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把刘苏放在了小区门口,同样的,到了别墅区外,秦婉瑜也提前下车。
她想走一走。
小区内部道路落了一层浮雪,路灯周边有一圈晕光,寂静的凌晨,只有脚下踩雪的咯吱声。
空气凌冽,吸进肺里冰冰凉,很醒酒。
今晚是她有生之年喝得最多的一次,一瓶又一瓶,却没有醉。
不能带着太大的酒气回家,妈妈会骂。
她极少在外逗留这么晚,其实在唱歌的时候,周芬芳就已经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来催了,可秦婉瑜都没接。
今晚她不想被其他的事情打扰,只想痛痛快快地玩。
吃饭时,她开心地和大家聊天,一起回忆高中时代半明媚半惆怅的时光。
唱歌时,她肆意抢麦,会与不会都跟着合唱。
黄超跟她表白时,她拒绝的没有一丝压力。
因为不喜欢。
不喜欢我就要直接告诉你。
像苏苏,苏苏喜欢他,绕了一圈才说出口,他答应了。
他做了苏苏一晚的男朋友。
可我也说了喜欢你呀,我没绕弯弯,我直接说的。
你会做我的男朋友么?
不要吧,先不要吧。
我怕自己也变成苏苏,怕自己咬着牙放弃你。
如果某个决定一定要咬牙才能做,那我希望是…咬牙坚持下。
她知道有时候情感的消失就像冰箱停电,里面的食物会慢慢变质,冰箱没错,食物也没错,只是不来电了。
她不知道苏苏会在未来的哪一个瞬间彻底放下方圆,对他不来电了,所以她不敢尝试。
时间虽然会让某些事情变得面目全非,但也会让一些事情沉淀得纹丝不动,比如想念,比如爱。
爱多难得啊,22岁的秦婉瑜对自己的认知太深了,她知道这辈子自己爱上一个人好难好难,她什么都可以将就,只有爱情不能退而求其次,她不想轻易放弃。
他和别人在一起了,那就等等好了,毕竟他们都年轻。
在感情里,温润如水的秦婉瑜化身勇敢的战士,只因她认为爱情本就该使人变得温柔勇敢,而不是委屈和妥协。
等吧,等到彼此牵挂,等到双向奔赴。
等到有一天哪怕她变成一阵八月的风,那人也会想要温柔的留住她。用笑,用爱和身上所有与她有关的因果去请自己允许他参与所有剩下的春夏秋冬。
一步一步,秦婉瑜在想剩下的寒假要不要去报一个法律研习班。
再一步,她在想下学期要平衡传统文化和法律专业的学习课时,她想修双学位了。
每一步她都在想一些问题,唯独没有再去想方圆。
进家门前的最后一步,她回头,回望午夜时分自己一步步踩下的脚印,来时路清冷寂静,秦婉瑜展颜一笑。
‘人总是在靠近幸福时倍感幸福,在幸福进行时又患得患失,坏小子,我不矫情,我们去未来见面。’
周芬芳和秦刚都没睡,见女儿回来,周芬芳披上外套上了楼,什么都没说。
秦刚放下报纸,低头从眼镜后面冲女儿眨眨眼,歪嘴撇了撇,示意秦婉瑜:你妈气儿不顺。
秦婉瑜捂嘴一乐,换下鞋子跑到沙发上盘腿一坐。
“你怎么不去睡?”她问秦刚。
“给你妈做心理动员呗。”说着,秦刚给女儿倒了杯温水,“喝点,这么大的酒味,喝不少啊闺女。”
秦婉瑜笑笑接过,问:“妈妈同意了么?”
秦刚啧啧一声,“别看你妈凶巴巴的,其实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只是想让你得到更好的教育,其实也舍不得你一个人出国。”
出国,留学。这个话题从高中就伴随着秦婉瑜,一直到现在,到除夕,到每一天的早中晚餐,周芬芳都会提起。
以前,秦婉瑜觉得出不出国无所谓,但直到某个夏天的午后,她不想出去了。
秦刚说:“你在燕大好好念书,成绩好的话,一点点你妈的口也就松了。”
“嗯。”秦婉瑜点点头,撩了撩头发,喝了一大口水。
秦刚支吾两下,试探着问:“去和…同学吃饭唱歌?”
“对呀,是高中同学聚会。”
秦刚轻咳一声,问:“方圆……”
“他也在的呀。”秦婉瑜直截了当,眯着眼睛看向爸爸。
方圆在东山的事秦刚知道,小群里有他。
方圆去FLY商场唱歌的事他也知道,毕竟商场算飞鸿地产的资产。
“你和他……”
“同学的呀,爸,我去睡觉了哦,你也早点睡。”
“哎……诶。”
秦婉瑜甩着脚丫跑了两步,想了想又跑回来,重新坐在沙发上,看着秦刚的眼睛说:
“好多人结婚时,其实并没有刻骨铭心的感情,我不行的,爸。”
秦刚不知道女儿要说什么。
“从小到大,你和妈妈为了我的学习付出了好多,我知道的。但……这件事我想自己做主,行么?
“我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特别特别对的人,不只是牵手拥抱,我想和他一起扛住生活的重量,互相支撑、组建家庭,我和他一定要有默契,要三观一致,更要坚定站在对方身边。
“爸,你祝福我吧。”
秦刚一叹,想说你看上的那个人的生活上没啥压力,所谓的重量…是特么人太多了。
秦刚:“我……”
“我想在这个最需要奋斗的年龄里去爱一个能给自己带来动力的人。”
秦婉瑜拉着他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然后起身就跑了。
秦刚摘下眼镜,挤按睛明穴。
作为过来人的他,当然明白小年轻的心态。
感情里的执念有很多种,比如…你明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还是想赌一把,赌你是他的意外,赌他会为你改变。
没上车和上错车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因为投了两元的硬币而不舍得下车,我的傻女儿喔。
没有拉窗帘,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秦刚的傻女儿卡巴着大眼睛仰望漆黑的夜空。
觉得他好,觉得他独一无二,渐渐透露心迹,是那年夏天的事了吧?那时天儿正热,心也热,现在天儿凉了,心也凉了么?
怎么会呢?才不会。
所有的事情秦婉瑜都能想通也能接受,但依然不知道怎样填满心里的失落,那么…索性就将自己摊成稿纸吧,剩下的,让岁月来点彩。
向窗台两朵塑料粉玫瑰许个愿吧,期望未来十里繁华的长街相遇时,纸上没有一丝荒唐。
我等你,会等很久。
——
“我带你飞。”
“……”
“飞行、永生、预知未来,人类三大终极目标。”五舅说。
“……”方圆再度无语。
“扑哧。”
嗑瓜子、剥核桃的林灵珊没忍住笑了出来,把剥好的一小把核桃推给茶台边上的方圆。
见状,史蒂芬·五舅翻翻白眼,佯怒着让外甥女坐到自己这边,林灵珊哼了声:“我再给你剥点不行么?方圆过来是客人。”
看着方圆摇头晃脑地吃着自家小公主亲手夹的核桃,也无语了。
方圆抬头说:“想飞的话,玩滑翔伞不行么?干嘛弄翼装飞行那么刺激的活动?每年死一车你不知道?”
五舅兴致盎然:“不疯魔不成活。”
方圆叹道:“离大谱了我的舅。”
又看向身旁的林家小妹妹,凑过头小声说:“你不许玩。”
林灵珊浑不在意地笑笑:“还是我推荐给他的呢。”
方圆:“……”
大半夜的,在东山最高点围炉煮茶吃干果,方圆一边克制着刘小苏那里引生的愁绪,一边应付五舅。
从坐在这里开始,五舅一直没把话题铺开,反而东拉西扯,方圆喝了一肚子茶水,而且本就闹心,终于忍不住了。
“虽然是过年,但已经初三了,不至于还守岁,你找我到底嘎哈?为公主殿下还是你自己?”
五舅看看林灵珊,告诉方圆:“她的事我管不了,我现在是他保镖,奉命行事,嘿嘿,但我劝你,别多想了。”
方圆也歪头瞧瞧和他已经进度条干到百分八十的小丫头,对方却一直低头,专心致志地夹核桃,对两人的对话充耳不闻。
暗叹一下,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这道关不是现在能过的。
便转而问五舅:“既然不是我俩的事,难道你又要带我挣钱?”
五舅抚掌一笑:“对啊。”
<div class="contentadv"> 方圆问:“还是金融?”
“那不是,”五舅摇头,笑道:“club的人数已经满了,你现在的身份也不适合给我跑腿。”
方圆大松一口气,放下心来,他之前最怕明面上和五舅因为金融理念不合而翻脸,现在这样正好,他们做他们的,方圆自己做自己的,明面上都是好朋友,暗地里再拆他们的台。
明战转暗战,再好不过。
“那是?”他问。
“我之前认识一个小朋友,他带我进了一个新圈子,棒棒的,一本万利。”五舅挑挑眉毛说。
“一本万利?”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方圆觉得无奈又好笑,故意面露奇怪地问:“除了骗,市场上有这种买卖?”
“别说骗啊,难听。我们叫给有志青年提供高薪岗位,共同致富。”
“那么究竟是啥呢?我也是有志青年,如果真能实现共同富裕,您八成要在课本里留名了。”
“缅甸,你知道那边现在流行什么买卖不?”
端到嘴边刚抿上一口的茶杯被方圆重新放下,深深看了他一眼,余光又瞄瞄侧脸漂亮死了的林灵珊,方圆咧嘴笑了。
“不知道,那边穷得不行,能有啥好买卖?哦对,我倒是听说那边有人收腰子。”
“别胡说,”五舅也瞟了眼外甥女,见小丫头没反应,才对方圆哼了声:“血腥的事儿我不做。”
方圆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
“一台座机,一个人,一千个座机一千个人。一本万利不?”
“打给谁呢?”
“谁想挣钱打给谁,谁贪得无厌打给谁。”
方圆接着抻懒腰的机会偷偷嗅了嗅林灵珊身上的香味,再不提神醒脑下,他怕控制不住拳头。
深深吸,深深吐。
他笑道:“大概听明白了,但我的舅啊,我不止不感兴趣,而且我真忙不开了。你们那些动不动就跑出国的大买卖我的确鞭长莫及……”
“没关系,那边刚开始建园区,规模还不行,我也就是小小参与一下,也在官网,而且这事儿成本不高,你要想参与随时来,我就是告诉你一声,这不特意照顾你么。”五舅打断他,无所谓地摆摆手。
方圆抱拳拱手:“那多谢了。还是说说重要的事儿吧,这种捎带手的,肯定不值得你特意大半夜跑来找我。”
五舅端起茶杯喝了起来,一双欧式眼笑意盈盈,隔着杯子眯成了一条缝。
看向方圆,他说:“能帮我引荐一下宫阁先生么?”
“嗯?”
这下,方圆真的奇怪了,“你这么牛,用我引荐?”
五舅真的很真诚地谦虚道:“家世等于背景,但背景不代表全部,有些圈子我也接触不上。比如说……”
他看看外甥女,“比如这丫头,以后如果嫁人,大概率也是和欧洲几个小国排不上号的小王子联姻,贵族之间都这毛病,你说我们多有钱吧,有是有点,但看和谁比。”
林灵珊继续充耳不闻。
方圆想骂五舅,你特么说你自己的事儿,恶心我干鸡毛?
沉吟几秒,继而说:“谈不上引荐,其实我和他也只见过一面,联系不多,拜年短信都没给我回复呢。但……我跟他说一声你要见他,还是可以的。只是……”
五舅难掩喜色,点头问:“只是什么?”
“只是我草根出身,真的不大懂你们这些所谓的高端圈子是啥,在我看来,五舅你都属于想象之外的人物了,圈子圈子的,圈层能高到什么程度?”
甭管真心假意,方圆的捧哏还是让五舅满心舒爽,他说:“你住在一楼时,觉得三十楼是天,等你到了楼顶,发现天上还有飞机,坐上了飞机,又看到了火箭,住三十楼的比比皆是,坐飞机的…中国现在还有十亿人没坐过飞机,出大气层的人就更少了,登月的一共就俩。”
方圆问:“宫阁是登月的?”
五舅笑道:“只是个比喻,不至于,从全球商业圈…啧,也不能说商业圈,他们到底是啥圈子也说不好,没个定性。总之,宫先生那里算是除了政治外的登月圈子了,当然,他们能影响一些小国的…你懂吧?”
方圆早就知道一点,但这样一听,又清晰一些了,没想到宫阁比他之前想的还要牛逼一丢丢。
他说:“大概懂,不完全懂。”
五舅说:“至道深微,惟人是弘,天命无常,惟德是与。就是这个意思。”
呦吼,方圆差点没憋住笑,这货不是看武侠小说呢么?研究起中国传统文化了?
方圆竖了竖大拇指:“有内涵。”
五舅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听闻宫先生的国学内涵深厚,我特意接触了一番。结果一学之下茅塞顿开,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下一句是啥你知道么,就是我想提点你的?”
方圆冷哼。
先不说宫阁有没有国学内涵不说,拽个文就是国学了?
单就说你这临时抱佛脚的造诣,卖弄个蛋蛋啊……
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而难。
《儒林外史》这本书李小理能倒着背,我老婆会就是我会!
方圆晃晃脑袋,“从未听过,我学习差,只知道祝英台腿,梁山伯起。”
“噗!”五舅一口茶喷了出来,“粗鄙!”
“嗯嗯,我慢慢学着高雅。”
方圆假模假式的样子让对他还算知根知底的林灵珊忍不住肩膀哆嗦,茶台下面,小丫头偷偷用脚踢他。
五舅用手指点他两下:“立身成败,在于所染。听说你念书时成绩不错,但填鸭教育学的东西算不上本领,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这个年纪,我们都要多学多看。”
方圆知道这话里有七分炫耀,但还真存在三分真诚。
狗屁的普惠金融,现在又多了个缅甸,方圆真心觉得五舅的自负已经完全让他丧失了风险意识。
这么下去,就算能熬过以后的清算,也早晚声名狼藉,说不好还会连累家族。
小人不激不励,不见利不劝。
他倒不是真的觉得五舅落入小人行列,只是他有心劝,但对方会听么?显然不会。
他现在没比人家厉害,多说只会加深隔阂招来厌烦。
点点头,方圆说:“据我所知,宫老哥现在就在挪威,如果你打算回去见见家人,倒是顺路。”
五舅先是一喜,继而失落,最后无奈哼叹:“别想着支走我,和她有机会干点啥,我妈让我看着家里小公主!”
这表情,完全一副“你丫拖累得我都没自由”的样子。
林灵珊终于抬头翻翻白眼,却仍然一声不吭。
方圆笑道:“我如果真想找他,你拦得住么?我不会去杭城?不会约在外地?别把我们想的太傻,也别把感情想的太软弱。”
这话就是说给小丫头听得,林灵珊至少夹了二斤核桃,早就磨红了手,闻言手腕隐隐一抖,却无表示。
五舅轻轻摇头:“方圆,我是不大懂你们所谓的无聊小感情,但感情软弱还是坚挺,看的不是你们两个,大家都不是普通人,你们没权利做主的,见与不见,她自己也会做抉择,我在这,无非就是代表一个态度罢了。”
泡水,喝茶。
林灵珊把核桃分成两份,分别给了两个男人。
“你们补补脑吧。”说完自己起身,走到窗台边撑着下巴望向外面,背影窈窕,却很落寞。
没人再说话。
茶尽时,方圆起身。
“走了,无聊。过了十五,我给宫先生打电话,你等我消息。”
五舅起身相送,方圆看向一直背对他的林妹妹。
林妹妹没回头,没动作,依然趴在窗台上。
漆黑的窗户倒映着模糊的俏脸,看不清表情。
当场不论,过后枉然,不能说的话,方圆一直欠着刘苏,能说的话,他得告诉林丫头,微笑下,他说:“照顾好自己,我走啦。”
五舅把他送到门口,笑容未改。
——
街上已经没了车,也没有行人。
过年就是这样,屋子里面都热闹,外面冷清到极致。
邹安看看疲倦到合眼的方圆,说:“直接去沈城么?”
方圆轻轻晃晃脑袋,没有睁眼。
“凌晨两点半,该回家了。”
邹安把车开到老破旧的院子里,立即咦了一声。
方圆家的灯亮着。
让邹安不要睡在车里,去找个酒店,留下两个跟班守着就行,方圆走进门洞。
感应灯亮起,他左右看看,自己家和陈婉家的门上都换了新的对联,门沿上边也贴了新的桃符。
淡淡笑笑,他蹑手蹑脚地套钥匙打开门。
本是怕吵醒里面的人,可一进屋,却见陈小婉正撅着小屁股趴在地上,挽着袖子一点点拿抹布擦地。
茶几上了多了一束红嘟嘟的冬青,还有两盘坚果和糖果;
日历换了新的,水壶呜呜烧着热水,电视里放着重播的春晚,声音很小。
一回眸,陈小婉的丸子头边垂下两捋鬓边发,转身盘坐在地板上,朝方圆嘟起了嘴巴,戴着胶皮手套的小手将抹布丢向他。
“烦死了,早知道不来了,你家怎么这么脏呀!”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方圆蹬掉鞋子,拖鞋也不穿,径直走过去,从地上直接把陈婉抱起来,揉搓进怀里。
就说嘛,凌晨两点半,必须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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