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茶很顺利。
各帮各派,各行各会,虽然有许多分歧,但都并非不可调和的矛盾,江连横等人既已握手言和,其他琐碎自然不在话下。
整个十里洋场,被划分成若干区域,或大或小,皆由各个头目分食殆尽。
这情形无异于列强分食远东,区别只在于有人吃肉,有人喝汤。
江连横无意在沪上开山立柜,唯一的要求,便是在十六铺开家保险公司分号,门面无需太大,也不指望去抢同行的生意,无非是想在沪上有个落脚点,有个联络站,或是交易站,以便为奉天的“商号”提供保险业务。
众人欣然接受,纷纷客气着说,日后如果有机会去关外贸易,还请江老板多多照应。
粤帮和潮帮的代表同样在场,自然也没有多说什么。
赖春宝对江家没太大不满,主要还是对斧头帮心存怨恨,但他似乎也受到了某些大人物的指示,便只好闷不吭声,饮恨作罢。
万游远锒铛入狱,潮帮便由马彦夏代表出席。他的土货多半销往关东,就在江连横的眼皮底下,如今潮帮由他话事,自然不愿再与江家为敌。
青帮三大亨都没意见,事情就这样轻松谈成了。
吴冲挺高兴,拍了拍巴掌,哈哈笑道:“好,各位都是快人快语,江湖豪杰啊!”
众人附和陪笑。
紧接着,吴冲又打起了官腔,说:“这次讲茶,是何将军的意思,主要就是为了确保沪上的稳定、繁荣。大伙儿也都知道,现在局势不太平,没准哪天就打起来了。到时候,各位可得尽心尽力,帮忙维护市区安宁啊!”
众人都说当然,如有战事发生,一定尽心竭力。
毕竟,诸如游行、示威、抗议、叫歇之类的活动,若是发生在租界里,官方不便亲自出面,就要让这些帮派去干脏活儿。
吴冲点点头,接着说:“大家这次都谈妥了吧?在座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能再变卦了吧?”
说罢,众人的目光,自然全都落在了张小林身上。
张小林臊得没处躲,只好连忙摆摆手,说:“吴长官玩笑了,您在这里主持大局,谁还敢反悔呀!”
“好,那就赶紧撤茶摆席吧,这都几点了,一天没吃饭,就等这顿呢!”
吴冲大手一挥,当即吩咐堂倌上菜开席。
不一刻,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美馔佳肴,琳琅满目,自不必多言。
江连横拾起筷子,环视一圈儿,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该先尝哪一种滋味。
其实,到底该尝哪种滋味,那些老前辈早已有言在先——
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
这顿酒席吃得很累。
酒入喉,如清汤寡水;菜入口,似味同嚼蜡。
不只是江连横,还有黄麻皮、张小林、杜镛、赖春宝、马彦夏,都觉得自己输了,都觉得面上无光。
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些疙疙瘩瘩,却偏偏还要强颜欢笑。
这种倚仗外力而达成的同盟,自然无比脆弱,到底能持续多久,恐怕谁也没法确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江连横转头看向赖春宝,忽然问:“赖先生,我想问你个事儿。”
赖春宝一愣,思忖了片刻,便说:“江生是想问刘生的遗体在哪吧?”
“嗯,闸北那次……那次误会以后,我就一直没再见过雁声,之前听杜先生说,他的遗体好像在你们那?”
“是,刘生的遗体在北郊,我们同乡会名下的义庄,你有时间的话,明天我就可以带你过去。”
“那样当然最好。”江连横说,“毕竟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总该入土为安才对。”
赖春宝点点头,朗声道:“也对,放心吧,刘生的遗体完好无损,我们粤帮还没那么下作。”
“好,那就多谢兄弟了,我明天一早就带人过去,希望你帮忙知会一声。”
江连横的声音闷闷的,半是愧疚,半是不甘。
杜镛闻言,忽然提议道:“死者为大,既然这样的话,不如我们明天都去祭拜祭拜——”
话未说完,江连横便抬手打断,说:“不用了,多谢杜先生好意,但我想跟我兄弟单独待会儿。”
“呃,也对也对,那刘先生还有什么亲戚子女么,如果有的话,我们也好方便表示表示。”杜镛追问。
江连横忽地愣住,想了许久,终于摇了摇头,说:“他没成家,至于老家亲戚么……也从没听他说过……”
吴冲有些醉态,听了这话,便摆摆手说:“嗐,都是江湖儿女嘛!要是有家有业的,何必大老远跑到奉天去混呢?世道这么乱,上哪找亲戚去。江先生,横竖算是你们江家的人不就得了!”
江连横略显迟疑。
他并不清楚刘雁声是怎么想的,到底是跟他回奉天,还是落叶归根,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再看吧,回头我再问问。”
江连横喃喃自语,究竟要去问谁,却没有说,总归不会是去问刘雁声。
如此,又苦熬了三两个钟头。
吴冲脸红脖子粗,说话时大着舌头,呼呼直喘,终于尽兴了。
大伙儿都是吃过见过的主,苦熬了这么久,本就是为了陪他,如今见他酒足饭饱,便陆续显出去意。
万幸,吴冲虽然贪杯,但也不是酒腻子,喝起来没完没了,醉了,就开始吵吵着散场。
里倒歪斜地站起来,捂着兜儿,呵呵笑道:“好好好,你们这一个个,跟鸡贼似的,自己不咋喝,都憋着劲儿灌我呐!行,差不多该散就散了吧!最近都老实点,别再闹了,改天,改天咱们大伙儿再聚!”
众人说当然,纷纷起身,簇拥着吴冲离开雅间。
恰在此时,江连横突然隔着桌子喊了一声,问:“黄探长,你着急回去不?我有点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
黄麻皮忽地愣住,眼神一挑,忙说:“不急不急,呃……江先生,我正好也有事情要找侬商量呐!”
大伙儿见他们俩似乎有约在先,且正忙着对吴冲溜须拍马,就没多问,留他们二人在雅间里稍坐。
江连横起身关上房门,拾掇下桌上的杯盘,在黄麻皮身边寻出个空位,坐下来,掏出一盒烟。
“抽烟?”
“好,多谢。”
江连横擦着洋火儿,给黄麻皮和自己各点了支烟,而后甩甩手,将半截火柴杆儿丢进残羹杯盘里。
黄麻皮知道,江连横就是绑他的那个绑匪。
江连横也知道,黄麻皮知道他的底细。
但两人心照不宣,都在装傻充愣,谁也不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黄探长,法租界最近命案不少啊!”江连横问,“您也挺辛苦吧,洋人那边交差了么?”
黄麻皮略显尴尬,强颜笑道:“小事小事,只要不涉及到洋人,都是小事,何况还有人证,就快结案了。”
紧接着,江连横又多问了几句。
黄麻皮也没必要隐瞒,破案的方式,便是先射箭、后画靶。
其间,如何罗织罪名,如何巧设物证,如何逼问动机,凡此种种,二人都是老油条,自然点到为止即可。
毕竟死者都不是大亨,又恰逢华盛顿会议召开,这几起命案并未造成太大影响。
不过,倘若那晚江连横的计划能够成功,插了张小林,或许会有更大的舆论,洋人也会亲自审讯,到那时再由温廷阁作证指认:自称背叛了江连横,并在讲茶的前一晚,跟张小林和万游远共谋闸北刺杀案。
那么,一切就都干干净净了。
如今却只差一个张小林。
江连横不愿回头懊恼,只顾着往前看,便说:“黄探长,那个证人,温廷阁是我的人,这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知道。”黄麻皮忙说,“他现在蛮好的,昨天晚上洋人确认以后,已经转到法租界医院去了,我正要讲呢,没想到侬先问了。”
“是么,得亏有黄探长照应,那我明天就去看看他,你瞅瞅,这我得怎么感谢你呀!”
“嗐,江先生客气了,这都是小尅思!”
“小什么?”
“洋泾浜,case,小情况啦!”
江连横笑了笑,奉承他博学多才。
黄麻皮却没有笑,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看起来很不自在。
“江先生,侬要是真想感谢我,这个……这个这个……呵呵,有些事情嘛,还真不太好讲!”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意思,江连横自然心知肚明,却说:“黄探长,你不用不好意思,咱俩头一次见面,你送我这么大个人情,有啥话,你只管说就行了。”
头一次见面?
黄麻皮眼珠一转,顿时明白了江连横的意思,当下便憨笑两声,说了几句“人情无价”之类的客套话,就草草将这话题给遮了过去。
江连横却说:“黄探长断案如神,这我早就听说过,但是人心隔肚皮啊!”
“嗯?”黄麻皮眉头紧锁,“江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啊,这几起命案,目击者可不少,新舞台的戏班子,广和楼的客商,他们现在不说什么,保不准以后不说,万一到时候又有新的证据,让万游远翻了案,有违公义不说,我主要是怕败坏了黄探长的英名啊!”
这话显然是杞人忧天之论。
黄麻皮下令抓捕的嫌犯,怎可能出现翻案的情况。
江连横自然是在装傻。
黄麻皮也听出来他话里有话,便问:“那依江先生的意思,应该怎么办呢?”
江连横把烟头儿扔在地上,用脚捻灭,忽抬起头,说:“这世上只有一种人不会翻案。”
“死人?”
“我这可都是为了黄探长的英名!”
“了然,了然。”黄麻皮立时反应过来,忙说,“江先生讲得太对了,我早就觉得,那些洋人判案不靠谱,明明是个杀人犯,结果不杀头,非要把他们关在大牢里,送吃送喝,养个十几年再放出来,简直不像话!”
江连横点点头,感慨道:“万游远的确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可黄探长是官差,不方便亲自动手,如果黄探长信得过老弟的话,老弟愿意派人帮你除掉这个后患,就算是报答黄探长的人情,怎么样?”
黄麻皮不禁咂了咂嘴,心说我帮你开后门插人,还成你报答我了。
没处说理去!
谁让江连横如今是何将军要保的人呢?
黄麻皮只得苦笑两声,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嘛,那就有劳江先生了。这两天你派个人,我给他抓进去,事情办好了,我再给他放出来。不过——”
他支支吾吾地再三确认道:“江先生,阿拉是头一次见面,是吧?”
“难道不是么?”江连横问,“莫非……黄探长看我脸熟?”
“脸倒是不熟,但声音很耳熟。像,很他娘的像,像我一位故交。”
“这样啊,看来咱俩缘分颇深呐!”
“幸会,幸会!”黄麻皮突然站起身,“那就这么定了,有劳江先生替我除掉后患,侬可得言而有信呐!”
“放心,我不是张小林,说出去的话,没有反悔的道理。”江连横也跟着站起身。
“那就告辞了,再会!”
“等下!”
眼见黄麻皮要走,江连横忽又把他叫住,说:“黄探长,我还想求你帮我办个事儿,刚才吴长官也说了,希望你们能多多配合,我跟其他人不熟,跟你最铁,所以想问问你。”
“还有什么事情?”黄麻皮满脸困惑。
这大概可以算作是江连横跟青帮大亨的第一次情报合作。
然而,这第一次合作,他便藏了私心。
“我想麻烦黄探长,帮我在沪上找个人。”
“有名字吗?”
找人是黄麻皮常办的差事,应承起来,自然是胸有成竹。
江连横想了想,随即描述出一副人物肖像。
“我要找的人姓宫,但他在沪上可能不姓宫,北方口音,奉天人,眼角有点耷拉,现在应该刚满四十岁,或者四十出头,腚呱懒,成天跟睡不醒似的,嗯……他应该还带这个小姑娘,不对,应该也不小了,怎么着也得有二十岁上下了吧,他可能在沪上,也可能不在,总之你帮我留意一下,算我求你帮我个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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