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世上,跑得最快的不是光线,也不是声音,是消息。

        还没有结束晨跑,梅晓歌在市体育场就接到了九原县县长曹立新的电话。

        “什么叫谣言?遥遥领先的预言。全世界早就知道你要上任了,好事啊,就你不敢说。”

        曹立新说的好事,是梅晓歌刚被任命为光明县县长的事情。之前组织上谈话的时候,叮嘱梅晓歌先不要对外透露这次的工作调动。如今祝贺电话都打来了,想必这个消息已经长了腿,从市里到县里都传遍了。

        即便如此,梅晓歌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事情必须是要装的。他说:“临时改的事情多了,万一有变化呢?不能让组织上被动。我哪知道会不会叫你去。”

        “光明县这么好的地方,轮得着我?市委领导最信任的还是梅县长吧。”

        “眼睁睁看我往坑里跳,回头你可得拉我一把。”

        “别卖惨啦,像我们这种等着退休的,哪有你这样立功的机会——正式恭喜一下。”曹立新的话在体制里是一种习惯,自贬永远是种美德。

        电话结束在一番打趣之间。梅晓歌走到体育场出口,看看手机,又看看远处的天空。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奔赴光明县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前方的路能否像刚才的这通电话一般顺畅轻松?

        梅晓歌的心里没底。

        此时的光明县,上到县委大院,下到乡村干部,几乎人人都知道今天是新县长到任的日子。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上上下下的人都觉得有些事情需要赶紧解决。

        光明县委书记吕青山天不亮就起床了,一大早就带着联络员小董赶到了城关镇。车子停在一处拆迁现场的外围,吕青山朝外看了一眼,救护车、警车一应俱全,都明晃晃地闪着车顶灯。一堆民警和镇上的干部,再加上围观群众,把现场围了个结结实实。

        见一辆公务车毫不迟疑地开过来,人群中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一直盯着现场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徐泳涛和副县长兼公安局局长纪东亮,马上迎过来给吕青山打开了车门。

        吕青山在众人的簇拥和注视下,一边脚步飞快地朝现场中心走去,一边听着身旁徐泳涛的汇报:“本来昨天都说好了,开油坊的也点了头。今天早上八点,集体签字,一夜之间全变了卦,搞串联的还是那个姓邱的老上访户。乔胜利摸过底,老邱家里人其实都想搬,谁都拧不过他,横竖就是不搬。你敢动他一块砖头,他马上就喝药。”

        身着便装的纪东亮在一旁附和道:“陈芝麻烂谷子,扯不完的旧账。他知道今天新县长要来,故意的。”

        “新县长”这三个字像一把小刷子,在吕青山心里轻轻拂过,但他脸上并未显露出半分痕迹,脚步一刻未缓,问了徐泳涛一句:“郑三呢?”

        心领神会的徐泳涛马上拿出手机便拨了出去。

        顷刻,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刚刚说到的老邱的家门口。

        一片废墟瓦砾之间,老邱的破房子显得有些鹤立鸡群。门上挂着国旗和党旗,一把大梯子横着拦在大门口。老邱把铺盖枕头搬到了门口的一张行军床上,摆出了一副安营扎寨的架势。

        此刻的他趿拉着鞋,手里攥着一瓶不辨真假的农药,指着最靠前的一位干部,骂得口沫横飞:“你的良心叫狗给吃了?小时候发高烧打摆子,你爸半夜把你背到县医院,没一个值班大夫敢收,是谁中西医结合把你治好的?乔胜利,你现在带警察来拆你救命恩人的家!”

        这个被人指名道姓骂得狗血淋头的乔胜利,正是城关镇的党委书记。不过乔胜利并不气恼——在农村基层当干部,就得把祖宗十八代的面子都放下,眼前这种小场面,他见多了,也习惯了。老邱在那边骂,乔胜利就在这边平心静气地哄:“要不是你打‘110’说要喝药,警察也不会来呀。邱叔,咱先进去说,我早上还没吃饭,进去喝碗粥,行不行?”

        “吃完粥,你再砸了我的锅?我不和你说,叫你爸来,我问问他,怎么教育出你这么一个儿子!”

        乔胜利他爸是断然来不了的,来了也没用。这时候身后的人群里传来了徐泳涛的声音:“书记来了!”

        乔胜利赶紧向旁边一闪身,把老邱暴露给了疾步走来的吕青山。

        吕青山径直走到老邱面前,迅速扫了一眼现场,语气不无担忧地说:“是不是先把梯子撤了?进进出出的,别把老太太再给绊倒了。”

        话音未落,早有人瞄着书记的眼色,把大梯子抽走了。老邱也知道县委书记要来,他攥着农药瓶子说:“吕书记,你来了最好,我跟你诉诉苦。好好的房子,你们说拆就拆,好啊,我可以支持,以前安置房的旧账是不是先算清楚?”

        提到旧账,徐泳涛和纪东亮不禁对视了一下,很快把目光投向了乔胜利。乔胜利自然早有准备,他一边将一沓复印资料递到吕青山的手上,一边口头汇报道:“他最早住的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老房子,因为自然灾害,塌了,政府给他置换的这个安置房。不满意,嫌自己的不如别家的条件好——”

        说着,乔胜利又转向老邱喊道:“家家情况不一样,其实已经很照顾你了。白纸黑字,都签过字了,咱不能说不满意就随时反悔耍赖呀。”

        老邱没搭理乔胜利的喊话,因为他已经注意到刚刚抽走梯子的几个人,这时候又瞄着他的行军床走过来了。他把鞋一甩,跳到床上,紧紧攥着农药瓶子大声嚷嚷说:“谁也别动我一块砖!以前的协议不合理,我当然不能认!”

        四下里的人见老邱情绪激动,纷纷退却。唯有吕青山纹丝未动,顾自低头研读资料——这些年,要死要活的老百姓,他见了没有一车,也有半挂。况且早有现场的警察偷偷告诉纪东亮,那农药瓶子里装的是水,不过是拿来吓唬人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现场的一举一动,吕青山已经了然了。

        老邱也不是没眼力,他见自己的三两招唬不住县委书记,便又把“枪口”对准了乔胜利:“平时我一给他打电话,就说在市里开会,哦,你是书记还是县长?天天去市里开会,敷衍我啊?你怎么不去北京开?不想管以前的事情,那你还当什么官?”

        乔胜利也还是老一套,边叫苦边打太极:“真的是在忙啊。现在的会多,你是不知道。主要你这个事情,你不同意,当初也不会签,对不对?”

        “你在这里好说,当时不签,我去哪住?一大家子几口人,老的小的去街心花园搭个帐篷住吗?被逼的呀。是你们没有把握好国家政策,应不应该负全部责任?当初为什么骗我,说所有人条件都一样?就因为我是国家干部,过于相信政府里的个别人——”

        老邱的话夹枪带棒,让现场的各级干部都有些挂不住脸。吕青山却没在意,他大概看完了资料,也把应对老邱的话组织了七七八八,他甚至还在这个节骨眼上让老邱接了个家里的电话,而且听完这个电话,他更加觉得解决掉老邱根本不是事儿——电话里,老邱还叮嘱家里买什么样的菜、什么样的鱼,还怕鱼刺扎了闺女的嗓子。活得这么挑剔的人哪舍得死?舍不得死,条件就好谈。

        等老邱挂了电话,吕青山稳住气,指着手上的材料说:“为这个事情,你也去过好几次信访局了——”

        “那也不给我解决呀。过去签的东西有问题,这是欺骗!”老邱依旧扯着嗓子嚷嚷道。

        吕青山不疾不徐地答道:“你看,你说话的时候,我没插过话。我说话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听我说完?”见老邱无奈地安静下来,他接着说,“拆迁,安置房,还有你给乔胜利小时候看过病,都不是一回事。救命归救命,这个事情还是交给法律去评判。政府给你请律师,你要是不信任也可以自己找,不满意还可以换。讲理,讲法,讲规矩,好吧。”

        寥寥数语,似乎什么问题也没解答,但是老邱的气势却被实实在在地被压下去了。效果基本达成,吕青山微微松了口气。但很快,他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因为徐泳涛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长岭村有人去市委上访了。”

        从家里开出来没两步,光明县企业家郑三的车就被交警拦下了,而且还是县交警队的谭副队长亲手拦下的。

        “超速,压线,开车打电话。扣十二分,罚两百五。”谭副队长故意拉着脸说。

        郑三挂了电话,揶揄地说:“新县长还没起身吧,至于这么早亲自上街表现吗?”

        谭副队长嗤笑一声:“少废话,驾驶本拿来。我看看里头夹了多少女助理的情书。”

        “有女助理,我还用自己开车?不扯了,吕书记着急等,老房子又拆不下去了。闹不完的心。”

        没等谭副队长再接话,郑三一脚油门,轿车转眼没了踪影。他确实着急,本来以为拆迁这事已经翻篇了,谁想到这帮村民又闹幺蛾子。乔胜利也是压不住场子,把吕书记闹过来,有什么好?还偏赶上新县长今天上任,寸劲都赶到一块了。

        郑三边开车边上火,无意间瞥见车里散落的名片——什么东亚能源集团董事长,在领导面前,他只能当个懂事的。

        单单他懂事也没什么用,下面不懂事的人太多了。想到这里,郑三更来气了,他一路疾驰赶到拆迁现场,直接冲到临街的一家小油坊门前,一边砸门一边朝里面嚷嚷:“开门!昨天吃饭,上主食之前说好谈拢的人是不是你?睡一觉起来就赖账,是不是你老婆教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非得在书记面前给我上眼药。你太够意思了。今天要是不说清楚,几十年的交情就到这了。出来!”

        屋里没什么动静,可郑三的身后却传来当啷一声巨响,惊得周围人一哄。郑三随着人往后一看,油坊的房顶上,一个年轻小伙子朝下面扔了块石头,不偏不倚,正砸到了吕青山的公车上。而车身后面,吕青山带着徐泳涛他们几个人也刚好走了过来。

        郑三愣了一秒钟,冲着房顶大喝一声:“要造反了!”

        市委大楼的台阶下面,送梅晓歌去光明县的车早就停好等着了,梅晓歌拎着包,站在车前也静静等着——市委组织部的李国春部长要亲自送他上任。这个待遇,不简单。

        车子快到新州高速出口了,远远地便能看见一块蓝底白字的路牌:往左是光明县,往右是九原县。

        司机驾轻就熟,方向盘一打,车子朝右侧的道路驶去。李国春望了望窗外,对梅晓歌说:“有些事情我也是参加工作以后才明白,搞基层工作就四个字——入乡随俗。县和县,区和区,市和市的差别很大,看问题办事情,得尊重当地的习惯。你就说从市里到光明县这条路,从古至今县官上任,历来讲究舍近求远。你肯定知道为什么。”

        梅晓歌脸上挂着笑,却没说话——领导要讲典故,知道也得装不知道。

        见梅晓歌不吭声,李国春接着说:“走近路,过去这叫贬官出关。绕个远路,先到九原再兜圈子回来,也是历史典故——进京赶考。共产党员不讲迷信只讲效率,哪条路更好走,就走哪条路,绕九原县路远但是快,节约一半时间。咱们也就绕一下。”

        “这边的路还好走。”梅晓歌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历来九原就比光明有钱,修路也早。小时候我跟着姥姥在鹿泉乡住到八岁,那时候来回坐车,一说今天要到光明县,都不能吃得太饱,路太颠了。”

        李国春笑了笑,说:“你也算半个这里的人了。”

        梅晓歌点点头:“我知道的第一个成语叫破釜沉舟。上小学之前,从《光明县志》里看来的。”

        李国春再次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传说中古代这里都是水,是一些成语的发源地。光明县的情况你也知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你也得把斧子、凿子备好了。”说着话,他大有深意地拍了拍梅晓歌的公文包。

        李国春的这一拍有多重,他也全然知晓。如今的光明县,随便拎出一件事都是吓死人的节奏。比如让上一任县长蒋新民直接丢了官帽的奶牛场事件,说起来连李国春也心有余悸。

        “奶牛场数据造假,有多离谱你是知道的,骇人听闻呀。一个村办企业,总共十一头牛,十大一小,里面还有三头是黄牛,刷了黑白油漆就敢当奶牛。上面检查就借村民家里的凑。往上报的数字有多少?”

        “八百头牛,上亿产值。”尽管知道答案,梅晓歌依然感觉到这谎话离谱到荒谬。

        “中央巡视组的同志脸都气白了。蒋新民还觉得他这个县长被免得委屈,和吕青山连夜跑到市里,找到巡视组领导做沟通。”

        “听说是见着面了。”梅晓歌这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在探探李国春的态度。

        果然,李国春颇有些感慨地说:“怎么说呢,要说委屈一点没有,也不真实。蒋新民和青山书记来到光明县的第一天,它就已经是这样了。前几任都是这么报的,水分就这么多,你怎么挤?真的掀开了,撕破脸?就算你自己豁得出去,兄弟们提拔晋升的路,县委大院上下辛苦干了一年的绩效工资,要不要管?”

        问题又抛回给了梅晓歌,他心里明白,此刻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前任好:“两难。前面人扔的烟头,烫了后面人的脚。踩住了不敢动,疼也不敢说。”

        李国春叹了口气说:“再大的领导,也是从基层干起来的。但是道理再明白,该罚的还得罚。隔墙扔砖头,砸到光明县身上,就得认。”

        “骑着独轮车扔小球,他也没办法。愿赌服输吧。”梅晓歌顺着李国春的感叹说了一句,但心里却在想,应该还没探到底。

        果然,李国春话锋一转,又说:“这些话也只能在私下说说了。该填的坑还得接着填,青山书记把头发都熬白了。市委肯定要给他配个精兵强将,整个光明县都在等着你啦。”

        千斤重担,梅晓歌没再言语,只是也只能微笑了一下。

        载着梅晓歌的车子一路疾驰,可是却有一个人先一步到了光明县县委大院。和梅晓歌一样,他也是第一天来这里报到,只不过比起众人瞩目的县长,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县政府办公室科员。当西装革履的林志为刚走过大院的两只石狮子时,门口传达室的老徐就用一串“哎哎哎”拦住了他。

        “您好,我是来上班的,第一天报到。”林志为彬彬有礼。

        别看老徐只是个门卫,可他就像门口两只历经风雨的石狮子一样,什么人都见过。面对生瓜蛋子林志为,他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哪个部门的?”

        “县政府办公室。”林志为回道。

        老徐把目光转向一边,拍了拍小桌上的登记簿:“不管哪个办公室也得登记。”

        第一天上班,林志为谁也不敢怠慢。他在登记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信息,又冲着老徐点点头,这才向大院深处走去。

        这是一个始建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院子,大门两边斑驳的高墙上各刷着四个字:人民政府,为民做主。虽然都是些有年代的建筑,但收拾得还算整洁。前后六排平房,容纳了县委的大部分办公机构。穿过这里,院子的最里面是两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建造的五层楼房,一栋县委人大,一栋政府政协。两栋楼的连接处有个不起眼的后门,林志为匆匆看了一眼,便走进了政府大楼。

        出了电梯,穿过一条长长的楼道,林志为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县领导的办公室都关着厚厚的门,唯独县长办公室的大门是敞开的。林志为张望了一眼,脚步却没敢停,终于找到了县政府办公室。

        这里是个大开间,一屋子人各自忙碌着。林志为看着众人大都是一身白衬衣配深色裤子,自己这西装领带似乎有点格格不入。他心里微微一紧,还是沉住气举手敲了敲门:“不好意思。”

        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但只有一个年纪大、头发不多的男人搭腔问了一句:“找谁?”

        看着男人一副老资格的神情,林志为赶忙走过去问道:“范太平主任在吗?”

        男人没再说话,朝里面的套间随意地挥了挥手,那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范太平的专属办公室。林志为探头朝里面看了看,桌子上的枸杞茶还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本翻旧的《红楼梦》,却偏偏不见办公室主人的踪影。

        无奈,林志为又回到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身边,小心地说:“麻烦你,范主任不在。我是来报到的——”

        话未说完,男人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马上接起来殷勤地应答:“常务常务,您说,常务。”

        这是个通知电话,新县长马上就到,办公室里迅速忙碌起来。林志为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显得有点多余。就在林志为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个坐在旁边叫江霞的女同事对他说:“范主任今天很忙,你先坐那边吧。”

        林志为点点头,向江霞投去一个感激的微笑,然后经她的指点坐在了最靠门口的一个位置。

        此时的政府办明显比刚才热闹多了。有几个人不停地在接打电话,其余的则是议论纷纷——

        “听说能喝一斤半白酒,真的假的啊?”

        “鹿泉乡的,在长岭村长大的,和九原县挨着,光明县半个老乡……”

        “县长的车到哪儿了?范主任在院子里等着呢,对……路上堵了一段,估计要晚到几分钟,是的,马常委,会提前五分钟通知您……”

        林志为默不作声,但回荡在办公室里的各色信息早已被他装进了心里。

        这时又一阵敲门声,县委大院的送水工小曾扛着一桶水在门口问:“水到了,送哪间?”

        刚才的男人随口喊了一声“县长办公室”,紧接着他扫视一圈,找到林志为说:“那个谁,带一下。”

        林志为赶紧起身,带着小曾一路来到县长办公室。小曾麻利地装好水桶,林志为则在一旁接好了插座。怪不得这间办公室敞着大门,原来是要迎接新主人啊。林志为正想着,门外的楼道里传来一个声音:“梅县长五分钟后到。”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纷乱,林志为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需要下楼迎接,忽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大门口有上访的!”

        李来有开着车,从大清早一直追了半个上午,竟然连宝根和几个上访人的影子都没扑到。

        作为鹿泉乡党委书记,每次开会他早对各个村的书记、主任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别出上访的。下面老百姓不明白,但他心里清楚得很。赶上个不长眼的,撞到枪口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受牵连呢。

        想到这些,李来有没好气地冲着车里的长岭村书记三宝说:“六七个大活人,一早就跑了也不知道。新县长今天要来,你这个破支书不想干,别他妈害我呀!”

        三宝也闹心得很,苦着一张脸答道:“这些上访的都贼得很,横竖防不住呀。”

        好在得了消息之后,李来有第一时间通知了信访局和交警队。他一边让副驾驶上的三宝透过车窗,仔细张望经过的车辆,一边在脑子里整理思路:宝根是不怕事的,要闹必然想去市里。不过交警队已经得了消息,通往市里的各个路口都设卡盘查。现在还没传来抓住人的消息,估计宝根也看出了眉目。如此,他极有可能奔县政府去了。想到这一层,李来有赶紧对身后的人吩咐:“打电话,问问新县长走哪儿了!”说完,他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直奔县委大院。

        县委大院的门口,宝根和另外几个人都穿着喜旺法兰厂的工服,每人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静立在人群之中。往常遇到这般情景,县委的保安都是统统往外推。可今天不一样,新县长分分钟就到了,他们能把人推到哪儿去?门卫老徐带着几个保安死命地想把几个人拉进院里——只要新县长的车顺利进了大院,后面就好安排了。

        此刻老徐的嗓子都喊劈了,他拉住宝根的胳膊,尽量压住情绪说:“不是要上访吗?进去呀!信访局不在门卫室,别在这儿堵着大门!”

        <div  class="contentadv">        几个工人都看着宝根,只见他甩开老徐的手,说:“松手,别让人以为我们是闹访的。”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老徐也急了,嚷嚷着说:“该接访接访,要回复有回复,没完了!非要今天来,你们什么意思!”

        旁边一个工人更是没好气:“来几次都解决不了,关了厂子没饭吃,你说什么意思!来上访还要看什么好日子?”

        这时,信访局的几个工作人员和李来有几乎同时赶到了现场,撕扯的人群瞬间又壮大了一圈。忽然,混乱中有人喊了一声:“新县长到了!”

        人群里的宝根马上拉了一把身边的工友:“把路让开。”

        宝根他们一退,其他人也自觉地分开成两端,载着李国春和梅晓歌的车子,穿过一片纷乱和惶恐,缓缓开进了县委大院。仅仅隔了几秒钟,三宝便冲上去,一手一个,抓小鸡似的把宝根他们几人挨个往外拽,一边拽一边压低声音说:“大小事情回车上说,听明白了吗?李书记也在这儿,我们俩都听着!”

        “我们正常反映情况,我们没闹事呀,主任。”宝根还在坚持着。

        三宝终于绷不住黑了脸:“梁宝根,我现在不是村主任,是你四老舅的亲表弟,是你长辈。我叫你上车。”

        书记的名号压不住宝根,可长辈的气势却仿佛把他镇住了。宝根没再说话,和其余几个工友乖乖地上了车。

        一辆泥泞的破面包车,挤挤插插地坐着宝根他们几个。李来有一眼便看出端倪,这一车人,都不用说上访,随便查个超载,他们也寸步难行,宝根还是太嫩了。不过刚刚三宝已经唱完了黑脸,现在他只能唱红脸了。堵在面包车的门外,他半哄半劝地说:“平时无所谓,想哪天来你们随时来,依法上访嘛,乡里、县里都说不着。今天不一样,县长刚到的第一天啊!你们村里谁家办个喜事,上门吃席,难听的话是不是也得往后忍两天?好歹让人把新媳妇娶进门,进了洞房再说吧?是不是这个道理?”

        宝根张了张嘴,刚想接茬,三宝沉着一张脸说道:“我自己要不要脸没关系,李书记是要脸的人。谁今天不给面子,别怨我翻脸。”

        书记的面子和长辈的训斥,生生把宝根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李来有见时机成熟,赶紧跟着说:“弟兄们肯定早饭也没吃。三宝,找个地方,多点几个硬菜。”

        眼见着三宝坐上了面包车的副驾驶,李来有还不放心地拍拍车窗嘱咐:“司机别喝酒啊!”待面包车走远后,他忍不住朝县委大院看了一眼。

        面包车七拐八拐到了一间馄饨铺前,不是饭点,人不多,可三宝还是领着几个人进了最里面的半包厢。

        炒菜、啤酒,外加每人一大碗馄饨,众人都吃得抬不起头来了。三宝也仿佛变了个人:“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县委大院也讲理,依法上访,到哪都对。蒜给我。就得今天来,平时你能见得着县长书记?再不重视的事也重视了。”说到这儿,他忽然转向宝根问道,“你不是还准备了几句话吗,怎么没说?”

        宝根赶紧咽下嘴里的馄饨答道:“我看你脸一变,以为差不多了。要不吃完再去一趟?”

        “再去,我这个村主任今天就得被当场拿下。”三宝喝了口啤酒,“行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哭也哭了,回家等奶吧。”

        “来三次都不行,这回真能有用?”宝根心里还是没底。

        “又是新县长,又是老朋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领导都得说句话吧。”

        “好汉难见老街坊。都县长了,谁会理咱们。”另一个工人插了一句。

        三宝不以为然,他指着工人的脑袋说:“所以你也当不了县长。新官上任,哪怕装样子他也得装,等着看吧。”

        县政府大楼的卫生间内,梅晓歌站在马桶边,和似有若无的尿意较量着。这么多年了,一紧张就想上厕所的毛病一直没能改掉。是什么让他如此紧张?是刚才下车和光明县的一众同僚满脸堆笑的寒暄,还是马上要召开的上任后的第一次全县领导干部大会?抑或是车子进门前那一闪而过的骚乱?

        此刻,梅晓歌也有点说不清。硬挤出几滴尿,他无奈地系上裤带,走到洗手池旁,对着镜子深呼吸了一口气。联络员小周就等在门外,片刻之后,他引着梅晓歌朝大会议室走去。

        大会议室里几乎坐满了人,光明县党政各个部门的领导悉数到场,参加这场新县长到任后的第一次全县领导干部会议。

        林志为静悄悄地走进来,站在最后一排,一边听着台上新县长梅晓歌的讲话,一边努力分辨着台上每位领导和他们面前的名牌。忽然他腰间被人捅了一下,惊得差点叫出来。转头一看,原来是他表哥,县委办公室联络员袁浩。

        林志为故意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跑哪去了?找你半天!”

        袁浩瞥了一眼林志为的行头,同样小声地说:“像模像样呀,还整了套西服,再打个领带就盖过新县长了。”

        林志为瞪了他一眼说:“你也不提醒我,今天不是开大会吗?”

        袁浩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主席台:“大会也分主角、配角,等你什么时候坐到主席台上再好好打扮,这种事情还用教啊。”

        “你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中午请你吃饭,好好教教我。”

        “请什么?”

        林志为白了袁浩一眼,紧接着又问:“第一排坐的都是常委吗?一共几个人啊?我听说还有个核心五人组,哪几个是?刚才在厕所,我还跟常务打了个招呼,他算不算?”

        袁浩被这连珠炮的问题轰得耳朵痒:“十万个为什么啊!”

        林志为轻叹了一口气:“初中比咱们高一届那个卷头发,书呆子学霸,记得吗?前一阵考到了九原县政府,听说闹了不少笑话。我和他一样,连摆桌牌都不会,你多给我说说。”

        袁浩眼珠一转:“厕所里尿尿,遇见明常务,你说什么了?”

        “应该说什么?”林志为紧张地问道。

        “什么都不说。”袁浩目视前方,接着小声讲起来,“还有,厕所再遇着领导别叫错。常务副县长不叫县长,叫常务。县委副书记兼副县长,别叫县长,叫书记。县长助理不叫助理,叫县长。都是副县长但同时是常委的,叫常委,明白吗?”

        林志为点点头:“明白,全都往大了叫。”

        袁浩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考你一个,第一排的组织部部长,见面怎么叫?”

        “不是肖部长吗?”

        “肖博士。”袁浩说着朝前台望去,“全县唯一的博士。县委大院也是学校,好好学着吧。”

        此时,主席台上梅晓歌的发言已近尾声:“使命如山,行胜于言。我将以实际行动践行今天的诺言。坚信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以吕青山书记为班长的县委带领下,在全县广大干部群众的共同努力下,一定能够取得更加优异的成绩,向市委市政府和全县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在洪亮的誓言中,吕青山第一个带头鼓掌。梅晓歌原地起身,向台下微微鞠了一躬。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林志为带着满脑子的知识点,远远望向了这位新任县长。

        这点儿要领只是个开始。午饭时,袁浩在食堂里对林志为进行了更为密集的培训:“防汛防火,安全生产,正、副县长都在微信工作群里。四套班子的领导各管一摊,你也不用去加微信好友,加也不会通过的。没有什么大事,领导轻易不会说话,安静得让你觉得他们都不看微信,其实都在。说好事没反应,说坏事马上就会有动静。还有,在微信朋友圈别轻易点赞,你给张三点了,李四的点不点?就算王五不计较,万一赵六矫情呢?别以为没人看微信朋友圈,你发什么,他们都知道。总之少说话,成熟就是四个字——谨言慎行,谨言是第一位。哟!今天有烧茄子。”

        林志为见状赶紧也打了一份,接着问道:“领导呢?范太平主任发了朋友圈,我要不要点赞?”

        袁浩“授课”的速度飞快,林志为还纠结在上一个点,他已经讲到下一课了:“吃早饭别来太晚,要不容易被县领导撞见你迟到。二楼是小灶,书记早起在人武部吃,其他领导都在上面,有些工作就在吃饭的时候交流解决了,下来得晚。你要是故意想等着见谁,那是另当别论。”

        林志为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了,他感叹地问袁浩:“这么多知识点,你来了多久学会的?”

        袁浩微微一笑:“这才哪到哪,好好干吧,争取早点把你的档案调到组织部。”

        “什么意思?”

        “副科呀。副科的档案才会归组织部管理。”

        打饭的队伍一点点往前挪动着,林志为朝前看了一眼,喃喃说道:“你说,排队的这么多人,有几个能上副科?”

        袁浩瞄着柜台里的菜,同样喃喃地说:“和吃饭一样,排吧。”

        “熬时间吗?”

        “当然也可以加塞,只要你有本事。提拔干部分三种:第一种,像我这样的,既能干事又会来事儿,叫人才。第二种,你要是努努力也有希望,德才兼备,业绩突出,这叫干将。对领导也尊重,但是拍马屁的功夫差点火候。第三种人没什么本事,但是够忠诚。领导一句话,能把自己豁出去卖命。这种人提拔的概率虽然小,但也不是没有。”

        林志为往前凑了凑,小声问道:“谁是第三种?政府办有吗?”

        此时,早上在办公室接待了林志为的男人从他俩面前走过。林志为想打个招呼,却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倒是袁浩,自然地和对方点了点头。

        “你认得他?”林志为问道。

        “赵乐恒啊,认得,他应该跟你一个办公室吧?”

        “嗯,是。”林志为点点头,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袁浩看着他木讷的表情,凑过来小声说道:“日子长着呢,你慢慢品。”

        在食堂吃完工作餐,梅晓歌和吕青山、范太平、徐泳涛一起送别了李国春。车子走远后,吕青山问道:“县长住的东西都安顿好了吧?”

        范太平马上应声回答:“好了,我送梅县长上去。”

        吕青山点点头:“那就这样。你先休息,下午熟悉熟悉情况,晚上有个调度会,到时候再说。”

        梅晓歌听出其中的关窍:“书记不回去休息一下吗?”

        吕青山摆摆手,边往外走边说:“上午还剩了一堆事情,我去拆迁现场那边看看。”

        “我也一起去吧。”梅晓歌马上回了一句。

        烈日当空,小油坊的大门紧闭着。乔胜利撅着屁股,趴着门缝朝里面喊话:“骂娘你随便,拿石头砸车就犯法,犯法就得抓,今天肯定是回不来了。你说怨谁?你们要是好好反映情况,市委书记也拿你没办法。你儿子非要扔石头,换了你,你行吗?”

        里面有人喊了一句:“先把人放了,放了再谈!”

        乔胜利用力推了推门:“那你先把门开开呀,我带你去派出所送饭去!”

        屋里又没了动静,可他口袋里的手机却嗡嗡振动起来。乔胜利接起来问道:“范主任有什么指示?”没想到手机里的一句话让他的腰立马直了起来:“两个人都要来?”

        很快,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了拆迁现场。吕青山一下来就看见了车上早晨刚砸的坑。他向另一辆车上下来的徐泳涛问道:“扔石头那个小子呢?”

        “东亮县长的人把他带回镇派出所了。”徐泳涛看着吕青山的脸色忙不迭地回答。

        吕青山一边朝前走一边说:“算了,放出来吧。”

        “要不要等等他爹妈的态度再看看?”徐泳涛看着吕青山犹疑地问。

        “要是关人有用,这一片全搬了。”

        小油坊的门终于开了,乔胜利先一步带路,半开玩笑地冲着油坊老板说:“书记和县长来了才开门,你这也太势利了。”

        虽然把院门关了,但里面的油坊并未停工。油坊老板系着油腻腻的围裙,一声不吭地穿过院子往里走。

        吕青山随着他一路进到客厅,自己拉了把油乎乎的凳子,和油坊老板面对面坐下,他开口并未提拆迁的事儿,而是拉家常似的问道:“我记得这边很早以前是不是有个戏台?什么时候没有的?”

        见吕青山熟门熟路的样子,梅晓歌便没言语,跟着拉了把凳子,坐在了吕青山旁边。

        油坊老板则是谁也不搭理,转转悠悠,找暖壶,倒开水,仿佛在用自己的待客之道来表明立场。

        见油坊老板没接茬,吕青山把刚才的家常聊给了梅晓歌:“梅县长小时候就是在光明县长大的吧?对这片熟吗?”

        梅晓歌带着惯有的笑容,回忆着过往的时光:“曾跟着我姥姥来这边看过戏。五毛钱的炒瓜子,自带马扎,想靠前得早排队。”

        吕青山从茶几上拿过几个脏兮兮的玻璃杯,也不擦,直接放到面前,看着正在倒水的油坊老板,又把话题拉回了现实:“你这个榨油店是不是那时候就有了?”

        老板冷冷地嗯了一声,也没有更多的话。乔胜利坐在一旁的沙发扶手上,赶紧接茬说道:“书记把你儿子放了。不是我拍马屁啊,这要是换了我这个小心眼,绝对先关三天再说!”

        吕青山端起一杯热水,抿了一口,接着对油坊老板说:“都说你在网上写文章,骂政府的花样数不过来,见了面看也不像,我觉得你还是个能讲道理的人。”

        一旁的范太平听了这话,立刻点了点头,周围的众人也纷纷附和。三言两语的配合,让屋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油坊老板自然也受到了影响,又看见县长和书记真真地喝下了他家脏茶杯里的热水,终于开口说了句话:“我爷爷就住在这边。祖宗留下来的院子,说拆就拆,我们不是不配合,但不能欺负老实人。”

        话还没展开说明白,东厢房的作坊里传来一阵摔摔打打的声音。乔胜利朝里面瞟了一眼,对油坊老板问道:“你老婆的甲亢还没去看看啊?”

        吕青山看出端倪,老百姓跟他们一样,也会打配合。他把杯子里的水喝光,又起身自己填满,顺便朝东厢房瞥了一眼说:“你先说,说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解决问题,我什么话都能听。”

        油坊老板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们一个书记一个县长,现在坐在我家里,拆迁办的人什么话都敢答应,你一走又没事了,什么都没人兑现。”

        “话不能这么说。”吕青山重新坐回凳子上,“划片里,每家房子都是把尺子,量得对,我不来也能解决,量错了,谁说话也没用。你觉得补偿款不够,打油也得有个标准,你的标准,你说说看。”

        “房子是你们要拆的,你们说。”油坊老板是买卖人,他比谁都懂先出价被动的道理。

        乔胜利笑着在旁插话说:“我们说三次,你都觉得不行,叫你说,你又不肯。总不能当成拍卖,拿把锤子喊价吧?”

        此时,东厢房里又摔了个物件。油坊老板听见动静,站起来就要走:“那你们先回去商量吧。”

        吕青山倒不慌:“我们的工作方法也有问题,搞拆迁不能影响你们做生意。总不能是我们早上八点上班就来,下午六点下班就走,也得配合你的时间。不行的话,那就夜里再谈——但是下次我不一定有空能来。你要不要先和我当面聊清楚?”

        和县委书记亲自谈,这样的机会确实不是随时都有,油坊老板的脚步又停下了。乔胜利见状,赶紧趁热打铁:“明天就开始拆街道啦。车水马龙的,今天谈不拢,领导是怕影响你家做生意。”

        油坊老板定了定神,重新坐了下来,看看梅晓歌,又看看吕青山,叹了口气说:“钱,真的给少了。”

        说完,油坊老板咳嗽了几声。不一会儿,他媳妇抱着一摞新旧不一的手记账本走了进来,一下子堆到了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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