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光明县界的国道旁,有个不起眼的小馆子,这是县交警队的一个小据点。此刻,谭副队长正带着三四个出外勤的交警在这里吃饭。

        常年在国道上吃土,谭副队长的嗓子不大好。他干咳两下,清了清嗓子,学起了梅晓歌的口气:“咱们都不能在办公室里想当然,要出去,将心比心,换位思考。要有烟火气,那些开大车的司机,辛辛苦苦一个月,几吨的法兰从山西拉到河北,刨去吃喝,一个来回能挣多少钱?咱们有几个人知道?”

        几个交警闷头吃饭,没人吭声。几人的衣领帽檐除了灰土就是汗渍,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谭副队长从面前的铁锅里夹了口菜,边嚼边说:“看看县长说得多好,老百姓听了当场就得鼓掌。就交警不是人,一天下来灰头土脸,罚的款都进了自己口袋也算啊。可惜了大队长,再干一年就能退休,说撸就撸了。”

        此时,一个交警抬起头说:“少说两句吧,谭哥,下一步你得提,注意点影响。”

        “走哪,我也是这几句话,”谭副队长反倒提高了一个调门,“挨着老百姓的骂,背着全县的锅。要么县里别修路,修路还不是让我们出来找钱?这破队长谁想当谁当,别找我。服务员再来份米饭!”

        众人见状,再不吭声,重新把脸埋进了饭碗里。

        小油坊签字以后,拆迁区域就只剩下老邱一家了。他家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废墟上,显得特别扎眼。但老邱的心情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拎着一兜蔬菜,穿过砖头瓦砾,坦然地走进家门。

        因为没有其他建筑的阻挡,周围大型机械的轰鸣声直接穿透了老邱家。卧室里,正在警校读书的女儿邱真烦躁地戴上了耳塞。马上要考试了,还有三四门课的书要看,但是家里嘈杂的学习环境已经快让她崩溃了。

        客厅里,老邱把买回来的菜递给老伴,慢悠悠地沏上了茶。望着杯子里微微振动的水面,老伴一边择菜,一边试着和老邱说:“反正家里你做主,我就是和你商量。二真要考试,这天天像地震一样,她没法复习考试。和我一起练柔力球的都搬了。李姐家安锅的时候叫我去过一次,上下楼电梯,视野也好。你要不也去看看?”

        一听这话,老邱下意识地啧了一声,刚想对老伴进行批评,转念一想,又换了个口气说:“你觉得好可以在她家借住。我这两天血压又高了,是不是该加药了?”

        老伴也早摸透了老邱的套路,无奈地白了他一眼说:“你少和小乔嚷嚷,比什么都强。”

        老邱不屑地哼了一声,摆出一副领导指示工作的派头说:“吵架耗元气,我也不想。不为小家为大家,这不都是为了县里的领导?”见老伴不搭理,他干脆端着小茶壶站起来,边踱步边长篇大论地讲起来,“光明县的群众中间有一种很奇怪的认知。他们认为,县委大院的干部队伍中间,和群众离心离德的占多数。还认为凡是干部的重用与提拔,必然存在利益交易。尤其认为干部品质的堕落已经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如果有人对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或者说,是因为没有腐败的机会。偏激,这些观点都太偏激。吕书记出淤泥而不染,众所周知,我坚信他在棚户区改造拆迁里没有拿过一分钱。但是干群关系好不好,到底是问号,句号,还是叹号,存疑。你也是老党员了,得担当呀。咱们家辛苦辛苦,坚持到最后,看看新时代县领导对老百姓到底是什么态度。”

        老伴对这样的场面早已见怪不怪,她头也不抬地把菜择完,最后抓起一把茴香说:“看看这茴香,再不吃就老了。晚上吃饺子还是包子?”

        “打卤面。”老邱答非所问。

        老伴听了更来气,直接回绝:“我不会做茴香卤。”

        老邱把茶壶一放:“这个就不要犟嘴了,西红柿鸡蛋卤。茴香,我明天拿出去,找卖菜的退掉。”

        转眼到了傍晚,县政府楼道里响起了下班的音乐声,可江霞依旧埋头于一摞旧资料中,完全没有下班的意思。整理历年的经济数据,这既是个体力活,还需要特别仔细。江霞已经干了整整一天,午饭都没好好吃。中间有一次,风把资料吹散了一地。林志为想帮忙捡起来,江霞愣是没让他动。好不容易分拣好的资料,如果不明所以地乱堆在一起,还得重新分。林志为忙不迭地道歉,但想了想还是对江霞说:“怎么弄,你告诉我,我来。”

        就这样,两人忙活了一下午,干了一半。林志为又从档案室搬了几盒子的资料,正巧遇到边打电话边下班的赵乐恒:“还打球,家里的饭都没得打。我哪有你们那么潇洒,一下班时间都是自己的。哎呀,常务晚上又有个接待,非要让我去陪。服务嘛,必须要搞好,累呀。”

        林志为听得出抱怨中的炫耀,但他并不想理会。他想起之前袁浩给他讲过的那些所谓的潜规则,顾不上了,他只想赶紧把手里的工作完成。

        江霞几乎是趴在桌子上,一手握着鼠标,一手捂着肚子。林志为放下资料,见她脸色苍白,桌子上还放着一大杯红糖水,便上前关切地说:“你不舒服就先回去,我来。”

        江霞确实有点顶不住了,可看看剩下的一堆资料,还是有点担心地问道:“你自己行吗?”

        “我先试试。”林志为见江霞还有些疑虑,又补了一句,“万一有不明白的,我再联系你。”

        江霞点点头,起身下班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林志为一个人。他打起精神,开始整理这些繁杂的数据,一下就忙碌到了深夜。但数据整理得差不多之后,林志为却有点看不懂了。从2000年到2017年,光明县的生产总值曲线始终在平稳上涨,但到了2018年突然出现断崖式下跌,这一年发生了什么?林志为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只要知道前任县长蒋新民因数据造假被免职的事儿,就不难看懂这张离谱的数据曲线图。不过,此时的林志为还茫然不知。

        跟林志为一样忙活到深夜的还有长岭村的村主任三宝。数据造假被抓了现行,县长给乡里布置下任务,村里的各项数据都得挨家挨户重新统计。傍晚,统计到宝根家的时候,刚好接到村里第一书记肖俊学的电话。

        不同于三宝,肖俊学并不是长岭村的人,而是县教育局派下来的驻村干部。也正因为如此,肖俊学对待村里的工作,没有丝毫的马虎和迁就。毕竟,他不必顾忌村民的面子,换句话说,他也有些摸不清村里的门道,索性也不摸了,该说什么说什么。

        三宝把他的电话接起来。果然,肖俊学带来个坏消息——村里早已被勒令停工的喜旺法兰厂好像又偷偷复工了。

        “不能吧?你看见的还是听说的?”三宝有点狐疑地问道。

        “我亲眼看见的,烟囱里往外冒烟,如果不是偷偷复工,那就是厂子里着火了。这两样都不是小事。”

        听着肖俊学语气笃定,三宝心里大概有了数。他挂断电话,接着询问宝根母亲家里的基本情况:“我看看还有什么,牲畜情况。你家的羊还剩几只?”

        “还是那几只,都在院里。”宝根母亲耳背,大声回答。

        “哦,宝根呢?是不是厂子又开了?”三宝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没,买化肥去了。”

        三宝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离开。到了外面,他掏出手机拨了出去,刚一接通,便气呼呼地训斥道:“谁让你们白天开的?全县三十万长眼睛的,你以为都像我一样看不见?净给我找事,停!”

        好不容易复工,哪那么容易停下。喜旺法兰厂里,宝根正带着几个工友连夜开工。这几个人根本没把电话当回事,之前已经按照三宝的要求到县委大院演了一出上访,怎么现在又不让开工?所以挂了电话,几人趁着夜色继续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郑三终于等来了和梅晓歌一起晨跑的机会。县体育场的跑道上,二人并肩而行,郑三主动提到了县医院专家上访的事。

        梅晓歌步履稳健,边跑边说:“你的消息够灵通的,政府办的联络员都不一定全知道这个事。”

        郑三满头大汗,但依旧努力跟上梅晓歌的步伐:“咱这个地方太小,抬头低头都是熟人。麻醉科退休的主任是我亲舅舅,要是早知道,我肯定就拦着他了。医生都要上访了,传出去不好。”

        “正常诉求不用拦,也拦不住。换过来想想,等我退休了,工资拿不到,我也着急。”

        “如果需要,县长一句话,东亚可以先垫着。你刚来,别这么被动。”

        果然无利不起早,对郑三抛过来的诱饵,梅晓歌看得一清二楚。主动帮领导排忧解难,那后面呢?梅晓歌没再继续想,转而问道:“我还不知道你也喜欢晨练,一般跑几圈?”

        此时的郑三已经快到极限了,他有些气喘地回答:“以前主要是拉拉单杠。比不了县长啊,这圈下来我就够呛了。”

        梅晓歌微微一笑:“这个事情在于坚持。跑一天不行,一个月起吧,你就跟得上了。”

        “等拆迁这个事情彻底结束,我天天都来。”

        “刚才来的路上,我看又有人往大院去了。信访局最近像过年一样。”

        “这还没到迁坟呢。村口晒太阳那一圈的老头老太太,全是麻烦。”

        一说到这个话题,梅晓歌的心情似乎又有些沉重。他把满腔的压力都化作动力,迈开大步,奋力向前跑去。郑三终于跟不上了,他停下脚步,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但几秒钟后又不甘心地抬头冲着梅晓歌的背影喊道:“咱家是没人埋在那,要不我肯定带头——”

        熬了一宿的林志为满眼都是血丝,他在食堂打了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过窗户,远远看见门口又围了一群人,他有些不解地问坐在对面的袁浩:“这么早就有上访的?”

        “当然要掐着点来。”袁浩头也不抬地剥着鸡蛋壳说,“四套班子的领导,逮着哪个算哪个。难道等他们都下乡了再来?”

        “不是要先找信访局长吗?”林志为依旧不解。

        “信访局只是个舞台,做主的还得是县领导。”

        听了这话,林志为愣了几秒钟说:“以前老有人说他们只是念念稿子,没想到事情这么多。”

        袁浩眼睛一瞪:“开玩笑。你以为县长、书记都是人干的?”

        这话又勾起了林志为的好奇心:“信访接待,是不是特别麻烦?我的意思是,那些人一起来的,他们想解决什么问题?我第一天报到的时候就看见过。”

        “人多有好有坏。”袁浩边吃边回答,“结队信访一般就三种。一两个带头的,剩下大部分都是叫来帮忙的。最多是村子里的街坊,真正的直系亲属也没几个,太阳晒两个小时自己就回去了。第二类是都吃了亏,纸巾给我一张。”

        “人人吃亏,比如呢?”林志为递过纸巾接着问道。

        “比如买了理财产品,或者集资买了房子,开发商跑了,这种也不怕。依法反馈,真有喝醉了,闹事的,扣一两个人,剩下的就都怕了。光明县的人大多数都是看客,人人出头是做不到的。只有第三种最麻烦。”

        “拆迁的吗?”

        袁浩摇摇头:“拆迁都是个人,最难办的是厂子。政府、企业、工人,罗圈三角债,老板派了工人来要钱,这个来了就不会走。发工资的人要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谁敢当逃兵,饭碗就没有了。这种情况就要政府和老板去谈。”

        “政府还得和老板谈?”林志为第一次听说这事,感觉比熬夜整理资料麻烦多了。

        “是啊。”袁浩也看了看窗外,“每个县里都有,以后你也会碰到的。”

        信访局局长郝东风连一口清静的早饭也没吃上,桌上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郝东风看了一眼屏幕,满脸烦躁,匆匆吃了两口,把手机摁成静音放进公文包,然后开门往外走去。

        谁料,刚一出门,一个人影忽的一下扑了过来。郝东风整天被上访群众围追堵截,见此情景也不禁吓了一跳。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他定睛一看,稍稍松了口气,说:“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以为上访的堵家里来了!”

        “我也得堵啊。”堂哥赖赖唧唧地站在郝东风面前说,“这么早就出门,用得着躲我吗?”

        “书记开会,我真有事。”

        郝东风说着,身子往旁边一闪,想侧身过去。可堂哥早看出他的心思,跟着他也是一闪,堵住去路说:“打电话假装开会,再打就静音不接,敲门,你装不在家,找你说个事也太难了。”

        “能办,我早办了。”郝东风无奈地说,“醉驾,犯法了,你小舅子触犯法律。刑法,你明白吧?我就是最高法也没用呀!”

        堂哥依旧不依不饶:“谁说让你放人了?找找人减减刑,该花多少钱,你说呀。你爷爷去世的时候,谁给抬的棺,谁帮着修的坟?他亲爹,我老丈人。这事,你不给办,你爷爷也不会答应吧?”

        一说到修坟,郝东风更加满脑袋官司。一早就要开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再这么扯下去,非迟到不可。于是,他硬从堂哥身边闯过,一溜烟下了楼。堂哥也没就此放弃,像个尾巴似的,跟在身后边走边喊:“法院不行,就找个看守所的关系,好歹别让人欺负他啊!”

        常规来说,郝东风不用参加周一的例会。不过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平坟迁坟,想来后续上访的人一定少不了,郝东风作为重点工作负责人也就必须参加了。而且还有一条,郝东风的祖坟也被划进了圈里。一边是职务在身,一边是家族压力,郝东风想想都睡不着觉。

        一上来,吕青山就提到了信访的事。在强调了县领导要划片负责之后,他直接说道:“信访局也要做好准备。大家不要害怕上访,不要一听信访工作就头疼,就下意识地拿起门锁。现在的门槛不是太低了,而是太高了,应该把大门敞得再宽一些,让所有人都能进得来。我举一个人武部郭部长讲过的例子,军营里的新兵怎么带?千里迢迢,孤独想家,每天还要挨打受骂,训练累得要死,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倾诉,是发泄。周末喝点酒,互相抱着一哭,心里面的石头落了地,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们也得让群众心里的石头掉到地上。郝东风来了吗?”

        “来了。”郝东风马上从列席的角落里起立应答。

        吕青山点头示意他坐下,接着说道:“换句话说,只有多接触信访,才能从里面找出规律,才能知道光明县生了什么病。信访就像发烧、头疼,它是在给身体报警,你不去管它,总是吃止疼片是没用的。”说完,他把本子一合,示意会议到此结束,并叮嘱大家,散会后直接出发,都下沉到负责的网格去,现场办公。

        众人起身离开会议室,梅晓歌放慢脚步,慢慢向吕青山身边靠近。之前,范太平交给他的那篇发言稿,他研读了一晚上,总觉得那些目标和数字太扎眼,想修改,又拿不定主意。此刻,他想问问吕青山的意见。但话还没说完,吕青山就接到了马市长打来的电话。

        梅晓歌自然会意,没再继续,转身离开了会议室,和郝东风、乔胜利一起去了自己负责的网格区。

        城关镇外的一个小山坡上,梅晓歌远远望着棚户区和公路之间的几个坟包,忽然听见一阵手机的嗡嗡振动声。他略一转头,正好看见乔胜利把手机摁成了静音。四目相对,乔胜利有些尴尬,梅晓歌反倒笑笑说:“周六保证不休息,周日休息不保证。家属有点意见也正常,媳妇还在娘家吗?”

        乔胜利也跟着一笑:“再耗两天,自己就回来了。她妈和她一个脾气,见面就吵,待不住。”

        “原来是要回来了,所以才愁眉苦脸的?”

        梅晓歌打趣的话音刚落,郝东风的电话也响了。跟乔胜利一样,他看了一眼,直接拒接,然后赶忙向梅晓歌解释:“家里的亲戚。这个醉驾让抓了,那个耍钱被逮了,没完没了。我是县委书记也没用啊。”

        梅晓歌也是笑了笑,边走边说:“农村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什么政策,法律,老人是不听的。远亲不如近邻,对于老母亲来说,有一个远在县政府当官的儿子,还不如夜里发烧,能开车送她去卫生所的邻居来得实在。”

        “和家里的人还不能讲道理,难。”郝东风一脸愁容地说道。

        梅晓歌猜透了他的心思,问道:“我听说,你家祖坟也在圈圈里?”

        “最远处那个就是。”

        梅晓歌望过去,接着问道:“哪个?”

        “冒青烟那个。”

        乔胜利一句打趣的话,三人都笑了起来,只是郝东风的笑里多少带着些苦涩。这时,乔胜利的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听了两句,然后对梅晓歌汇报说:“县长,平坟动员会已经安排好了,三任村支书都会到。咱们可以过去了。”

        梅晓歌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开这个会了。召集党支部会,这样通知吧。”

        楼台村村委会里,包括现任村主任在内,往前三任的村支书和众村干部都到齐了。他们和梅晓歌、乔胜利围坐在一起,但是谁也没说话。

        郝东风并未落座,他站在人群外围,正在琢磨一条微信的措辞。晚上就要在老家集中讨论迁坟的事儿,老老少少几代人,现在都看着他呢。他本想在“老郝家”的微信群里发一句“晚上谁需要我开车接”,但打字打了一半,又都删掉了。现在这个节骨眼,广撒网已经没用了,还是争取一个算一个。想到此,他单独打开堂哥的微信,发了一句:“下了班,我去接你。”

        此时,梅晓歌见众人都不发言,便率先说了起来:“我来光明县的第一天,青山书记在常委会上说了几句话,我印象特别深。他说如果没有脱贫攻坚,主官在一个县里最多能待五年,你想多待一天都不行。他说他就希望等自己走了以后,有人会用咱们这的土话说,这个王八蛋还做了一点事情。这是原话,话虽然粗,但是很有道理。退一步说,一个主官在县里待了好几年,哪怕没人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事,起码也别让老百姓骂,说这个人净干些混蛋事情。说实话,从新中国成立起算,全国上千个县,有哪个书记、县长能让人记住?不需要。老百姓能记得住你干过的一件事情就行,这就已经不容易了。说这个人还像个人,还凑合,这就是最高评价。”

        “房子拆完了,为什么还要平这一片的坟?因为县医院要往这边挪。那边太小了了太旧了,再不搬就卡死了,没法发展。一步挪,步步挪,我不说那些大规划,我就说和咱们息息相关的。真正的人才,本科以上的,如果要来光明县,首选他会到哪?两个地方,一个医院,一个学校。”

        “我是在咱们这长大的,小时候有一次我去看病,县医院有一个市二院下来挂职的大夫,药到病除。万一值班的不是她呢,也许就出大事了。医院里这都是救命的,咱们看病为什么要去市里看?家家都有孙子外孙,好老师就更不用说了。人才能不能来,真的就看咱们了。”

        “刚才说了青山书记,乡镇村委也一样。开会前,我和四任支书聊天,真的是不容易,不同的历史时期,什么政策都要你们带头。计划生育,郭老支书要带头;交粮交钱,老李支书带头;盖大棚,种香瓜,修文支书也得带头。不让养猪,不让烧秸秆,不让垒土灶,老百姓不看别人,他要先看干部,看咱们这些人干不干。”

        “这个村子不是县委、县政府的,也不是现任村主任的,是大家的。靠村主任一个人不行,对不起,又得靠大家去发动群众、发动党员了。说句心里话,换位思考,迁坟是多大的事情,如果是我,我从心里也不愿意。你们和我父亲的年龄是一样的,你们这代人,对共产党是最忠诚、最不计回报的一代人。各位叔叔、伯伯、大爷,今天,又要拜托你们带头了。我谢谢你们。”

        梅晓歌一段话说得入情入理,说完之后,他又站起身,郑重地朝在场的人深深鞠了一躬。几个老支书也被这位新县长的真情打动,纷纷起身来到桌前,在迁坟同意书上签了字。

        <div  class="contentadv">        虽然这段肺腑之言是梅晓歌早先准备好的,但他没想到几任村支书能这么痛快地签字。迁坟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来说,的确不是小事。这个决心也许他们早就下定了,而刚刚的这些话只是一个引子。梅晓歌从心里感到一阵欣慰,更从心底里敬佩这些老党员。

        许是心潮澎湃,他并未注意到,刚刚讲话的时候,已经有镇干部用手机拍下了视频。此刻,乔胜利已经安排人把这段视频发给了县融媒体中心,并要求镇里的干部都要转发。

        熬夜整理的资料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但林志为却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赵乐恒打完热水从他身边经过,四下扫了一圈,然后一摆头对他说:“去隔壁值班室躺会儿吧,别熬着了。”

        林志为把下一个哈欠用手捂了回去,对赵乐恒的提议犹豫不决。

        “手机开着就行,有事我叫你。”赵乐恒小声劝说着。

        林志为着实困极了,他感激地对赵乐恒点点头,起身出门。待他走进隔壁房间,赵乐恒随手拿起桌上的资料看起来。要说资料整理的质量确实没的说,除了历年数据都分门别类规规整整,林志为还在最后一页附了一份图表,全县的经济走势一目了然。

        正在这时,范太平走进来问道:“县长要的经济数据出来没有?”

        赵乐恒听了这话,迅速反应过来,起身把资料递了过去。范太平接过来翻看了一下,颇为赞许地说:“不错啊,你搞的?”

        赵乐恒微微一愣,马上回道:“我和小林,我们一起。”

        范太平拿着资料边点头边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可以,中文系毕业生搞数字也是把好手啊。”

        赵乐恒没接话,但脸上却不禁露出得意的神色。而这一幕恰巧被刚刚进来的江霞看了个正着。

        半夜开工,白天休息。喜旺法兰厂的工人们领了一部分欠薪,打着哈欠走出了厂子。能发钱能开工,哪怕熬夜,工人们也心甘情愿。之前和宝根一起上访的大鹏,一出门便蹬上了摩托车,跟宝根告别:“根哥,先走了啊!”

        “急啥?到我家喝碗稀饭再走吧!”宝根见他行色匆匆,喊道。

        “不了,回去有事。护坟!”

        可惜,大鹏紧赶慢赶也没赶上老爹的步伐。作为老支书,大鹏的老爹早已在梅县长的感召下在迁坟同意书上签了字。大鹏心中不服,但也不敢明着刚,他脑瓜一转,坐在父亲对面问道:“县长让你签字你就签字,也不跟家里商量商量。那老郝家签了吗?”

        老支书喝了口酒,捏起一颗兰花豆说:“我还没死,这家我说了算,就这么办。”

        大鹏给父亲添了一杯酒,梗着脖子说:“他迁,我就迁,我先等着他。”

        “我一个村书记都挪了,郝东风是信访局局长,他能不挪?”

        “我不管该不该、会不会,反正我看他。”大鹏说着又给父亲添满酒,“两家坟头都挨着,来得及,赶趟。”

        “我就管我,不用你管别人!”老支书见儿子犯犟,不觉提高了嗓门。

        大鹏的气势被父亲压下去一截,但话茬上却不认输:“姓郝的要是不先搬,我看谁敢动我爷一锹土。”

        啪!酒杯飞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老支书抄起笤帚追着大鹏满院子打,一阵鸡飞狗跳之中,只听见大鹏嚷嚷着:“你是党员,你是老支书,你发扬风格行。我是老百姓,我就看干部,干部迁,我就迁,怎么不行?”

        梅晓歌在手机上看到自己的那段感人肺腑的发言时,这段视频已经如病毒一般传遍了光明县的上上下下。看着不断上升的播放量,梅晓歌的心情愈发沉重。没等视频播放完毕,他就退了出去,快速拨了几个号码,但想了想又挂断了。

        这时候解释,未免显得刻意,得找个扎实可信的理由。梅晓歌想着,忽然看到桌上刚刚送来的历年经济数据。他重新拿起电话,打给了联络员小周:“你查查吕书记今天的安排,看看他晚上有几个接待,尽快告诉我。”

        挂断电话,恰好有个微信视频电话打进来,备注的名字是“乔市长”。梅晓歌接起电话,里面立刻传来乔麦利落的声音:“这么快就接了?新官上任,没在开会啊?”

        “还是少开点吧。”梅晓歌自嘲地回答。

        “出什么事了?”

        “大事没有,出了风头不自知,幼稚了。”

        “哦,尾巴没夹好,掉出来了。”乔麦一边打趣着梅晓歌,一边单手操控着一个便携式血压计。窗外北风呼啸,她这间小小的居室到处堆满文件、资料和书籍,看上去跟办公室没什么两样。

        也只有在妻子面前,梅晓歌才能放松地畅所欲言。他把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麦,末了反省道:“今天早上开例会,书记刚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满脑子净想着这个了,就想做点事情,顾此失彼。你看,我还是没你成熟。”

        乔麦一边望着血压计上的数字,一边安慰地说:“他最多心里不高兴,缓缓也就过去了。亏得现在是新时代,这要是放到过去,你俩还不得斗个乱七八糟。昨天我还和市政府办的人说,到县里山里跑几趟,我真的是不在乎,现在当官起码没有生命危险。八项规定以前,每天搞接待,中午晚上两顿饭,加起来最多得喝六顿酒,胃和肝能不能坚持到现在还两说。”

        梅晓歌对此亦是感同身受:“旧县长被免,新县长来。本来就瞅你不顺眼,一来就嘚瑟,这要放到过去,可不就成敌人了。”

        乔麦一边解下血压计,一边给梅晓歌宽心:“这样,这个事情你就当没有过。近期再找个机会,当众对书记表个态。心知肚明,两边就平衡了。具体的,我晚上会帮你想好,到时候我再教你怎么说。”

        在妻子的劝解下,梅晓歌渐渐放松下来,终于注意到了乔麦手边的血压计:“那是什么东西?血压计吗?你怎么了?”

        “海拔高,监测一下心率脉搏。”乔麦答道,“这个年龄,你也得学会照顾自己。我给你也买了一个,最晚后天到。早午晚各量一次,记录七天,别漏了,结果记得发给我。”

        “你懂这个吗?”

        “我不需要自己懂,认识医生就可以了。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正面对着我。头发偏长了,抽空去理一下,告诉理发师不要太短,否则不稳重。光明县的饭菜太咸,你记得吃淡点,新州本来就心脑血管病多发。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乔麦的安排事无巨细,也不管梅晓歌愿不愿意接受。不等梅晓歌反驳,她那边又有市政府联络员办公室打来的电话。乔麦急匆匆丢下一句“夜里再说吧”,就把视频电话挂断了。梅晓歌本想告诉妻子,自己夜里还有事儿,未必有时间再通话,可手机屏幕上已经显示对方挂断,他无奈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林志为又一次在下班的时候巧遇江霞,不过这次是在电梯里。因为都走得比较晚,所以里面只有他们两人。

        “好点了吗?”林志为看着江霞的脸色问道。

        “好多了,谢谢。”江霞笑笑说。

        “是我该谢谢你,你老帮我,找个时间,我请你吃饭吧。”

        “好啊,吃什么?”江霞落落大方地答应了。

        “你想吃什么?火锅?”

        面对林志为的提议,江霞笑而不语。这让林志为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你是不是对什么过敏?”

        江霞停了一下,答非所问地说:“以后范主任要是让你做什么事情,你可以自己去交给他。”

        这句话让林志为更听不明白了:“出什么事了吗?”

        见他一脸蒙的样子,江霞反问道:“你熬夜整理的经济数据呢?”

        “我以为你拿走了,不是吗?”

        江霞没有回答林志为的问题。恰好电梯门开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又把话题拉回了火锅:“你来报到之前我就见过你。开莱商场三楼,你和县委办的袁浩是不是在那吃过饭?”

        林志为恍然想起那天的情景:“对呀,那天吃的就是火锅。”

        江霞莞尔一笑:“天天吃,不腻呀?”

        郝东风的晚饭是在奶奶家吃的。除了过年,怕是没有哪一天比今晚聚得更全了。可惜,此刻的气氛一点也不像过年——对郝东风来说,这是过关。

        满桌的菜早都凉透了,除了奶奶早早吃完,坐在炕头打盹,其他人都没动筷子。堂哥坐在人群中间说道:“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哪能拗得过你们当官的。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代表我自己,二姑、三姑、大伯和四叔怎么想,我也没办法。你也别怨他们,奶奶还活着呢,郝家祖宗的代表还在,他们这些小的,谁敢同意?你爸也不敢呀。”

        郝东风是真饿了,他也顾不上众人的脸色,捞了一碗面条,坐在了饭桌跟前:“中午也没吃饭,饿得顶不住了,我先吃了啊。”

        堂哥见状继续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说:“你说,我平时给你打个电话,打得手机没电了,你也不接。今天要迁坟了,又去开车接我。我也想站你的队,关键我说话也没用,真的,咱没必要兜圈子,我给你添点面条还行,迁坟这个事,你办不成。”说着,他朝四下里扫了一圈,“谁也不说,总得有个说的。是我翻译的这个意思吧?”

        虽说郝东风的父亲是这一辈里的老大,但是怕儿子作难,这半天他一直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此时被侄子明里暗里点了半天,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句和稀泥的话:“要不,让妈再想想?”

        郝东风的姑姑率先接过话茬:“反正我儿子也不姓郝。大哥,坟堆里埋的都是姓郝的,你们考虑清楚就行。可是再配合,也得先为自己想想吧?东风总不至于一个信访局局长就干到头了,他想不想当镇书记了?迁坟是小事吗?你万一把风水搞坏了,我说句不该说的,里里外外出点事情,后悔得过来吗?”

        比起姑姑,郝东风的叔叔似乎要温和一点。但他出的主意,难度更大:“看看能不能让县里重新画画圈,我就不信吕青山没个办法。真要是扯公平,他为什么不敢去拆周良顺家的房子?”

        话说到这儿,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了郝东风身上,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他呼噜呼噜吃面条的声音。终于一碗面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郝东风擦擦嘴,头也不抬地说了三个字:“卤咸了。”

        吕青山的居所在县人武部。下了班刚一进门,他便收到了一条来自梅晓歌的微信:“书记,现在若有空,我可否去坐坐?”

        这个点了,汇报什么呢?联想到白天看过的那段视频,吕青山的脸色表情微妙。

        入夜,梅晓歌独自一人去找吕青山。

        每次见重要的人,谈重要的事情,梅晓歌都有些尿急,这是从高考时因紧张就留下的习惯。一进人武部的院门,他就冲门卫问道:“卫生间在哪?”

        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梅晓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白天妻子的叮嘱:该理发了,但不要剪太短。快二十年了,乔麦还和当初一样,一点没变。

        从相识之初,乔麦就是个风风火火很有主见的女孩。虽然那时,她还只是梅晓歌的女朋友,但梅晓歌的穿衣戴帽、一举一动,几乎都是乔麦的主张。唯有毕业找工作这一件事,梅晓歌没听她的。

        按照乔麦的计划,学理工科的梅晓歌当时最好的出路就是留在省城,进入蒸蒸日上的互联网行业。凭着他的能力,不出几年,做个中层领导是绝对没问题的。若抓住时机,成为大公司高管也不是不可能。

        乔麦的思路符合当时绝大多数人的看法,但偏偏梅晓歌却不这么想。和从小生长在城市优渥家庭的乔麦不同,梅晓歌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虽然他从小就想走出这个小村庄,但当他真正从乡镇工作获得实实在在的成就感之后,他就不想走了。曾经乡野生活塑造了他,现在他想重新塑造乡野。

        梅晓歌卸下了乔麦给他安排的行头,放弃了去互联网公司应聘的机会,一头扎进了基层工作。乔麦更狠,为了证明梅晓歌的想法是错误的,她竟然选择和梅晓歌一起去了基层工作。

        梅晓歌现在还记得乔麦说的话:“没打过的游戏总是要打一把,老家待两年,你就会知道还是省城更好。明天我也会去招聘现场,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基层机会,有的话,我陪你一起回去。一边上班一边考研,回头再一起考回来。这条路你走一遍,以后就不会后悔了。我从来不喜欢强迫、控制别人,我是顺着你的意思。”

        当年那场面,梅晓歌觉得乔麦是在和他吵架,可现在想来,这已是难得的甜蜜了。他们谁都没想到会在这条路上走这么远,现在天各一方,各司其职。梅晓歌的心里还是佩服乔麦的,不论大小事,她从不打怵,不像他。

        梅晓歌整了整衣服,朝吕青山的住处走去。

        吕青山屋里的陈设简单朴素,墙边的一台划船机特别显眼。梅晓歌把自己修改过的发言稿交给吕青山后,就开始烧水沏茶,还饶有兴趣地说:“这个比跑步机好,不伤膝盖。这是练背部肌肉的吧,书记?”

        吕青山仔细看完发言稿后,看看划船机答道:“我感觉主要是对腰和腹部的肌肉有作用。这台不好,款式太旧了。你要是想买,我可以推荐。”

        梅晓歌笑着说:“我这都不入门,您什么时候换新的,淘汰下来的给我吧。”

        吕青山放下发言稿,起身走到划船机旁:“开会太多,一天下来坐得腰疼,回来拉两把舒服一点。来,你试试,注意回桨,别拉伤。”

        梅晓歌跨上一步,骑在座位上,笨拙地拉了几圈就摆手下来了:“不行不行。术业有专攻,再把腰闪了,明天会都开不了。”

        吕青山自己坐上去,动作娴熟地边拉边说:“熟能生巧,练肌肉和当官一样,刚刚上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坚持住,时间一长就好了。”

        梅晓歌见吕青山已经把话题带到了工作上,便接着说道:“光明县也是器械,我这刚来的,连哑铃还不知道在哪儿。”

        吕青山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按照现在的这个发言稿念吗?”

        梅晓歌沉思片刻答道:“政府办也写过一稿。整体看,基本还是以往的形式,或者说是套路。”

        “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主要是里面提到的一些数字、一些说法,咱也不管是虚的还是实的。书记,我就实话实说了,不光我这一任县政府做不到,按照县里现在的发展,下一任恐怕也很难做到。都不用把稿子内容再虚一些,就范太平那一版,我也完全可以照着念。但是实事求是地说,心里还是有点虚。”

        吕青山一使劲把船桨拉回到怀里,停了下来。他起身坐回沙发上,又拿起了梅晓歌带来的发言稿。见吕青山没有表态,梅晓歌给他换了一杯热茶,接着说道:“如果收着说,哪怕咱们知道是脚踏实地,影响会不会不好?我也是吃不准,想听听书记的意思。”

        吕青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头问梅晓歌:“你晚上喝岩茶没问题吧?”

        “我对什么茶都迟钝,喝一斤也能睡着。”

        见梅晓歌神情坚定,吕青山开口说道:“原平乡的假奶牛,搞得市里尽人皆知,很狼狈。光明县就是个水池子,不能一下子全放开,你也放不开。具体要怎么挤,我来的第一天就在发愁。刚才我还在想,你这个发言,会不会是一把钥匙。发心是好的,结果就不会差。我相信县里没什么问题。市委把你派来,想必也会支持我们。”

        这番话让梅晓歌眼睛一亮,书记不拦着,后面的事情,他就好办了。“你这么说我就有底气了。说实话,吕书记,来之前还有些犹豫,担心给县委惹什么麻烦。”

        “勤勤恳恳,实实在在,能有什么麻烦?”

        梅晓歌低头一笑,这才说出他今晚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怕好心办错事。像今天迁坟动员的视频,等我知道了,已经发得到处都是。本来是想抓紧时间一鼓作气,搞得像是我在演戏一样。老百姓也不会领情,肯定觉得这个新县长太能装了。”

        听到梅晓歌谦虚的表态,吕青山一贯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我也看了。说句实话——我还挺感动的。你也是从基层干起来的,群众工作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不管什么事情,老百姓就看干部,看党员。都不容易。”

        看得出来,吕青山在心里接受了梅晓歌的示弱。但他也不敢太放松,依旧谦卑地说:“我没注意手机。有人拿它一拍,别人就觉得是在作秀。”

        这回轮到吕青山给梅晓歌添茶了:“不用在意这个。拆迁平坟本来就劳心费神,再想别的不是要累死了?”说着他看看发言稿,对双手捧着茶杯的梅晓歌说,“总体上我觉得没问题。有两处细节,咱们可以议一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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