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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失乐园(9)

        想到他第一次把一部新手机给她,说这样好约。第一次从那部手机听见老师的声音,她正安坐在便利商店近门口的座位。他在电话那一头问:“你在哪儿?我一直听到叮咚、叮咚的声音。”她很自然回答:“在便利商店里啊。”现下才想到,在电话那一头,他听起来,必定很像她焦急地走出门外、走进门内。当然或者他没有想那样多。但她突然有一股滑稽的害臊。简直比刚刚还要害臊。怎么现在突然想到这个呢?

        思琪坐在地上胡思乱想。老师的打呼声跟牲口一样,颜楷似的筋肉分明。总是老师要,老师要了一千次她还每次被吓到。这样老师太辛苦了。一个人与整个社会长年流传的礼俗对立,太辛苦了。她马上起身,从床脚钻进被窝,低在床尾看着老师心里想这就是书上所谓的黧黑色。他惊喜地醒来,运球一样运她的头。吞吞吐吐老半天。还是没办法。果然没办法。他的裸体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脆弱、衰老。他说:“我老了。”思琪非常震动。也不能可怜他,那样太自以为是了。本来就没有预期办得成,也不可能讲出口。总算现在她也主动过了,他不必一个人扛欲望的十字架了。她半是满足,半是凄惨,慢吞吞地猫步下床,慢吞吞地穿衣服,慢吞吞地说:“老师只是累了。”

        毛毛先生的珠宝店是张太太介绍给伊纹的。伊纹刚搬来的时候,除了念书给思琪她们,便没有其他的娱乐,给老钱太太看见她一个人读书又会被骂。

        毛毛先生本名叫毛敬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上门的贵妇太太们叫他毛毛。与年轻人亲热起来,贵太太们也自觉得年轻。毛毛先生懂这心理,本来他就是怎样都好的一个人。渐渐地,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自己也像是忘了的样子。

        伊纹第一次去毛毛的珠宝店,刚好轮到毛毛先生看店。一般总是毛毛先生的妈妈看店,而毛毛先生在二楼设计珠宝或是选宝石。珠宝店的门面倒也说不上是气派或素朴,就是一家珠宝店,很难让人想到别的。

        伊纹其实早已忘记她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毛毛了,只是不知不觉间习惯要见到他。但是毛毛先生记得很清楚。伊纹那天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身无袖洋装,戴着宽檐的草帽,草帽上有缎带镶圈,脚上是白色T字凉鞋。伊纹按了门铃,推开门,强劲的季风像是把她推进来,洋装整个被吹胖,又迅速地馁下去,皱缩在伊纹身上,她进屋子把帽子拿下来之后,理头发的样子像个小女生。虽然说总是伊纹来去,而毛毛坐在那里,但毛毛再也走不出去了。伊纹整个人白得像一间刚粉刷而没有门的房间,墙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压缩、进逼,围困毛毛的一生。

        毛毛向伊纹道午安,伊纹一面微微鞠躬一面说她来看看。“请问大名?”“叫我许小姐就好了。”那时候伊纹刚结婚,在许多场合见识到钱太太这头衔的威力,一个人的时候便只当自己是许小姐。毛毛本能地看了伊纹身上的首饰,只有右手无名指一枚简单的麻花戒。或许只是男朋友。毛毛立刻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有要找什么吗?”“咦,啊,我也不知道。”伊纹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极其天真的成分,那是一个在人间的统计学天然地取得全面胜利的人才有的笑容,一个没有受过伤的笑容。“要喝咖啡或茶吗?”“啊,咖啡,咖啡太好了。”伊纹笑眯了眼睛,睫毛像电影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扇子。毛毛心头凉凉的,是屋外有冰雹的凉,而不是酒里有冰块的凉。那么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永远被保护在玻璃雪花水晶球里,就是受伤。

        伊纹顺一顺裙子,坐下来,说她想看那对树枝形的耳环。小指长的白金树枝上细细刻上了弯曲的纹路和环状的树节,小钻像雪一样。伊纹被树枝演衍出来的一整个银白色宇宙包围。伊纹四季都喜欢——就像她喜欢生命而生命也喜欢她一样——但是,硬要说,还是喜欢冬天胜过夏天,抬起头看秃树的细瘦枯手指衬在蓝天上,她总感觉像是她自己左手按捺天空,右手拿支铅笔画上去的。伊纹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正统的姿势,像在取暖。小羊喝奶一样嘬嘴喝咖啡,像是为在雪花树枝面前穿得忒少而抱歉地笑了。从来没有人为了他的珠宝这样入戏。

        伊纹在镜子前比了比,却忘了看自己,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那小树枝。她自言自语道:“好像司汤达啊。”毛毛先生自动接下去:“萨尔斯堡的结晶盐树枝。”伊纹把耳朵,小牙齿,长脖子,腋下都笑出来。“第一次有人知道我在自言自语什么。这对耳环就是从司汤达的爱情论取材的。是吗?”伊纹说破了毛毛,却觉得此刻是毛毛看透她。毛毛很动荡。仿佛跌进盐矿里被结晶覆盖的是他。他身上的结晶是她。她是毛毛的典故。她就是典故。伊纹不觉得害臊,新婚的愉悦还停留在她身上,只觉得世间一切都发乎情,止乎礼。伊纹从此喜欢上毛毛这儿,两个人谈文学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偶尔带走几个从文学故事幻化而来的首饰,伊纹都觉得像走出乌托邦。走出魔山。走出糖果屋。她不知道对毛毛来说这不只是走出糖果屋,根本是走出糖果。

        这时候毛毛先生只知道她是许小姐。在楼上对着镜子偷偷练习叫你伊纹。叫我伊纹就好啰。

        伊纹常常带三块柠檬蛋糕来找毛毛,一块给毛妈妈,一块给毛先生,一块给自己。一面分,一面倔强地对毛毛先生说:“不能怪我,那么好喝的咖啡没有配蛋糕实在太狠心了。我就是草莓季也不买草莓蛋糕,毛先生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你笑得像草莓的心。“因为草莓有季节,我会患得患失,柠檬蛋糕永远都在,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伊纹接着说下去,“学生时期我跟坐在隔壁的同学变成好朋友,我心底都很害怕,如果她不是坐我隔壁,我们还会是朋友吗?又对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

        “所以许小姐不是路过?”伊纹又笑了:“对,我不是路过。”看着你切蛋糕的时候麻花戒指一闪一闪的。毛毛没有说,那如果你知道你第一次按门铃,走进来,那一串“铃”字在我身上的重量,你还会按吗?伊纹继续说:“所以啊,我喜欢比我先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和事物,喜欢卡片胜过于E-mail,喜欢相亲胜过于搭讪。”毛毛接了下去:“喜欢孟子胜过于庄子,喜欢Hello  Kitty。”成功逗你笑了,你笑得像我熬夜画设计稿以后看见的日出,那一刻我以为太阳只属于我。我年纪比你大,我比你先存在,那你可以喜欢我吗?毛毛低头铲咖啡豆,低头就看见伊纹有一根长头发落在玻璃台面上。一看心中就有一种酸楚。好想捡起来,把你的一部分从柜台的彼岸拿过来此岸。想把你的长头发放在床上,假装你造访过我的房间。造访过我。

        伊纹在珠宝和毛毛面前很放松。一个是从小习惯了,一个是他仿佛很习惯她。伊纹很难得遇见面对她而不是太紧张或太大方的男人。她很感激毛毛,觉得毛毛他自身就像从她第一次造访就沿用至今的咖啡杯一样——就算她没来的期间给别人用过,也会再洗得干干净净的。她不知道毛毛从此不让人碰那咖啡杯了。懂得跟她一样多的人不是不多,但是能不卑不亢地说出来的人很少。毛毛把一个作家写一本小说花费的十年全镂刻进一枚别针里,上门的富太太们从来不懂,他也不感觉糟蹋或孤高,只是笑吟吟地帮太太们端着镜子。

        <div  class="contentadv">        毛毛有时候窝在楼上画设计图,画到一半手自动地移到稿子的边角画起一枚女式九号麻花戒。戒指里又自动地画上无名指。回想你叫我毛先生的声音,把这句话截断,剩下一个毛字,再播放两次:毛毛。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名这样壮丽。无名指旁又自动画上中指和小指,椭圆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转的黄道。你是从哪一个星系掉下来的。你一定可以原谅我开车从店里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过的一颗星星还亮着,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见日出了还是要去店里,看着店里的电子行事历就在心里撕日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见你了。到最后我竟然看见星星就想到你,看见太阳也想到你。手又自动地画起了食指和拇指,指头上的节和手背上的汗毛。不能再画下去了。其实只要每个礼拜看到你好好的就好了。

        那天伊纹又带了三块蛋糕来。毛妈妈看到伊纹,马上说:“请等等,我去叫毛毛下来。”千层派皮上高高堆垛了香草卡士达。伊纹一拿蛋糕出来,就告解一样对毛毛说:“一年四季都吃得到香草蛋糕,那是因为欧陆从前殖民中南美洲,我还这么喜欢吃香草口味的甜食,想想我其实很坏。”毛毛先生的笑浅浅的,可以一把舀起来喝下去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伊纹带来的甜食有多少奶油,从来不会沾到毛毛先生的小胡子。两个人很自然地从殖民谈到康拉德。

        毛毛收拾桌面,伊纹正面说道:“我自己是女人,却从来读不出康拉德哪里贬抑女人。”突然张太太按门铃,走进来了。奇怪张太太的一头红卷发本应该远远就看到。张太太的声音比寒流还激动:“哎呀,钱太太也在这里,怎么没邀我啊,干脆咱大楼在这儿开派对啊,毛毛你说好不好?”

        钱太太。毛毛的心整个变成柠檬,又苦又酸,还被削了皮又榨了汁。我一直以为的眼熟,是像大众言情小说里那种一见如故,那种上辈子看过你。原来我真的看过你,原来那天那个让人无法直视的新娘是你。原来我飞到香港挑的粉红钻戴在你脖子上。伊纹的笑容像视觉暂留。毛毛先生的笑容搁浅在唇髭上。张太太的声音像竞选车一样,那么大声,可是没有一个字听进去。张太太走了之后,伊纹抱歉地笑了:“对不起,我一直不好意思叫自己钱太太。”毛毛慢慢地、轻轻地说:“没关系。”你那样对我笑,我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反正我本来就是最没关系的人。

        后来入夏,毛毛先生是唯一发现伊纹的长袖没有随着季节脱下来的人。除了思琪她们以外。毛毛责备自己是不是想看见伊纹的手臂。伊纹除了袖子,还多出一种畏寒的表情。当他问她要不要咖啡的时候,她会像被吓到一样,声音跳起来:“嗯?”他知道她低头的时候不是在看首饰,只是怕泛红的眼眶被看见。也知道她抬起头不是为了看他,只是不要眼泪流出来。你怎么了。要是我不只是你的珠宝设计师就好了。我宁愿当你梳子上的齿。当你的洗手乳的鸭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天张太太和吴妈妈、陈太太一齐来看新一批的珠宝。说是看珠宝,还是八卦的成分多。人人都知道毛毛和毛妈妈等于是没有嘴巴。毛妈妈招呼她们。毛毛先生捧着刚影印好的设计图,纸张热腾腾的像刚出炉的面包,下楼梯的时候,他听见张太太的声音:“所以说,都打在看不见的地方吗。”“打得很厉害吗?”“当然厉害!小钱先生以前可是陆战队的!我表弟以前也是陆战队的,那个操啊!”毛妈妈听见脚步声停了,跟太太们鞠躬抱歉一句,慢慢地走上楼。上楼看见毛毛把设计图揉成球往墙上扔。毛妈妈只是自言自语似的,用面线白米的口气说一句,就又下楼了:“不要傻了,人家就算离婚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原来毛妈妈早就知道了。也许比毛毛自己还早知道。

        他想起有一次伊纹一面拿着一枚鸡尾酒戒端详,一面说:“这枚我好像看过?”他马上把她第一天第一次来这里翻过的首饰全端上来,连她那天的衣着都流利地背出来。像背白日依山尽一样清瘦而理所当然的声音。想起伊纹那时候惊喜的笑容,笑里却有一种往远处看的表情,像是看不到现在。

        毛毛先生晚上开车回到家,打开计算机看新闻,有人贪污,有人偷窃,有人结婚。他觉得新闻的白底比平时还要白,而黑字又比平时还要黑。他解开裤子,一面想着伊纹,伊纹笑起来的时候睫毛簇拥到一起,刚认识她的一个夏日,她的肩膀在小背心之外露出了酒红色蕾丝的肩带,趴下去看橱窗的时候乳被玻璃挤出了领口,想着她念法文时小红舌头在齿间跳跃。一面想着伊纹一面自慰。满室漆黑,计算机荧幕的光打在毛毛身上,他的裤子瘫在小腿上。没办法打下去了。毛毛裸着下半身,小学毕业以来第一次哭了。

        在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思琪坐在地板上摩挲沙发扶手卷起来的绒布羊角,一面摸一面说:“老师,你可以带我去看医生吗?”“你怎么了?”“我——我好像生病了。”“你不舒服吗?你该不会怀孕了吧?”“不是。”“那是什么?”“我常常会忘记事情。”“忘记事情不是病。”“我的意思是,真的忘记事情。”“你这样讲话老师听不懂。”小小声地说:“你当然听不懂。”李国华说:“你对老师不礼貌哦。”思琪指着地上自己的衣裤,说:“你这是对学生不礼貌。”李国华沉默了。沉默像冰河一样长。“我爱你,我也是会有罪恶感的,你可以不要增加我的罪恶感吗?”“我生病了。”“你到底生什么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去学校。”“听不懂。”思琪吸了一口气,鼓起耐心开始说:“我常常在奇怪的时候、奇怪的地方醒过来,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去过那些地方,有时候一整天下来我躺在床上才醒过来,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一整天做了什么,怡婷常常说我对她很凶,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我有骂她那些话,怡婷说那天我上课到一半就直接走出教室,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我有去学校,我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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