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北京的医院永远人山人海,四人间的病房里,每张病床前只允许放一个小马扎。梅晓诗要安顿孩子,过两天才能到北京。乔麦一道跟来了,但也得先去通州参加会议。能留下来陪护的只有梅晓歌。其实他也是马扎都坐不踏实,电话一个接一个,他不好意思打扰别人休息,又不放心母亲,只能蹑手蹑脚地在病房里来回穿梭。

        刘巧珍躺在床上,看着忙碌的儿子,她心疼不已。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告诉梅晓歌:“乔麦事情多啊,不用她来。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光知道教育我。”

        有了上次被医生问得说不出话的经历,梅晓歌现在特别注意母亲身体上的细微变化。母亲刚刚说了什么不重要,关键要听她说得清不清楚。“你看,个别咬字还是有些含糊。功能区以后总不能有影响,咱们这次好好查一查。听乔麦的还是没错。”

        “当官当久了,儿子愈发会说话了。”刘巧珍无奈地在心里安慰自己。对于儿媳,她本不该有怨言。人漂亮又能干,家庭条件好,对梅晓歌也是死心塌地。可太要强的女人就做不到柔声细语,更做不到贤惠持家。儿子年纪渐长,反倒过上了两地分居的生活,更别提要孩子了。刘巧珍攒了许多话,可平时她连儿子的面都见不到,现在儿子就在眼前,自己话又讲不清楚了。

        其实这些话梅晓歌心里都明白,母亲无法舒展的眉头早已说明了一切,但眼下的境况他无法改变,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时候的工作电话反倒成了他的救星。

        可县里打来的电话也一点不让他省心——他在长岭村的一句话传到县里就成了书记指示要取消“围炉夜话”。梅晓歌不明白,都是工作多年的干部,怎么遇到点问题一个个全都听风就是雨。

        大厅里预约检查的队伍前后都看不到头,梅晓歌强压着火,顶着周围人的白眼,尽量温和地解释着:“不是取消,是暂停。‘围炉夜话’的出发点是特别好的,以前是民找官,现在是官找民,很多矛盾直接在家门口就解决了。鹿泉乡的信访量以前哪有现在那么少?我的意思是要把制度定好定细。不管乡里县里,不管换了谁,制度都是一样的,不会跑偏。‘围炉’和‘夜话’的频率不用那么勤,每季度一次足够了。覆盖范围和参加人员也别死板,千万不要搞成形式主义。县委办要收集梳理好意见,先拿个方案出来……”

        好不容易拿上了预约号,又到了吃饭的时间。食堂的窗口也是密匝匝地挤满了人。梅晓歌搞不懂这里的办卡规则,多问了几句,不仅工作人员不耐烦,后面等着买饭的也催促不停。偏这时,乔麦打来了电话,可乱哄哄的食堂里,俩人谁也没听清谁的话就骤然断了线——梅晓歌的手机没电了。

        费了半天劲没吃上饭,下午预约号又开始排队了。共享充电宝的盒子里空空如也,梅晓歌愈发体会到老百姓平常日子里的举步维艰。真别遇上事儿啊,否则就是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一个也躲不过。

        正在这时,有人从背后喊了一声:“梅书记?”

        梅晓歌回头一瞧,喊他的人分明是个熟脸,口音也是光明县的,可他叫不上名字。见梅晓歌不言语,那人接着自我介绍说:“大院里的桶装水都是我送的。我叫小曾,上个星期还去过您办公室。您怎么在这儿?”

        梅晓歌一下想了起来,冲小曾笑了笑,反问道:“你这是带家里人来看病啊?”

        “陪我丈母娘来复查,明天就回去。”小曾说着从包里掏出两个充电宝,挑了个大个的递给梅晓歌,“手机没电了吧?出门充电宝得带够。”

        梅晓歌感激地连连致谢,虽是一县主官,可具体的生活经验,他比普通老百姓可差得远了。

        快下班的时候,林志为收到了母亲的微信消息,让他下班直接去陶然亭餐厅。平时,母亲安排的饭局他都有点抵触,可今天却爽快地答应了——接连收到两个好消息,他心情太好了。

        早上开会之前,艾鲜枝表扬了林志为先前交上去的那篇稿子,还通知范太平今后她这边的发言稿都由林志为撰写。这对林志为是一份莫大的激励。紧接着,林志为女朋友小萍的微信不期而至,没想到她不声不响地考取了光明县的教师编制,明天上午九点就要到县教育局正式报到了。喜事成双。林志为母亲一直拿异地这一理由反对林志为和小萍交往,现在这个障碍解除了。林志为想母亲今天有饭局,心情应该不错,干脆趁热打铁,晚上就谈谈这事。

        可惜林志为只猜对了一半。林志为母亲的确心情大好,因为陶然亭的这顿饭是专门给林志为安排的相亲局,对象正是江霞。在餐厅门口看见江霞的车,林志为还在想“怎么会这么巧”,可当他推开包间门,看到江霞以及两人的父母,一切便不言自明了。

        一见林志为,媒人汤阿姨马上热情地招呼说:“啊呀呀,就等你啦。县长一分钟也离不开的大红人,你来了就能起菜啦。老林招呼一下服务员。”

        久未回家的父亲一如既往的憨厚,起身出去叫人。在客人面前,林母也收起了平时咋咋呼呼的样子。她走到林志为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包,难得温柔地对儿子说:“坐呀。站着能吃吗?”

        林志为的位置就在江霞旁边,直到坐下他还有点缓不过神来。江霞则保持了一贯的落落大方,看了看林志为,给他推过去一杯刚倒好的茶。

        “上次你们搞接待也是在这个饭店吧?县长、书记都在,是陪哪个市领导来着?”林母的目光始终围绕着林志为,见他表情僵硬也没回话,她马上接着说道,“你来之前我们和江霞聊半天了,你们这个年龄就是要忙一点,忙才能进步。志为你给江霞添水呀,平时那么机灵,今天这是让谁给你唬住了?”

        母亲言辞中的不满显而易见,林志为也不想当众失礼,可这样不打招呼的霸王硬上弓的安排实在让他不痛快。汤阿姨看出了端倪,马上笑着打圆场:“啊呀,这是给领导写稿子太辛苦了。你就让孩子歇口气。老林你也坐下,喊完服务员就行了,让他们弄。”

        恰好林志为收到几条工作消息,他说了句“不好意思”便埋头回复了。

        “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比你还忙哪,都能理解。县长的事情最大。”汤阿姨一边说一边从江霞手里接过茶壶,给江霞父母添上了水,“咱们这小地方,互相都认识都知道。早就说要请你们吃饭啦,这不江霞也忙,志为也忙,今天也不算晚啊,刚刚好,老林为这顿饭专门坐火车赶回来——你这也太着急请客了吧?”

        专业媒人的三言两语就把林志为冷的场又热了起来。江霞的父亲喝了口茶转而对林志为的父亲寒暄道:“上次见你还是在老周书记女儿的婚礼上,一晃都快四年了吧。”

        “差不多,差不多。”

        “我看你平时也不怎么回来。这次能多住几天吗?”

        “看吧,没事我就回去了,那边事情多。”

        眼看着不善言辞的林父要把天聊死了,汤阿姨又马上站出来点题:“老林就是闲不住,咱们都是一份退休工资,就他挣两份钱。”

        说到退休金,四位老人马上有了共同语言。林志为见状,偷偷给江霞发了一条微信消息:“有个事情,我女朋友考了县里的教师,明天就来报到了。”

        几秒钟后,江霞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可江霞的心思仿佛都在饭局上,根本没注意手机的变化。此时,众人已经从退休金聊到了家世背景和婚嫁礼节。汤阿姨穿针引线地说道:“新时代都得有新思想。现在不比以前,彩礼都快没有人提了,也就村里还讲这个,我今年说成了六七对,都是县城里的,都是男方追着非要给。女方家也都有房子车子,现在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是不是?”

        林母知道这是媒人在帮他们这边说话,马上热情地接着说:“那可不,江霞妈妈我们从小就认识,人家上一代的家庭条件呀,三十年前就是全县拔尖的。要不是林志为争气,这还不是我们高攀呀?”

        江霞母亲被捧得有点不好意思,笑着对林母说:“哪有什么谁攀谁,现在咱们都是为年轻人服务,只要他们谈得来,我们从来不管孩子,说实话你也管不住啦。”

        汤阿姨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举起酒杯说道:“像小林这样的青年才俊,放到市里也没有几个。说难听点要是不登对,咱们也坐不到一起来。今天有喜事怎么都要喝一杯。我血压高也要陪着。谁给我倒点白的呀?”

        这杯酒若喝下去,不说婚事就此敲定,至少态度上也算明确了。林志为眼看着大家要举杯,心里一急,一下就站了起来:“汤阿姨有个事情,我得说一下。”

        而几乎和他同时,江霞也站了起来:“你说你的,我先去个卫生间。”

        包间里骤然静了下来,看着江霞的背影,林志为忽然有点不忍心了。如果现在说出小萍的事,不是当众让江霞难看吗?于是,停顿了几秒钟之后,林志为开口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刚通知要加班,我得提前走了。”

        林志为站起来的时候,林母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小萍的存在,更了解儿子的个性,倔脾气上来,真可能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事。好在上班这段时间,经历了一些历练,总算没把事情搞到难以挽回的程度。但事情绝对不能这么完了,回到家里,林母严肃地召开了一场家庭会议。

        “聪明,孝顺,语文好,个子高,你身上的优点全随着我,这你都知道。缺点也跟着像我,倔,不听劝,感情专一。你要知道你现在这个年龄,专一是缺点。”在家人面前,林母卸下了所有伪装,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观点,“我和你一模一样。就你这么大,也是刚上班,我非要嫁给你爸爸,你姥姥、姥爷、舅舅、三姨全部反对,谁说我也不听,跳窗户出去我也要和你爸过日子……”

        “不好吗?”一直坐在旁边默默啃苹果的林志为忽然反问了一句。

        林母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好啊。问题是还有更好的。上海一个知青,北京一个知青,都在我们厂,一个技术员,一个销售,当年我任意找了哪个,你现在保不齐就在国务院当联络员。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再明白就全晚了。你不是给自己挑媳妇,你是在给你孩子挑妈妈呀。你这么聪明肯定懂我的意思。”

        林志为看看沉默的父亲,接着说道:“我觉得你当着我爸这么说,有点不合适。”

        “我说的是这个道理。他要连这个都听不出来那也不用再解释了。”林母依旧理直气壮,转而对丈夫说,“背着孩子的时候你叭叭叭叭那么多话,一见面就哑巴了,坏人全让我来做,你倒是说句话呀!是不是刚才我说的那些道理?”

        “对呀,那肯定是有道理。”林父言简意赅地应承着,顺手递给妻子一个苹果。

        但林母对这个敷衍的态度相当不满意,她把苹果往桌子上一蹾,没好气地甩了一句:“不想说就别说了!”

        “我这不是说了吗?你说得都对啊。不说话不行,说话也不行。”

        林母打断了丈夫的抱怨,坚定地说:“反正绝对不行。撕破脸就撕破了,你小时候假装肚子疼不去学校我也不同意,现在走歪路我更不会同意。我不会等你以后后悔了再来抱怨,我要对你负责任。”

        林志为的苹果已经吃完了,他深吸一口气,平静而坚决地开始表态:“小萍已经通过县里的教师考试,她有工作、有收入、有编制,也不存在两地分居的问题了。房子有宿舍,车子可以贷款,每年都有寒暑假,孩子完全可以自己带,你担心的事情我们都能解决。晚上吃饭的时候汤阿姨也说了,新时代新思想,我平心静气地希望你们能尊重我的决定。”

        说完,他起身进屋关门,只留下气愤的母亲和无奈的父亲。家庭会议无果而终,家里瞬时静了下来。

        钻回房间的林志为心里却不安静,他翻来覆去了好久,终于拨通了江霞的电话。

        “这么快就加完班啦?”电话里传来江霞语气轻松的揶揄。

        林志为不自觉地挠挠头,虽然不是面对面,但想到刚才的情景,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我是真不知道要和你们家一起吃饭,没人跟我说。我妈说我爸刚回来,我以为就他俩。”

        江霞又笑了笑:“其实我也懒得去,这顿饭吃得也太累了。下次互相知会一下吧。”

        “中间我先走了,不好意思啊。”

        江霞故意叹了口气:“你说你,老干这种要道歉的事情。等你女朋友来了,请我吃饭吧。”

        “龙虾馅的馄饨。”

        “我录音了,不请我就扣你的份子钱。另外,万一结婚前反悔了,考虑我也还来得及啊。”

        大方而不失幽默的回答让林志为对江霞又多了一分好感。他觉得,即便无缘牵手成为恋人,能结交这样一位朋友,也是一件幸事。

        夜里的医院多了一分安静。第一天住院开的药比较多,刘巧珍直到此时还在输液。看着儿子憋屈地坐在小马扎上,她又心疼又着急,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反正都是输液,跑到这里也一样,还不如回去。你和乔麦说了吗?晚上不用让她再过来了。”

        处理群众问题,官员要勤快;处理婆媳问题,男人也不能偷懒。梅晓歌深刻领悟了这个道理,早已做好了连轴转的准备,听母亲又提起乔麦,马上回答道:“说了说了,知道你俩待着互相都别扭。”

        刘巧珍叹了口气说:“她是管人管习惯了,见面就批评,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让人管着?”

        “你不也老提要求吗?一见面就催孩子,让她来陪床她也不一定敢。”梅晓歌开玩笑似的给母亲打预防针,长夜漫漫,他也不想再听这些老生常谈。

        “嫌我麻烦以后就不催了。我是不是脑子里长了瘤子?会瘫痪吗?”说到病情,刘巧珍还是有些不安。

        梅晓歌安慰着解释说:“大夫不跟你说了吗?血管瘤是先天的,就是血管长变形了,不是你想的那种瘤子。要是不信我,你明天自己问问医生。”

        “我不是怕站不起来,我是怕脑子糊涂了,要交代的没交代清楚。”

        “祖传的那台电风扇,还是厨房拐角的老咸菜?”

        刘巧珍想嗔怪儿子没正形儿,话还没说倒不由自主地笑了。梅晓歌参加工作以来,母子间这样轻松的时刻实在太少了。然而,妈妈永远是妈妈,永远有各种各样的不放心,所以笑过之后,她还是忍不住说起来:“到了我这个年龄就得考虑这些了。平时是说笑,真有点什么事情都来不及安排。老了想的就多,话也多。平时你太忙了,总也见不着,乔麦也是,一有机会就想抓紧时间和你们唠叨。这次病了也挺好,要不哪有今天这时候。你也能喘口气,不用天天往村里跑了。一会儿输完液,你自己找个旅馆睡觉去,好好歇歇。”

        “一会儿输完再看吧。”梅晓歌笑着说。

        刘巧珍知道儿子的脾气,料定他不会听话,便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般地念叨起来:“以前老想讲道理,现在看也不一定都对。以前催你姐早结婚、早要孩子,什么都催,现在看还不如由着她去多念念书。我这是急什么呀。”

        梅晓歌知道母亲虽然明面上没说,但实际上还是在说乔麦。与其弯弯绕绕打哑谜,不如干脆挑明:“乔麦也不是不愿意听你的,她就这么个性格。当初她反了天也要嫁到咱家。她是不愿意受别人控制,当然她也确实喜欢控制别人。”

        刘巧珍也不藏着掖着了:“生孩子要尽早。再往后别说我帮不上忙,你们自己也没精力带。我就是这个意思。说实话,孙子以后长大了成家立业我也不一定能看得见,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操心。现在我这个样子,你们生出来我也带不了,随乔麦吧。”

        见母亲的话有些心灰意冷,梅晓歌又马上顺着哄起来:“你这就是个脑血栓,片子我看了,腔隙性的,还没小米粒那么大。乔麦就这样,青春期叛逆劲还没过,你越不让她生她越不听。以后有了孩子,离她爸她妈又远,都是你的事情。”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拍好你姐的马屁让她帮你们带吧。以前老盼着你出息,当个乡长还不够,副县长、副书记,越往后我越揪心,想着够了够了差不多就这样吧,现在我都怕你往上升,县长还不行,现在都书记了。官越大就越忙,你看你这头发,你看这边、后头都是,每次见你都要白一片。谁会心疼你?还不是只有自己家里的人?”刘巧珍说着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发,“你胆子小,贪污的事情我倒不怕,那还有别的事呢?山上着把野火你也得跟着背处分,全县上上下下,几十万人什么都要你来管,管得好没人夸,管不好全是骂你的,你说现在拉倒不干了又不行,可真是要愁死我了。”

        梅晓歌静静地伏在母亲身边,听听这些唠叨也算难得的尽孝了。可母亲的话越扯越不着边际,他也越听越是哭笑不得:“你说你一天愁的都是些什么呀?”

        此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小曾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着。看清梅晓歌的位置后,他快步走过去,递过热乎乎的煎饼:“书记,再晚一步就收摊了,趁热。”

        刘巧珍赶紧道谢,忙不迭地问:“这是谁呀?”

        饿了一天的梅晓歌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答道:“一个朋友,光明县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已经退到门口的小曾听到书记这样介绍自己,不禁又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煎饼也不白吃,输完液安顿好母亲之后,梅晓歌买了两罐啤酒,叫上小曾在住院大楼前的台阶上对饮起来。

        “梅书记请我喝啤酒,这回去跟谁吹也没人信呀。”小曾言辞间带着点得意。

        梅晓歌笑了笑,问道:“现在还给机关大院送水吗?”

        “送啊。我送水,我媳妇收快递。铺子就在大院门口斜对面,你们的快递都要送到我那。”

        “那以后得走走后门,寄给我的别给摔太狠了。你丈母娘什么问题?”

        <div  class="contentadv">        “脑瘤,咱们那治不了,两年前在这儿做的手术,一年复查一次。你妈妈怎么了?”

        “脑血管有点问题,堵了一点。”

        俩人你来我往地聊着家人的病情,仿佛只是一对偶遇的老乡,根本看不出身份的差别。听到梅晓歌妈妈的病情,小曾还热情地给他介绍偏方:“找蜈蚣呀,大虫子就管治这个,咱县里鹿泉乡下面不知哪个村有个老中医,胡子都白了,反正我四姨以前在他那看过,一个方子下去就坐起来了,也是脑血栓。”

        梅晓歌对这个玄乎其玄的说法将信将疑,小曾却拍着胸脯打包票,还说回去后再详细问问,问明白了给梅晓歌发短信。

        梅晓歌举起啤酒感慨:“借我充电宝,替我买煎饼,还提供抓药信息,得谢谢你啊。”

        小曾却憨厚一笑:“这算什么。平时在县里,想给你服务也轮不上我。”

        梅晓歌问起小曾家里的情况:“老家现在还有地吗?”

        “有啊。”小曾喝了口啤酒回答,“一半种了果树,一半租给邻居。也没几个钱,就是不想荒掉,太可惜。”

        “以后呢,还回去吗?”

        小曾摇摇头:“好容易跑出来,就不回去了吧。孩子肯定是不让他回去。他自己也不愿意。”

        “以后想让他干什么?”

        “书念得好就来北京上海,念得不好就留在小地方,能干点什么也得看他自己的出息。”

        “地是绝对不会再自己种了。”梅晓歌揣度着小曾的想法说道。

        小曾看着梅晓歌说:“咱们岁数应该差不多。从村里出来,谁会让孩子再回去?辛辛苦苦跑出来图个什么?现在随便干点什么都比刨土强。除非用绳子把人捆回去,要不谁愿意?”

        这话也是人之常情,梅晓歌不禁点了点头,可作为一位官员,他也深知,土地不能没有人,都不想刨土了,地该怎么办呢?

        范太平起身泡茶发现水桶空了,便随口招呼赵乐恒给小曾打电话。其实赵乐恒早已经打过电话,只不过正从北京往回赶的小曾说要下午才能到。范太平听了这话不解地问道:“贩个水还用去首都?”

        “他带着家里人去看病,电话里说梅书记也在那,还碰上了。”

        范太平轻轻地应了一声,心里却马上开始盘算怎么打探一下梅书记去北京的真正原因。于是没过多久,县委书记母亲住院的消息便在县委大院内外不胫而走。

        老邱作为县城里的万事通,自然是消息传播路上的重要一环。他抱着一缸子浓茶来找老拐,一边下棋一边优哉游哉地议论道:“县委书记的老母亲住院,想知道的人肯定会知道。大太阳照着,哪有什么秘密?说保密都是做做样子。”

        老拐打了个当头炮,瞥了老邱一眼说:“你这是地里丢过粮,看哪个鸟都有嫌疑。吕书记在的时候,你什么时候听过他乱七八糟的事情?”

        老邱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这听着像是给他当过秘书啊。”

        “光明县总共才多大,大院里放个屁村里都闻着了。吕书记儿子结婚,也就和亲家吃了个饭,一桌酒席也没摆,除了他司机谁都不知道。这是徐泳涛到我这吃馄饨时说的呀。”

        “我要是徐泳涛也得这么说。最好哄的就是你这种人。不摆酒就叫廉洁?”

        “演戏装样子也行啊。”

        对于老拐这种低到尘埃的标准,老邱一贯是嗤之以鼻。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所以要学习这个好榜样,前面有老吕这样的人,梅晓歌想不自律也不行,你以为他愿意自己苦哈哈地排队取药,挤出一身汗?前面调起得高,戏还得接着演呀。人家戏台子下面的事情,灯一关,谁能看见?”

        老拐也看不惯老邱这种自作聪明的阴谋论:“你以为穿皮鞋的和咱俩一样,五毛一块地敲算盘?账起码要会算吧。现在天天反腐,还非要往枪口上撞,傻吗?”

        “问题是咱俩穿的是草鞋。你现在要是县委书记,你就是不想收都不行。只要他回来,三天之内要是没人上门送礼,我不姓邱。一桌饭,赌不赌?”

        老拐没接茬,抄起棋子直接来了一步:“将军。”

        因为到县教育局报到后,何亚萍要马上赶往鹿泉乡中学,所以林志为拉来了袁浩一起接站,免去女朋友的舟车劳顿。

        袁浩其实和林志为母亲在一条战线上,根本不赞成林志为和大学的女朋友继续发展。不过,他也十分好奇这个拿捏住表弟的女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加上林志为的软磨硬泡,只能一起来了。

        烈日炎炎,小萍的妆虽然有点花,但嘴却十分甜。听林志为介绍完,她马上笑盈盈地向袁浩表示感谢:“辛苦表哥,大热天还得接着我去乡里送一趟。”

        袁浩是场面人,马上打趣着说:“我也不想来呀。你家林志为早上六点就开始催,十分钟一个电话,不来行吗?不来他得把我车胎扎了。”

        三个人一路驶往乡下,好为人师的袁浩边开车边对着车内倒视镜里的小萍面授机宜:“千万别矜持,初来乍到就是不能客气,住得不舒服、吃得不合适都要说出来。你不说校长怎么给县长秘书的女朋友搞好服务?”

        小萍的兴奋都写在脸上,听了袁浩的话笑着问身边的林志为:“我要这么嘚瑟,用不了一星期你就得让县长开除了吧?”

        “一星期不至于,起码还能坚持十天。上回我听了他的,说县长办公室的门时刻都得关紧锁好,结果到现在那扇门也没关上过。”

        袁浩哈哈大笑:“你看看,规矩都是活的,脑子又不是死的,你得因地制宜呀。小萍你别跟他学,一根筋从头穿到脚。过两天我给你把教育局副局长约出来,和你们校长吃个饭,垫脚铺路,你以后肯定是要调回县城教书的。林志为,你把李来有也请上。”

        前面的话小萍只当是玩笑,但这会儿越听越觉得袁浩是认真的,于是她赶紧客气地婉拒起来:“早就听小林说表哥认识人多,不过刚来就大张旗鼓还是有些不合适,我先……”

        小萍的话被袁浩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其实,刚才林志为的手机也短暂响了一下,只不过很快被挂断了。虽然他们动作迅速隐蔽,但小萍还是看到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妈妈。

        这会儿袁浩也没有马上接起电话,而是故意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随后,他接起电话,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声“二舅妈”。这么反常的操作,何亚萍心里大概有数了。她故意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耳边立刻响起呼呼的风声。

        然而,林母在电话那头咋咋呼呼的声音还是传遍了狭小的车厢:“浩浩你在哪呢?志为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今天他那个外地同学是不是要来县里报到?上次我和你说的话还记得吧?他的脑袋不灵光,你是他哥哥你得敲一敲呀。一辈子的大事,轻重你是知道的。他这是被迷了心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老嗯嗯的,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袁浩和林志为都不免尴尬,只有何亚萍轻抚着被风吹散的头发,平静地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

        到了学校宿舍,林志为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小萍带了厚厚一摞考研教材。“你要考研?”

        小萍边收拾床铺边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来之前我问过在我们县乡中教书的同学,都没你们那么忙,大把的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以前也没提过啊。”

        小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反问林志为:“你着急回县城吗?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别因为我考到这儿给你加了什么负担。”

        林志为听出了小萍的弦外之音,刚想解释,却被小萍抢先了:“按理说应该去你家见见阿姨问个好,看现在这个局势还是免了。我的意思是你别有压力,大不了不结婚,就这么一直谈着,谈到你扛不住那天。”

        “你倒是挺想得开的。”

        “想不开我早就去考研,不往这边来了。”

        林志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多日不见,小萍似乎有了一些变化,这让他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返程的途中,袁浩的评价侧面验证了林志为的感觉。袁浩对何亚萍的第一印象就是有心机。

        “不至于吧?”林志为坐在副驾驶座上望着窗外说。

        袁浩对自己看人的眼力相当自信:“没开玩笑。我在县委大院起起落落,知古察,今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小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比你还多一分小聪明。‘有心机’在我这儿是褒义词,你以为我在损她呀?”

        “小聪明还不是贬义?”林志为依旧不喜欢这个评价,“咱俩的标准就没有统一的时候。幸亏你不是县长,否则我还不马上被撸掉?”

        袁浩笑着摇摇头说:“你真得向何亚萍学习。想想看,她前脚破釜沉舟考到光明县,哪怕县乡中宿舍里满地虫子都待得住,你要再变心那就是当代陈世美。道德绑架捆一辈子,结了婚你也不敢出轨吧?再说回来,万一你妈豁出命去反对,这事万一里的万一到最后彻底黄了,她后脚马上考研扶摇直上留省城。大哥你还在傻笑什么,遇着高手了,不明白吗?三十六计你肯定是没看过。她能是一般人吗?”

        这一通“高论”不仅没说到林志为的心里,反而引得他哈哈大笑。袁浩说得越认真,林志为的笑声就越大。最后,袁浩也只能无奈地总结陈词:“傻孩子没救,就这样吧。不听劝呀。从你拒绝江霞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废了。看着吧,以后升个副科都够呛。升不上去也是好事,上去也是一块背锅的最佳材料。”

        轻松的笑声盖不住家里的吵闹,一进门母亲就恨恨地质问林志为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林志为解释几句,母亲气得险些摔了他的手机。眼看场面即将失控,父亲赶紧劝和,还一个劲儿地冲他使眼色。在父亲的掩护下,他逃难似的钻进房间,迅速在里面上了锁。

        客厅里,母亲急吼吼的唠叨依旧不绝于耳:“我就是恶人,就是这个家和你们俩的敌人。汤姐人家和我一起退休的,人家天天在外面跳跳舞练练操多舒服,我非要给自己找罪受,回来和你们咋咋呼呼,我这是图什么?我为了谁?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结婚和谈恋爱不一样,那是一辈子,点点滴滴过日子可都是一天挨着一天,一分钟接着一分钟,那不是开玩笑啊……”

        房间里,林志为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烦躁,不断劝解自己外面的父亲比他还难受。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他拿出手机给何冬鸣连了个视频。何冬鸣正在快餐店里大口大口地啃汉堡,见他打来视频好奇地问:“今天怎么想起来催我了?你那边不是忙得像狗一样吗?”

        林志为叹着气回答:“抓点紧吧。第一笔风投要是真的靠了谱,我跟着你创业去。”

        “挨领导骂了,还是找人算过卦了?”何冬鸣对着镜头好奇地问道。

        林志为没心情说,他一头扎到床上,回了一句:“烦,不想在家里待了。”

        梅晓诗赶到医院后,梅晓歌向姐姐交代完母亲的情况,便带着乔麦离开北京回了新州。

        之所以走得这么急,一方面是因为两人后续都有工作安排,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母亲和乔麦一碰面就意见相左。刘巧珍怕给儿女添麻烦,输两天液就想赶紧出院。乔麦担心婆婆病情反复,主张既然来了就彻底调理一下,甚至还想转到康复院区打持久战。明明出发点都是为对方着想,可话全都是顶着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群众工作最忌讳急于求成。像乔麦和母亲之间这种历史遗留问题,梅晓歌的办法就是避其锋芒,迂回处理,即先让她们分开,再根据双方的诉求从中穿针引线。让认为,只要初心不坏,那问题终归能解决。

        回到新州,两人先去了市委大院。刚进大门,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乔市长回来啦?”梅晓歌和乔麦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果然见曹立新快步向他们走来。曹立新紧接着说:“一进院就看见前面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干部,大步流星啊,那气场我还以为是哪个市领导,再看旁边跟着的也不是联络员,是我们梅书记呀!”

        乔麦的口才丝毫不输曹立新,马上接话说道:“刚才我还和你们梅书记说,旅发大会这种马市长重点强调、亲自主持的会议,曹县长怎么没有第一个到,匪夷所思啊。你看,还这么不经念叨。”

        “我哪能和你们比呀。领导也不让我到外面进步,只能窝在家里打打杂,没本事没功劳,腿脚再不勤快点,我还讲不讲规矩?”曹立新说着转向梅晓歌,“一会儿开会我叫屈你别拦着啊,乔市长这刚回来怎么又跑到这来了,领导不能这么对待周末夫妻呀。哪是周末夫妻,半年夫妻有了吧?”

        不等梅晓歌开口,乔麦又抢在了前头:“何止半年?八个月零六天,我在我家小区都快迷路了,一回来还让我开会出差,还是外地,这个事情你必须如实反映。曹县长你是男子汉要说到做到,我要是没收到领导的反馈指示,别怪我到处说你打嘴炮啊。”

        曹立新了解乔麦处处要强的个性,没再接话,转而揶揄梅晓歌:“说实话,我要是有这样的老婆,家都不敢回去。太厉害了!在家你都插不上话吧?”

        梅晓歌一笑:“当男人的好好干活就行了,没事插什么话,女同志你惹得起吗,挨骂活该。”

        一段微妙的玩笑后,三人一起走进了市委大楼。然而,对于和曹立新的不期而遇,乔麦心里似乎早有判断。处理完工作,她带着梅晓歌去了理发店,一边指挥理发师按照自己的要求整理梅晓歌的发型,一边向梅晓歌透露了一些自己听到的消息。

        “马要转正,你听谁说的?”听了妻子的话,梅晓歌也没什么心思关心发型了。

        “谣言嘛,遥遥领先的预言就是了。你没听说吗?还有,曹被举报是怎么回事?”

        “具体还不大清楚。他的状态怎么说呢,谈笑风生,又感觉有点硬努着的意思。你觉得呢?”

        “我觉得——”乔麦若有所思,停了一下忽然转换了话题,“家里的燃气费你交了吗?”

        梅晓歌被问蒙了,想了想回答道:“没有,我这两天也没顾上。锅和碗都多久没洗过了,算了,在外面吃吧。”

        乔麦轻轻叹了口气,自嘲地说:“家里老也没个人,没水没电煤气欠费,方便面过期,蟑螂都不去做窝,家也不像个家。”

        “要不你晚几天回西藏,我每天晚上跑跑家?我们好歹住几天,现在连小区门口的保安都不认识我们了。”习惯性地开过玩笑,梅晓歌忽然感到一丝不寻常,“这几年好像第一次听见你念叨家里的事情。”

        “你妈生病以前,我还真没意识到咱俩都不会做饭。”乔麦的脸上退去了强势的神色,“怎么说呢,我和你总得有一个人搞搞家务,收拾收拾窝吧?谁来?”

        比起命令和说教,经历更能改变一个人,尤其是生老病死。梅晓歌看着妻子,开了个安慰的玩笑:“退休那天猜丁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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