案得研究一下,我们得选择一个最可行的,你的身份得经得住推敲。”贺炯道。
“你又错了,越精心的策划,越会显得不自然,身份我想好了,你不开除我了吗?”邢猛志问。
肯定是王铁路通了气,气得贺炯叹气道:“这个王铁路啊。”
“别怨我们大队长,他也是为我好……对了,我得借样东西,昨天的警情通报,天龙山森林派出所抓到一起非法偷猎的,用土制逆变器拉线,偷猎兔子和野猪,猎物和工具我都要。这是咱们现代城郊的一个隐形职业,专打野味供市里饭店卖高价,我哥邢天贵、葛二屁那些人,都干过这个,我干这个最合理……还有,不要找我,我找你们,让丁灿盯着我,对了,还有这辆车。”
<div class="contentadv"> 且行且说着,绕过建筑物,邢猛志指着那辆面包车。
“你哪儿找的黑车?”武燕问。
“用队里发的补助买的,两千五,回头报销。我先走,一会儿手机短信告诉我他们的方位,手机号是13××××……队里登记的手机放在家里,你让明星去拿一下。”
“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在里面吗?”
“不算很重要,但一定得看看,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样安排化装侦查的。可这事如果我去,一定按我的方式来,想加入他们团伙没那么容易,我试一试,如果不行,就当这事没发生;如果行,那再作他想。闲话就不扯了,后续的贴靠跟上,不要太近,需要时我会想办法联系家里……不用送了,我……”
且走且说的邢猛志到了车门前,回身告别却发现两人没跟上来,几步之外,贺炯和武燕在庄重地看着他。
“仪式感就免了,期待也不要太高,混进去估计也是个炮灰,等我回来,别嫌弃我就成。走了。”
邢猛志上车,倒出了停车位,一扭车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用看也知道,后面的两位在向他敬礼,那是所有警察给前行者最高的礼遇。
礼毕,贺炯轻轻地放下了手,武燕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和感动,现在开始担心了,她弱弱地问:“太仓促了吧,就这么去了?”
“他准备很久了,一点也不仓促。归队,马上启动化装侦查方案。”贺炯兴奋地命令道。
武燕嘴一咧,难堪道:“这事没定性,啥都没来得及做啊。”
“不耽误,马上开始做,名字叫……烛光。禁绝毒品不仅仅是缉毒警察的事,更需要全社会的关注,如果每个人都点亮一盏光,那就不会再有涉毒犯罪滋生的阴暗角落。对,就叫烛光。”
贺炯心中涌动着一种兴奋、激动,又交织着感动的情愫,以他的个性往往会用“扬剑”“霹雳”“响雷”之类的词,这一次却一反常态给行动临时起了个文艺的名字。
不过很贴切,刚刚走的那一位不就点亮了第一盏吗?!武燕毫不怀疑,他会成为领着队伍走出案情迷雾的一盏灯……
十六时四十分,地处偏僻的天龙山森林派出所接到命令,封存偷猎证物,封锁已经播发的偷猎者的消息。刚接到命令就有禁毒大队的人进门,把像个铁疙瘩的电流逆变器、电瓶,以及兔子、土鸡全部带走了。
与此同时,缉虎营特巡警大队大队长王铁路接到了紧急征召,让他交代工作,在一小时内到禁毒支队报到。王大队长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瞠目结舌地跌坐回了办公椅子上,这次震惊让他失魂落魄,有十几分钟醒不过神来,一直在喃喃自语:“有种,没看出来真是个不要命的主儿。”
十七时整,禁毒支队三年来最严的一次封队启动,邱小妹、丁灿在政委的安排下负责清点所有警员的通信工具。他们本来以为是一件简单的事,却没想到像生离死别一样,挨个儿办公室过,每收缴一部手机,那些警察总是用无奈的眼光,请求打最后一个电话。
或者打给父母,用温馨的谎言说道:“妈,我得出差几天,这几天回不去了啊……对,队里有纪律,不能打电话,您多保重啊。”
或者打给妻子,用柔和的谎言安慰道:“亲爱的,我出趟差,不要太想我啊,等我回来……”
或者打给儿女,用亲切的谎言哄着:“宝贝,叫声爸……哈哈,不许淘气啊,等爸出差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这些拙劣的谎言一遍又一遍,听着听着邱小妹忍不住眼睛一酸,和办公室负责内勤的阿姨一起抹了把泪。同样眼睛酸酸的丁灿对警察、对缉毒警这个特殊的职业,有了一种更深的体会……
十八时五十分,专案组紧急会议结束,出会议室的时候,朝夕相处的一队警员齐齐震惊到无语了。一位辅警,担起了化装侦查的任务去接近毒贩,这在禁毒支队的历史上是没有先例的。更让人震惊的是,那位化装的侦查员没有配备任何外勤支援,要在几小时后接近目标嫌疑人。
行动代号:烛光。
整个支队从信息指挥台到专案办都在迅速地调整,监控视频直连市区现场,一辆车漆斑驳的面包车,那里面承载着全支队的希望。所有人都在好奇,面对那些狡计百出的毒贩,这孤单的一人一车怎么可能是相匹敌的对手。
可恰恰是这样悬殊的对比,透出一股悲壮的情绪,虽然很多人不知道车里的同事是谁,可都紧紧地攥着拳头,压抑着心里的澎湃,恨不得去和毒贩对决的是自己。
十九时五十分,目标车辆接近了支队给出的方位,武园路小吃市场临街的烧烤大排档,嫌疑人葛洪、高久富、董小花正在此处与几名新入伙的聚餐。他们七八人围了一桌,吆五喝六地,刚开场酒已入酣,似乎在庆祝什么。
如何相认?怎么样搭讪然后上酒桌呢?故作偶遇?
会议室里,政委和支队长紧张地盯着远程视频,心里迅速闪过很多种方案,可哪一种都有缺陷,偶遇容易,搭伙可就不易了。这个小团伙已经初具规模,连天平的反侦查意识又出奇地高,别说想过他那一关,就眼前这道坎都不容易过啊。
准确的时间是十九时五十八分,监控中的面包车突然动了,几乎是直直开向目标地,刹车,斜斜地泊向街边。葛洪、高久富的摩托车正停在那儿,于是“意外”地来了个碰撞,几乎是“嘭”的一声把人家那两辆摩托车给撞翻在地,滑出去几米远。
喝得正欢的几位奔上来和车里的邢猛志争执,这些街头解决问题的方式肯定是讹钱,讹不着就直接干。几个人围着下车的邢猛志,争执没几句有人啪地扬手给了邢猛志一个耳光,邢猛志蓦地跳起,监控没看清,应该是飞踹,把打耳光的人瞬间踹出去几米远。
人一下子都哄上去,成了混战。
信息中心“嗡”的一下子,不少人站了起来,这么高规格的任务被演绎成街头混战,真不知道还能low到什么程度。
而此时贺炯却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看到腾挪利索的邢猛志并未落下风,边打边走,他对着愕然的众下属说了句:“不是狠人不出手,不是同路不聚首,江湖人,不打不相识嘛,哈哈,这才是最好的方案。”
好是好,就是有点狠了,一眨眼工夫,那个无辜的烧烤摊点就给砸得七零八落了,而且混战还在升级……
不打不相识
十分钟前,邢猛志一直在路对面猫着。他泊在车堆里,看到了葛洪,看到了高久富,还有三名不认识的男子,估计是新收的小弟,这些人都不起眼,最扎眼的是那个胖女人,足有两个高久富粗壮,而且像是地位不低,被一群男子围着正喝酒撸串,那大杯喝酒、大块吃肉的样子颇为豪爽,不用辨都识得是传说中的波姐了。
看资料和亲眼见不是一码事,此情此景勾起了邢猛志的回忆,辍学那年其实也常过这种畅饮开怀、玩乐尽兴的生活,他有点艳羡地喃喃评价了句:“还是当烂人好,这小日子过得乐呵。”
这时候,机会来了,葛洪起身了,像是去找卫生间。邢猛志等的就是这机会,他一拧钥匙,发动车,起步,高速前行,迅速在前方掉头,佯作到小吃城,在车人混行的道上驶近那两辆摩托车,靠近时一打方向盘,很拙劣地撞了一家伙,“砰”的一声把一辆撞倒了,捎带着另一辆也翻了。撞击的力量很大,有辆摩托车滑出去几米远。
正吃到兴处的众痞一愣,高久富一拍桌子吼着:“妈的,真不长眼!”
脸大腮肥的波姐瞅着那三位发愣的小兄弟提醒着:“发什么傻?生意找上门了,不用碰瓷都讹定了。”
“对呀,抄家伙。”高久富酒壮胆色,捋着袖子抢先上来了。那三位一个提凳子,两个抄酒瓶,跟着上去了。波姐挪着肥胖的身子蹒跚跟来了。
相隔不过十米,下车的邢猛志和他们照了个面,高久富嚷着:“长着眼出气呢?把我们两车都给撞了,说吧,咋办?”
“好办,一辆一万,哈哈。”波姐唯恐天下不乱,煽着风。
不料撞车的也不是善茬儿,一看自己的车,瞪着眼回了句更恶心的:“猪都没你肥,谁胖谁有理呀?”
“啊?孙子你骂谁呢?”波姐怒了。
“谁接茬儿就骂谁,骂猪你也接呀?”邢猛志怒道,那穿着短袄无法无天的横样愣是把波姐给吓回去了。
“报警。”有个胆小的混子道。
“你傻吗?摩托车没牌,报了谁给钱?”高久富骂了句,给了一巴掌。
对方听到了,恶狠狠地道:“老子这是黑车,交警管不着,赔你个球啊?有这么停车的吗?”
“嘿,嘿,我去……孬九,可见着个比你孬的了。”波姐被对方的横样吓住了,躲到了孬九身后,这人嚣张得让她有点害怕。这不,明显势单力薄,那人还恶狠狠地道:“都是黑车,谁赖谁呢?仗着人多耍横啊?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滚蛋。”
“去你大爷的。”高久富被激得暴跳,挥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的清脆一响,那男子居然没怎么动,只是微微侧了下头,一刹那他挥手直拳捣向面门,高久富下意识后仰……上当了,那是虚晃一拳,高久富一后仰身,胯部前倾,邢猛志瞬间收拳踢腿,直蹬下阴……“哎哟”一声,高久富疼得惨叫一声,捂着裆部连连后退,捎带着把波姐给撞倒了。两人滚在一起,波姐惊叫,高久富惨叫,两人此起彼伏地呻吟着,有食客看着不惧反笑,一口饭直喷碗里。
这边仨急眼了,挥起酒瓶凳子就砸。邢猛志朝着最近的一位,不躲反欺身而上,对着面门就是一拳,“嘭”一声那人脸上顿时开了酱醋铺子,酸的甜的咸的一下子涌上来了,“啊”一声尖叫后倒。邢猛志拔腿就跑,跑向人多的市场里面。
“妈的,给我弄死他!”高久富挡着裆部怒吼道。
两个没受伤的抄着瓶子追,高久富扶着凳子艰难地爬起来,一抹一鼻子血也是动了真怒,几个人嗷嗷叫着追着邢猛志往市场里走。
邢猛志控制着跑的节奏,不快,也不慢,后面追着俩瘦干巴样子的威胁不大。走到市场中段他顺势把手伸进店铺摆在门前的麻辣小龙虾盆子里抓了一把。稍一迟疑抄瓶子的堪堪追了上来,他一侧身闪过,那人刹车不及,跑过了,又一把被邢猛志拽着后领子。那人慌乱挥瓶,邢猛志一挡,顺手在他脸上吧唧一抹,使劲在眼上揉了揉,然后撒腿就跑。
那人站定了,再睁眼顿觉一股火热蒙住了视线,刹那间两眼剧痛,他“叭”一声扔了瓶子跳脚大吼着:“啊,我的眼,我眼瞎了,我眼瞎啦……我什么也看不见啦……”
最后一个追兵已经跑过了同伴,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再细分辨吼了句:“号啥玩意儿,瞎不了,那是辣椒……妈的,这谁呀?这么损!”
一声轻佻的口哨声起,这个举瓶子撵人的愕然回头,恰看到前方十几步远,根本没跑的邢猛志又吹了一声口哨。他犹豫间,邢猛志蓦地抬手,拉弓开射,皮筋声响,“叭”一声正中酒瓶,那瓶子应声碎成了瓶刺,愣着的混子被调戏得无名火起,拿着瓶刺喊了句“去你大爷的”,鼓起勇气怒起直追。
“叭……”又是手起弓响,那个拉开架势的人“哎哟”半声惨叫,后半声被他捂回嘴里了,一放手嘴已经肿了,手心一汪血里有颗被钢珠崩下的牙。他疼得“哎呀哎呀”直叫唤,追上来的高久富一巴掌扇着问“人呢”,再抬头时,那人早不见了。
几人顺着市场转了半圈,远远听到一声破烂车的引擎声,高久富一拍脑袋大呼上当,就往回追,偏偏就错过了,那辆车已经发动,冒着黑烟跑了。
这时候葛洪才提着裤子回来,边走边嚷着:“咋啦?咋啦?就拉泡屎的工夫,咋把饭桌都掀了?”
“哎呀,二屁兄弟,他们几个都被打啦。”波姐扑上来,拽着葛洪的胳膊惊魂未定道,“你是没瞧着啊,把咱车撞了,还把咱的人打成这样,不是说扫黑除恶吗?街上咋还有这么黑的人。”
“到底咋啦?”葛洪一下子分不清情况。
波姐拉着他指着远处:“就……就那辆面包车,跑了。”
“人呢!人呢……追他去啊!”一瘸一拐奔回来的高久富怒道。
一个眼看不见了,一个牙被敲了,一个鼻梁被捣了,就高久富最轻,被踢了蛋。葛二屁愣着瞧着,一下子被逗乐了。高久富气愤道:“二屁,老子被打了,你他妈看笑话呢!”
“不是不是,这什么人啊?有些年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了。”葛二屁惊讶道,忍不住觉得可笑。那个崩了牙的含糊不清道:“会用弹弓,把我的牙打了。”
“十几米外打你嘴里,不赖呀,我看看。”葛洪认真道,把挨了一弹弓的气得无语了,捂着嘴不让他看伤处。
波姐却是头脑清醒,围观的这么多,她紧张道:“这儿不能待,肯定有人报警了,赶紧走。”
几人这才醒悟,葛洪和受伤轻的高久富扶着摩托车起来,摊子被砸的店家拽着波姐理论。这倒好打发,高久富扔了几百块钱,跨上摩托车就跑,直追着面包车去的方向。
“喂,喂,孬九被人打了,他们几个人都被打了,赶紧来……武园路这一块,往科大方向跑,面包车,车号372……”
“喂喂,孬九被人打了,面包车跑了,车号372,是辆黑车,瞅见就堵上啊……”
波姐慢悠悠走着,边走边打着电话,在想着找能联系到的人帮忙,这口气咽得太窝囊,姐可是最忌讳别人说“猪”“肥”两个字,今天这人居然连贯起来说她比猪肥,这可是深仇大恨。她咬牙切齿地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人给踩在脚下狠狠蹂躏……
禁毒支队,观战的会议室里,眼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了一位:来自缉虎营特巡警大队的大队长王铁路。禁毒局通过市局借调此人,情况特殊,所以他也被特殊对待,直接被封队禁足。
毕竟是多年的老警察了,王大队长识得利害,这倒没有什么怨言。本来还对自己前部下接受化装侦查的任务又感动又激动,现在全成了羞愧,面对支队长、政委以及老同学周景万和他同事的眼光,老王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是扫毒去了,还是流毒到社会上了,实在不好判断。不过几分钟工夫,把一个小吃市场搅得鸡飞狗跳,现在110出警已经到场了,肇事的溜得比兔子还快,现场留下一片狼藉。
“支队长,需要知会一下派出所吗?”周景万轻声问。
贺炯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两眼依旧迷茫,挑出来这个出众的,估计出格得也实在超乎他的想象了。结果只能是自己挑的人,自己替人家把屁股擦干净。他又一次看向王铁路时,王铁路老脸一红,羞赧道:“这真不是我能教育出来的,这小子本来就野,打架从来就不吃亏。”
“老王,你们那边警务里还有打架这一科?”周景万问。
王铁路一拉脸不悦了,直道:“巡逻经常碰上喝酒闹事的、偷鸡摸狗的,当巡警不可能不处理啊,我们的方式就是果断出手。不能打不敢打的,我们还不要呢。”
“那还是你教育的。”政委不置可否来了一句。
“不是。”王铁路坚定地摇摇头,“他是带艺从警,咱们警体拳那几下花架子根本不够看,队里教警体拳的跟他练过,基本都被打趴下了。”
马汉卫和武燕低着头偷笑了。不但王大队长尴尬,支队长也有点尴尬,毕竟亲手挑出来的千里马成脱缰的野马了,现在想拉缰绳也不可能了。
王大队长看出这情况来了,小声提醒着:“贺支啊,这小子不知轻重,可把马蜂窝捅了,咱们……咱们就干看着?”
总得采取点行动吧?这个想法和其他人一致,偏偏一贯雷厉风行的贺炯变得犹豫不决,投鼠忌器了,从头到尾没有下一个命令。
“支队长,支队长……老贺。”谭政委提高声音问道,终于把贺炯从冥想中拉回来了。贺炯惯常地一拿烟盒,给王铁路扔了一支,又给周景万、马汉卫挨个儿分了,点着火,慢吞吞抽着,像品味一样深深一吸,努着嘴轻轻呼着轻烟,半晌才玩味地说道:“你们想问题的前提是,他是警察,他在出任务,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对吧?”
众人目光移过来了,就听贺炯解释道:“关己则乱。你们换个角度想,这件事就是个开黑车的混子撞了其他混子的摩托车,然后双方开打,再然后开黑车的讨了便宜跑了……能有多严重的后果?”
“应该没多严重,顶多逮着揍一顿,赔俩钱。”马汉卫脱口道。
“这就对了嘛,还是不打不相识。戏到中途,咱们搅场那不乱套了?继续……燕子,去给大家准备点夜宵,该歇会儿了。”贺炯道。
这倒轻松了,武燕巴不得离开这个抽二手烟的地方,赶紧出门。出了门却见得任明星在走廊里和丁灿嘀咕,那胖小子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手舞足蹈,浑身嘚瑟。她凑近了一听,任明星正在神神秘秘地说着:“我告诉你啊,我早预料到这个事了。咱们今天就不该来,他把咱们骗来,自己倒去嗨皮了。哎哟,多爽,开个黑车横冲直撞,想撞车就撞车,想打人就打人,梦寐以求的彪悍生活啊。”
“你这身肥肉,让你打,你能行?”丁灿笑着道,已经看到了武燕。
“咋不行,猛哥不是教过咱们?”任明星作势比画着,“上捣鼻梁下踢蛋,勒着脖子往下摁。搏命三招啊,他那两下我也会。”
“那你到底拉我出来说啥呢?别跑题。”丁灿小声问。
“我是说组织上是不是太过分了,真把他派出去了。组织上不仗义,咱们不能不仗义啊,咱们申请也去呗,打架也多个帮手啊。”任明星真诚地说。
这一句倒把丁灿感动了,丁灿抬头示意。任明星回头,恰和武燕照了个面。武燕笑了,纠正道:“打架这种事让专业的人去干,你不行。还有,他是自己请战的,他今天的失踪就是为这个准备的,‘烛光行动’细节还没做出来,现在全队都跟着他走。”
“什么烛光?这名不对,其实他就是耍光棍,搞这么个文绉绉的词。”任明星不屑道。
任明星一下子把意境给破坏了,丁灿和武燕齐齐说了个字:“滚!”
两人各走各的,没人理会他了。任明星怔了半晌,喃喃自语道:“没错啊,这就是耍光棍啊,有什么意义啊?一条光棍对一群光棍,哪是找线索?这不是苍蝇飞茅坑,找死(屎)去吗……”
没人解答他这个问题,他也是头一遭见猛哥胆这么肥,担心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让他更揪心的事,只好又屁颠屁颠跑回信息中心观战去了。
“波姐,我看见那辆车了,四海酒店这儿,好像是送食材的。”
“看清了?”
“绝对看清了,车号尾数372,破面包车,他从后面进厨房了。”
“拍个照……你跟着啊,我给你发红包。”
一辆大商务车里,波姐拿着手机等着,看看车后座的几个伤员道:“以前在厂里干过的小马来信了,他现在干黑车,刚巧在路上碰着那小子了。”
城市里实在不好找,跑了一个多小时,不过好歹找到消息了,高久富揉着裆部恨恨道:“妈的,这胆肥啊,打了人还该干吗干吗。真要是个卖菜的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没事,这仇过不了夜,弄厂子里干他个半死。”波姐恶狠狠地道。
对于这个处理方式,受伤的几人毫无意见,鼻梁上已经贴上创可贴的王云标插话道:“我看见他也拿弹弓,好像出手比屁哥还快。”
“放屁,就民间弹弓协会那些半把刀,给老子提鞋也不配。”葛二屁的专业被质疑,愤愤道。
“真的,二屁哥,我还没看清,牙就给崩了。”说话漏风的这位,嘴还肿着,疼得“哎哟哟”含糊不清道。他是给波姐看场子的,扫黑除恶赌场断了营生,来跟孬九混了,因为人瘦被人给起了个绰号叫“麻棍”,真实姓名倒很少有人提起来。
至于那眼上给糊辣椒的,已经送医院了,听着他“哎哟”叫疼,波姐就心烦,正好电话响,她一瞅发回来的照片,瞬间来劲了:“就是他,走。”
风驰电掣间车启动了,车后还跟了一辆双排小卡,里面攒动着人头,车身喷着一个标志:惠民冷库。看到这些被外勤远程追踪到的情况,大家得到了一个信号:PK升级,冷库的车能载不少人,对方人数增加了一倍,要来报复了;这些人的信息渠道堪比天网,居然能在晚上准确找到一辆车,他们的去向正是邢猛志走的方向。
匹夫名猛志
从四海酒店离开,就有一辆奇瑞轿车不紧不慢地跟着,这个点出来,不怕耗油地乱转悠的,基本都是晋阳市的黑车。
邢猛志知道那些惯常捞偏门的人,总有你想象不到的路子。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复不过当晚,不出意料,自己要成为报复目标了。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地从后视镜瞄着那辆一直跟着他的车,心里涌起的不是紧张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兴奋,那种兴奋莫名地刺激着他的肾上腺分泌,让他此时的感觉格外敏锐。
“莫非老子天生是当坏蛋的料?!”
他如是扪心自问,现在都说不清自己怎么能成长为这么另类的样子。
生活其实就是无数个阴错阳差组成的。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很乖、很胆小,一次被人欺负到忍无可忍终于出手,完成了从挨打到打别人的角色转换,成功给自己贴上了淘气、顽劣的坏孩子标签;他记得自己本来立志要考个好大学的,却不想早恋导致厌学、逃学,后来升级到辍学,最终与理想无缘;他记得曾经的梦想是行侠仗义,却不料辍学后跟人干的是打架、收债、抢地盘的活;他记得父亲的去世对他触动很大,那时候就立志要做个正直的好人,甚至为此而加入了挣钱少干活多的辅警队伍,却没料到有一天,那些他努力改正的错误、污点以及性格缺陷,会成为被人关注的亮点。
“还是当坏人爽啊。”
邢猛志此时心里涌起异样的兴奋,回味着今晚的肆意妄为。当警察时不敢随意动手,不敢随意开口,现在好了,以前严重违纪的事,那对于入伙坏人可都是敲门砖啊,毫不讳言,他在这方面可不是一般的有天分。
“呜”一声,他笑着毫无征兆地一打方向盘,车来了个嚣张的掉头,碾过双黄线掉头加速溜了。
后面跟踪的一阵错愕,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再定睛一看,前方出现了一队查车的交警,正拿着发光的检测仪挨个儿让过往的司机吹气,司机愕然心道:“哎哟,波姐找的这是谁呀?开着辆黑车在交警面前都这么浪。”
绝对是辆没证的车,要是再晚点掉头,估计得被交警堵上。他老老实实通过检测地,急急拨着手机嚷着:“波姐,科大路上有查酒驾的,那车掉了个头跑了……哎呀,我咋追呀?他那黑车不怕违章,我不能不怕呀,拍个照罚好几百呢,一天能挣多少?啊?你说的,给一千呢啊……”
钱壮人胆,一听这允诺,司机就近违章抄了个近路,掉头加速追过去了。
丁灿敲响了会议室的门,听到“请进”时,他怯生生地进去了。这个刚开始熟悉的环境因为今天的事又带上了几分凝重和陌生,被禁足在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如履薄冰。
“支队长,您叫我?”丁灿问。
“嗯,你说……他这是在干什么?去四海酒店,现在又往长治街方向跑。”贺炯问道。行动仓促,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现在的邢猛志像孤魂一样在市区游荡,快把他转迷糊了。
丁灿想了想,犹豫着道:“似乎是卖野味去了,可他这几天没打猎啊。”
“哦……”贺炯一愣,明白邢猛志把森林派出所缴获的非法偷猎证据全带走的用意了,他好奇地问道,“他经常去吗?”
丁灿斟酌此事的轻重,不敢轻易开口了。
“大胆讲,不要有隐瞒,人都打了好几个了,打个兔子不算个事。”政委笑道。
“噢,清闲的时候才去,太忙就顾不上了。咱们市郊几座山上野味不少,夏天的知了,春天的杨絮、野蒜苗,秋天的兔子、土鸡,都是市区大饭店的紧俏货。”丁灿道。
“哦,于是就开辟三产啦?”政委愕然问。
“也就打几只补贴些家用,又不是禁猎区也不是珍稀动物,知法犯法的事肯定没干。这也没办法呀。咱们省平均工资低,辅警现在才一千五,队伍里有做微商的、下班开出租的,还有干其他活的,不很正常吗?”丁灿道。
政委愕然的表情僵在脸上,在直言不讳的辅警面前,既尴尬又羞赧,半晌点点头道:“理解,没事了。你去吧。”
“是。”丁灿道,转身出门,却驻足,想听听这里说什么,他听到了支队长出声道:“这应该是他熟悉的渠道,经得起求证,现在他是在以身为饵,等着这些人找到他。这种计划比我们设计的‘偶遇’要合理得多。王队长,您觉得呢?”
“人这么乱,免不得还要有场混战啊,他扛得住吗?”王铁路大队长的声音。
“扛不住也得扛啊,之后走出监控视线,我们也爱莫能助了。大家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失联。”贺炯道。
“单枪匹马的,就怕出什么意外啊。”政委纠结道。
“做几个应急预案吧,盯着冒出头来的这些人和车,看来这位波姐的能量不小啊,她的电话一直在忙线。通知一下,把惠民冷库的底刨一刨。”贺炯的声音。
看来这间房里说的,不会比信息中心更多,丁灿忧心忡忡地踱回了信息指挥中心。进门时,看到几个屏幕上已经锁定了人和车,四辆车,下车的人三两结伙,足有十五六人,远远地包围着一辆泊在街边的面包车。
毫无意外,邢猛志现在已经身陷重围了……
“一只六十。”
大师傅蹲着瞅着扔在地上的土鸡兔子,一比画给了个价。
“上回不还八十呢?又降了,不行。”
邢猛志在讨价还价。
“这电死的没放血,口味差很多。你不是玩弹弓嘛,咋改电的啦?”大师傅找到理由了,这种电死的野味没放血,确实口味差,而且不新鲜了。
“天一凉,兔子白天不出窝,只能电打。那成吧,就按你说的。”
邢猛志拖延着时间,眼瞅着差不多了,准备走,结账时又被大师傅扣了十块,气得邢猛志拽了厨房案板上两根黄瓜做补偿,边啃边踱步向外走去。
阴影里,一个双手撑着袋子的男子蹑手蹑脚地跟着邢猛志,冷不丁扑向他,口袋兜头扣了上去。
咦?没扣着,他一愣,就差了几厘米距离,目标突然快了一步,让他落空了。
站定的邢猛志笑着道:“老子就是打兔子套土鸡的,你给我玩这小把戏,太差了吧。都出来吧。”
饭店的垃圾车下,又钻出来了俩,套袋子的道:“哟,可以呀,套不住只能打了,兄弟们上。哎哟喂……”
突然他膝下一疼,下意识弯腰,紧接着就被欺身而上的邢猛志揪着袋子口拉了个趔趄,一下子被邢猛志捏住脖子了,一根粗壮的物事插进了他的嘴里,喊叫瞬间被堵回去了,耳听到袭击的人阴阴笑着:“火气这么大,吃根黄瓜泄泄火啊。”话音刚落又被一膝顶开,嘴里插着老粗一根黄瓜,“嗯嗯哦哦”疼都叫不出来了。
一踢、一拉、一插,轻松地解决了一个,而且那人的麻布袋到了邢猛志手上。冲上来抄着棍子袭击的被邢猛志扬着布袋一挡,嘭嘭直响,却软绵绵地不着力,两下连挡,前面的眼前一黑,袋子扣他头上了,邢猛志顺势握着他的腕子,朝另一人直杵过去。那人空门大露,正被戳到肋下,疼得“哎哟”一声蹲下了。
邢猛志“噌”的一脚直踹蹲下那人的脸上,回身一肘拳直磕布袋扣着的脑袋上,两人“爹呀妈呀”地叫唤着满地打滚。夺到武器的邢猛志在手里一掂,发现是截短锹把子,他顺手连挥带打,捎带着乱跺一气,把猝不及防被放倒的三人打得哭爹喊娘,抱头乱滚。街外那群见前锋偷袭失利,跌跌撞撞地围了上来。出路被堵的邢猛志回身进了厨房,朝前门奔去。
邢猛志一阵风似的穿过走廊、厅堂,刚出门路上迎面奔来三人,他只好在车间穿梭,堵前门的也堪堪奔来了,手中兵刃亮得咣当直响。都是些街头流氓干仗的标配,链子锁、暖器管,还有一个正从腋下抽出尺长的斫骨刀。
“我去,至于吗?就玩玩,真玩命啊?”
邢猛志惊得大喝道,足下生风,脚步不停。围上来的仨也是彪悍异常,邢猛志甩起长短棍作势要砸向持刀的,那人一闪,这头邢猛志根本没砸下去,再一喝:“看招。”
那人再一闪,又是虚晃一枪,对方明显被气着了。邢猛志嚣张地哈哈一笑,谑骂了句:“傻子。”
那三人怒极了追上来,却不料这时邢猛志毫无征兆地一扔,棍飞了出去。飞奔而上的持刀汉子一个不防,“咣”的一声正中脑袋,“哎哟”一声疼得蹲下了,一摸脑袋上起了个大包,疼得他边揉边骂,那扔棍子的早奔远了。
同伴追了上去,大吼着“站住”。这个点不算晚,路上尚有行人,一遇这流氓打架都是忙不迭躲开。邢猛志灵活地穿梭在车缝里,眼看着行动渐渐受阻,后面的两人快追上来了,有个气喘吁吁地嚷着:“站住,你跑不了了。”
另一个也是威胁着:“再跑操你家里信不信?”
嗯?邢猛志蓦地站定了,堪堪站住一回头,把后面那俩吓了一跳,就见得破袄烂衫一个锅盖头的汉子看着他们,一点慌张也没有,两人愣了下没明白状况。
“那不跑了,谁跑谁是王八蛋啊。你俩撑得住吗?”邢猛志笑着问。
“哦哟,好厉害啊。”
“娘咧,不是有病就是有种。”
那两混子倒被邢猛志折服了,空手还敢这么嚣张可真不多见。两人抄起家伙上来了。这时候邢猛志两手蓦地抬起来了,“嗖”的一声,一颗弹珠几乎不可见地弹飞出去。一男子“哎哟”疼叫,一手捂向另一手腕,链子锁“当啷”一声掉地上了,他刚蹲身去捡,又“啊”一声惨叫,手背一阵剧痛,吓得他噔噔连退数步。
持棍的吓住了,弹弓,居然是一把弹弓,都没见人咋瞄,一打一个准。而此时他距离邢猛志不足十米,一个冲刺的距离,不过免不了要挨一铁弹子,犹豫间邢猛志笑着道:“我打你棍梢,你信不?”
“不信,吹牛吧。”那男子握着棍,心里闪过一个最佳方案,等弹弓一出手就冲上去,他来不及打第二弹。
“嗬,打不住棍梢老子认栽。”邢猛志不容分说,作势瞄准,那人等着这一弹,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棍子。
“嗖!”长拉玫红色皮筋的手松开了。
“啊!”那人惨叫一声扔下棍子捂住了嘴,钢珠的力度奇大,瞬间把嘴巴敲得如绽开的菊花,带血的那种。
“不好意思,打偏了。”邢猛志掉头就跑,边跑边道,“这是谁的手下这么白痴,居然真站那儿让人打。”
流氓打架有个规律,一般是软的砍,硬的怕,见到横的就趴下。这么个狗急跳墙的主,又使得一手好弹弓,那仨堵前门的不敢追了,远远地拉开了距离。邢猛志跑跑停停逗着他们走近,那仨学乖了,就不往近处走。走着走着,邢猛志发现不对了,蓦地路边一辆车灯亮起,不仅两盏,顶上还有改装的灯,几束光齐齐照在他身上,他惊得拐弯就跑,边跑边回手出弓。
“叭!叭!”连射两盏车顶上的灯,后面嗷嗷叫着的几人操着家伙追着他满地乱跑。
“妈的,比葛二屁还猛。”车里的高久富心有余悸地揉揉裆部,不知道的还以为开枪了,十几米开外,两声碎两灯,要打人那还不一敲一个准?
“小心点。”波姐提醒着,喃喃地道了句,“真他妈猛,哪里来的亡命徒?”
远处,已经接上火了。高久富这回学乖了,带来的人都戴着摩托车头盔,护住要害,弹弓的伤害就有限了,一群人戴着大手套、操着臂粗锹把,边追边打。那混战看得波姐浑身肥肉直颤。
“嘭!”一棍敲到那人的背部,波姐浑身一激灵。
可不料被敲的顺势挟住了棍子,一踹一夺,抢走了武器。嘭的一声又挨一棍,不过此时他已经夺走了棍子,一横棍子恰恰架住了第三人的长棍。武器在手那人如虎添翼,连戳带抡,戳肋的、敲脑袋的、抡腿的,瞬间放倒了仨。就见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地下躺了仨,爬着要躲开这煞星,后面追的还有两个,被那人满嘴是血的狰狞凶相吓得不敢靠近了。
“咋弄?收不了场啦。”波姐心虚了,有点后悔。
高久富却是无所谓地道:“让他跑了,咱们这些年就白混了。呵呵,现在是比人多钱多,可不是谁狠谁老大了。”
他发动了车,却是绕着街边缓行,而追的目标已经看不见了……
王铁路大队长轻叹一声,双手支着额头,低下了头,回传的视频不甚清晰,可看得出战况的惨烈。此时邢猛志怕是成了困兽犹斗,可哪怕再厉害的困兽也挡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群狼。
看到邢猛志拄着棍子,靠着墙稍歇,那俩又趁机追上来时,武燕终于按捺不住了,拍案而起。
“发什么神经?坐下。”贺炯厉喝了一声。
“支队长,对方几处埋伏,他会被人打残的。”武燕怒道。
这正是贺炯心里担心的事,这个度谁也把握不了,混战起来,出手没轻没重的,真要去个健康的人回来个残疾,那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他抚着下巴思忖着,看向了周景万和马汉卫,两眼如怒,瞪得溜圆。
“不要动,再有几分钟110出警就到场了,我们现在就是把他带回来也于事无补。”周景万咬牙切齿道。
武燕怒问道:“周队,你心里除了任务还有什么?对方已经准备拼命了,我们看着他送命啊?”
周景万尴尬地低下头,无言以对。马汉卫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道:“燕子你别说了,你心里也清楚,现在他在法外之地,他不是执法者,除了自己撑着,没有任何办法。”
武燕颓然而坐,贺炯保持着表情未动,低沉地道了句:“他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打法,怪不得不向我们说明,我有点理解‘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含义了。不要动,现在的利害冲突还不至于要命,打到这份儿上,这个玩命的怎么着也得被带走啊。”
对于隐藏在暗处的犯罪团伙而言,不管是动了招募之心,还是出于安全起见,肯定得把这个人弄走,否则落在警察手里一查,不管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脱不了干系。此时贺支队长明白了邢猛志的良苦用心,是用江湖人的思维,给对方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难题。
此时的邢猛志也被逼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靠着一家商店橱窗的角落,手拄着齐腰锹把,腰上挨了一棍跑不起来了,而两名毫发无伤的追兵已经围上来了。这两个人身着皮衣,头戴头盔,戴着厚手套,似乎在揣度着对手伤势的严重程度还能不能反击。
稍歇片刻,邢猛志一只手悄悄地握住了弹弓,睥睨着两位对手。
“给你们逃命的机会,别逼我出手。”他喘息着说。
“呵呵。”有一个人奸笑一声。另一个人在头盔里说:“听这声量是不行了,还这么多废话,上!”
邢猛志一抬手,一样东西送进了嘴里,是弹弓包。他牙咬着弹弓包里的钢珠,手一前拉,神奇地单手和嘴巴组成了射弹的姿势,当头一个一愣神,“叭”一声头盔的护目镜碎了,“啊!”他尖叫着连连后退。
邢猛志趁势而上,抡着大棍和另一个打在一起。咣咣两棍,招架的那人已是慌了神,收棍的邢猛志趁势一戳肚子,那人往下一格挡,却不料邢猛志就着挡势,在他的腿间左右一撩一磕,疼得那人腿一软,直跪在当地。收棍回身的邢猛志恶狠狠地抡着棍子朝那人头上砸了下来。
此时邢猛志满脸是血,怒目如煞星降临,厉声如恶魔出世。另一位眼睛刚可视物就像见鬼一样,扔下武器连滚带爬地逃走了。那跪着的人扔了武器抱头凄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
电光石火间,抡向脑袋上的棍子堪堪停住了。此时隐约传来警报的声音,被疼痛和怒火烧得昏头昏脑的邢猛志怔了下,听着那人的哀求,他扔了棍子,朝那人踹了一脚,一脚把人踹倒在地,然后一瘸一拐地绕过胡同,往饭店后厨他泊车的地方走去。
前半截打得兴起,后半截又打出了真怒,应该在合适的时候“失手被擒”了,可他看对方却没有妄图擒住他的迹象,难道是判断失误?如果失误的话,那这几棍就白挨了。
他揉着腰,现在腿、背、浑身都疼,疼得他一瘸一拐,想加快速度也不可能,眼看着就到车跟前了,这是条后厨的小路,少有人迹。他有点懊丧地在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掏出车钥匙加大步幅,不管怎么办,肯定得在警车来之前离开,否则,就要前功尽弃了。
“啪!”黑暗中一声轻响,飞出的物事带着几不可辨的破空声音。
几乎是下意识地侧头,同时脸上一阵剧痛,邢猛志捂着脸“啊”声惨叫,手捂着的部位黏黏糊糊出血了。他知道是葛二屁的弹弓在暗处出手了,刚心生想法,跟着眼前一黑,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个大袋子直扣住了他。
围墙上跳下来两人,操着家伙对着大布袋一顿棍棒乱打,直打到袋子里的人连挣扎都微弱了这才住手。
此时邢猛志的车蓦地发动,车灯亮了,车倒了回来。连天平赫然在驾驶的位置,他好奇地看着口袋里露出两条腿的人,破中式裤,大胶鞋。不远处出手的葛二屁奔了过来,急声道:“平哥,警车快来了,快走吧。”
“嗯,你把他的车开走……你俩,把人带走。”连天平下了车,葛二屁接替他的位置,开走了这辆车。早埋伏在路口的另一辆车驶来稍停,两人把被打昏死沉的邢猛志扔到了车后厢,“呜”一声开走了。
连天平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待在原地,等车走了才弯下腰,捡起了那人丢下的东西,一把弹弓。木质的弓身,他拿着把玩着,慢悠悠地踱到前厅。此时警车已经到场,不过打架的已经没影了,两名面嫩的小警员正询问着店里服务员,两个服务员正心有余悸地描述经过。
他轻轻地坐下来,要了瓶酒、两个菜,等菜的间隙顺手把手里的弹弓准备扔进垃圾桶里,不过一刹那颇好的手感让他做了个相反的动作,把弹弓放到了桌上。连天平带着好奇的眼光审视着这个不起眼的木头架子,此时的他有点想不通,这种小孩子玩意儿能被人玩到出神入化,十几米的近距离威力堪比手枪,这得练多久才能做到呢?
即便有答案估计他也不会去学,他的眼光是被弹弓上的烫字吸引住了,是两行刚劲的魏碑体,上书: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平哥的文化不高,不过浓厚的兴趣让他用手机搜了搜这两行字的意思,仔细一瞅兴趣更浓,他愕然给了句评价:
“咦哟,还是个神话故事,誓戮天帝呀,怪不得是个操天日地的狠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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