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秋,早晚的天气渐渐转凉。
奉天城中百树,虽然仍旧枝繁叶茂,却早已显现出干枯颓败的征兆,萧风乍起,满城零落。
时过正午,江家马车停在神探赵永才的宅院门口。
李正西坐在车板上,左右各有两个弟兄把守。
恰逢中秋,该走动的都要走动。
车内,早已根据奉天各路权贵的喜好,预先备好了各式厚礼。
贪财的送金银,好色的送女人,爱慕虚荣的,便借其名义捐助善款,自诩风雅的,便送去些古董字画。
总而言之,投其所好,极尽谄媚逢迎之能事。
如此知心的献礼,当然出自胡小妍的安排,江连横所到之处,各家各院尽皆含笑相迎。
一根烟的功夫,院子里传来了一阵说笑声。
由远及近,紧接着院门敞开,赵永才亲自把江连横送了出来。
李正西见状,立马从马车上跳下来,听着两人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心里多少有些不耐烦。
“哎呀,江老弟,实在太客气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别别别,都是应该的,赵队长千万别这么说。你跟我爹他们都是老交情,按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叔,过节表表孝心,谁也挑不出毛病!”
“你这!啧,不不不!哎——呀!言重了啊,咱们各论各的,以后可别这么叫我。”
“赵队长留步吧,今儿过节,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磨叽了小半天,俩人终于互相拜别。
随后,江连横转过身,立马耷拉下脸,用手揉了揉颧骨一下——最近这几天,净在假笑,脸都笑僵了。
他走到马车旁边,叫来西风道:“抓紧赶路,去老张家!”
李正西应了一声,连忙打开车门,扬鞭策马,朝着内城而去。
前天,江连横便已经去了一趟张宅,留下不少礼品,但因为张老疙瘩军务繁忙,未能得见。
送礼没碰面,等于没送,于是便只好趁着今天再去一趟。
毕竟,他也有情况汇报,而且听闻张老疙瘩正急于求购军火,或许可以帮忙给雅思普生搭个线。
这两个月以来,纵横保险公司的总号,已经在奉天开张营业。
省城周边的村屯,以及王贵和山头地界的猪鬃也尽数收了上来,并押运营口,转给德茂洋行,换取现洋和枪支弹药。
生意顺风顺水,堪称一片坦途。
其间,南铁奉天事务所的宫田龙二没有任何刁难,也不曾有任何指示,反倒是三番两次派人过来,询问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江连横自觉一表人才,但还不至于男女通吃,让宫田龙二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
既然如此,那便是另有所图。
果然,月余以前,谭翻译终于向他道出了实情……
……
立秋那天,响晴白日,万里无云。
卧云楼经过重新修缮,面貌早已焕然一新,静待开业。
一楼大堂左侧,支起了带铁栏杆的办事柜台,右侧摆了几条长凳,并在角落里空出三两隔间,预留给大商号办理保险业务。
店内除了主账先生以外,几乎清一水儿的小年轻,还特意雇了几个刚毕业的女学生。
江连横本意是想在店内添上一抹春光,可女学生不这么看,反倒夸他是思想开明的进步人士。
这天下午,他正在二楼跟众人谈笑,一個雇员突然跑上来,说楼下有客人求见。
奉天的生意好做,公司还没开张,近期便常有熟人过来捧场。
江连横虽然扫兴,但也不好怠慢,于是便跟着雇员来到楼下,走进大堂隔间。
茶桌旁,高颧骨的客人赶忙站起身,媚笑着抱拳道:“江老板,开业大吉,恭喜恭喜!”
“嗬!这不是老谭么!”江连横抖着长衫落座,“什么妖风把你给吹来了?”
谭翻译干笑两声,坐下来解嘲道:“江老板诙谐!”
“别整没用的了,有什么事,直说。”
“没什么事儿,就是顺道过来看看你。”
“咋的,想我了?”江连横揶揄道,“我一瞅你就不像正经常,怎么样,露馅儿了吧?”
谭翻译撇了撇嘴:“江老板,你老这么夹枪带棒埋汰人,可就没意思了!无论咋说,咱俩也都是给宫田先生效力的,同船同心,何必这样呢?”
“那就是宫田龙二让你来的呗!说吧,又想让我干啥?”
“伱瞅瞅你,宫田先生是看得起你,想跟你交个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就应该礼尚往来。这不,先生听说你这保险公司要开张了,特意让我过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帮忙?”江连横皱起眉头,“你们不捣乱,我就烧高香了。要是真想帮忙,那就干脆别搭理我,这样我就省老心了。”
谭翻译摇了摇头说:“啧!你要这么说,路可就走窄了。”
“诶!老谭,你还真说对了!我本名叫江小道,小道小道,当然走不了康庄大道。”
“江老板,我劝你好好想想,你是干货运保险的,离了南铁,你这生意能玩儿得转?”
“说到底,你不还是拿这事要挟我么!所以我问你,宫田龙二到底想让我干啥,直说。”
“不是要挟,是提携!”
江连横不耐烦地摆摆手:“行行行,我不跟你争,你有事儿快说!”
谭翻译提议道:“这么着吧!以后,你保的货在哪趟车、哪条线,跟宫田先生说一声,他会让铁路那边帮忙照顾,保准你的客户不受损失,怎么样?”
“代价呢?”江连横侧过身子道,“你别告诉我,这是免费的。”
谭翻译眼珠转了转,呵呵笑道:“我要说是免费的,你也得信呐!其实,让你帮忙的事,也很简单。我们知道你跟张师长有点关系,在军警商界都认识些人,你要是愿意跟咱们分享一些小道消息……”
“行!成交!”
“成、成交?”
“是啊!成交,没问题,听不懂么?”
“不是……你……你不再说两句了?”
答应得太痛快,谭翻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原本准备了一大套劝降的说辞,来前反反复复演练了很长时间,结果竟全被堵在了喉咙里。
江连横早已熟悉了阳奉阴违那一套。
他深知,自己身在省城,难以跟鬼子硬碰硬,索性无论对方说什么,只管统统应承下来。
总之先拿好处,余下事务,磨洋工、找借口,实在不行就胡编乱造,没准还能使鬼子混淆视听。
等到鬼子觉得他百无一用,毫无价值,大概也就消停了。
想到此处,江连横便道:“我还说什么呀?宫田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还有什么可挑的?”
谭翻译狐疑道:“江老板,你这不是违心之论吧?”
“我违心?笑话!”
江连横霍然起身,指责道:“你说你,进屋以后就跟我在这磨磨唧唧的,还说我不上道,你倒是早点开条件呐!你早说,我早就同意了!”
“我……”
“我什么我?不说保我荣华富贵,你至少也得给点金票吧?你搁这抠抠搜搜的,半天不唠正事儿,咋的,你小子是不是要吃回扣啊?你等我哪天去跟宫田先生告你的状!”
“你……”
“你什么你?你要是没事儿就赶紧走,别在这耽误给皇军收集情报!”
谭翻译一怔,忙问:“什么情报?”
江连横摆摆手:“什么情报我也不能跟你说啊!抢功劳?门儿也没有啊!”
一通数落下来,谭翻译面上无光,当下便羞愤地站起身,嗖嗖地往前走出去两步,想了想,又转了回来。
“我就说最后一句,宫田先生让我带的话。”
江连横点点头:“你说。”
谭翻译得意洋洋地背过两只手,却道:“宫田先生让我告诉你,别以为张老疙瘩的位置有多稳,他能有今天,还得好好感谢东洋的帮衬。”
江连横冷笑一声,揶揄道:“多谢多谢,你要是不告诉我,估计奉天就剩我一个人不知道这事儿了。”
谭翻译自顾自地说:“记住喽!东洋人想让谁上台,就能让谁上台!你别忘了,那张老疙瘩十几年前,手底下也就二十几人。”
“所以?”
“呵!多的不敢说,但你要是真心效力,让你当个县长啥的,不成问题。你要是真有那份能力,让你当个一省之长,也没问题。张老疙瘩能行,别人也能行。江老板,认清点,谁才是真靠山!”
说罢,谭翻译当即拂袖而去。
……
回忆戛然而止,街面上的喧嚣声又重新变得真切起来。
江连横端坐在车上,眉头紧锁,心里仍然在揣摩着谭翻译这话背后的含义。
不多时,马蹄声渐渐缓和下来,李正西慢慢收紧缰绳。
“吁——”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转身打开车门,说:“道哥,张师长的宅子到了。”
“哦,好!”
江连横点了点头,旋即钻出车厢,朝张家的别院里张望了一眼,门口的两个警卫员笑着冲他摆了摆手,“江兄弟,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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