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生不如死
这顿晚饭弄得极其热闹。
罗记的后厨带着家伙来到江宅,剁馅儿、擀皮儿、包饺子。
灶坑里的柴火似乎永不停歇,铁锅上的屉笼下了又上,无需费事捡进盘子里,直接把带着热腾腾蒸气的屉笼端到东西厢房,不过片刻功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饺子在笼内,人在炕上,其下却是同一团火。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吃人的未必安逸,被吃的未必可怜。
今朝座上客,明日盘中餐。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富贵只在险中求,从无例外。
众人吃得撑到了嗓子眼儿,罗记的厨子又另包了十几屉饺子,一直忙活到夜半时分,从胡小妍那里领了佣金和赏钱,这才拜谢离开。
院子里留下两人守夜,正屋和厢房陆续熄灯。
四风口领着几个半大的小靠扇,钻进厨房,拿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小铁盆,从锅里舀点温水,又把众人刚才吃剩的破皮没馅儿的烂饺子倒进去,随后又从窗台上扯下几片白菜叶子,洗也不洗,只管随手丢进去,搅和搅和,便端到了屋外。
几个人绕过房子,来到后院地窖。
小北风蹲下身子,拽着铁环儿,将地窖的入口掀开。
“轰隆”声响,烟尘弥漫,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今人被呛得纷纷筋鼻捂嘴。
月华清冷,照出洞口处的两三级土台阶。
江宅的地窖并不大,入地不到一丈,四围不出六丈,稍微壮实点的人搁进去,便直不起腰。
小北风岁数小,端着铁盆走下去,把说不清是饭菜还是泔水的吃食撂在台阶前,随后便转身爬了上去。
众人围在入口,俯身查看,就像站在树洞旁边,等待松鼠探头露脑一般。
少顷,地窖里传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众人屏气凝神,却见月光回避的阴影深处,爬出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似人非人的“东西”,急匆匆地来到台阶附近,二话不说,便把那张黑脸扣进铁盆里,双手并用,也不管干的稀的,只统统抓了塞进嘴里,咽入股中。
此情此景,四风口看在眼里,却神情各异。
小东风视若无睹,不动声色,眼里的景物,似乎同那些草木灰石别无二致,看见了便是看见了。
小南风眉头紧锁,捂着口鼻,只看了一会儿,就说先要回去睡觉休息。
小西风连声冷笑,端出胜者的姿态,眼神睥睨,只当这是败者应有的下场。
小北风双手叉腰,撇着一张嘴,看起来肆无忌惮,只把这景象当成一面镜子,映出自身的强大。
地窖里那“东西”趴在地上,如同野猪拱食,“啼哩吐噜”一顿忙活。
不消片刻功夫,铁盆便已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浅浅一汪混浊的脏水。
紧接着,那“东西”调头转向,“沙沙”几声响,便又潜入月光回避的地窖深处,其间更无半句言语。
小北风下地窖捡起铁盆,将里面的余水倒掉后,便又沿着土台阶爬上去,关上入口挡板。
入口旁边的枯草丛里,正有一块白色大石头,原本是要压在挡板上的,但现在似乎没有必要了。
“走吧,走吧,都早点回去睡觉!”
小东风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绕回前院。
众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两人看守。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用不了多久,这些看守恐怕也没必要留了。
“哎!走吧,别傻站着了!”小西风一把搂住小石头的脖子,“窑姐儿就是窑姐儿,你才多大,过年十二?以后漂亮女的有的是,别老闷闷不乐的!”
“就是!”小北风跟着附和道,“跟着道哥混,好好表现,以后咱们到哪都横着走!”
“你要当螃蟹咋的?”小西风嬉笑着问。
小北风真就当场学着螃蟹,横着走了两步。
众人嘻嘻哈哈,打闹了一番,终于回到屋里。
只有小石头一人怔怔出神。
他心里没有愤怒,也不敢有愤怒,更多的还是恐惧与自责。
小石头虽然对赵灵春心怀一丝懵懂的念想,但还远远谈不到男女之情,尤其是见识到大嫂的手段后,更不至于为了赵灵春而舍身犯险。
他原以为,大嫂是个和善的好人,可事实并非如此。
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孩子,恐惧远比其他情感更深刻、更强烈。
正因为他还只是个孩子,所以胡小妍允许他犯一次错,但也仅此一次。
只不过,从救人变成害人,小石头的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
可话又说回来,赵灵春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多半也是因为她咎由自取。
要是仔细说来,那个晚上,已经是将近月余以前的事儿了……
…………
城北江宅,西厢房内。
“啪!”
小西风抡起胳膊,抬手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打得小石头口鼻出血,眼冒金星。
桌上的烛火应声抖了两下。
小西风性烈难当,破口大骂:“没良心的狗东西!我问你,伱身上这棉袄,是谁给你买的?”
“是……是大嫂给我买的。”小石头抹一把鼻子上的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这棉靴,是谁给你买的?”
“也……也是大嫂给我买的。”
“你这几天,顿顿能吃饱饭,是谁给你的钱?”
“是……是大嫂给我的钱。”
“啪!”
又是抡圆了一记大耳刮子!
“你他妈还知道是大嫂给你的呐?”小西风一把薅住小石头的衣领子,“吃大嫂的、穿大嫂的,不想着怎么报答就算了,你他妈还憋着坏坑我,还是为了一个窑姐儿!那婊子是你妈,还是你妈也是婊子?”
炕上的其他三个风口和小靠扇的本来默不作声,可一听这话,小南风便忍不住提醒道:“哎,小栓子,这话过了。”
“叫谁小栓子呢?”小西风没好气道,“以后我就叫小西风!敢情不是你们的人,他跟我来这么一出,这不明显打我的脸么!”
众人咂了咂嘴,摇头叹息。
小西风余怒未消,抬腿又是一脚,正踹在小石头的心口窝上。
小石头站立不稳,当即被蹬到了墙角,脑袋“咣当”磕了一下砖墙。
“妥妥的白眼狼,我当初就他妈不该救你!”
小石头连忙求饶,说:“哥,我、我错了,我真不知道大嫂跟她有仇啊。”
不说倒好,这一说,小西风的火气蹭的又窜上头顶,眼瞅着就要伸手掏枪,嘴里大骂:“操你妈的狗东西,还装傻是不,我他妈一枪毙了你!”
众人见状,急忙跳下炕头阻拦。
小东风从后面将其环臂抱住,小南风扣住他的右腕,小北风按下他的左肩,横七竖八,拼命拦下这一头眼红的疯牛。
“哎,小西风,你干啥?把枪放下!把枪放下!”
“疯啦?大嫂都没说什么,你急啥呀?”
“喂!小石头,你还愣着干屁,赶紧给他赔个不是啊!”
众人费了老大的劲,可算把小西风按在炕沿儿,坐了下来。
小石头见状,也不敢再耍什么机灵,连忙跪地叩头,恨不能把这辈子学过的软话全都说个遍。
“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小西风脖颈上青筋暴起,胸脯剧烈起伏,如此喘了将近半个钟头,方才慢慢平息下来。
这小子气性太大。
众人见他渐渐冷静下来,仍不敢松手,又过了一刻钟,感觉他身上绷着的一股劲儿一点点散了,这才将将松开胳膊,长舒了一口气。
小石头再不敢吱声,只是跪在原地,浑身上下,瑟瑟发抖。
众人又劝了两句。
小西风低着头,斜眼瞄了瞄小石头,沉吟了片刻,却问:“你脑袋没事儿吧?”
“啊?没、没事儿……”
“没事儿就他妈痛快站起来,别在那碍眼!赶紧滚蛋,跟我道歉有个屁用,去给大嫂跪着去!”
“噢!好,我、我这就去!”
小石头慌忙站起身,拍了拍膝盖,战战兢兢地朝门口走去。
“你他妈痛快点!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
小西风抬腿又是一脚,狠踹在小石头的屁股蛋上。
小南风便说:“哎,差不多得了,就是个小孩儿么,别没完没了,等大嫂吩咐就行了呗!”
小西风骂骂咧咧地脱下棉靴,说:“瞅他那个怂样我就来气,什么玩意儿啊!”
……
东屋内,炕桌上的首饰码放得整整齐齐,在烛火的映衬下,绽出层层金光。
而这些闪烁的金光,又都倒映在炕上主仆二人的瞳仁里。
小姑娘家,没有不喜欢金银首饰的。
只不过,有人将其视作锦上添花;有人却将其视作命不可少。
能放下的,反而得到;紧抓在手心的,反倒成了一捧流沙。
小花看得满眼欣喜,却也只敢过过眼瘾,绝不敢上手把玩。
胡小妍见状,便笑了笑,说:“小花,你也大了,看哪个喜欢,就挑两样吧。”
“真哒?”小花喜出望外。
胡小妍点点头,往后挪了挪,任凭她去挑选。
小花伸出手,悬在半空,想了想,却又缩了回来,有点腼腆地笑了笑,却说:“少奶奶你先挑,要是有不喜欢的,剩下了,再给我就行。”
“我对这些东西无所谓的,你喜欢就拿两个吧。”
见小花还是有点迟疑,胡小妍便佯装道:“你要是不挑,我可一个都不给了啊!”
“别别别!”小花忙说,“我挑,我挑!”
仔细斟酌,反复掂量,小花的手指最后落在了一个金簪上,没底气地问:“少奶奶,这个行不?”
“行。”胡小妍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便说,“再挑一个吧。”
小花抠抠嘴唇,又把手指放在一只玉镯上,仍是问道:“这个行不?”
“行。”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是小石头。
“大嫂,我、我知道错了。”小石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胡小妍歪着头,看了看他的脸,一张嘴,却问:“是不是小西风把你打了?”
小石头浑身一怔,忙说:“不、不是,是我刚才自己摔倒的。”
胡小妍冷眼又说:“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再说。”
小石头急得浑身燥热,只觉得一身棉袄裹在身上,又湿又冷,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大嫂,西风哥是生气我去告密,愧对你对我的好,才出手打了我两下,真没有别的意思。”
胡小妍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随手指了指后窗,说:“小石头,你也不用自责了。有没有你,都不耽误我们抓她。你念着她的好,想救她,其实也没什么。但下次记住,不关你的事,别跟着瞎掺和,要是再敢犯错,你就下去陪她吧。”
“大嫂放心,肯定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嗯,小花。”
“知道,我去拿药。”
小花连忙翻身下炕,在抽屉里番出药匣,帮小石头上药消肿。
胡小妍没再理会,只是转过头,默不作声地看向后窗外的地窖。
漆黑的玻璃窗上,同时照映出她自己的侧脸,跟后院的地窖入口,彼此相叠,融为一体。
胡小妍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
此时此刻,后院的地窖内。
赵灵春身处一片漆黑之中,躬身蹲在土台阶上,把肩膀抵在地窖挡板上,双脚蹬地,拼命试图为自己掀开一线生机。
毋庸置疑,这一切都是徒劳。
前胸后背,脑袋四肢,似乎每一寸皮肤都隐隐刺痛,每一处关节都红肿难忍。
赵灵春本来就不剩多少气力,更何况地窖的挡板上还挂着锁,外面还垒着一块大石头。
“救命!有人吗?救命!江小道答应放过我了!”
呼喊声被闷在地下,听起来似乎还不如外面的风大。
拼命喊了半响,嗓子也干了,脑袋也晕了,赵灵春终于瘫坐下来,低声啜泣。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尽管听不见任何声音,可她总觉得远处的角落里,还蹲着另一个人,正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她,冲她狞笑。
周围似乎有许多蛇虫鼠蚁,密密麻麻,正肆无忌惮地爬上身体。
赵灵春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不断用双手四处拍打。
她已经惊醒了好长一段时间,竟还没有发觉,满怀的金银首饰,早已不翼而飞。
正可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能顿悟——原来,那些东西,到底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可惜,晚了。
空气混浊,赵灵春感到头昏脑涨,只有靠近头顶的一线缝隙,能让她勉强呼吸到一阵清爽。
清醒与睡梦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
……
翌日清晨,残梦未消,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
紧接着,又听“嘎吱”一声,一道白茫茫、晃瞎眼的强光直扑下去,照出一张面无血色的脸。
赵灵春抬手用胳膊挡住前额,眯缝着眼睛,仰头看去,却见一颗颗半大的脑袋,围成一圈儿,正面无表情地向下探视。
赵灵春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div class="contentadv"> 可是,刚露出半点苗头,一只大脚便迎面踩在脸上,将她生生踹了进去。
头顶上传来一阵哄笑。
有人微笑着俯下身子,朝她伸出手,笑道:“来,我拉你出来。”
赵灵春在风月场里长大,爷们儿的甜言蜜语,不知听过多少,从来也不往心里去,更不曾为之动情。
可如今,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让她感动得差点儿哭出声来。
她慌忙而又兴奋地爬起身,拉住那人的手,往上攀爬,结果刚露出半个脑袋,便又被五六只脚踩在头顶,将她狠狠地踹了下去。
赵灵春仰面摔在地上,却顾不得疼,懵了。
头顶上,方才那人冲左右厉声咒骂:“喂!你们别他妈闹了!大嫂要见她呢!”
其余人等撇了撇嘴,觉得索然无味。
那人便又探下身子,伸出手,说:“来,别怕,他们不敢再动手了,我拉你上来。”
赵灵春直愣愣地点了点头,尽管有些畏缩,却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拉住那人的手。
可是,结果仍然没有变化,刚爬到两极台阶,便立马又被人一通拳打脚踢,重新跌回地窖里面。
三番五次下来,众人乐此不疲。
最后,仍然是那人,再次俯身低下头,伸出手,笑着说:“来吧!不闹了,我拉你上来。这次是真的!”
赵灵春两眼空洞,瘫坐在地上,盯着那只伸下来的手,愣了片刻,神情渐渐变得惶恐起来,一边手脚并用地向后挪蹭,一边拼命摇头。
“不!我不!我不上去,我不上去!”
那人又劝了两句。
赵灵春便像着了魔一样自言自语,间或凄惨叫嚷。
“我不上去……我不上去……救命!救命啊!”
那人见劝不动了,这才终于缩回手,讪笑了两声,对左右说道:“完了,她学奸了。”
言毕,头顶上便又传来一阵哄笑。
嘲弄的笑声无比刺耳,肆意拨弄着赵灵春紧绷的神经。
她突然崩溃大哭:“你们……你们干嘛呀!江、江小道答应放过我了,救命啊……”
哭嚎了一会儿,头顶上终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
“好了,差不多了,把她带上来吧。”
于是,地窖入口的几个半大小子便弯腰喊道:“喂!出来吧!这回是真的了!”
“不,我不!我不出去!”赵灵春一边啜泣,一边退得更深,“我不出去,我、我要见江小道,他答应我了。”
“别废话,痛快出来!”
“我不……你们、你们骗我……”
“你妈的,真他妈磨叽!让开,让开!”
小西风骂骂咧咧地推开众人,弯腰走进地窖,在角落里一把薅住赵灵春的头发。
赵灵春呜嗷乱叫,可小西风怎么也是个十八九的壮小伙,真下了狠心,怎么可能摆弄不了她?
连拉带踹,没一会儿的功夫,小西风便把赵灵春从地窖里拽了出来,丢在地上,再松手时,掌心里已然多了一团乱发。
赵灵春被左右按压着跪在地上。
强光刺眼,她缓了好一会儿,方才看清身前之人——木轮椅上,坐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长相有点面熟的女人,怀里揣着一个白色的兔绒手袖。
胡小妍歪过头,看向赵灵春的侧脸,见眉骨上有一道粉白色的疤,心里顿时了然。
“果然是你。”
赵灵春有点意外,直到眼神瞥到胡小妍残废的双腿以后,往日的记忆才随之浮上心头。
“是……是你?你、你是江小道的媳妇儿?”
胡小妍点了点头:“江小道是我丈夫,‘海老鸮’是我公爹,‘串儿红’是我大姑。”
赵灵春咽了一口唾沫,自知在劫难逃,却还是心存侥幸地说:“嫂子,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江小道,我哥,他已经答应放我了,真的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他,你放我走吧。”
胡小妍纠正道:“不,小道答应的,是不杀你,从没有说过要放你离开奉天。”
“那……那我不离开奉天,我求求你,别把我关在里面。对了,我、我可以回‘会芳里’去,真的,嫂子,我能给你们挣钱,真的,我再也不敢有别的想法了,你相信我。”
“不,我不相信你。”
赵灵春顿时怔住。
这回答太过直接、太过干脆,让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嫂子……我、呃……”
胡小妍直接抬手打断:“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什么也不想听。我过来看看你,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当年我见过那个姑娘。现在见过了,小西风,把她押回去吧。”
胡小妍有点自责。
如果她不是残疾,能再早一点亲眼看见赵灵春,也许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儿了。
小花推动木轮椅转过头。
其他几个小靠扇立马就要将赵灵春押回地窖。
赵灵春死命挣扎无果,此刻竟也急了,连哭带嚷地大吼:“等等!别碰我!别碰我!江小道他们害死我全家血亲,我找他们报仇,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啊!哇!呀!”
胡小妍忽然让小花帮她转过身,看向对方,沉声道:“赵灵春,这个时候,你才像一个镖局的女儿。可是——这里只有胜负,跟对错有什么关系?”
“我!”
“咱们仨,都是辽阳长大的孩子,你是大小姐,我跟小道都是烂命一条。你凭什么就觉得,你得一直当你的大小姐?我都这样了,也没怨过,你怨什么?还有他们这些小靠扇的,真要细说,谁比谁惨多少?”
赵灵春如鲠在喉,一时语塞。
胡小妍却接着说:“退一步讲,你们何家的长风镖局就干净了?你爹何力山,跟辽阳城贼窝里的瓢把子称兄道弟,你爷何新培,跟绿林山头的胡子拜把结交,说来说去,不也是为了你们自家生意么!跟贼头、胡子合伙演戏,坑东家的钱,你们家少干了?你要恨就恨,可你们何家死了,也别怨天尤人!”
“不许你说我爹!”赵灵春挣扎道,“有能耐,你、你就干脆把我杀了!”
“好啊!”
胡小妍应声从怀里掏出手枪,老爹和小道都交过她怎么用,却还从未拿活人试过。
“咔哒”一声,打开保险,只消稍微动动手指,就是一条人命。
慷慨赴死,引刀成一快,那是戏台上的说辞,试问人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天底下,有多少人,活得猪狗不如,不也照样咬咬牙,就那么活下去了,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了。
直至亲眼见到那黑漆漆的枪口,求生的本能立刻盖过豪横的意志。
赵灵春瞬间骨软筋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嫂子,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我、我自己回去,我自己回去,马上就回去!”
胡小妍冷哼一下,却也并没有为难她,只是任她在众人的一片嘲笑声中,仓皇逃窜,最终钻进了地窖里面……
……
夜里,铁盆装的饭食被摆在土台阶上。
“哎!过来吃饭!”小北风冲黑暗的角落里喊了一声,“磨蹭啥呢!快点儿的啊!”
赵灵春战战兢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低头看向那瘪曲变形的铁盆,里面的吃食浑浊不堪,简直像是一盆洗碗水。
“这……这是什么?”赵灵春皱起眉头,满脸写着“嫌弃”二字。
“吃剩的白菜豆腐汤,里面还有两块馒头。诶?你这是什么表情?”小北风不满道,“咋?你还挑上了?我小时候,满大街要饭,要是能吃上这么一顿,那都赶上过年了,你还嫌弃上了,真是给脸不要脸!”
赵灵春的肚子“咕噜噜”直叫,却仍摇头说:“我不吃了,你拿回去吧。”
“你爱吃不吃!大嫂说了,你不吃也行,反正这盆东西就在这放着,你什么时候吃了,才有下一顿饭,超过三天,就硬塞你嘴里去!”
说完,小北风便转身上了台阶,盖上挡板,扣上挂锁,压上砖石。
第二天清早,小北风过去检查,铁盆里仍然满满登登。
他也不说什么,只管关上地窖。
第三天清早,小北风再过去检查,铁盆里的食物仍然没有减少。
第四天清早,众人正准备杀进去,强塞硬灌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铁盆空了。
小北风连忙兴高采烈地冲进东屋通报:“大嫂,那窑姐儿吃了!”
胡小妍的心绪并未因此受到任何影响,只是随口应了一声,淡淡地说:“把挡板上的挂锁撤了。”
“啊?那她要是跑了可咋整啊?”
“撤了。”胡小妍重复道。
小北风点了点头:“噢,我知道了。”
起初,赵灵春并未察觉到地窖挡板上的挂锁已经撤了。
她越来越虚弱,无论精神还是肉体。
很多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睡觉,还是在清醒。
直到有一天,赵灵春梦到了过去在“会芳里”的生活,漂亮的窗幔、精巧的首饰、可口的饭菜……
这些曾经把她拉入深渊的东西,如今却又成了让她奋起,试图爬出泥淖的念想。
她抹黑爬到土台阶旁边,就像第一次那样,躬身蹲在上面,低下头,用肩膀撑住挡板,双脚蹬地,试图为自己掀开一线生机。
如此尝试了半天,挡板依然纹丝未动,连她自己都开始摇头苦笑起来。
徒劳!
可是,就在行将放弃的时候,赵灵春竟又忽然感到有一股清冽的寒风拂过脖颈。
她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有希望!
凭借这一股奔头,赵灵春似乎又重新来了气力,当即紧要牙关,根本顾不得浑身刺痛,只是卯足了劲儿向上顶。
“嘎吱嘎吱……”
挡板的缝隙越来越大,双手双脚因濒临力竭而抖得厉害。
“咕噜噜……”
头顶上的大石头应声滚落,地窖的挡板顿时飘轻!
赵灵春从地底里钻出来,仰面无声,看向夜空中的弦月,呼出一口热腾腾的哈气。
来不及喘息,眼瞅着四下无人,她便扒着雪地,爬出地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
原本想要翻墙逃走,可身上已没有余力,于是便只好小声绕过房屋,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院落,立马拔腿冲向宅院门口。
小心推开半尺缝隙,赵灵春不忘回身查看动静,整个人因过度亢奋而颤颤发抖。
正准备侧身逃出生天的时候,大门外忽然幽幽地响起一声——“灵春儿,干嘛去?”
赵灵春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后退两步。
大门猛然开启,却见胡小妍端坐在木轮椅上,僵硬着一张脸,身后照例站着小花、四风口和七八个半大的小靠扇,单手拄着哨棒,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将门口堵得严丝合缝。
“你们……你们……”赵灵春浑身冰冷,磕磕巴巴。
十七八的小小子,最爱嘴贱捉弄人,当下便冲她嘲笑道:“哈哈哈哈哈!你上当啦!”
赵灵春惊声尖叫,转身要跑,耳畔顿时“呼”的一阵恶风。
“咚!”
哨棒斜劈在背上,竟好像抽在了棉被上,只有一声闷响。
赵灵春立马四肢紧绷,反弓起上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粗着脖子,干张嘴,却没有声音——这是真打疼了。
可是,身后没爹没娘,哪有一个心疼她的?
这边的苦痛还没咽进肚里,那边便又打将下来。
赵灵春哭了,嚎啕大哭,在那棍棒底下,连眼睛也睁不开,只管抱头鼠窜。
这帮小靠扇的,下手也是没轻没重,都争着抢着在大嫂面前显身逞能。
可细看之下,他们又绝不是乱打,端的是有备而来,就像那牧民赶羊似的,把赵灵春往后院的地窖里赶。
等那赵灵春重新钻进地窖,那几个人便不约而同地一齐停手,拄着哨棒站在入口处,呵呵讪笑着俯视她的惶恐。
如此守了一夜,众人才终于关上地窖,压上砖石。
最吊诡的是,当地窖大门关上的时候,赵灵春竟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总算安全了。
接下来,一连十数天,胡小妍三番五次诱赵灵春上钩,或是让人扮成巡防营的士兵,谎称王延宗派人来救他,或是故意留个破绽,让她误以为自己能奋起反抗。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消磨她的棱角。
每一次,赵灵春都免不了被一顿毒打。
可是,每一次,当她重新回到地窖里以后,大家便不再打她。
胡小妍对这一切都轻车熟路,因为这正是她过去的生活。
她亲自为赵灵春编织圈套,再亲自设下诱饵,最后亲自下场捕捉。
赵灵春每次挨过毒打,胡小妍还要亲自给她上药,问她疼不疼、悔不悔、怨不怨。
这一切凶狠而又温柔的矛盾行径,让赵灵春愈发恍惚,恩怨、爱恨的界限,竟也如清醒与睡梦之间的界限一般,渐渐模糊起来。
当她第一次惊觉,自己竟似乎隐隐期待着胡小妍能亲自给她上药的时候,她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病态。
这是一个过程。
其间的长短,因人而异。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也许更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凡人者,皆可以驯化。
失去双腿,对胡小妍而言,当然是不幸;可又恰恰因为没有双腿,不便逃生,反倒保留了些许希望的余烬,并在遇到江小道以后,重新燃烧起来。
最近的一次,赵灵春因逃跑而被打折了一条腿。
带着满身的尘土,重新爬进地窖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给自己关上出口的挡板。
从那时起,胡小妍便吩咐小靠扇,让他们挪开压板的砖石,为防意外,又派人两两一组,轮班值夜看守。
可是,怪就怪在,自从那晚以后,赵灵春就再也没有主动推开过地窖大门。
小靠扇的在佩服胡小妍的手段同时,也由此而愈发畏惧大嫂,就像钟遇山等人愈发畏惧江小道一样。
江、胡二人,内外表里,俱已成型。
正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赵灵春行将崩溃——这只是时间问题。
胡小妍亲自为她规范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希望即是圈套,地窖才能安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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