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有小群,好几个。
有五中时玩的好的、有大学寝室的、有最初么么茶的……
其中不少现在都不说话了。
他明白,大概率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导致了这种情况。
现在唯一动不动有好多消息的小群只有FLY集团高管群。
其实除了工作,建小群的目的就是为了和熟识的人分享一些信息。
分享快乐,分享不快乐,或者八卦别人的快乐与不快乐。
刘苏的一个小群里,只有她自己、秦婉瑜和林灵珊三个人。
后来又多了一个沈宁飞。
群名叫做:嘻嘻哈哈姐妹淘。
但她不想分享了,分享给谁呢,有什么好分享的呢?
她看到的风景,她的单曲循环,她心里想了一万遍的话,统统都不想说了。
在群里,林灵珊让她出去走走,劝她应该独自去歇一歇。
“生活是未知的,看不见的路未必不浪漫,顺着它走,或者逆着它走都行,走的远一点,你会遇见没有路的山,没有船的海,和很多很多有趣的东西。”
刘苏只说:好。
沈宁飞说:走走也好,万一最后发现所有的路都是殊途同归呢。
刘苏还说:好。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沈宁飞的新歌真的很不错。
有些遗憾真的只能亏欠,让鸽子飞上蓝天,把悲伤送给诗篇。
这歌词是不是在说:冬天就不要再想夏天的事情了,该黄的黄了,该凉的也凉了?
是不是在说:人望山,鱼窥荷,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早就失去了?
可能是吧,原来预料之中的事真的发生了,也会难过很久很久。
20岁的姑娘都会多想、会难过,但刘苏的性格就是不会问也不会说。
刘苏讨厌等,却总是在等。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和未来之间隔了好多座山,她突然不想翻山越岭了。
或许……出去走走也不错,出去自我调节一下。
自我调节,就是疏远的开始。
哼,坏家伙,谁叫你被爱的时候不识抬举呢。
本小姐不喜欢你啦。
时间一直走,刘苏想翻篇。
收拾好行李,刘苏给导员打去了电话,要了一份详细的交换生申请须知。
……
群里说的话,秦婉瑜不是没看到,但她没发言。
手机摆在窗台上,行李箱摆在身后,寝室里早已没了人。
秦婉瑜拄着漂亮的小下巴怔怔看着窗外出神。
楼下的法桐枯了,叶子都掉光了,树梢上只剩下一些圆圆的龙眼似的球形果实随风摇晃。
上个月,那人就站在第三棵树下送的花吧?
唔,第三棵还是第四棵来着?
‘花谢时,你要说爱我。’
手边的花瓶里,还有两朵粉玫瑰。
这两朵,大概永远都不会枯萎。
她愿意等,可要等多久,等到什么时候呢?
书上说,让你等的人,大概率最后都不会选择你。
是么?会么?
秦婉瑜不知道,但她想知道。
天快黑时,刘苏打来电话,秦婉瑜才锁上寝室门,拖着行李箱离开学校。
“飞飞要上春晚,不能回老家过年。”
秦婉瑜点点头,原想说飞飞在东山也没有家,但怕刘苏想到那人,话到嘴边就变成:
“珊珊跟学校出去自驾写生了,今年不会去挪威,兴许春节我们能一起过。”
“那太好了,初一去你家,初二来我家,珊珊在国内没有几个家人,我们轮番陪她玩。
“打麻将吧,热闹。”
秦婉瑜说:“打麻将三缺一呢。”
刘苏说:“找徐雪找静茹都行,她们在。”
刘苏眯着眼睛,拉着秦婉瑜快步往外走。
秦婉瑜奇怪地在一旁打量她。
不知道为什么,刘苏身上连绵多日的惨淡愁云,突然就消散了。
——
方圆在小群里卖惨,除了陈婉和李理,不会有别人不识趣地搭话。
大家都在忙,他本想偷偷去蜀都的,理由是想梓涵了,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陈婉给李理打电话,说自己行程太赶,年前这一个月要飞来飞去。
她让李理收留臭小子。
李理说自己也忙,才不。
但挂断电话就把工作推给楚楚和刘菁菁,自己咻地一下飞回胡建。
她知道陈婉心疼方圆,她也心疼。
爱和孤独本就是同一种感情,如影随形,不可分割。
人越是在感觉孤独的时候,便越是怀有强烈的爱之渴望。
李理也孤独,没有爱人时,孤独可以被友情取代,有了爱人就不行了。
分开一秒,思念两秒,孤独四秒,“爱”这种鬼东西指数级增长,填满心房后,化作空虚。
长风衣,长裙子,羊绒衫,露着脖颈和一点锁骨的李理浑身散发着一种天然的清冷感。
余下的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绝色姿容与气质。
没有行李,只拎着一个小手包,插着兜,长腿甩动,发丝摇曳,李理在机场中吸引了左近全部的眼球。
大家只看到这仙气飘飘的大美女步伐越来越快,继而小跑起来。
最后抽出手,张开藕臂,噗通把自己砸进一个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的小男生怀里。
那笑容,我尼玛,真好看。
挎住方圆,李理所有的仙气都隐去了,只一秒,便摇身一变,化作一枚凡尘俗世小娘子。
“回家。”李理笑着说。
“我算是正式见家长么?”
方圆和邹安只早到了一个多小时。
和李理一样,双方都急不可耐。
李理歪头朝他笑:“算,要提亲吗?”
“必须提。”
“不许骗人。”
时间已近晚上八点,天色早已大黑,出了机场就是一股湿冷湿冷的风。
上飞机前邹安联系了柯绍,柯绍通知了飞越餐饮在福洲的食品工厂,刚刚有人送来了车子。
一台宝马X5,是集团在福洲最好的车子了。
从福洲机场往茶山开,再快也要一个多小时。
方圆和李理俩人坐在后座上腻歪,邹安视而不见。
他觉得跟方老板走来走去,除了偶尔被强灌狗粮外,其他都挺好,公费旅游。
出了市区,先路过的是早前收购的矿泉水工厂。
其中一部分也就是现在的东方神叶加工流水线。
另外一部分用来制作茶膏和其他茶类小品种商品。
厂区很大,灯火通明。
路过,没进。
再往郊区走,车窗外便是黑沉沉一片,进了茶山范围。
方圆的到来是保密的。
李理只跟家里说今晚回去,她父母并不知道准女婿上门这件事。
李理也半年多没回家了,去年初冬的那次……之后,她知道自己爸妈不是猜不到方圆和她的关系。
但现在坏小子的身份亮了相,她心里难免忐忑。
后座上,方圆把她的手握紧,脸凑过去小声笑问:
“用直接改口不?”
李理片他一眼,好气道:“你敢我就不拦着。”
笑闹几句,车子下了主道,驶进占地三千亩的茶园。
这是李理的产业,方圆时刻关心,对茶园现在的规模很了解。
一年多的时间三次扩建,从一千亩变成了三千四百亩。
养着种植、采摘、炒制等基础工人82名。
新建了挺大一片封闭宿舍和厂房。
李理的父母也脱离了具体岗位,只负责监督和传授经验,名副其实的大地主。
早前不顾李理反对,方圆亲自给茶园起了名字,叫:瑶台。
他说:瑶台茶山,多好听。不叫这名儿怎么对得起仙女的身份,怎么对得起东方神叶的商标?
最后还是陈婉跟李理说:他宠你。
李理才忍着羞没再改动。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理心底自是高兴的。
她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杨玉环,坏小子也做不了杀妻独活的玄宗皇帝。
他只是赞叹美丽、才情绝伦的李白。
他喜欢自己漂亮,李理当然开心,女为悦己者容,为啥不开心。
下了车,李理也不忐忑了,主动拉着他往院里走。
她不忐忑,但她父母很忐忑。
时隔日久,女儿回来,老两口早早备齐了好饭好菜,准备在饭桌上问问清楚上次那小男生究竟怎么回事。
有钱,帮了家里的忙,似乎还睡在了一起。
好吧,这不重要,闺女自小有主见,夫妻俩不咋操心。
但……方圆被曝光了,人家不止茶山这点产业,算起来是老两口的上上上上面的最大领导。
这阵子没少有飞越餐饮公司听到风言的领导来茶园溜须……
行吧,这也没啥。
夫妻俩都淳朴,不图别人富贵,只要两个年轻人是真心的,别的都不求。
不过,方圆才大一,还是女儿原来的学生?
弄啥嘞这是?!
这必须得说道说道了。
数日间,老两口闭门谢客,就等着问女儿要个交待。
是不是真打算把茶山当古墓,把自己当小龙女了。
屋外车声止息,李母要起身。
李父端坐桌前,咳嗽一声,老伴便有些不安地重新坐下,轻轻叹息。
“说好了的,今天一定要问出个结果,你别又捣乱。”
一年来,李父多少养出了些小派头。
李母瞪他一眼:“好好和女儿说话。”
黑夜里,三人两前一后缓缓走入灯光的范围内。
李父在心里捣鼓了一番准备好的说辞,正待开口,却看见女儿挽着那嬉皮笑脸的小子走了进来。
“?”
“?”
老两口都愣住了。
这是……大大大大大老板来了?
李理淡淡说:“爸妈,我们回来了。”
方圆跟着说:“爸……”
李理掐他一下,方圆改口说:“伯父伯母,我也来了。
“嘿,好久不见呀,你们身体可好?天气这么冷,咋不关门腻?”
李母:“……”
李父在心里给自己动员一番,什么老板不老板!女儿的男朋友而已!
正要开口。
邹安从后面也打了个招呼:“嗨,大叔阿姨,我也来咯。”
说着双手一拎,一边礼盒,一边酒盒。
“我还带了好酒,整两口?”
——
——
“嚯哟,这酒不错叻,来,来来,夹菜。
“鱼是我下午在池子里刚钓上来的,新鲜。
“她妈,你再去炒个花生,我听说北边人喜欢吃那个下酒。”
李母笑呵呵去了,李理也想笑。
看着方圆和邹安打配合,一个哄自己父亲开心,一个帮着灌酒,她是真的开心。
方圆不避不藏,不躲不让,他大大方方告诉了她爸妈:我疼你们女儿一辈子。
第一杯酒前,方圆只说了一句话。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
“曾经她比我先知,传授我知识,但姿势可太多了,几年的时间是教不完的,人生漫漫,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好的朋友可以互相学习,夫妻难道不也是互为师长么?
“孔老头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大体就是这个意思。
“难道我们非要找个任何道理都教不到我们的人去相爱么?没这个道理不是。
“邹哥,你说对不对?”
邹安猛点头:“一点儿都对。”
方圆说:“我疼你们女儿一辈子。”
老两口被他哄得跟什么似的。
李父不知道说啥了,索性就啥也不说,直接张罗加菜开喝。
不知道有客人来,起初桌子上只有一道鱼、一盘肉和两道青菜。
李理口淡,鱼是清蒸的,肉是煮好切片的。
她陪着妈妈去了厨房亲自给方圆做菜。
李母问她:“你看好他了?”
灶台前,李理弯着腰挽着袖子,半边头发垂下,歪头笑看母亲。
仙子姐姐小厨娘说:“我会陪他一辈子。”
新炒两道菜上桌,五人开整。
东北人最会活络酒桌气氛,三言两语,邹安和方圆给老两口忽悠得直迷糊。
堂内其乐融融。
李母和李理不喝酒,俱都笑眯眯地给自己男人夹菜。
邹安对自己在场应该起的作用心里明镜似的,频频抬杯。
往往都是“大叔你随意我干了”,半场没结束就把自己灌成了废材。
李父平日喜欢自饮自酌,能喝着呢。
方圆赤膊上阵。
最后二对一,打个平手。
李父喝多了,脱下外套,拽拽身上的爸爸衫说:
“我们这代人苦过,知道饿肚子的感觉,到了这个岁数,我们什么都不求了,吃也好喝也好,穿更不需要。
“你和理理都是好样的,有钱了也不要乱花,要做些好的事情。
“我知道你最近在做慈善,这是良心,我和她妈这几天私下会说你有善心,有福报。”
方圆醉眼朦胧地点头:“我的福报就是你们女儿。”
李理把发丝别过耳后,摸摸他的手背:“别再喝了,喝多难受。”
李父摆手:“要喝的,他工作忙,以后也会少见,难得来,要喝要喝的。”
方圆说:“喝。”
嘎嘣了几个花生豆,李父叹道:
“这一年多我跟着工厂也去了不少地方,也学会上网了。见识多了,才知道年轻人现在多不容易。”
李父嘟囔了一些社会小现实,最后又感慨:“我觉得男的60女的55结婚最好,一结婚就有退休金,不用上班,不用生孩子,没有婆媳关系,没有车房压力,一下子就白头偕老。”
他老伴拍他一下,用方言骂了一句什么。
满桌大笑。
李父晃晃悠悠问方圆:“你们俩,我和她妈都不管啦,你什么时候提亲,我什么时候嫁女儿。”
酒精作祟,方圆血气上涌,迷迷糊糊左摸摸右摸摸,嘟囔着:
“对对,提亲提亲,现在就提亲。”
母女俩对视着笑,李父坐正了,打了个酒嗝说:“快,快快。”
方圆从兜里往外不住掏东西,两个手机、钱包、钥匙……
最后感觉不够,又拍拍趴在桌子上的邹安。
“有啥都掏出来,我提亲。”
邹安醉了,但兴奋极了,也跟着掏,最后啪叽拍出来一把枪。
“……”
“……”
“……”
“……”
四脸懵逼,邹安自己也打了个激灵。
好心办错事,提亲变抢亲。
场面凝固几秒钟。
李父迷迷糊糊拍拍枪套,看着方圆说:“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我女儿。你的身份,离不开这个。”
大家都暗松一口气。
李父继续就枪的问题展开说,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还上山打猎呢,自己的枪比这个长,两根管子。
三个男人都喝多了,李理母女俩收拾桌子。
擦着手,李理跟母亲说:“今晚我陪他上山睡。”
李母问她:“和他在一起,会不会很危险?”
李理摇头。
真的爱上一个人,李理不会去害怕结局。
长路漫漫终有一归,幸与不幸,都有尽头。
想罢,她说:“和谁在一起又不危险呢?他会照顾好我的。”
李母嘱咐她:“你也要照顾好他,这孩子也苦过,心里藏着不少事。”
醒了一半酒的邹安继续守在山腰小屋。
李理搀扶着方圆往山顶走。
茶山的路修缮过了,很好走。
方圆晃晃悠悠搂着李理,时而轻笑,时而大笑。
“请叫我老头儿乐,我可太会哄老丈人了。”
“是是,你最厉害。”李理无奈附和。
“咔咔,提亲提亲,明天准备好了就提亲。”
“提提,我嫁。”
“料峭冬风吹酒醒……不愿鞠躬车马前……
“我家理理初长成……大大蟠桃圆又润……”
<div class="contentadv"> “色小子你到底醒酒没?”李理咬着嘴唇掐他的腰。
“半醉半醒日复日……但愿老死花酒间。”
方圆深吸口气,拦腰抱起落单的仙女,发足朝山上狂奔。
……
……
剧烈的快乐与剧烈的悲哀是有共同点的:都需要远离人群。
茶山小屋是远离人群再适合不过的地方。
院里水仙挂霜,月光像是天边倾斜而下的银河,为大地盖上了一层温柔的白纱。
室内柴火噼啪作响,绝美的仙子氤氲在床榻一侧。
烛火熄灭的那一瞬,李理皮肤上的光压过满天星斗。
星星醉酒到处跑,月亮捂着眼睛惊慌地跌进茶山云海。
方圆眼中此时的人间美好,是因为仙子下凡。
一轮战役过后,李理伏在他的肩膀旁。
“你知道吗?
“我想让你看我的眼睛,了解我全部的日常,听我喜欢的歌,读我写的随笔…
“我想缠在你身上。”
方圆说:“读一篇来我听听。”
李理红着脸轻轻开口:
“你想知道我褪去衣服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我意乱情迷时的声音动不动听;
“爱不能没有性,性只是爱的边角料。
“比起你问我想不想要、舒不舒服、喜不喜欢,我更想被你真正地紧紧抱在怀里说……”
下凡的仙女一样会如凡人般情动,这种文字她只能读给方圆听。
方圆差点乐出声来,想问她这随笔写在哪,赶紧让她烧了,这东西写在他脑子里就够了。
方圆紧紧把她搂在怀里,说:“别怕,我一直都在。”
李理兴奋地支起手肘,深深盯着他的眼睛。
她想问:你为什么知道?
但她看到了方圆的眼神。
屋外是温柔的夜晚,是一闪一闪的星河。
方圆包含柔情的看向李理时,眼里也布满星辰。
“坏小子,我还要再嫁你一次。”
一次两次三四次,踩碎星光,李理化作幻想落入方圆的梦境。
——
梦里,方圆很勇。
醒后,方圆很开心。
天微亮,床边佳人不在,他觉得李小理应该是下山做早饭去了。
枕着胳膊望着木梁,他回味一番,又憧憬一番这几日的闲暇。
少有的几个人知道他有隐居山林的烟霞志,但他自己清楚眼前还没办法享受自由无所羁绊的水云身。
可在茶山,他大抵能提前体味一番。
夜间操做过,该做早操了。
起床,穿戴好,方圆在小木屋里踱了一圈。
李理的书架藏书太多了,古文古籍占了一半,另一边大多是现代文学,小说很少。
《窗外》更是仅有的几本之一。
炉火已经灭了,方圆往里面添了一把新柴。
想起昨晚的各种露骨情话,方圆在书桌上用毛笔“画”了一幅字。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箫一杯茶。
九霄天女入凡尘,一生一世一双人。
写得歪歪扭扭,他却志得意满。
转念一想有不对,一双人…双人…
嚓,揉吧揉吧丢到火炉里。
不写了,写不了。
桌旁的小竹筐里有些散装饼干和火腿肠,是李理平时喂落到窗台的鸟儿用的。
肚子叫了叫,方圆偷了一根火腿肠,边吃边往外走。
已入凛冬,茶山上很冷,雾气几近凝实,盖在偌大的茶园地表。
举目四望,方圆突然知道拿什么提亲了。
紧了紧衣服,他朝屋后走去。
其实上次来,方圆就很好奇这边山下是啥样。
但那时呆的几天里,雾气就没散过,现在也一样,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正准备下山吃饭,结果身后遥遥传来几声犬吠。
嚼着火腿肠,方圆笑着喊了声:“狗子来,有好吃哒。”
本是随口一说,却真的有只脏了吧唧的大黄狗从雾气里跑过来。
“嚯,”方圆一看,有点儿像毛短的金毛,或者毛长的拉布拉多。
“吃?”
递了递火腿肠,狗子凑过来嗅了嗅,然后一脸不屑地叫了声,扭头朝着茶树走过去。
咬下几片茶叶子,咔哧咔哧吞了下去。
吃完瞟了他一眼,狗子走了。
“……”
方圆一脸便秘似的表情,心道我尼玛,这是一大早遇见了一只吃素的汪星人?
这种事他不是没见过,以前在东山老破旧住的时候,对面楼有户人家信佛,家里养的狗子就不吃荤,极为灵性。
主人吃烧鸡,丫吃白菜。
但野狗挑食就很离谱。
方圆怀着好奇,跟着狗子走了几步。
狗子似在等他,朝他叫了两声,继续领着他往山下走。
雾里迷蒙,水汽又冷又湿,方圆裹了裹羽绒服不想走了。
正想跟狗子说拜拜,就隐隐瞧见茶园雾气里有座小房子,也是个木屋。
狗子正蹲在木屋门口对他汪汪叫。
“嚓,原来有人养啊。
“旺不旺?”
“旺!”
“嘿嘿。”
方圆估计这屋子是采茶员工的临时住处,就没再往前。
刚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身后嘎吱传来一下推门声。
回头一看,是个破烂衣衫的老道士正往地上倒水,瞥过来,手里还甩了甩掉漆的钢盆。
两人对视上,俱是迷茫。
深蓝袍子白布袜,头顶乱蓬蓬的道髻,脸上胡子拉碴……
道观?
道士?
李理家养了个道士???
老道士冲方圆点点头。
既然见了面,不好扭头就走,方圆回过身问:
“您住这儿?”
“一直住这。”老道指指木屋说。
没有这边难懂的胡建口音,老道嘴里的普通话有些标准。
方圆边走过去边问:“你和李家认识?”
老道眯眼笑笑,没答,只说:“进来坐坐?”
“行吧,”方圆说:“这狗子你养的,挺有意思,不吃荤的,你是道士,道家也不忌……靠!”
一进屋,就见破破烂烂的屋里有张桌子。
桌下一个不锈钢盆里都是青菜,桌上的里面是满满的猪头肉。
“你吃肉?它吃菜?”方圆大感有乐,便问。
老道也笑,把菜盆放在地上,黄狗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老道似乎很好客,把猪头肉端起来递给方圆,意思是让他吃点。
方圆摆手:“大可不必,您留着吧。”
打量一圈,屋内只有床榻破被一张,墙上也没有神像。
可谓家徒四壁,四壁漏风。
门内两侧竖着贴着一副已经褪色的对联。
看了眼,方圆觉得这算不上对联,就是两句拼凑出来的句子。
有一句还是吕洞宾说的。
——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有人问我修行法,只种心田养此身。
方圆奇道:“您这对联咋贴门里面?”
老道从一个秀黑的水壶里倒了一碗水放在方圆面前:“热的,慢点喝。”
接着解释说:“贴外面雨打风吹,没几天就坏了。”
方圆觉得真他妈有道理啊。
老道坐在桌子另一侧,笑眯眯地看着他喝水,一脸褶子显得很慈祥,还有那么点儿高深莫测。
方圆让他看得不好意思,又问了一遍老道是不是认识李理她爸。
老道士依然没回答,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水,喝了一口,转而放在地上给狗子喝。
方圆觉得这人挺可怜,孤家寡人倒是把狗养的很听话。
他问:“它几岁了?都被你养出佛性来了。”
老道反问他:“你觉得狗有佛性?”
方圆自觉失言,忙说:“不是佛性,应该说道心,您是修道的吧?”
老道摇头,老神在在地说:“信什么不重要,信佛信道都是信命。”
大忽悠一个,方圆觉得有意思,指着狗子问道士:
“那它就是信命了呗,一辈子不啃骨头了?”
老道点头说:“自然信。”
方圆问:“那它信佛信道?”
老道说:“它没有佛性也没有道心,它只能信命。”
方圆问:“上到神佛下至蝼蚁,都有佛性道心,为啥它没有?”
狗子朝方圆叫了一声,似乎在给他叫好,也在为自己叫屈。
老道说:“因为它有业识。”
方圆翘起二郎腿笑道:“十二因缘行缘识,这是佛家理论,你果然不是道士。”
老道摊摊手,说:“好吧,你说它有佛性道心,那就有吧。”
方圆嘿了一声:“算了,我得回去找媳妇吃饭了,你守在茶园修行也不错,这地方算半个仙境。等我跟老丈人说说,让他平日里给你送点肉,给它送点菜。”
说着起身,狗子往他小腿上贴贴,似在表达“送菜”的谢意。
走到门口,身后老道突然说:“你知道自己身处华盖局么?”
方圆回头,诧道:“啥局?”
老道捋捋凌乱的胡子说:“你自命清高,不愿随波逐流,六亲不靠,自主沉浮,知心朋友甚少,从小到大困难都是一人承担,这就是华盖局,若能自控,可成高人,若不能,则走火入魔。”
方圆深深看他一眼,笑问:“你这没有电视,有收音机么?”
老道摇头,方圆又问:“那你有手机么?”
老道还摇头,方圆说:“那你不认识我咯?”
老道依然摇头,说:“我当然认识你。”
耸耸肩,方圆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过往履历,你说这些证明不了你会算命。”
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方圆说:“说点别的,算得准我给钱。”
从小到大,很多人给方圆算过命,以前路边烤串时,不少“邻居”摆个红布装大仙。
他从来不信这个东西,只能说这辈子的经历后……算有一点点尊敬。
老道开口直接放大:“你死了。”
“……”
“其实你早就死了,死在虚无的回忆里,死在缥缈无望的感情里。”
“……”
方圆打了个哆嗦,还没开口,老道继续说:“你欲念无边,妄图改苍生命途,已近入魔。
“从今而后,你接纳什么,什么就会消失,你反对什么,什么就存在。
“你找不到的敌人就是自己,你会把所有的时间用在改变别人身上,最后一无所得。”
老道话语平淡,声音却直往方圆脑门上砸。
方圆怔怔:“尼玛……”
老道继续淡笑着说:“道法本自然,则万法皆空,你心里生的东西太多,空相不空,无限因果。”
方圆又问:“你到底学佛学道?”
老道充耳不闻,继续嘀咕:“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方圆急了。
他怕什么?无非就是逆改别人命途,到最后一无所得这句话。
“我得咋办?”
抽出钱包里所有现金,足足……就六百三十块钱。
“算命给破才是厉害,你点个道,六百够你吃一个月猪头肉了。”
老道嘿嘿接过钱,竟然起身做了个佛揖:
“若有众生,作如是罪,当堕五无间地狱,求暂停苦一念不得。”
“到底什么意思?”这话只是耳熟,但听不懂,方圆追问道。
老道看都不看他,舔舔手指数着钱说:“可以继续走走看,要独行,不要牵连别人。”
方圆继续问:“然后呢?”
抬起头,老道咧嘴一笑,露出四颗犬牙,伸出一指,用力怼了一下方圆的脑门。
方圆一个趔趄,向后倒去,眼前一黑,只听到:
“然后,就回去吧!”
——
哐当。
方圆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气,一脑门冷汗。
外面天还没亮,李理揉揉眼睛醒来,问他:
“做噩梦了?”
方圆伸手摸摸眉心,喃喃道:“梦?”
他一丝不挂起身,慌慌张张跑到窗边看向外面。
夜未尽,星月轮转,大雾迷蒙。
他回身问李理:“屋后的山下有没有一个木屋?”
“哪有什么木屋?都是茶树。”
李理让他赶紧上床,难看死了。
方圆从衣服里找到钱包,打开一看,六百三都在。
…
见他靠在床头发着呆,李理也睡不着了,好笑地问他到底做了什么梦。
方圆看看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末了问了一句:“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这句话是不是《滕王阁序》中的?”
李理点头:“高一时我逼你背的,还记得?怎么想起这句话了?”
方圆挠挠头,又问她:“这句话怎么解释来着,我忘了。刚刚梦到你逼我背课文呢。”
李理失笑。
“凡事都有它的生命周期,天和人都会行大运,大运会变,人与物都会变,你能拥有的都是你暂时拥有的,它随时都能离你而去,当你在意的东西消失时,你会感受到抽筋拔骨的痛苦,从此大彻大悟。”
方圆:“……”
独行,不要牵连别人。
看着李理娇俏的脸,梦里最后那句佛经他不敢问了,只想着起床后自己查查吧。
当女人爱你时,男人当知畏惧,因为这时她觉得全世界除了你,其他一切她都认为毫无价值。
方圆畏惧。
“再睡会吧。”
揽着佳人,方圆沉沉闭眼。
一人不逛庙,两人莫看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
古人诚不欺我啊。
起床后,朝阳出,薄雾散尽。
两边山下都没有什么小木屋,来路山腰的房子是邹安住的。
方圆觉得就算是梦,这个梦也太过古怪了。
他用手机上网搜了一下。
若有众生,作如是罪,当堕五无间地狱,求暂停苦一念不得。
这句话是地藏经里的。
想了想,滕王阁序也好,地藏经也好,一个是早早背熟的,一个是前阵子总听的,潜移默化出现在梦里不算没道理。
或许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才胡思乱想做怪梦。
为此,方圆在网上学了一个道家太阳手印,常常比划比划,有助于消除压力和烦躁。
只是见天比划,李理看到后,红着脸掐她,说干嘛这么不正经!
方圆看看手势,恍然大悟,的确有点不正经。
那个梦一连两天忘不了,方圆索性细细回想一番梦里和那个狗道士的对话。
然后,他做了个决定。
第三天下午,出门两天的邹安回来了。
当晚,跟李理父母吃饭时,方圆不算很正式地摸出来几页纸递给老两口。
“知道你们不想去城市里住,这地方挺好,山好水好空气好,过完年就扩建吧。”
李父李母诧异地看看方圆,最后目光落到女儿身上。
李理也不知道方圆弄得啥,拿来纸张一页页看了看,顿时惊讶地捂住嘴巴。
李理极少失态,但这是方圆真真实实爱她的证据,是给自己爸妈的交待。
她霎时抱住方圆,脸儿埋进长发里,控制不住地涌出泪来。
“什么时候娶,我就什么时候嫁。”
方圆反抱过去,轻轻抚着李理纤薄的背,傻乐着: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瑶台茶园从这天开始,升级成两万一千亩。
方圆知道,十几年后,福洲这片地方的确就是全国最大的乌龙茶产业基地。
他爱李理,和生意无关,但捎带手的事。
第五天傍晚,仍然在李理不知情的前提下,李乔带着一组三人律师团,来到了茶园。
一天一夜后,这四人才从茶园的一处办公小屋里走出来。
李理满腹疑问地看看新晋行政总监,但后者只是深深回望着她,一言不发地带着律师走了。
方圆抻着懒腰最后出来,乐呵呵地抱住李理。
“走,回去补个觉,困坏了。”
李理皱眉问他这一天一夜干什么了。
方圆呲牙笑了:“真想知道?”
见李理点头,便说:“其实没啥,就是重新分配了一下你和陈小婉的业务管辖范围。”
“噢。”
随着他走到半山腰,李理突然反应过来。
停住脚步,妙目圆睁,用力扯过他。
“你立遗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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