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赵国砚便准时赶到江家大宅。
客厅里静悄悄的,略显沉闷。
他快步爬上二楼,隐约听见许如清正在隔壁房间里逗弄两个孙辈玩耍,旋即转过身,匆匆朝书房走去。
刚到房门口,就见屋子里亮着一盏灯。
胡小妍一如往常那般,端坐在桌案上,埋首于账册中,静如止水,看上去没有丝毫焦虑或慌张。
她的侧颜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朦胧,教人莫名觉得心安。
“大嫂。”赵国砚轻声唤道。
“噢,国砚来了,快坐。”胡小妍并未抬头,只是草草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却问,“你听说了么?”
赵国砚走进书房,缓缓坐下来,神情有些茫然,摇了摇头问:“大嫂,是不是东家出啥事儿了?”
胡小妍不置可否,似乎正在忙着手头上的活儿,无暇他顾,索性干脆将沪上派过来的电文搁在桌面上,往前一推,淡淡地说:“这是南风刚送过来的消息,你先看看再说。”
见状,不知道为什么,赵国砚忽然感觉心里有点儿发毛。
他困惑地拿起信纸,先是瞟了一眼大嫂的脸色,随后才悬着一颗心,凝神默读起来。
不同于南风的慌乱,随着目光在电文间上下游移,赵国砚的眼神却变得愈发坚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末了,赵国砚放下手中的信纸,抬起棱角分明的面庞,脸上除了些许阴影以外,并未显出丝毫悲恸或愤怒的神情,只是冷硬且低沉地表态道:
“大嫂,我带人去趟沪上,把东家接回来,顺便给雁声一个交代。”
他的话言简意赅,掷地有声,全无半点迟疑或顾虑。
胡小妍“嗯”了一声,仍然没有抬头:“不急,你这两天先在西风那屋住下吧。”
赵国砚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质疑,也没有任何催促的意味,只是坐在椅子里静静等候大嫂差遣。
静夜无声,窗外很快便黑了下来。
约莫盏茶的工夫,胡小妍终于忙完了手头上的活儿,随手将账册码齐,放在桌角,旋即抬头看向眼前这位江家炮头,思忖了片刻,一张嘴,却提起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话题。
“来家里的那几个高丽人,你安排的怎么样了?”
高丽国的“义烈团”成员早已先行来到奉天,江家也如约按照先前的承诺,给予这些人妥善照顾,而这份差事最近也一直由赵国砚负责。
“差不多都已经把身份办好了,如果着急的话,月底就可以安排他们去沪上,不过——”
说到此处,赵国砚突然顿了顿。
“我也问过他们了,其实有不少人根本不想走,只有一個姓崔的着急去沪上,但是……那高丽棒子的汉语说得实在不咋地,安全起见的话,最好还是让他等等再走。”
闻言,胡小妍一边收拾桌上的纸笔,一边讳莫如深地说:“国砚,来者是客,既然有风险,那就别急着撵人家走,让他先留在奉天,好好招待。”
赵国砚愣了下神,随即心领神会道:“明白了。”
“我刚才查了下账。”胡小妍接着说,“家里今年生意不错,我准备预支一笔钱,等你去沪上的时候,帮我转交给连横,穷家富路,十里洋场又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万事都可能会用到钱,该花就花,不用心疼。”
所谓粮台大嫂,即是家有危难之际,能迅速筹措出钱粮、兵刃、人脉等等后勤工作。
赵国砚在江家混了十几年,对当家大嫂的能力心知肚明,自然没有任何犹豫,一律点头照办。
胡小妍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旋即又接连做出几项安排。
“我今晚再把家里囤的军火点一点。国砚,你这趟去沪上,不能坐火车,要坐船去,船上方便带家伙。另外,明天一早,你就先跟辽南的佟三爷打好招呼,让他帮忙找一条靠得住的船——”
说着,胡小妍忽然抬起眼睛,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我不希望你们刚到十里洋场,就在码头上被人扣下了,所以这条船必须不能出差错,跟佟三爷把话说死。”
“明白。”赵国砚照例点了点头。
紧接着,胡小妍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单,轻声嘱咐道:“咱们奉天虽然没有沪上繁华,但各省各行的会馆也有不少,伱去联系家里所有‘靠帮’的行会,看看有没有能在沪上说得上话的,能耐不论大小,只要愿意帮忙,江家都会记得他们的人情。”
赵国砚接过名单,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问:“那……军营和省署的关系,用不用问一下?”
眼下,奉系早已今非昔比,许多军政要员人脉广博,张大诗人便算得上其中之一。
“用!”胡小妍立即点了点头,“南风那边的洋行、洋记者、传教士,还有你这边奉天各行各业的会馆,线上的,官署的,我要动用家里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确保连横他们能安全回来。”
“好,大嫂,那我现在就去办,先问问那些‘靠帮’的行会。”
“等下!国砚,你这次去沪上,不能光带着咱家的‘响子’,还得带几个‘连旗’过去。”
赵国砚愕然问道:“大嫂,你是想……再叫上几个胡子?”
胡小妍微微颔首,忽然正色道:“这些年来,关外有不少‘横把儿’都没少受过咱家的好处,平常总说事儿上见,现在事儿来了,该出力的,也该出把力了,不能光想着占便宜。当然,重要的差事,还得交给自家人去办。”
如今宗社党已绝,奉天局势稳如泰山,江家又有官面儿上的照应,自然没有后顾之忧。
不过,告帮绿林,看似江家的龙头做派,胡小妍其实也有三份苦衷。
她不可能把江家所有的“响子”都调去沪上,那不现实,毕竟不是运兵,而且那样势必会直接抽空家底,搞不好连看场子的打手都不够用了,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主场不在奉天,胡小妍对打手的要求,只能是求精不求多。
“国砚,到时候,你得帮我把把关,臭鱼烂虾的别跟着瞎凑热闹,我只要能独当一面的茬子,愿意帮忙的绺子,不用出多少人,一两个就够。”
“明白,但这事儿得花点时间——”
“三天。”胡小妍说,“最多就等三天,道太远的赶不上,我也不怪他们。”
赵国砚沉吟道:“那得多派些人手去通知他们呐!”
胡小妍的反应不紧不慢:“放心,我已经让东风去找家里的‘响子’了。”
……
……
于此同时,奉天外城东北方向的一排民房小院儿。
弦月之下,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儿在调皮捣蛋,引来家长的一顿臭骂,几声犬吠随之在街巷里缓缓传开。
晚秋时节,家家户户各有烦恼,各有温馨。
洋火“呲啦”一声响,带着微弱的光亮,火柴杆儿缓缓靠近油灯,渐渐地,如豆的烛光扑腾了几下,映出两张略显阴沉的脸。
点灯的人面容粗犷,身宽体厚,浓黑的阴影投在墙壁上,仿佛一头林间猛兽。
张正东仰头看了看悬在房梁上的电灯泡,目光随后落在对方的脸上,略带困惑地问:“老牛,你家这边不是通电了么?”
“坏了,时灵时不灵的,三五天就得停一次,说是电力不够。”老牛闷声回道。
“换个地方住吧,搬到内城去,住得省心。”
“内城的房价太贵了,不好买。”
“你这些年也没少挣,都寄给乡下的老家了?”张正东若无其事地问,“听说你最近找人合伙做了点生意?”
老牛憨声笑了笑,只是盯着摇曳的烛光,并未多说什么。
张正东则是难得跟人扯起了家常,点点头,自顾自地说:“听说是卖调味品的?”
老牛还是没说话。
张正东摆了摆手,宽慰道:“放心,你这种小生意,家里不管,置办点产业不犯什么忌讳。大嫂还说呢,生意上的事儿,要是有老柴过去刁难,你就跟家里说一声,都是自己人么!”
“多谢大嫂惦记。”老牛说,“都是小本生意,没啥油水,老柴也看不上。”
“最近没啥困难吧?手头还挺宽裕?”
“够用。”
“听说你老家那边,又盖了两套新瓦房啊!”
“是,我三弟要结婚了。”
“这么回事儿啊!”张正东应声从怀里掏出几张奉票,放在炕桌上说,“那算我随个份子吧!家里找轿子了么?那就好。要是想找戏班子热闹热闹,你就跟我说,家里帮你安排。你现在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老牛没有推辞,接过奉票,低头一看,数额大得吓人,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只是闷闷地说:“大爷,我知道,东家过得好,咱们才能过得好。”
他的年岁要比东风大不少,但在言谈话语间,却显得极其小心谨慎。
而且,这话也没有丝毫夸大的成分。
多年以来,老牛不知道替江家干过多少脏活儿、累活儿,底子早就已经潮了。
简言之,他的人身安全早已跟江家绑定在了一起。
江家一旦倒下,他们这些家里的“响子”,一个也跑不了,不是被仇家追杀,就是要被官府绳之以法。
因此,这番话虽然有奉承之嫌,但也绝对是发自肺腑。
张正东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随口赞许道:“老牛,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大嫂没看错你。”
说着,话锋陡然一转。
“东家最近不在奉天,你知道不?”
老牛摇了摇头,知道也说不知道,否则这些年就算白混了。
张正东见他不言语,便同他并排坐在炕沿儿上,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黑漆漆的窗外,过了半晌儿,突然开口道:“老牛,过两天,你得出趟差了,啥都不用担心。”
“知道了。”
老牛闷闷地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变化。
一入江湖,必定身不由己,他也是个老江湖,自然没有丝毫抱怨的意味。
炕桌上的油灯突然跳了两下。
张正东忽然站起身,轻轻拍了两下老牛厚实的肩膀,嘱咐道:“待会儿去叫上老解和杨剌子,明儿早上六点,来家里一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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