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正在杜镛探望张小林之际,潮帮万游远也带着人手,如期赶去了美租界医院。
夜色未深,走廊里还有不少病患家属打水打饭,走来走去。
护士小姐端着瓶瓶罐罐的消毒药剂,来到病房门口,用脚尖推开房门。
“呀,你醒过来啦?”
病房内,温廷阁靠在枕头上,虚弱地点了点头,并未回话。
护士小姐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并非真心感到惊喜,只是职业性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不能动?”
温廷阁用手肘撑着身子,挪了两下屁股,淡淡地回道:“还行,就是不太灵巧。”
“那是当然啦,你是脊椎受了枪伤,现在还能动弹已经是万幸啦。”
“那个……有人来看过我么?”
护士小姐摇了摇头,自顾自地摆弄着消毒药水,准备给病床上的伤者更换纱布。
“没有,也不晓得你那些朋友都跑到哪里去了,医药费倒是留下不少,就是一直没人过来探望,不过——”
话音未落,屋内的交谈声便引来了门外看守的注意。
两人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穿呢子风衣的男人,此刻正立在病房门口。
“嗬,总算是醒过来了啊!”来人缓步走进屋内,表情似笑非笑。
“你是……”温廷阁皱起眉头,略显困惑。
不等来人回答,护士小姐便抢先解释道:“这位是巡捕房的包探,过来查案的,他这几天一直都在——”
“多嘴!”风衣男厉声打断,旋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我跟他单独聊聊。”
“他还没换药呢!”
“等下再换也来得及,赶紧出去!”
风衣男没给好脸色,护士小姐便有些胆怯。
不料,温廷阁却忽然接过话茬儿,问:“你是巡捕房的人?”
“是啊!”风衣男有恃无恐地笑了笑,“怎么,你还想检查一下我的证件?”
温廷阁摇了摇头,却说:“那倒不用,我正要找巡捕房的人报案呢!”
闻听此言,风衣男先是一愣,紧接着哑然失笑,心说正愁没理由抓人,这小子竟然上赶着要去巡捕房了。
正要开口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三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矮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潮帮万游远本人。
“万老板,你们怎么过来了?”
风衣男似乎跟潮帮相识,双方刚一照面,便互相点头致意,简单寒暄了几句。
如同很多老柴一样,这风衣男的身份也相当复杂,既是公共租界的便衣包探,又是不记名的青帮弟子,同时还是粤省同乡会的成员。
原本,他是受程茂龄的委托,在此看守温廷阁,自然也算是同为张小林做事。
万游远快步走进病房,态度远没有风衣男那般客气,立马冲护士小姐撇了撇嘴,呵斥道:“出去!”
护士小姐吓得落荒而逃。
旋即,万游远便来到床头,俯视着温廷阁,冷声笑道:“你小子可真能装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后背中枪,结果能昏迷这么长时间。”
“你们是……”
温廷阁故作惶恐,右手却在被褥里轻轻摸索,很快便握住了闯虎交给他的那把防身手枪上。
万游远在病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哼哼着说:“你就别管我是谁了,说说你那位大哥吧,江连横呢,他现在在哪,你知不知道?”
温廷阁转过脸,喃喃道:“我才刚醒过来,我怎么知道东家在哪。”
“别来那套,大家都是出来跑的,你还在这装傻充愣,有什么意思?”
“要说也行,那你们就让张小林亲自过来问我,不然我就去巡捕房,跟洋人去说。”
此话一出,万游远等人立时哄笑起来。
风衣男更是满脸不屑地骂道:“册那娘,侬以为侬是谁呀,还值得张大帅亲自过来问话?我跟侬讲,侬就算去了巡捕房,也根本看不到洋人,还不如现在赶紧坦白,免得到时候再受大刑。”
万游远点了点头,紧跟着催促道:“你快讲吧,别在这充好汉了,你现在老实交代,没准还能捡回一条命,大帅如果高兴的话,也许还能让你在沪上吃顿饱饭,到底是现在讲,还是去巡捕房讲,赶快决定。”
温廷阁愕然。
他的话,原本只是试探,如今从对方的回答来看,张小林似乎并没有死,也即是说,东家的刺杀计划很可能已经失败了。
迟疑了半晌儿,温廷阁方才缓缓开口道:“问题是我真不知道东家在哪,我昏迷几天了?”
“别他妈打岔!”万游远骂道,“江连横至少叫来了二十几号人,沪上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不可能这么多人全都分开住吧,他们在哪落脚,谁提供的地方?”
“我不知道。”
“你他妈再说一遍,你不知道?”
“王老九。”温廷阁连忙改口道,“我东家之前一直都跟斧头帮联手,这事儿你们知道啊!”
“除了王老九,还有谁?”万游远追问。
温廷阁故作沉思,想了许久,才小声嘀咕道:“好像还有个轮船招商局的人,叫李……李国栋?”
听了这话,万游远等人立时相视一笑。
“原来是李国栋那小子啊,他妈的,应该早点想到的,怎么把他给忘呢!”
对于耳目广布、门徒众多的沪上“三大亨”而言,仅凭一个名字当线索,就足以找到江连横了。
万游远等人当即笑着站起身,正要准备将温廷阁带走时,不料走廊里竟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
这一次,来的人数更多。
万游远等人打眼一看,却是两队人马:一伙儿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老柴,一伙儿竟是法租界的便衣包探。
沪上黑白勾结日久,众人彼此即便不算熟识,但也早就混了个脸熟。
只是眼前的情形有些反常,风衣男不禁起身问道:“哥几个这是什么情况?”
巡捕房老柴指了指病床上的温廷阁,解释道:“合作办案,这人是法捕房要的关键证人,阿拉要帮忙把他引渡到法租界去。”
“合作办案?”风衣男瞠目结舌,“阿拉什么时候跟法捕房开始合作了?”
双方领头的队长都懒得解释,只管要求立刻将温廷阁带走。
若是行走不便,就坐轮椅,轮椅也不行,就改担架,总之要求立即执行。
其实,英租界答应跟法租界合作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昨天夜里,巡捕房的蓝队长也在大世界里遭遇了枪杀,英租界的警务总监同样需要给总督一个说法。
万游远等人尽管倍感意外,且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无奈两租界合作办案,必定是得到了上层的授意,他们自然也不敢阻拦,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柴联系院方,将温廷阁抬出了医院。
相比之下,温廷阁却显得格外淡定,甚至还在不经意间,稍稍松了口气,任凭老柴将他带走,也并未流露出任何反抗的意图。
少顷,人去楼空。
病房内霎时间冷清下来,只剩下万游远等人面面相觑。
护士小姐从门外探头进来,怯生生地问:“那个……你们还要在这里待着么,我要收拾病房了。”
万游远眉头紧锁,大手一挥,便领着手下的弟兄快步离开病房。
走下楼梯时,他将风衣男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老华,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晓不晓得?”
“我哪里晓得?”风衣男看起来漫不经心,“他们要带走就带走喽,侬管那么多干嘛?”
“兄弟,我入局了呀!”万游远显得有些焦虑,连忙解释道,“刚才那帮老柴突然把人带走,你不晓得,我也不晓得,大帅正在住院,他估计也不晓得,不然也不会让我过来了。”
“那又怎么了?”
“啧,你还看不出来么?”
万游远突然急了,忙说:“英租界和法租界合作办案,这件事黄老头子肯定晓得,但是他没跟大帅讲,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这次查案是动真格的了!拿那些小瘪三顶包,已经不管用了,这次肯定要抓大鱼了!”
“哦——”
风衣男若有所悟,连连点头道:“侬要是这么讲的话,那确实有可能,可是……”
可话又说回来,这件事对于他这个公共租界的便衣包探而言,仍旧是没什么关系。
只不过,这话显得太过风凉,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思来想去,也只好不痛不痒地宽慰道:“哦哟,万老板,侬放心好啦,有钱能使鬼推磨,侬这么大的身家,什么事都能摆平的,而且,侬现在不是已经查到江连横的线索了么,要抓大鱼,也是抓他呀!”
“不不不,关键是怪就怪在,如果要抓江连横,那黄老头子没必要藏着不讲啊,这里面有事,肯定有事!”
“呃……万老板,我看,侬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万游远也是个老江湖了。
但凡是个老江湖,全都不白给。
他可不傻,此刻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慌忙央求道:“兄弟,我可真把自己扔进去了,这里面有不少事情我都参与了,你千万给我交个实底,粤帮的人,现在是什么打算?”
“万老板,侬别病急乱投医呀!”风衣男眉头紧锁地问,“粤帮的打算,跟侬有什么关系?”
“嗐,你怎么还不懂!粤帮在军警政界的人脉广,他们如果咽不下这口气,那就肯定还是要打下去;他们要打,就肯定会去运作关系,我还可以去他们那边避避风头。”
“也是,那这样吧,我等下去找赖春宝他们,帮侬问问他们的态度。”
“多谢,多谢。”
“不用客气,这倒没什么,我看侬太小心了,张小林在军营里不是也有关系么,侬还不如赶紧去问问他呢!”
“那是当然。”万游远连连点头道,“我现在就要回去问问情况呢!”
说话间,两人已然迈步离开了美租界医院,于是便就地匆匆别过,各自远去。
天底下只有闷在心里、不曾说出口的事情,才能称之为秘密。
毋庸置疑,温廷阁在医院里刚一松口,吐露出李国栋这条线索以后,由于军警双方、华洋两界、大小帮会、同乡商帮都在竭力搜寻线索,这则消息很快便在沪上的“门里人”之中传播开来。
估计明天晌午以前,江家据点的方位,便会立刻公之于众。
于此同时,杜镛自然也要将何枫林的意思,如实转述给自家门徒和青帮弟子,一律不得擅自对江家动手。
另一边,万游远离开美租界后,一路紧赶慢赶,当晚便潜回了法租界医院。
此时天色已晚,杜镛早已离开,病房里也只剩下几个张家的亲信。
万游远见了张小林,当即将打听到的线索如实报告。
本以为,张小林在得知消息以后,回立马命令门徒前去搜寻江连横的下落。
不料事与愿违,这位骄横跋扈的张大帅竟忽然迟疑了,摆摆手却说:“呃……这个,侬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明天早上去趟护军使署,问问何将军的意思再讲。”
然而,只这片刻的迟疑,万游远心中便骤然一紧,嘴角抽搐了两下,便说:“那好,那好……大帅你先在这里休息,天也不早了,我……我还是先回家里去吧!”
说罢,急匆匆便逃荒似地离开了医院。
未曾想,刚走到家门口,迎面就看见两队法捕房官差火速围困上来。
官差分成两拨,一队是华人巡捕,一队是安南巡捕。
万游远见此情形,心中已然凉了半截儿,颤巍巍地走上前,寻个熟人,陪笑着问:“几位官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官差晃着膀子走过来,脸上全无熟人相见时的客套,上下扫了两眼,便问:“万老板,侬刚才是不是去美租界医院了?”
“啊,是、是……”
“那就对了,那是阿拉法捕房的关键证人,我不晓得侬去找他干什么,不过阿拉现在怀疑侬跟昨晚的几起命案有关,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侬看看,到底是侬主动跟阿拉走,还是阿拉把你拷起来再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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