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从九原县政府出来,联络员小董马上迎向梅晓歌汇报:“九原县纪县长和来有书记已经见到长岭村的人了,手续履行结束就可以回去。梁宝根刚刚咳了点血,先安排他到九原县医院了。”

        梅晓歌心中一沉:“走,去看看。”

        小董边拉开车门边快速说道:“县医院的路院长刚才打电话说,鹿泉乡挨着昌盛铁矿的四个村子里,除了出现不明原因腹泻,得慢性肺病的人更多。”

        情况比梅晓歌想象的还要严重。他回头看了一眼九原县的政府大楼,俯身上了车。

        九原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梅晓歌的到来不仅没能安慰宝根,反倒让他更加忐忑:“书记,你这么忙还专门过来,是不是我有什么大问题?”

        “我也是顺路。三宝带你们去闹事,我总要来看看。”梅晓歌一边看宝根的检查报告,一边岔开话题安慰他。

        听梅晓歌说“闹事”两个字,宝根心生愧疚,感觉给梅晓歌添了麻烦:“当时也是,那边说的实在是太气人了。”

        宝根妻子显然更担心丈夫的身体,见梅晓歌拿着化验单看得仔细,她不安地问道:“慢性肺病是什么病,要紧吗?”

        宝根的状况超出了梅晓歌的预料,但此时他还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假装轻松地回答:“慢性总比急性的要好吧,我也不太懂。有病治病就好,医改报销的额度提高了很多,完全不用担心。”

        这两句话让宝根夫妻都松了口气,但梅晓歌的心却更紧了。

        从派出所出来,李来有拉着林志为和三宝回了长岭村。

        “闹闹也好,不闹他们也不把咱们当回事。”李来有边开车边说,“但是你不能打人啊,一拳下去肋骨都裂了,你是体校还是村委会?”

        “说话太难听了!”三宝坐在副驾驶上,说话一着急,腰又有点上劲,他缓了一下接着说道,“讽刺就算了还嘲笑,书记,你要是在场,你也会先动手。”

        “讽刺和嘲笑不是一回事吗,还犟嘴。你听我这个刹车片是不是还有问题?火星子都快踩出来了。”

        三宝侧耳听了听:“是有点吱吱响,回去我找那家修车的看看,叫他换新的。”

        李来有叹了口气:“两个县的问题就这么麻烦。看着吧,这个事情比覃县那家厂子还费劲,它还不是光赔点钱的事情,搞不好都不会赔给你。”

        此时,一直在后座沉默不语的林志为突然开口了:“村民的损失太多也太大了,不能一直拖着。”

        李来有和三宝都从后视镜里看向林志为。担心话说得太冲,惹李来有不高兴,三宝跟了一句:“梅书记和来有书记已经在交涉了。”

        可林志为的话却没停:“我是觉得村里得拿出自己的态度来。”

        李来有摸不透林志为的路数,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家梁三宝主任今天的态度还不够硬吗?”

        “书记,我建议直接诉讼。环保局的测评结果已经出来了,我问过程序,咱们可以把受害的村民联合起来,集体报案。”

        林志为的话让李来有和三宝都有些吃惊,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儿,他俩竟然从没往这个方向上想过。三宝扶着腰,转身看着后座的林志为问道:“怎么个搞法?这些法律的东西,有人懂吗?”

        只听林志为坚定地回答:“我来。”

        自下而上的追责即将展开,自上而下的改革也必须跟上。梅晓歌深知环保不是一时一地之事,九原县的事,他做不了主,那就先从光明县入手。这天清晨,他趁着跑前热身的工夫和郑三聊了起来。

        在光明县混了这些年,郑三的敏感度很强。最近环保的事儿吵得很凶,他料定梅晓歌会找他聊,便率先放低姿态说起来:“那些大师班、总裁课我也上过几次,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企业搞管理,说白了就是挑人。挑不一样的人干不一样的事情。以前刚搞厂子的时候,我也有误区,谁老实听话就觉得谁好,其实让人骂骂娘没什么。”

        “县工商联开会是昨天吧,听说你这个发言很精彩。”梅晓歌顺着他捧了一句。

        郑三马上谦辞:“我一个土包子,只敢关起门来和熟人胡说八道。当年书记你刚来抓拆迁,乔胜利那时候还是镇书记,像他这样的人,抱怨完了回去撅着屁股照样干活。那些满嘴口号,喊完了就往后退的人,反正我是不敢用。”

        “所以你才能越干越好。”梅晓歌接着说道,“你们是龙头企业,也是光明县的榜样。有什么事情,别的厂子都会先习惯看看你怎么做。”

        高帽子戴到头上了,郑三赶紧表态说:“昨天开会还在说,今年县里搞运动会,我肯定带头赞助。提高人民体质,书记身体力行,必须响应。”

        “我可以报个半马。从这出发,终点正好是一过清河大桥到你的那个厂区。自从森林公园修过去,人越来越多了吧?”

        说到自己的厂子,郑三接话变得愈发小心:“我最近老往省里跑,都不怎么去。”

        梅晓歌也不兜圈子:“当时拆迁、搞开发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居民区以后肯定要往那边发展。未来,你的厂区可能还是得迁一下。”

        话说得这么直白,郑三有点没想到,他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书记,当年那一片都是荒郊野地,哪知道住宅楼会往那边盖呀?”

        梅晓歌不是个只顾眼前的人,他向郑三提议道:“你有没有想过搞农业?”

        郑三一时看不清梅晓歌的心思,不置可否地回答:“工业方面,咱多少还懂一点;农业方面,我就是个小白。这得做做功课才敢汇报,我反正是听说村里面水也很深,很多老板是打着领带进去,穿着裤衩出来。”

        “任何行业都这样,哪有人人都挣钱的。”

        “书记最近往各个村子跑,他们都说农业以前是后妈养的,现在终于来亲妈了。”郑三揣度着梅晓歌的心思小心地说道。

        “蒋新民,你熟悉吧,听说搞农业企业搞得很大?”

        “大什么,全赔光了,现在在原平乡搞点大棚,种白菜呢。”

        “那正好有经验,哪天找个时间,去他那坐坐。”梅晓歌说完迈开大步朝远处跑去。

        “我一会儿就联系。”郑三嘴上和脚下都立刻跟上了。

        一到办公室,梅晓歌就迎来了乔胜利。

        “还是书记的习惯好,听说一个晨跑一个冬泳,坚持久了至少能多活十年。”

        梅晓歌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笑着说:“那得先确认一下说这话的人有没有晨跑、冬泳,是不是路长宇说的?”

        乔胜利也跟着笑起来:“他从办公室到厕所恨不得都骑着车,宁可懒死也不多活。”

        二人说着,便坐到办公桌旁,乔胜利递上了一份详细的资料:“往前多数了三年,不分大小,全县锻造企业的情况都在上面了。严格地说,三分之一的都有环保不达标的情况,刨去近期可以立刻整改的,数量还是不小。我不知道这些数据能不能公开说——很多厂子其实都没办法救。就像一辆破车,大部分零件都坏了,真要想彻底修好,还不如买辆新车。一打火就突突突冒黑烟,只能是你来查,我就靠边停车,你一走,我继续上路,混到哪天算哪天。”

        “工人呢?就这么关关停停,他们的收入能保障多少?”梅晓歌看着资料上的数据问道。

        “最后一行是工资发放情况的备注。工人是只要开工就能拿到工资,但是很多小厂基本上都是干半年,歇半年,除了躲避市里、县里的检查,他们的订单也不多。”

        看完资料数据,梅晓歌抬头总结道:“不肯修车也修不了,三天两头停产,长远看还是赔钱的。”

        “企业其实也没法维持。”

        “还得把寿命搭进去。”

        说完这两句话,梅晓歌的脸色更凝重了。

        转日便是每周一次的常委扩大会议。完成照例的程序后,艾鲜枝说道:“这个季度和半年的经济数据马上就要出来了。市里会排名,马市长特别重视,咱们不能掉链子。总体还是要按照县委的规划安排,坚定不移地抓项目。”

        梅晓歌心中早有了计划:“县长说的数据,我看了。我最近一直都在琢磨一件事,和经济排名也有关系。短时间内我们好像还可以,以后呢?咱们的工业已经基本到顶了,农业该怎么发展?我刚来的时候,光明县其他排名都是全市倒数,但农业是排全市前四的。这么好的基础,我们不能也不应该浪费。再一个就是环保的问题,这个要做常态化的调度。各位领导也要督促各乡镇,不要忘了都是有领导责任的。乔胜利呢?”

        “在。”列席在外围的乔胜利应声回答。

        梅晓歌吩咐道:“你们几个单位都要去监管好,会前我和几位领导也聊过,掩耳盗铃的事情,我们不能再干了。以鹿泉乡为例,如果不是这次的大规模筛查,慢性肺病的增长幅度有多夸张,我完全无法想象。”

        艾鲜枝转头看了看梅晓歌,鹿泉乡水污染致病的事儿已经传开了。若不出手治理,老百姓人心惶惶,光明县今后的发展也无从谈起了。基于这些考虑,艾鲜枝在心里完全赞同梅晓歌的主张。

        此时,梅晓歌的发言还在继续:“刚才有的领导也提出来一些民生问题,包括税收,我觉得还是一个算账方法的问题。就算我们网开一面,它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但是换来的代价太大了。今年不关,明年也要关,我觉得还不如当机立断。环保局最近摸排一遍,我的建议是,有问题的、没有整改意义的厂子,全部永久关停。”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一阵窃窃私语。梅晓歌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坚定地继续说道:“执法部门要负起责任来,越是打招呼的越要严查,说明他们心里面有鬼。县级领导谁要想打招呼的,那你们就要背书做担保。环境污染,这都是和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东西,绝不能敷衍马虎!”

        喜旺法兰厂关门了。

        在厂子的小食堂里,大伙儿吃了一顿散伙饭。三宝也去了,不为别的,就是去当个“垃圾桶”,让这些老少爷们儿吐吐心里的苦水。果不其然,几杯酒下肚,法兰厂厂长坐到三宝旁边,一条胳膊搭上他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起了这些年的艰辛。

        外人眼里,他是开工厂的老板,可维持这个工厂,他上游跑原料,下游找销路,对内安顿员工,对外应付各种检查。行情好的时候的确能挣俩钱,可这些年环保查得严,干两天歇三天,挣的钱也都快赔进去了。早先有人出价想买他这厂子,他又担心外来的老板会甩了这些跟着他干了十来年的兄弟,犹犹豫豫也没了下文。现在厂子关了,他反而觉得踏实了,再也不用发愁工人的工资,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害怕检查了。

        掏心窝子的话终于都说完了,三宝拍拍厂长的肩膀,重新坐直,自己添满了酒。

        “我说两句?”他端起酒杯,挨个指着桌上的人说道,“宝根,你和你老娘是咳嗽。树林,你三姨和老张一样,拉肚子。柱子,你现在全家都喘,是吧?就二乖自己没问题,可家里半亩西瓜苗枯了。大道理今天不说了,兄弟们,喜旺肯定得关。”

        喧闹的酒桌陷入沉默,三宝看了看趴在桌上睡着的厂长接着说:“这个人酒量太差,不到二两就醉了,刚才唠叨了半天,我就听见一句话,四个字——有心无力。环保设备,他上不起,也不可能上,这笔账算不过来了。要么继续污染下去,要么关掉。梅书记刚来光明县的第一天,你们几个去上访,当时我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我到现在才明白,那是毒奶,这玩意儿不能再喝了。算了就扯这些吧,干了。”

        众人默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便陆续有人起身离开了。三宝一直坐着没动,等大家都走出院门,他在狼藉的桌子上扒拉出一个稍微干净点的碗,从咕嘟咕嘟冒泡的火锅里捞着已经煮烂的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此时,桌边微微晃动了一下,三宝看看趴在桌上睡觉的厂长,他埋着头,肩膀一颤一颤地,他哭了。

        喜旺法兰厂那边已经尘埃落定,郑三这边却陷入了未知的忐忑。这天,曹建林来厂区造访,郑三一边张罗着给他找新茶叶,一边聊起最近环保检查的事。

        “你二舅那家厂子没问题吧?”郑三一边洗涮茶具一边问道。

        “得看谁去查。”曹建林的心情有点不好,“换个人带队,那肯定没问题,乔胜利就不好说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又是书记抓的事情,你总得让他烧一烧。”郑三说着和稀泥的套话。

        俩人极熟,曹建林在郑三面前大大咧咧,什么都敢说:“要不了命的,随便他怎么烧。这一把火全县的屁股都要烤熟了,锻造企业大规模关闭,光明县都是靠这个吃饭的啊。郑老板,你倒是家大业大,你的屁股不烫吗?”

        郑三苦笑着答道:“我的这个厂子搞不好都要搬迁啦。这么多年我挨的耳光最多、最疼,也就是比你们扛揍。”

        “隔壁九原县不停地放屁,你这边关着窗户,它也是臭的。光知道拆自家的厕所,有用吗?”曹建林相当不忿地说道,“他以为这个事情还是当初的拆迁吗?不用关窗户,怕什么。光明县屁大点地方,谁在哪个厂里有多少股份都是明的。梅老板不是吕青山,马市长也不是周良顺,有本事先去把昌盛铁矿关掉啊。”

        “没准又是一股风。都关了,民生怎么办?喝茶喝茶。”郑三说着给曹建林递过茶杯,心里的小九九一刻也没停。

        自从开始准备集体诉讼,林志为比从前更忙了。那天在车上当着李来有和三宝的面,他应承下这件事其实也有点说大话的成分。不过既然话说出去了,那就得真干事,第一步就是挨家挨户地走访,了解实际情况和最终诉求。

        今天,他去的是宝根家。虽然已经出院了,但宝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法兰厂关门后,他一直没出去干活。听到林志为问他有什么诉求,他半卧在床上虚弱地说:“就想早点上班。老在家里躺着,媳妇要陪孩子,还得老回来看我,心里不踏实。”

        <div  class="contentadv">        宝根显然并未理解“诉求”二字的真正含义,林志为拉了把椅子坐下,耐心地解释道:“不是这个。诉讼,打官司,你有没有特别的诉求?”

        此时,宝根妈端着一盆刚煮好的毛豆走进来,递给林志为说:“我们哪懂什么,县法院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宝根是不是还得去法院啊?”

        “还说不到这一步。”林志为答道,“现在的问题是环境污染的因果关系证明太复杂,对方又是大企业,村里受影响的人这么多,我是建议集体诉讼。”

        “你觉得能赔多少钱?”没等宝根开口,宝根妈又问道。

        “暂时还不好说。又有烟尘又有污水,可能要分开讲,具体要听律师的。”

        一听到律师,宝根妈想起了当初“三进农家”的事情,连忙说道:“乡里的黄委员给我普过法,我记得,我都懂。”

        “什么法?”林志为问。

        “国家安全法啊。水和地都不干净了,国家不安全,那还不是犯法?”

        看着宝根妈言之凿凿的样子,林志为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了。此时总插不上话的宝根在一旁问道:“你刚才说集体诉讼是什么意思?全村的人一起打官司?没一个懂的呀。”

        宝根的担心更为实际,也让林志为感到自己肩负的责任重大。他望着宝根坚定地说:“我也不懂,咱们可以问,可以找人打听。只要占着理,肯定行。”

        郝东风最近又忙起来了,关停污染企业的政策一出,信访量直线上升,信访中心外面没有一天清静的时候。即便如此,他还是腾出时间单独接待了前来上访的老邱——这样的人,一不留神就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

        郝东风一边仔细地做着记录,一边向老邱问道:“跳广场舞的出来太早,音响声音大,影响睡觉。窗户不隔音,物业不作为。还有吗?”

        “噪声污染,对我这种睡眠不好的人来说,某种程度上不亚于有害的土壤和地下水。”老邱戴着老花镜,一边说着一边逐字逐句地盯着郝东风的记录,“我需要一个确切的解决时间。”

        看着老邱探着脖子的神情,郝东风像哄小孩似的说道:“放心,不会漏掉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马上就通知城市管理局,三天内给你反馈,好吧?”

        听了这话,老邱放心了,他摘下眼镜,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一边说:“反馈不是解决,文字游戏就不要玩了。这点小事情,我相信你能协调处理得很好。”

        见老邱起身离开,郝东风也跟着站起来,像送走一个老街坊似的:“你每天起得也不迟呀,那些跳舞的会比你还早?”

        老邱回过头说道:“她们这个岁数的战斗力不能轻视啊。搞不好你媳妇也在队伍里头。喇叭太响,我睡醒也受不了。你不走吗?”

        郝东风摇摇头:“关停污染企业,上访的又多了,我能按点吃午饭就不错了。”

        把人送走,郝东风拿着杯子去接了点水,喝了两口便回到屋里,发现老邱随身带的杯子落在了桌上。他马上掏出手机打了过去,半晌接通后赶紧说道:“你走到哪了?杯子落这了,我给你送出去?”

        “就留那吧,反正我还会来。”老邱回答得满不在乎,郝东风一脸无奈。

        不止郝东风的日子不好过,这段时间县委大院的门口也不太平。艾鲜枝一早去市里开会,保安从前来上访、排队登记的人群里开出一条道,才勉强让艾鲜枝的车子驶出了大院门口。

        透过车窗,艾鲜枝看了看外面的人群。很多人都穿着工服,上面印着“明日锻造”的字样——不用说,又是一家被强制关停的企业。隐约之间,她还听到一些声音:厂子关了,工资谁给发,这里给不给发?我们是来反映情况的,我们不是闹访,不用和我扯法律,公安来了也不怕,就是要见县长!

        艾鲜枝从来不惧直面上访者,可这次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丝犹豫。如果今天没有市里这场会,她见到这些工人该怎么说。环保重要,发展也重要,老百姓的民生更重要,艾鲜枝一时有些理不出头绪。

        艾鲜枝去市里参加的是全市重点项目建设推进会议,主持会议的马广群一上来就把各县狠狠批了一顿:“市委把一方土地交给你们,如果都不扛责任,这就没法讲了。前几天有一个经济会议开完了,没有一家落实,事情糟糕到这个程度了。有的地方还是新换届没几天就这个样子,谈什么信任,谈什么感情?和领导谈感情,你们好意思吗?领导交办一件事情,层层转达,层层交办,很多的新政策,有些部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省里很多的评比,我们不是倒数第四就是倒数第三,还有比我们更差的吗?”

        一连串的反问让下面的各县主官都不敢出声了,不过批评完了,工作还是要继续,马广群后面的发言明显缓和了语气:“刚才每个人都做了很好的发言。大家也都尽力了,很不容易。就像常务说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肯定是要的,转变经济发展的方式也日益紧迫。但是短时期内,搞一刀切,急转弯肯定是不可行的。有些地方的方案太激进,我个人表示担忧。有的企业都是前几年通过合法手续取得的经营权,投资都很大,因为一些问题说关就关,你怎么向这些企业家解释呢?换过来想想,会不会觉得政府在骗他们?工人的切身利益要不要考虑?引发的不稳定因素怎么处理?这些都要考虑清楚。”

        打一巴掌,揉一揉,会议室的气氛渐渐轻松下来。趁着马广群脸色渐好的时机,曹立新凑到艾鲜枝身边,小声说:“听说光明县最近在抓环保,力度很大呀。”

        艾鲜枝望着台上,冷冷回了一句:“你天天炒辣椒,还不开抽油烟机,我们只好自己开窗户了。”

        曹立新马上显现出为难的表情:“领导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着急上菜不行啊。我哪有晓歌书记那样的魄力?”

        艾鲜枝瞥了他一眼:“你是嫌电费太贵吧。”

        曹立新也望向了台上:“当媳妇的不容易啊。什么时候当了婆婆,我也随便点菜。柴米油盐的这些破事,你也不愿意管吧?”

        “说这种话,少见啊,曹书记。”艾鲜枝感觉曹立新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曹立新还在抱怨:“拉完磨还不让吐吐槽呀。既要又要还要更要,坐在主席台上的人说得轻松,累死累活的还不是你和我。谁不想山清水秀,怕污染,车也别开啦,咱们这些人走路来市里开会吧。”

        艾鲜枝没再接话,说到吐槽,她可以不重样地吐到明天早上,可这个时候面对曹立新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而且她此时的注意力被马广群所讲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这些企业也不容易。千里迢迢的,他们能来新州市投资,在这里创业,给你们各个县里纳税,带动我们本地的百姓打工就业,这是对市里最大的贡献,是对你们工作最大的支持。我们应该感谢这些企业家,四五十岁的人了,都很不容易,如果都容易,钱放在那里等着去捡,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党和国家让我们在这里管事情,就是处理企业家的这些不容易。国家要公务员干什么?就是要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覃县去年不就是吗?把一家企业彻底关闭,与之相关的很多运输业、加工业都遭到了重创。所以我个人建议是留一个缓冲期。新州市必须要有上市企业,这是一个大原则,而且要快。保上市、保经济,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在保证环境治理的同时,加大招商引资的力度。我在这里说一句话,任何阻拦新州市经济发展的人,不管是谁,都是新州市的敌人。”

        认真地听完了这段总结陈词,艾鲜枝的脑子里一下涌出许多想法。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台上,发现马广群也正看着她——看来会后肯定要有一场谈话了。

        办公室里,艾鲜枝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没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马广群边走边说,语气相当不满意:“上次我就和他们说过,排名统计这种事情,各个局至少要和省里的处级领导、分管领导搞好关系。你实在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你就提前说,不要老是出了事情才来找,否则我们的脸也不值钱,至少基础数据是要搞好的吧?”

        联络员刘大同紧跟在后面,走进屋里,他一边听一边迅速给艾鲜枝泡了杯茶,然后轻声回复道:“我马上通知他们。”

        马广群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喝了口水对艾鲜枝说:“你和我都是操心的命,像是在带幼儿园的小孩子,反复说了也等于没说,有什么办法?”

        艾鲜枝微微一笑,应和道:“马市长心细。”

        可没等她说完,马广群又想起一个细节,立刻吩咐刘大同说:“告诉统计局也别因为我说了这些话,搞得又过了火。我看工业指标上半年的成绩很好,摆脱了去年垫底的位置。但是直接搞成全省第五名,上山的时候要稳一点,这个季度第五名,下个季度怎么办,第一吗?”

        刘大同点点头,轻轻带上门,离开了办公室,话题自然转到了光明县。

        “怎么样,听说光明县最近大刀阔斧,晓歌书记对环保很重视,是不是?”马广群问道。

        艾鲜枝点点头:“肺病的发病率太高了。”

        “上次你找我说你们要拆迁,是吧?后来也没动静了,搞了吗?”

        “常委会讨论以后,觉得还是先放一放。”

        马广群脑子聪明,说话的思路也比较跳脱:“拆迁越多,说明项目越多,需要落地的好企业也越多。我在不同市县当一把手的时候,做得最多的就是拆迁。一个地方天天拆迁,证明它的前途大好,当然带来的信访问题也多。光明县这几年信访率很低,是不是?”

        环保、拆迁、信访,几句话里马广群的主题就来了个三连跳,艾鲜枝努力跟上他的节奏,有些惭愧地回答:“上个星期有两个工人跑到市里来,是我们的工作作风出了问题。”

        其实马广群也不是毫无章法地乱讲,前面提到的三件事看似毫不相干,其实内部环环相扣。所以面对艾鲜枝的检讨,他没有继续纠缠信访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又回到了环保上:“治污是个很深的学问,不治理肯定是不行的,彻底关停,一刀切也不是很科学。工人没饭吃,谁都会来找政府。最难的其实是你,医改还顺利吗?”

        “比我们预想的要顺利不少。问题也有,都可以及时修正。”

        总算有个顺当点的事情,马广群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问道:“把你留下也没别的事情,光明县是个乖孩子,平时光顾着操心那些调皮捣蛋的,一直也没问问你们有什么困难,治污的阻力大不大?”

        “谢谢领导关心。阻力方面还好,就是钱有些紧,确实不是故意哭穷,实在是医改和环保都在往前推……”

        不等艾鲜枝说完,马广群便打断了她:“晓歌就是个急性子。整改肯定是必要的,但是要不要致命整改?要不要让这些企业先活下去,尤其是能给政府动力和支持的企业。光明县,我是了解的,好几个老厂子虽然有很多问题,但是这些厂子出资建过学校、建文化馆,也做过相应的贡献。该不该让它们先活下去,要考虑好。”

        这番话呼应着刚刚会上的总结,和艾鲜枝的想法不谋而合:“它活下去才能践行政府的一些施政理想。困难的时候拉一把,以后它翻过身来,也能给县里做更大的贡献。就像市长说的,这不就是情怀吗?”

        马广群点点头:“说句可能不合适的话,有时候,不作为,也好过乱作为。”

        虽然只是一句私下里的话,但艾鲜枝却感触颇多,她诚恳地说道:“以前我当镇长,特别好奇常务管的财务工作到底是什么内容?我的上级告诉我,这和你没关系。后来到光明县当副书记,到挂点乡镇看河道污染,也觉得当地干部在糊弄县里,整条河都臭了,反复说也不管,其实还是不在其位。现在,光明县的公交车多少钱,一碗面多少钱,羊汤馆租金多少钱,我都要知道。我相信梅书记一定也经历过这种‘两难’,环保和发展到底要保哪个?”

        所谓“两难”就如同一个跷跷板,每个人都要选择其一,而现在梅晓歌和艾鲜枝显然没有坐在一头。意识到这个问题后,马广群语气微妙地问了艾鲜枝一句:“这些事情,你和晓歌同志交流过吗?”

        “还没来得及。”回完这句话,艾鲜枝看了看马广群,然后她马上明白了领导的意思。

        回到县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艾鲜枝下了车,一抬头发现梅晓歌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想了想给梅晓歌发了一条微信:“如果书记现在方便,我上去和您坐坐。”

        办公室里,梅晓歌给艾鲜枝沏了杯茶:“本来早就要下楼了,有个招商接待,企业那边堵车,要晚到,高速上也不知道要堵多久,搞得我也没法动,只能在这等着。”

        艾鲜枝坐在沙发上,双手接过了茶杯:“和书记汇报一下,市里开会说的也是招商的事情,主要是营商环境评价。马市长今天反复在说,市里刚被表彰过,他的意思是要么就不要表扬,帽子戴上了,如果出了问题,那就是政治影响。就像创文创卫,被摘帽还不如干脆评不上。”

        梅晓歌端着自己的杯子走过来,并排坐在另一把沙发上说:“我下午也看了,企业给我们的评价是有点不理想。”

        “还是工作方法有问题。我和他们说不能只是打电话,一定要面对面,要沟通好。中国人都很谦虚,评价都是差不多,差不多就是挺好。但是现在的评价体系里面,差不多就是差很多。”

        梅晓歌赞同艾鲜枝的看法:“现在都是随机打电话,工作确实要做在前面,否则几万张嘴,谁能看得住。”

        但这些并不是艾鲜枝此行的重点,她沉思片刻说道:“市里最近对排名很重视,GDP抓得很紧。书记,我是想和您说一下,如果按照现在这个势头做下去,咱们挨板子的可能性很大。”

        对这件事,梅晓歌早有预料:“你这是给我留面子,说得太客气了。百分百会挨板子,这个毫无疑问。”

        如此一说,艾鲜枝反倒有些犹豫了,她喝了口茶委婉地说道:“其实这个事情要分怎么说。我也不同意马市长说的那些话,什么‘十五年、二十年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就管好当下’。我们不能为了GDP什么都不顾,书记,你也讲了,不惜代价,环保是利后代的事情,应该做。三年前,青山书记还在,在安全生产月刚说了抓典型,顶格处罚,鹿泉乡那家做米粉的企业就出了问题,事故不大也算是顶风作案。你当时还是县长,很多人对你说的话都记忆犹新,你说讲完了法理,再讲讲人情。他们刚刚创业,真的是不懂、不明白,这是一种爱护,应该给它们一个机会,这个事情我印象特别深。搞环保这个事情,你是对的,我绝对支持。但是书记,我在想,能不能慢慢来,一步步来。那些厂子的数据,你也知道,如果全部顶格处罚,税收和经济都没有了。失业率到现在也测算不出来,信访的人又开始多了。那么多工人都要吃饭,咱们暂时真的没有那么多的饭碗能摆出来。”

        艾鲜枝的语气十分诚恳,梅晓歌虽然一直没言语,但一直在点头。

        艾鲜枝接着说道:“昨天,郑三还在找我,他们要上环保设备,一整套,比标准要求还高,包括迁厂都需要时间。还有很多代加工的小厂子,如果全部停掉,订单不能交付,赔钱不说,整个光明县锻造业的声誉也是个麻烦。”

        一起工作这么久,梅晓歌了解艾鲜枝的脾气和品格。所有这些都是她真实的所思所想,没有任何私心,全都是为了光明县的发展。如果战胜对手需要手段,那么说服队友只能靠实打实的证据。

        待艾鲜枝说完,梅晓歌把乔胜利调查总结的数据递给了她:“不瞒你说,青山书记还在的时候,我也找他聊过一次。当时还有假数据的事情,举步维艰。我们想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没实力也没底气,左右为难。要钱就别想环保,县里这些数据,你想句句都说实话,好像也做不到。一团毛线,几任主官都解决不掉。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事情谁来解?要不我也不管了,先糊弄过去,反正后面还有别人,一个死结。”

        厚厚的一沓报告,艾鲜枝只草草地看了几眼便放下了。

        梅晓歌明白她暂时还不能完全认同自己的观点,接着说道:“你说的那个米粉厂,说白了,当初我们也有管理责任,平时的教育和宣传也不够,与其一拳打死不如给条活路。但是现在不一样,你放任他们搞下去,工人全都是肺病。这些人要么是现在活蹦乱跳来堵门骂我,要么是以后坐着轮椅,挂着氧气袋来上访。这份数据已经很清楚了,说到底就是怎么算账的问题。这些企业看上去提供就业岗位,提供税收,但是三年来关关停停,其实算总账是亏损的,而且利润不够上环保设备,没的救,这是一条死路。今天不去管,明天还是老样子,总要有人唱个白脸当个恶人。我说句关起门来的话,这件不该我来做的事情,也可以留给下一任,搞不好下一任就是你。就像当初的拆迁,我愿意和青山书记做一样的事情。”

        “但是这个账,我们付不起。”艾鲜枝有些急切,“有机菜健康好吃,但是它太贵了,县里没有钱买单呐。”

        就像两个技艺高超的辩手,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没等梅晓歌再开口,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徐泳涛告诉他,客人马上到,现在该出发了。梅晓歌想了想,把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只约定找个充裕的时间再聊,艾鲜枝点头答应。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关于抓环保和搞发展的争论其实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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