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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棋手·棋子

    朗日高悬,融化了整座奉天城。

爪牙似的冰溜子噼啪坠地,路旁乌黑的雪水南流北淌。

尖头皮鞋踩在水坑里,啪叽一声,两个东洋人气势汹汹地走进省城公署大楼。

两人分别是领事馆的外交官和南铁会社的调查员。在警卫员和翻译的带领下,他们爬上楼梯,顺着长廊,走进一间三四十平方的小型会议室,见到了当权派张雨亭。

双方互相介绍,例行最基本的礼节,随后相继落座。

昨天,南铁附属地的两场枪击案,得有一个说法。

东洋人并不在乎华人的伤亡,但帝国的商民的人身、财产安全,必须得到保障。

“张将军——”

外交官严肃开口,翻译人员立刻转述道:“昨天的两场枪击案,一场导致帝国侨民死亡,一场威胁了帝国经商安全,我方要求你们,立刻惩办涉事人员。”

根据《民四条约》规定,附属地发生案件时,若被告是东洋人,则归东洋领事官审理,奉天官员旁听;若被告是华人,则归奉天当局审理,东洋官员旁听;若是双方均有被告,则共同审理。

张老疙瘩对此案早有耳闻,但听说是前朝的遗老遗少遇袭,便不怒反喜。

毕竟,宗社党意图复国,跟他有利益之争。

张老疙瘩没有开口,身边的副官代为回道:“情况我方已经了解,案子还在调查,如果有最新消息,我们会尽快回复你们。总之,根据现在了解到的情况,这两场枪击,并非针对贵国侨民,请两位尽管放心。”

“你们是在调查,还是在包庇?”南铁调查员厉声责问。

副官正要解释,张老疙瘩开腔却问:“你们俩真想把这事儿查清楚?”

两个东洋人皱起眉头。

老张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继续说:“要是真想查清楚,那就公事公办呗!一个巴掌拍不响,真查,那就别管什么王爷贝勒、地痞流氓,全都他娘的抓起来毙了,咋样?”

无疑,他巴不得找個借口,逮捕潜伏在省城里的宗社党,为自己扫去心腹大患。

但宗社党有关东都督府的支持,使他向来惮于直接动手。

老辫子是东洋人裂土满蒙的重要棋子,能保,当然要保。

一笔糊涂账,似乎也挺好。

江家对张老疙瘩而言,有用,但绝没有那么重要。

如果江家能跟宗社党“兑子”,老张不会有丝毫犹豫。问题是根本兑不了,他便很乐意看到,江家这样的流氓帮派,以非官方的形式,威胁、敲打那帮遗老遗少。

外交官和调查员相视一眼,想了想,强硬的态度稍微和缓了一些。

“我们需要去跟上级请示,才能回复张将军的提议。”

“那不就得了?”张老疙瘩摆手道,“不送了噢!”

两个东洋人站起身,却说:“但有一点,我们的态度不会改变。如果我方侨民再在附属地受到侵扰,我们将会考虑增派守备队和警力,‘协助’贵国改善满洲的治安情况。”

张老疙瘩大笑几声,说:“多谢好意,治安的事儿,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我以前是干保险队的,东北的情况,我比你们有经验。”

“张将军!”

领事馆的外交官突然拔高了嗓门,将两只手拄在桌面上,俯下身子,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原本就有些顿挫的语调中,平添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请不要以为,有了田中将军的支持,您就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他的眼神鹰视狼顾,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您不能保证大东洋帝国在满洲的权益,我们将会寻找更合适的人选,代替您现在的位置。”

“他妈了个巴子的!”

张老疙瘩拍案而起,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矢田总领事还得跟老子客气客气,你他妈的算鸡毛,威胁我?”

然而,东洋人并未理会他虚浮的怒气,只是微微点头道:“张将军,告辞了。”

离开会议室时,两个鬼子不禁咕哝了一句:“土匪就是土匪。”

另一边,张老疙瘩消解余怒,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也是看碟下菜,知道刚才来的两个东洋人级别不高,且不是正式会面,才大骂几句。

什么时候应该硬气,什么时候谄媚逢迎,他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敏锐。

张老疙瘩坐下来,想了想,嘟囔着说:“瞎整,倒是收敛收敛呐!”

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也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表态,但身旁的副官却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

……

南铁附属地,浪速通。

谭翻译沿街走了好几家报摊,无论中文还是洋文,把奉天城里能看到的报纸,全都翻了个遍,指纹都要磨平了,仍然没看见任何有关江连横遇刺的报道。

偶有两篇文章,提及附属地的两起枪击案,只是描述了案情经过,并未涉及具体人物。

尽管市井传闻江连横遇刺,但更多人坚信江家无碍。

“完了完了,这不是玩儿砸了么!”谭翻译胡乱翻着报纸,自顾自地说。

报摊儿小贩不乐意了,骂骂咧咧地说:“哎!你买不买啊,不买别搁那翻腾,伱当是纸钱儿呐!”

“咔嚓!”

谭翻译扔下报纸,转身快步离开。顺着浪速通,朝东走了十几分钟,在一栋红楼公馆的院门前停了下来,左右瞅瞅,旋即又低头看了眼时间。
稍等了一会儿,房门推开,那珉从红楼公馆里走了出来。

两人碰头,似乎因为什么事而产生了分歧,在门口急赤白脸地疾声争执。

“咔嚓!咔嚓!”

三五分钟以后,两个人终于不欢而散。

谭翻译不耐烦地冲那珉摆了摆手,转身朝南铁奉天地方事务所的方向而去。

街上蹦蹦跶跶地走过两个小叫花子。

那珉似乎有点泄气。他站在原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却并未转身回到公馆,而是在街面上左右顾盼了一阵,随后走到附近的一处报摊,背过身,低头挑选画报。

少倾,索锲叼着一支烟,走到那珉身边,也是背过身。

“咔嚓!咔嚓!”

两人肩并着肩,谁也不看谁,神秘兮兮地念叨了一阵儿。

紧接着,索锲转过身,露出侧脸。

“咔嚓!咔嚓!”

索锲皱起眉头。他很敏锐地听见了快门的声音,并迅速锁定了目标,穿过马路,朝着镜头前快步走了过来。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他的身影越来越大,最终将镜头挡住。

“哎!你拍啥呢?”

洋鬼子放下相机,一脸疑惑,操着一口别扭的语调,问:“你在干什么?请不要挡住我的相机,我在拍那个人。”

“你拍他干啥?”索锲狐疑地问。

洋鬼子不满道:“我是一名记者,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做。滚开。我对那个人的头发很好奇,跟你有什么关系?”

已经民国了,但还有人留着辫子。

的确有不少洋人对此感到好奇,并时刻关注着清廷皇室及其贵族党羽的动向。

索锲不敢跟洋人争执,只好横穿马路,重新回到那珉的身边,低声说:“那爷,你们最近小心点儿。”

“那还用你说么?”那珉气愤道,“头狼没弄死,连个风声都没有,底下的韩心远和钟遇山,还是不跟咱们联系。昨儿晚上,又来那么一出,我能不小心么?”

“那几个贝勒爷,不会要跑吧?”

“早吓尿了!可说句实在话,能怪他们么?咱王爷不也在关东州猫着呢!”

“嗐!那宫田龙二那边怎么说?”

“还不知道,我看,那个谭翻译私心太重,刚才一直撺掇着我想办法雇浪人再暗杀一次江连横。他去找宫田龙二了,也不知道东洋人又要干什么。对了,那个学生——”

“干干净净。”

“好!那就好!但江家不上道儿,不好办呐!索爷,您说,咱俩来奉天也有段时间了,除了几个乡绅以外,但凡有点儿权势的,一个也没拉拢过来,光拿钱围拢,靠不住啊。”

后半句话,他没敢说——这才几年的功夫,世道说变就变了?

…………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后院的书房里,苏文棋眉头紧锁,哗啦哗啦地翻阅着各式报纸,有本地的,有零星西洋的,也有几份东洋的,翻了一个遍,也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消息。

苏文棋抬起头,看向钱伯顺,似是问他,实则是在问自己:“怎么没有抗议帝制的新闻?不是说昨天有学生在那边抗议、声讨么?”

钱伯顺叹了一口气,说:“少爷,你听我一句劝,别管这些天下大事了,咱就老老实实做生意,不行?自打辛亥以后,咱钱庄的生意就一直不见起色,你……你咋还这样呢?”

“国事就是家事,国不将国,家还能是家?”

“少爷,天下兴亡,肉食者谋之。咱得先顾好自己啊,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可千万别再气着他了。而且,我觉得,老张也不错呀!”

苏文棋听不进去。他的确对救亡图存有种执念,一直都没有放弃的打算。

尽管张老疙瘩在奉天口碑不错,但苏文棋仍旧坚定地认为,老张拯救不了东北。

共和,也不应该掌握在那样的人的手中。

大总统也好,张师长也罢,在他看来,都是一丘之貉。

他暗中联系了许多外国记者,本打算扩大影响,却不料自己也着了道,不但没能如愿,反倒还差点害死了江连横。

钱伯顺不得不再三劝说:“少爷,现在这情形,你要反对张老疙瘩,那咱家可就彻底没戏了。别因为误会,再把江连横给得罪了。要不,我去江家一趟,跟他们提前说明白?”

苏文棋深感家国前途渺茫,摇头叹声道:“老钱,我和连横,算是朋友。但交情归交情,他要是总这样为虎作伥,早晚也会出事。”

“少爷,那你的意思是……”

“开诚布公吧!”苏文棋说,“他有能力,也有手段,其实我一直都想劝他弃暗投明。”

“他……恐怕听不进去。”

钱伯顺的脑海里浮现出江连横的脸,连忙摇了摇头,接着又说:“再者说了,少爷,谁能说得清,哪边儿是暗,哪边儿是明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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