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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囚牛

        长安,缥缈阁。

        夏至时节,天气渐热,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

        因为没有什么生意,离奴无精打采地倚靠在柜台边,一边吃着青瓷碟中的香鱼干,一边守着店面。

        后院之中,元曜坐在廊檐下读书,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问题,抬头望着天上的浮云。

        白姬坐在草地上,调弄着一具古筝。她在尝试一首新曲,纤手在丝弦上如蜻蜓点水,断断续续地拨出十三弦音。

        见白姬停下了拨弦,元曜忍不住道:“白姬,小生有一些对于四季的迷惑。”

        白姬笑道:“春夏秋冬,四季有序,轩之有什么迷惑啊?”

        “夏季对应乾卦,六爻皆阳,那为什么夏至又被称为阴阳半开阖,阴阳争死生的季节呢?”

        白姬笑道:“至,极也。万物皆是盛极必衰,阴阳也是如此。到了夏至这一天,阳气达到鼎盛,阴气便会滋生,世界会由阳逐渐转为阴。阴阳之气说起来玄妙,但并非缥缈,万物都能感知阴阳的变幻。”

        元曜好奇地问道:“怎么感知呢?”

        白姬道:“白昼变短,黑夜变长,一些喜阴的植物开始出现,而阳性的生物却开始衰退了。这都是很明显的阴阳之气的交替变化。”

        元曜恍然道:“原来如此。白姬,夏季时分,一候鹿角解,鹿角真的会在夏天掉落吗?”

        白姬笑道:“会的。鹿角不解,兵戈不息,如果鹿角不掉落,那就不是好兆头呢。”

        元曜有点忧愁,道:“今年的鹿角可能没有掉落,听说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十万,意图谋反,武皇陛下已经派兵前去平叛了。”

        白姬道:“这些事情,跟缥缈阁没有什么关系,轩之不用操心太多,不如弹弹古筝,读读闲书。说到古筝,轩之知道筝不仅是乐器,还是一种兵器吗?”

        “啊?”

        白姬将古筝立起来,笑道:“筝横为乐,立地成兵。一开始,筝是在战场上用来打敌人的,把它竖着挥起来,杀伤力还不小呢。后来,人们才在筝上面加上琴弦,变成乐器。”

        元曜冷汗,道:“长见识了。不过,要把筝挥舞起来当武器,得需要很好的臂力呀。”

        白姬一听,笑道:“虽然我弹这新曲不顺,不能弹出好听的筝曲,但是舞筝的臂力还是有的,我就舞筝为兵,给轩之见识一下吧。”

        说完,白姬便把巨筝轮转如电,舞得虎虎生风。

        元曜看得惊呆了。

        白姬、元曜正在舞筝玩,走廊另一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离奴带着一名青衣男子来到了后院。

        男子不过二十余岁,面容俊秀,气质文雅。他清瘦而挺拔,一身青色澜袍剪裁合体,将他衬托得丰神俊朗。他的眼眸是青色的,睥睨之间,又散发着与生俱来的高贵风仪。

        男子看见白姬在舞筝,不由得一愣。他眼中闪过一丝担忧,目光紧紧地盯着飞舞如风的筝。

        离奴大声道:“主人,今天有稀客,大公子来了。”

        白姬回头一瞥,心念一动,顿时分了神,手上一个不稳,那具巨筝便直坠而下,眼看就要砸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一个箭步飞掠而上,奋不顾身地朝古筝扑去。

        男子将落下的古筝揽入怀中,顺势仰倒在草地上。

        “咯哒——”

        巨大的古筝挟着沉重的力道正好砸在男子的胸口,空气中响起了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

        元曜吓了一跳,急忙过去。

        “这位兄台,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啊?”

        男子抱着古筝坐起身来,看见古筝完好无损,露出了笑容。

        “还好。这蒙恬(1)所造的四象筝没有摔坏,这可是人世间的第一具筝呢。”

        白姬以手扶额,道:“裘荀,虽然你们囚牛(2)一族痴迷音律,雅好乐器,但你也用不着以身体来挡挥舞的筝。万一碰到了头,即使不死,也会被敲傻的。”

        离奴撇嘴,小声嘀咕道:“大公子本来就有点傻傻的。一听见音乐,就跟掉了魂似的。主人,您的九个侄子,就没一个正常的。”

        元曜一愣,望着抱着古筝傻笑的男子,问离奴道:“离奴老弟,这位兄台是白姬的侄子吗?”

        离奴道:“是的。这是裘大公子。”

        裘荀抱着古筝站起来,似乎断了一根肋骨,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将古筝双手捧给白姬,道:“姑姑,这具古筝是举世难寻的珍贵之物,希望您能够爱惜它。”

        白姬接过古筝,道:“知道了。”

        古筝离手之后,裘荀才仿佛突然有了知觉,他捂住胸口,痛苦地跌坐在地上。

        白姬一见,道:“坏了,这是真的伤到了。”

        元曜急道:“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光德坊把张大夫请来?”

        白姬道:“轩之、离奴,先把他扶进里间吧。”

        元曜、离奴一起把裘荀扶进里间,安置在贵妃榻上。

        白姬去二楼找来了治伤的丹药。

        元曜端来温水,给裘荀服下了药丸,裘荀怏怏无力地躺在贵妃榻上。

        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一边喝凉茶,一边长吁短叹,道:“唉,浪费了我一颗结续复伤丹。早知道,不舞筝取乐了。”

        裘荀服下了结续复伤丹,调息了一番,才缓过劲来。

        元曜见裘荀脸色恢复如常,才松了一口气。他走到白姬对面,跪坐下来。

        白姬对裘荀道:“平常,你们几个都很少上岸走动,更不会不打招呼就来缥缈阁。裘荀,你今天来缥缈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裘荀望着白姬,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姑姑,你知道四海之中,龙族之内,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吗?”

        白姬道:“我不知道,我不管那些事情,已经很久了。”

        裘荀道:“你想知道吗?”

        白姬道:“我不想知道,我回不去海中,知道和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区别。谁想做龙族之王的话,可以来找我。打败我,杀死我,他就是龙王了。”

        裘荀道:“这些年,确实有一些野心勃勃的龙,想要当龙王,想要来找你。”

        白姬喝了一口凉茶,道:“我一个也没见到。”

        裘荀道:“它们都被龙隐杀死了。每一条想要来挑战你的龙,都被龙隐截杀在海中,它们甚至连岸都上不了。”

        <div  class="contentadv">        白姬笑了,道:“看来这些年,龙族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战士,只剩一些废物了。它们连龙隐那家伙都打不过,还想来挑战我?”

        裘荀道:“姑姑,今非昔比,龙隐现在的力量强大到令人害怕。他不仅重建了鲸落之屿,还代替您统领了东南西北四方之龙,甚至连十方妖族也都不敢违逆他。凡是不服从他的妖族,都惨遭他的毒手,消失在了海域之中。”

        白姬挑眉,道:“我不认为四方之龙会服从龙隐,龙隐也不具备统领十方妖族的力量。”

        裘荀道:“据说,天地大战之后,龙隐重伤流落到了鲛人的浮织之岛,他在浮织之岛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得到了被封印在鲛人领地的上古祖龙的力量。”

        白姬笑道:“有点意思了。”

        裘荀继续道:“现在,龙隐与鲛人一族走得很近,鲛人族也一跃成为十方妖族之首。”

        白姬道:“裘荀,你特意来缥缈阁,就是想跟我聊这些海域闲谈?”

        裘荀神色严肃,道:“不是,我来是想来告诉你,龙隐打算来缥缈阁。他可能按捺不住,想要当龙王了。”

        元曜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这儿,不由得一惊。

        白姬也愣了一下,继而眼神一扫平时的慵懒,变得凌厉如刀锋。她嘴角浮出一抹诡笑,道:“有趣了,看来得做好招待故人的准备了。”

        裘荀道:“姑姑,我们囚牛一族向来和善淡泊,与世无争,龙隐归来之后,在四海之中挑起了无数争端。比起龙隐,我父王更希望您当龙族之王,所以我们一得到消息,就急忙来告诉您了。希望您能提前做好准备,千万不能被龙隐打败。”

        白姬道:“九个侄子,海域众生,就只有你来告诉我这件事,看来还效忠于我的人,不多了。”

        裘荀垂首道:“囚牛一族,将永远效忠于您。”

        白姬喃喃道:“我需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因为受伤的缘故,囚牛躺在贵妃榻上闭目休养。

        白姬走到后院,跪坐在廊下,安静地望着天上的浮云。

        元曜也来到后院,他看见古筝还放在草地上,担心青草上的露珠会沾在古筝上,腐蚀了琴弦。他走过去,弯腰拾起了古筝,准备将它放入里间。

        “鹿角不解,兵戈则起。轩之,看来今年的鹿角,恐怕没有掉落呢。”

        白姬道。

        元曜站住。一个时辰前,他与白姬还在无忧无虑地闲聊四季时序,闲聊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现在,忽然就有了担忧的事情,生与死的重量迎面压来,让人的心情沉重而烦闷。

        “白姬,龙隐来了,可怎么办啊?要不,你去哪儿躲避一下?”

        元曜担忧地道。

        白姬扑哧一声笑了,道:“不想见鬼王、光臧国师,甚至武皇陛下、太平公主,都是能找借口躲一躲的,但是龙隐可躲不了。或者说,如果他是冲着取代我,成为龙族之王的目的而来,我根本躲不掉,只能迎战。”

        元曜愁道:“这可怎么办呢?据裘兄所说,龙隐从鲛人那儿获得了什么力量,可能现在比你更厉害。白姬,反正你也回不了海中,不如把龙族之王的位置让给龙隐……”

        “不行。”

        白姬打断元曜的话。

        “为什么?难道你想当龙族之王吗?”

        白姬摇头,道:“自从天地大战之后,我被流放于陆地,不能入海,我就没把自己当作龙王了。龙族不需要这么狼狈的,如同丧家之犬的王。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沉浮于人与非人的欲望里,采撷因果。我所做的事情,已经与龙族毫无关系了。我并不执着于做龙王,只是龙王之印是镌刻在生命里的,我无法将它让给任何人。新龙族之王的诞生,必定伴随着旧龙王的死去。这是龙王的宿命。龙族之王是没有退路的,不是生,就是死。”

        “啊?!”

        元曜心中惆怅,眉头皱成了两条蚯蚓。

        白姬安慰元曜,道:“轩之不要担心,没事的。”

        “白姬,龙隐是怎样的人?你跟他有怎样的渊源?”

        白姬望着天上的浮云,似乎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回忆。

        “我跟龙隐的渊源,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杀死了冰夷之后,我跟烛龙反目成仇,不想留在陆地上,就回到了海中。我隐居在海市,遇到了龙隐。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被仇人追杀,亡命天涯的少年。我见他孤苦弱小,无法自保,就动了恻隐之心,收他为徒,将他养大。后来回想起来,真的后悔这么做,后悔把他养大。龙隐跟了我很多年,他本性邪恶,野心勃勃,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几次三番差点被他害死。当上龙王之后,我本来有机会杀死他的,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动手,还把他留在身边,替我管理四方海域。现在想一想,真是后悔当初没杀掉他。”

        “白姬,你本性善良,不忍伤害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儿,也是人之常情。”

        “我没有杀他,不是因为师徒之情,从他第一次致我于死地开始,我们早就断绝师徒关系了。更不是因为我善良,我留下他,是因为我的自大与贪婪,我把他当做能够使用的工具,用他的力量助我管理海域众生,我自大地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住他,不被他反噬。现在看来,这是一步错棋。世间万事,都在因果之中,可惜我不能看透过去之因,与未来之果。”

        元曜望向白姬,只见她的眼中有少见的忧愁,他忍不住道:“白姬,你不要担心。无论是生,还是死,小生会一直陪着你的。”

        白姬侧头,望向元曜,眼中的忧愁阴霾散去了一些。

        “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轩之这么一说,我好像突然涌出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不仅龙隐,好像连佛祖,我也能打败了。”

        元曜冷汗,道:“快不要胡说了。白姬,你还是拜一拜佛祖,念一念经文,恳求佛祖保佑你不要被龙隐打败吧。”

        白姬笑道:“也行。念经拜佛,也不费什么事情。”

        白姬、元曜正在聊天,一名年轻的华衣公子沿着回廊走到了后院。

        正是韦彦。

        韦彦是缥缈阁的熟客,离奴都懒得招待他,只告诉他主人在后院,就继续低头吃香鱼干了。

        韦彦驾轻就熟地走到后院,正好没头没尾地听见白姬说“拜佛念经,也不费什么事情”,他一抖玉骨洒金折扇,接茬道:“念经拜佛,虽然不费什么事情,可是没什么用啊!”

        白姬回头一看,笑道:“韦公子今天怎么有空来缥缈阁?想来是发了俸禄了。”

        元曜笑道:“丹阳,你来了呀。”

        韦彦摇着玉骨洒金折扇,愁道:“白姬,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别提俸禄了,如果这个事情没法解决,我这辈子都没有俸禄了。”

        韦彦一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事情,就会跑来缥缈阁找白姬。

        元曜奇道:“丹阳,你又遇见什么事情了?”

        白姬笑道:“韦公子不要急,坐下慢慢说吧。”

        韦彦便席地而坐,向白姬、元曜倾诉自己的苦恼。

        注释:

        (1)蒙恬:秦朝时期名将。据说,筝是蒙恬发明的。汉代应劭《风俗通义》载文:筝,“谨按《礼乐记》,五弦,筑身也。今并、凉二州筝形如瑟,不知谁所改作也。或曰蒙恬所造。”

        (2)囚牛: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爱好音乐。《治世余闻》有云:“囚牛,龙种,性好音乐。”传说,囚牛是众多龙子之中性情最温顺的,它不嗜杀,不逞狠,专好音律。龙头蛇身的囚牛耳音奇好,能辨万物的声音,它常常蹲在琴头上欣赏弹拨弦拉的音乐,因此琴头上便刻上它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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