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垃圾
任真绝望地下坠,两秒钟后,砰的一声,她掉落在下面一个更低的平台上。郝楠也因为拽她时失去重心,从天台上跌落下来。他忍着疼痛爬起来,四处观察着,想要寻找一个可以爬上去的地方,却并没有发现梯子,或者可以踩着爬回到天台的东西。
“完蛋,上不去了。”
任真环顾四周,这个平台上全是长年积累下来的垃圾,有烟头、饮料瓶、从天台扫下来的纸屑、烟盒、果皮、烂鞋……有的饮料瓶中还装着可疑的黄色液体。她摔得有点儿疼,胳膊擦伤了,周围又脏又臭,胸口霎时涌起一阵委屈和难过,酸涩感涌向鼻头,她再次大哭起来。
“别哭啊,起码没死不是?”
郝楠安慰了一声,索性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
“你说这天这么蓝,这么好看,跟没心没肺似的……咱们却躺在垃圾堆里。”
“为什么会这样啊……”
郝楠苦笑了一下,道:“生活哪里能让你什么都如意?那是别人的人生,对倒霉的人来说,想活活不痛快,想死死不了。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个垃圾!”
郝楠坐起来,扔开旁边的臭鞋,拍拍屁股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拉任真:“起来吧,姑娘,这地方一个人爬不上去,两个人还能试一试。我可不想晚上在这儿睡觉。”
几分钟后,任真从平台爬上楼顶,郝楠也上来了。任真满身是灰,她费力地拍着身上的尘土,又抬手瞅了一眼自己被擦伤的胳膊,没注意到一本巴掌大的日记本从口袋里掉落出来。
“你没事吧?”
“没事!”
“你刚说没有你走的路,其实不一定的,你还这么年轻,又不像我,半辈子都过去了。”
任真没有说话,头也不回地向楼下走去。
郝楠跟在她身后喊:“别再干傻事了啊!这世上的路对所有人开放,只是现在的你看不见而已!”
郝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天台入口处,转身在围栏边站了一会儿,舒了一口气,也准备下楼,脚边任真落下的那本背脊破损的日记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郝楠捡起来打开。
日记本上记录着任真高三一年的心事。郝楠翻动日记本,看见上面很多字都明显是被泪水洇湿了,最后一行写着:“三年的努力,全部落空了,为什么?天还亮着,但我的世界已经黑了……”
郝楠合上日记本,仰头看天,长呼一口气。他将本子装进口袋,离开天台。
任真家中,父母刚吵完架,客厅里一片狼藉,母亲在扫地,父亲颓丧地坐在沙发上。
任真推门进来,胳膊的擦伤处还流着血。
任妈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
“不小心摔的。”
任妈拉着她,想要查看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任真将割伤的手腕背在身后不让她看:“我想好了,我要复读!”
闻言,任妈十分惊讶,任永庆也有些意外,两人面面相觑。
任真不等父母反应过来,迈过地上摔碎的台灯,径直走回自己房间。
任永庆不禁心疼起来:“唉,复读那么苦,孩子哪里吃得消啊?”
“你还有脸说!谁害的?!”
第二天,任真去新华书店重新购买高中教材和辅导书。任永庆非要跟她一起,任真拗不过,只好由着他跟着。
任永庆始终没注意到女儿的手腕上与平常相比,多了一个护腕。
任真抱着挑好的一堆书本和资料,走向收银台,任永庆悻悻地在后面跟着。
“你好,结账。”
“一共三百七十五块。”
“我来,我来!”任永庆挤上前结账,没想到把口袋里的零钱都掏了出来,还差五十。
“哎哟,不好意思啊,刷卡行不行?”
“不好意思,只收现金。”
任真冷冷地看着父亲,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元放在任永庆的钱上。
“不要不要,我有!”任永庆接着掏兜,里外都掏净了,还是不够。
后边排队结账的人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
任真看不下去了,说了声:“借你的。”
任永庆不好意思地冲收银员笑了笑,收银员拿起钱找零。
任真将书装入塑料袋中,任永庆尴尬地抱怨:“现在的复习材料也太贵了,简直是暴利行业。”
任真走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之前你那四万块钱哪儿来的?是不是借来的?还了没有?”
任永庆敷衍地说道:“大人的事你别操心,你只管好好读书就行了……”
任真没等他说完,提着袋子就向外走去。
走出新华书店,任真看到路边一个报刊亭贴着“移动靓号”的白纸黑字。她走上前道:“老板,买张手机卡。”
“什么价位的?”
“最便宜的。”
老板拿出一叠手机卡,从里面翻出一张递给任真:“三十。”
任真接过来,看了一眼号码,递钱,然后站在报刊亭边上,将旧手机卡取出来,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任永庆急忙上去拦:“哎!你干什么!电话卡扔了,朋友以后都联系不到你了怎么办?”
“人家都考上大学各奔东西了,还联系什么!以后我的号码谁都别告诉。”
“那我呢?”
“你最好也别知道,这一年咱俩少见面!”
任永庆悻悻地看着女儿。
前方走来几个出来逛街的高中同学,眼看着就要来到跟前,任真慌乱地看着手里装书的袋子,任永庆立刻心领神会,接过袋子,背着手藏到身后。
任真示意任永庆藏好袋子,任永庆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跟女儿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假装在报刊亭前翻杂志。同学已经看到了任真,热情地挥手打招呼:“任真!”
任真假装开心:“哎!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你怎么在这儿才对!左殷说你都去虹安医学院了,还没走?”
“嗯……想在家多待几天,她自己先走了,情报不准确。”
“真羡慕能去英国的人啊!出个国说走就能走,多潇洒!”
“人家爸拿女儿当宝贝,家里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能送她出国!”
任永庆听到这句话,将手里的杂志放回架子上,结果不小心将杂志碰得散落一地。
任真和同学都回头看他。
“叔叔?”
任永庆尴尬地笑着和她们打着招呼:“呃……你们好。”
“叔叔好!”
“你们聊啊!” 任永庆挥手道。
任真注意到父亲手中塑料袋里面的教辅暴露出来了,她有些紧张,使劲儿使眼色提醒任永庆将袋子藏好,任永庆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两个同学竟也没发现。任真无语地看着父亲。
两位同学和任真寒暄几句便挥手告别。看着同学走远,任真收起假笑,脸一下子垮下来,看着父亲:“让你藏好,你还专门拿起来给人看!干脆给你个喇叭沿街宣传一圈好了!生怕你闺女不够丢人呢……”
任永庆委屈地看着女儿。任真夺过袋子,大步向前走。任永庆赶紧跟了上去。
任真气哄哄地进了家门,任妈扭头看向她:“回来了?”
“嗯。”
任永庆紧跟着后脚进来,赔着笑脸。任妈看着任永庆不说话。
任真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将父母隔绝在客厅。
任妈盯着任永庆,任永庆眼神戚戚,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来得正好,今天特意早点关了店,正准备去找你。”
任妈把茶几上的一张纸递给任永庆,任永庆接过去一看,是离婚协议。
“你看看有没有问题。分居这么多年了,孩子我养,房子我的,共同债务没有。真真这一年的复读学费你出,民办中学费用不便宜,其他抚养费我也不问你要,你把字签了就行。”
任永庆拿着这份协议,一百个不愿意:“你不要这么冲动好不好?就为这么个事……”
任妈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就这么个事?你还想闹多大的事?!我忍你很久了!这个家几年前就已经有你没你都一样了!”
任永庆一愣,缓和了口气:“那……那也得问问孩子的意思不是?”
任妈不再说话,任永庆起身去敲任真的房门,想要寻找支持。
“真真……你开一下门……”
紧闭着的卧室门代表了任真的态度,任永庆不甘心地又敲了几下,门仍没开。他转身看向任妈:“我回去考虑考虑……行吗?”
“别拖太久,没什么意思。”
任永庆转过头,隔着门跟任真说话:“真真,爸爸走了……”
任真还是不开门。任永庆叹了一口气,拿着离婚协议转身,背影凄凉。
屋内,任真看着门,眼睛红了,手慢慢靠近门把手,还没碰到又转身回到桌边坐下,埋头写题。
“砰!”关门声传来,任真戴着护腕的手抖了一下,本子上的字被拖出一条长尾巴。
第二天,任真独自一人到离家最近的复读学校青云中学报名。
招生办公室内,一位看着就很凶的中年女老师坐在桌前,一边登记,一边打量着任真,询问情况。
“今年考了多少?”
“530分。”
“都超一本线了,为什么不走呢?”
“志愿没报好,落档了。”
李亚玲抬头从眼镜下方看过来。任真将戴着护腕的手往后藏了藏。
“手怎么了?”
“扭伤了。”
李亚玲点点头,低头一边在本子上面登记一边说:“可惜了。既然来了,就再努力一年吧。不过,要做好吃苦的准备。青云是民办中学,管理上比公立中学严格,尤其是在复读班,与学习不相干的事这一年就不要想了。高中所有的课本都还留着吧?”
任真迟疑了一下,李亚玲没等她回答,抬头道:“没有了就重新买。复读费用到隔壁缴,缴纳完领校服,然后等着开学就行。”
“好……谢谢老师。”
任真起身走出那间挂着“复读班招生咨询”门牌的办公室。
城市街角,一处矮矮的地下室入口,一圈霓虹灯围绕着招牌“如意啤酒屋”,郝楠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脸颓丧地推门进去。
酒馆老板老唐此时正被儿子缠着问奥数题,老唐抱怨:“这是给十岁小孩做的题吗?这玩意儿学它有啥用啊?”
老唐抓耳挠腮,抬头看见郝楠,立即像看到了救星:“你可来了!我儿子攒了一堆奥数题不会解,马上要开学了,救救孩子吧!”
一个小胖子拿着书本就向郝楠奔去,郝楠将他抱上高脚凳,在吧台边坐下。
老唐见郝楠拿起孩子的书,如释重负般对服务员吆喝:“给他两瓶啤酒!”
郝楠看了一眼题目,三下五除二就把题解了,然后抬头对老唐道:“跟你说了,别给孩子报这些奇奇怪怪的班,根本用不着,学好课本就可以了。”
“我也不想花这个钱,可是择校得考啊!”
郝楠倒了杯啤酒一饮而尽。
老唐问他:“你最近怎么回事啊?台球厅不干了?”
“早就不想干了,钱挣不了多少,事还多。”
“我怎么听说是和人打了一架,被派出所关停了?得罪谁了?”
郝楠不说话。
老唐安慰道:“实在不行,换地方再开一家呗!”
“不了,累了。”
此时,郝楠的一众小弟从门口鱼贯而入,有几个是前两天混战时受了伤的。红毛上前问:“楠哥,你找我们?”
“坐。”
众人找地方坐下,郝楠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之前台球厅的盈利,大家分了吧。”
“楠哥。”
郝楠看着几个受伤的兄弟,又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这些钱给几个受伤的兄弟。因为我挨了打,我还不让你们打回去……台球厅我是打定主意不开了,谁劝也没用。哥几个跟我干了这么久,怪对不住你们的。”
一个小弟忍不住开口问:“哥,动手的那小子到底是谁啊!至于为了他,店都不开了吗!”
红毛警告他:“别再问了啊!”
郝楠接着说:“你们先各自去找份正经工作,跟着我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今天大家好好喝,高兴高兴,明天一早起来,都一个个给我找事干去!”郝楠说完,又转头对着老唐喊,“今晚他们的酒钱都算在我账上。”
郝楠又干了瓶啤酒,大家悻悻地找地方坐下。
红毛拿着酒瓶子坐到郝楠旁边:“喝慢点儿,哥。店里封了,你住哪儿啊?要不到我那里住几天?”
“我有的是地方住,不用你操心。”
“哪儿?狡兔三窟啊?还有我不知道的地儿?”
“那可不?放你的心吧。”
郝楠拍拍他的肩头,将手里的酒喝完。
红毛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深夜,郝楠喝得醉醺醺,脸色绯红,一步一踉跄地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他抬头一看,台球厅大门紧闭,门上贴着白底黑框的封条,碎了的窗户还没来得及换。
郝楠看着大门,百感交集。他撕了封条,打开门,只见台球厅内一片狼藉。
他走到收银台后面,看见抽屉上的锁被撬了,拉开一看,里面一分钱都没了。
“这帮浑蛋,一个子儿都不留。”
郝楠骂骂咧咧地走开,穿过台球厅,上了二楼。
第二天早上,阳光洒在台球厅内,到处还是乱糟糟一片,还保持着前几天打斗完的样子。
穿着西装,夹着小皮包的胖房东从光亮的门口走了进来,看到满屋狼藉的景象,很是吃惊。
“我去!”房东踢开脚下的凳子,冲楼上大喊,“郝楠!”
房东走上二楼,来到一间屋子外使劲敲门:“郝楠!郝楠!”
一直无人应答。房东拿出手机一边拨打郝楠的电话,一边咒骂着。屋里传出手机铃声,房东回头拍门,火冒三丈道:“什么玩意儿!房子弄成这个鬼样子,还跟我玩装死!开门!”
房东猛烈地拍打着屋门。门背后,阴暗、杂乱又狭小的房间里,郝楠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枕边一摊呕吐物。
房东拍了一阵门,觉得不对劲。从走廊里拿来一个凳子,踩上凳子向窗户里瞧。
窗户一推就开,屋子里又脏又乱,被砸得稀烂,满地碎玻璃,而郝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屋内臭气扑鼻。房东连忙捂住口鼻。
“臭死我了!”
忽然,房东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惊,郝楠是不是已经死在屋里了?他急急忙忙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出去找了一根长竹竿,伸进窗户里,捅了捅床上躺着的人,结果床上那堆肉还是一动不动!房东头上冒出了冷汗:“坏了!坏了!”
房东踉踉跄跄地跳下凳子,差点儿摔了一跤,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报警:“……喂,警察吗?出大事了!可能出人命了!”
半个小时后,110警车停在台球厅门口,房东带着几个警察和法医来到了出租屋门外。
法医站在窗台上往里面看,带队的警察询问房东:“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上。我办事路过,发现门口不对劲,像打过群架,房子给我砸了个稀巴烂,我就想着让他退租走人!上来叫门没有回应,打电话,手机在屋里响,但无论我怎么拍门都他不应。搬凳子一看,人躺就在里面,拿竹竿捅都不动!”
“知道他有什么病史吗?”
“没听说过啊,上次打电话时感觉精神挺好的。”
“上次打电话什么时候?”
“四五天前,答应三天后给我交租,结果打电话就一直不接。这人生活极没规律!屋里那个脏啊,不是整天熬夜,就是四五天找不到人!”
短暂的静默过后,带队的警察看向站在窗户上的法医,问:“看起来腐败了吗?”
法医摇摇头。
警察对房东说:“先开门吧!”又对其他几个同事说,“你们几个,拿上收尸袋。”
“哎,我手里没钥匙!”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退了几步,正对着门站住,另一个伸手把房东往边上推。只听砰的一声,正对着门的警察一脚踹开了门。
带队的警察扭头对旁边正在戴白橡皮手套的法医说:“保护好现场。”
法医点点头进了屋,他查看着枕边的物品,有警察跟着做记录。房东弯着腰心疼地看了看被踹坏的门锁。
突然间,床上的郝楠翻了个身。众人受惊,纷纷往后一闪。房东像见了鬼,被吓得尖叫着退出了门外。
警察们也吓了一跳。
<div class="contentadv"> “活的?我去!”
“吓死我了!”
郝楠蓬头垢面地睁开眼睛,看着一屋子的人,吓得不敢起身:“怎……怎么回事?”
警察和法医面面相觑。房东扒着门框战战兢兢地问郝楠:“你……你是人是鬼?”
“应该是……人?”
房东立马两步上前,指着他大骂:“你怎么回事!我叫你多少声没反应!拿竹竿捅你也不动!你没死,你装什么王八!”
“我……这几天酒喝多了点儿,睡得太晚了。”
警察和房东虚惊一场,都十分无语。
带队的警察摆摆手让大伙撤退。他对房东说:“以后搞清楚情况再报警,你这是浪费社会资源。”然后又对郝楠说,“你看样子也不小了,要改改生活习惯了。看看,你这儿快成垃圾堆了,死了都不奇怪。少喝点儿酒,这次没出事,下次说不定可就是真的!”
郝楠点头:“警察同志辛苦了。”
房东送走警察,回过头来指着郝楠劈头盖脸道:“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走人!摊上你这么个租户,我真是倒了大霉!你看下面给我砸成什么样儿了!整天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蹲在门口,惹是生非!哪天这房子里真死了人,我一点儿也不意外!我那么大的门面,我租给谁不是租!”
“好好说话,谁不三不四?”
“就是你!还有那个染了一头红毛的!臭痞子!”
郝楠走近一步,面贴面看着房东:“谁告诉你,染头发的就是痞子,文身的就是流氓,而穿西装的……”郝楠用手指点了点房东的西装领口,“就不是衣冠禽兽?”
“你……你说谁是禽兽?”
“老子躺着睡觉,你把验尸的法医都招来了,谁瞎谁是禽兽!”
“好好好,你今天立刻给我收拾东西走人!这门面和二楼我都不租了!你给我走人!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明天必须滚蛋。多大人了,整天混吃等死,我看你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房东气呼呼地走了, 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郝楠颓然地打量着房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目光落在空空的猫食盆上,四处寻找了一番也没看到猫的影子。
“咪咪,咪咪……”
郝楠手里握着一把猫粮,趴在床边朝床下叫。
“跑到哪儿去了?”
一不留神,头被床板给撞了,他就地坐着捂头叹了一口气,然后振作起来,给猫食盆倒满牛奶和食物。
“儿不嫌母丑,猫还嫌起家贫了。”
郝楠沿着楼梯一路走到楼顶,到处寻找猫的踪影。
“咪咪……”
郝楠走到了天台上,傍晚的风吹得他瑟瑟发抖。那儿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塑料棚,郝楠四下观察着。
“有什么大不了的?住在这儿也挺好!三百六十度全方位高层景观,两百多平方米的卧室,外带一个两百平方米的客厅,这么大的,东西南北中全部通风的房子,上哪儿找去!最重要的是,房租为零。” 他苦笑着自嘲。
当天中午,红毛把郝楠拉进网吧,走到一台开着的电脑前:“哥,你坐下。”
“干吗呀!我不打游戏。”
红毛快速打开求职网站。
“哥,你看这个怎么样?企业管理!你看,咱们台球厅也是企业嘛,你能行。”
郝楠探头看了一眼:“就知道你找我没好事。履历上怎么写?开倒闭了?”
红毛无言以对,转而道:“那这个呢?你数学那么好,做金融呗,赚钱!”
“做金融不但要忽悠人,还得穿西服。你觉得你楠哥和西服搭吗?”
“搭啊,我楠哥穿什么都好看!那这个呢……互联网公司,工资高!”
“年龄太大了,而且专业离了十万八千里。”
红毛嘟囔:“那对口的专业你又不去……”
郝楠拍了他后脑壳一巴掌,红毛只好闭嘴。
“你给自己好好找一个,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郝楠数落归数落,但先找个正经工作这事他觉得没错。回到自己的老窝后,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件皱得不成样子,但还算正式的衬衫,只是上面有几处油污。
郝楠拿起一支马克笔在油污处上了色。
他穿上衣服,还是那双人字拖配牛仔裤。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又看,还挺满意。
很快,他找到了一家刚起步的创业公司面试。
对面的老板口若悬河:“我们公司的业务正在全面高速发展,是奔着上市去的,到时候带着你们一起敲钟!”
郝楠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画大饼,心里十分怀疑。
“平时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就能下班,周六照常上,周日休息一天,公司还报销车费。反正大家都单身,回去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多加点儿班,和公司一起成长……”
郝楠强忍着不耐烦,默不作声地听着。
“说了这么多,该我问你了。如果你入职了,你觉得你能为公司做什么贡献?我看你的简历里,只有当教师的工作经历,没有统计相关的经历是吧?”
郝楠摇头。老板继续问:“你的数学背景和能力是我们很看重的。但你之前当了三年老师,后来又有五六年的空白期,你能解释一下这几年你干吗去了吗?你的职业规划是什么呢?”
郝楠无言以对,面试没了下文。
中午,烈日炎炎,郝楠走在路上,心情烦闷。他热得出了汗,干脆把衬衫脱掉,里面是一件豹纹背心。他在路边买了一根冰棍嘬着,身后是一家地产中介公司的铺面。
郝楠看着玻璃窗上贴着的租房信息,琳琅满目的房源中,郝楠看向了最便宜的那个区域,其中一个写着“2200元/月,押一付三”,他发愁地挠了挠头。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中介小哥从门里走出来:“哥,您找房吗?”
“先不用了。”
中介小哥欲言又止:“要不……里面坐?”
郝楠摆手拒绝。中介小哥却还不走,还想和郝楠说些什么,郝楠有些烦躁。
“里面有空调,凉快。”
“兄弟,刚才没听见吗?都说了不找房了。”
小哥有些尴尬:“不是……哥,您看,您往这门口一站,都没人敢进来了。”
郝楠诧异地说:“我怎么了?站在这儿都不行?”
这时,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小孩经走过,小孩盯着郝楠的冰棍眼馋,郝楠看了小孩一眼和小孩对视,小孩害怕,嘴一撇就要哭了。那妈妈看了郝楠一眼,拉着小孩快步走开了。
中介小哥看向郝楠,郝楠无言以对,转身走了。他茫然地在街上茫然地晃悠着,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是一个陌生号码来电,他随手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人道:。
“您好,请问是郝老师吗?”
这久违的称呼,让郝楠有些意外:“您是?”
“我是青云中学人事处的,目前负责学校的招聘工作。”
“我不当老师,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没错,就是您,名牌师范大学毕业的郝楠,郝老师。”
“您……认识我吗?”
“是这样的,郝老师,青云中学目前有一个教师岗位在招人,我们觉得您很符合这个岗位的要求,想邀请您来参加面试。关于工作、薪资待遇这些问题,欢迎到时候来学校面谈。”
郝楠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我跟你说了我不当。”
“您先别急着回复我,先想想,我会再通知您具体的面试时间的。”
郝楠挂掉了电话仍旧疑惑不已:“神经病!”
晚上,如意啤酒屋内,郝楠、红毛和原来台球厅的几个小弟,都坐在吧台前。
老唐端出一杯扎啤,红毛觍着脸对老唐说:“这杯酒你今天得请我。”
老唐收回了酒:“什么意思?一来就讹人?我凭什么请你?生意还做不做了?”
红毛解释:“你是不知道,老子这几天受了多大委屈。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去了不下二十个地方找活儿干,我一进去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红毛不要面子的啊?当初在台球厅,谁敢这样对我?”
一旁有人回应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你一去,都不用面试,肯定招你进去。”
“什么地方?”
“理发店。人家那头发可比你五彩斑斓多了。”
众人哄笑。红毛气得拍了旁边的人的脑壳一下。老唐也笑起来,把啤酒递给红毛:“不容易。喝吧喝吧,这杯算我的。”
一个花臂小弟截住了这杯酒:“你好歹是没有希望就压根儿没有失望。我在那儿哼哧哼哧洗了半天车,本来都谈好了,一握手,对方看到我这胳膊,直接让我回去。这杯,应该给我,喝完我明天找个地方,把这些龙啊,虎啊,豹啊,全给洗了!”
小弟们闻言,也纷纷大吐苦水,都要抢这杯酒。
一个长相凶狠的小弟发言:“你好歹被拒绝得明明白白。我呢,那经理居然说我面相不好,干不了服务行业!这叫什么破理由!”
红毛笑着调侃道:“他说得没错,你是真干不了。客人隔着十米远就被吓跑了。要不你换个思路,去试试保安?”
“现在这行情,正经大学生找工作都难。我们拿什么和人家比?所有人都只把我们当流氓看,拿白眼看人,正眼都不瞧一眼的。”
众小弟都感同身受,纷纷叹气。
“无所谓了,人生在世,谁还不是个死?大不了就继续混着,过一天算一天呗。”
大家一个个闷头喝酒,郝楠看着大伙,忍不住发言:“一个个有手有脚的,好意思吗?今天找不到,明天、后天,总有一天能找着。别不走正道。老唐,给他们一人来杯扎啤,这轮算我的。喝完这杯,明天都好好找工作去。”
“谢谢楠哥!”
“还是楠哥有格局。唉,我们几个是读书也不行,又没学过什么本事,真挺羡慕哥的。你有学历,有经验,学校肯定都抢着要你,想找个好工作,分分钟的事。”
郝楠想起了白天的那通电话,问道:“对了,你们有谁去联系青云了?”
众小弟一脸茫然:“啥青云……青云KTV啊?”
红毛拍他们的脑壳。郝楠看着他:“今天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是青云中学的,在招老师,要我去面试。我就纳闷了,我脱离这个行业都五年了,他们从哪儿知道我的?每年那么多老师找工作呢,找我去干吗?”
众人七嘴八舌道:“你管他那么多呢,去啊!”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楠哥为了不影响邻居孩子高考,台球厅还专门歇业了三天,这里也从来不让学生进。我上学的时候,都没几个老师能像楠哥这么负责。说真的,楠哥,这个青云中学,我觉得你该去。”红毛道。
众小弟都附和道:“是啊是啊!”
郝楠不接话,只是喝酒。
老唐好奇地问道:“其实我这几年一直想问,你当初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来开台球厅,到底是为什么?”
郝楠突然黑了脸:“都给我听着,谁也别和我提‘老师’两个字。”
红毛使眼色,示意小弟和老唐都别说了。大家瞬间不言语了。
“来,听楠哥的,喝完这杯,各回各家,明天接着找工作去。干了!”红毛道。
郝楠满脸心事,大口灌酒。不一会儿,大家都走了,只剩郝楠和红毛。郝楠几杯连着下肚,最后喝得醉倒在吧台上。
深夜,红毛和老唐把郝楠扶进酒吧空着的小房间,小房间内堆着一些啤酒瓶和箱子,放着一张单人床。老唐把两个纸箱挪了进来,里面是一些衣服和杂物。
老唐向喝得醉醺醺的郝楠交代道:“这是你前几天存在我这儿的东西,给你放这儿了。地方小了点儿,你先凑合着住。”
“谢了,老唐。”
“你就别和我客气了,把这儿当自己家就行。”
老唐先走了,红毛站在原地。郝楠看着他:“你也赶紧回去吧,我没醉。”
红毛在床边坐下来,想和郝楠说点儿心里话:“哥,现在咱台球厅也没了,你想好了之后要去哪儿吗?”
“啰唆!你现在怎么话这么多?我的事你少管。”
“想当初,我和兄弟几个在街上混着,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就是一帮臭流氓,一帮废物,如果不是你给我们工作做,给我们地方住,说不定真就有人不小心走了歪路,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帮你们是应该的。”
“我跟着你这么多年,看得清清楚楚的。你不仅帮我们,需要帮忙的人你都帮,而且不管遇到什么人,你都能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你脑袋又那么聪明,那时候在学校,大家不都说你教得好吗?要不是出了那件事……”
郝楠明白红毛的用意,沉着脸道:“行了,你别说了。”
红毛认真地看着郝楠,鼓起勇气说道:“有些话我觉得今天我必须要说。台球厅、这破酒馆,真的不是你郝楠应该待的地方。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有你应该去的地方。你还记得之前你和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是真的很喜欢和学生待在一块儿……”
“不用劝我了,走吧。”
红毛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口,回头说道:“哥,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你真的开心吗?人不能一直把头埋在地底下活着,要向前看。五年了,你也该往前走了。”
红毛关门离开,留下郝楠独自一人。郝楠睡不着,在房间里踱步。他看到敞开的箱子里,一堆衣服上面有一个小本子,是任真的日记本,封面已经有些脱落。郝楠将它拿起来,他翻动日记本,看着上面的字。
“二模成绩出来了,年级排名二十,老师说继续保持这个水平,一定能上虹安医学院……”
“……高考终于结束了,没办法想象考不上的情况,如果上不了,世界在我眼里就是一片漆黑,所有曾经描述的美好都跟我无关,没有什么未来可言……”
“三年的努力,全部落空了……天还亮着,但我的世界已经黑了……”
最后一句勾起了郝楠不愿意触碰的痛苦回忆。
五年前,刘念跳楼之后的几天,刘念父母在郝楠和实验中学校长及几个老师的陪同下,回教室收拾刘念的遗物。
刘念的桌面上放着水杯、一个小笔筒、用了半包的纸巾,以及没带回家的教辅资料、课本,都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桌子上贴着她自己制作的课表和日程安排。
刘念的母亲看到这些,一直啜泣着,几乎要站不稳。她的父亲扶着妻子也难掩悲痛。
郝楠上前欲帮忙:“我帮你们收拾……”
刘念母亲一把拽开了郝楠:“不要你!”
郝楠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想哭哭不出来,想死死不了,恨不得有条地缝让他钻进去。
校长拍拍郝楠的肩膀,让他往后站。郝楠垂头退到后面,看着他们收拾完遗物,护送着刘念父母走出教室。
郝楠最后一个离开,走过刘念的座位,见墙上隐约有字迹,他站住,探身去看,只见上面写着:我恨你们……
郝楠躺在床上,合上日记本,将它放到一边,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第二天中午,阳光晒在郝楠的脸上,地上又多了好多啤酒瓶,他仍然在沉睡。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费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屏幕,连忙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喂,妈!”
电话那头,是穿着豹纹短袖,烫着高高的卷发,正搓着麻将的郝妈。郝楠此刻就穿着相同式样的豹纹背心,一看便是一脉相承的母子俩。
“儿啊,这两天打你电话你也不接,是不是把你老妈忘了?这都放暑假了,准备哪天回家啊?”
郝楠宿醉醒来,头疼不已,但仍然反应灵敏,他按着太阳穴道:“我这儿忙着呢,带着学生搞社会实践呢。”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这样,你说个时间,妈给你订票。”
郝楠眼见搪塞不过去了,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把电话拿远。
“喂喂……妈你刚刚说的啥?咋听不清……我在山区呢,信号不是很好……我这儿还有点儿事,改天给你打,先挂了啊。”
“行了,别编了!你还打算骗我多久?我知道你没当老师了。”
“妈,你说什么呢……”
“别在你妈面前装了啊!你妈我在虹安还能不认识几个人了?你秦姨她儿子现在就在虹安老城派出所工作,说你开了个台球厅,被人砸了,人还挨打了,这事儿都传回老家了。要不是出了这么个事,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郝楠为难地说道:“妈……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这不是怕你着急上火吗?回头心脏又该不舒服了。”
“你骗我我才是真的上火。店是谁砸的?为啥人家要来砸你的店?”
“这个事,一句两句说不清……”
“你现在翅膀硬了,觉得自己很能是吧?不把你妈放在眼里了是吧?”
“妈,回头我和你慢慢解释……”
“行了,你伤得严重不?人有事没事?和我说实话。”
“小伤,都已经好了。”
郝楠还在发愁到底要怎么交代,郝妈沉默了几秒,语气一转:“人没事就好。具体是咋回事,等你回家来,一五一十和我老实交代清楚。妈是很想让你当老师,儿子当老师,我是很骄傲。你要是实在不想当也没关系,这店开不下去了,也没事,实在不行就回老家来。有妈在呢,饿不着。但你要记着,人要往前走,不能一直活在过去。你爸都走了那么多年,我也过来了不是?人啊,没有过不去的坎……”
郝楠听着母亲的话,各种心绪涌上心头。他沉吟片刻,认真地说道:“妈,不用,我有工作,人家学校专门给我打电话请我去面试,我明天就去。真的,这次绝对没骗你。”
“那太好了!那你面试的时候好好表现,这回要是进学校了,就要好好干啊。”
“好,妈你就放心吧。”
“正好我和你几个姨约了过阵子要出去旅游,那就定虹安了,到时候我们来看你!”
郝楠挂掉电话,对着镜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穿着脏脏的背心,形象实在说不上好。
他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可是拿出来的衣服要么是花衬衫、旧背心,要么就是破洞牛仔裤、短裤,没一件正经的。
不经意瞥见角落里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白衬衫和西装裤。盒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楠哥,穿这个去面试,势如破竹!”文字末尾画了一个简笔漫画的红毛头像,比着一个大拇指。
郝楠心中感动,笑了:“臭小子,还挺有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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