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命定的伴侣
周瓒手上被割裂的伤口长且深,怎么也止不住血,最后被祁善撵去了医院。他开不了车,所幸祁善把他塞进出租车时,自己也跟了去。急诊的值班医生给他缝针,连麻药都不上,疼得周瓒鼻子眼睛扭作一团,也无心在娇俏的小护士面前保持形象。祁善冷眼旁观,就差没从鼻子里哼出“活该”二字。
趁祁善去交费拿药的间隙,小护士给周瓒处理脸上的伤口,调侃道:“你们家那位真舍得下狠手。”
周瓒缓过劲来了,扯着嘴角的伤口甩出他招牌式的笑,“更狠的伤我没好意思让你看。”
医生开了消炎的注射药,周瓒手上挂着输液瓶,药水滴过了三分之一,祁善才捏着病例和缴费单坐到了他身旁,两人之间还隔着两张空椅。夜里的急诊输液室空荡荡的,除了他俩,就是一个病恹恹的老头,垂着头像是睡着了,不时咳嗽几声。祁善沉默地靠在椅背上,脸上写着疲惫,她并没有理会周瓒的意思,可她还没走,万幸。
“喂!”周瓒清了清嗓子,想示意祁善坐近了说话,到头来还是自己拎着输液瓶挪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我哪里不要脸了?”
在出租车上他就按捺不住想问,考虑到有旁人在场祁善决计不会回答,他也不做白费工夫的事。
“打也打了,总要给我死个明白。”他用手肘碰了碰祁善的胳膊。
祁善说:“你不要脸的事做多了,才会想不起来。”
周瓒闭嘴,他不敢说自己此时脑子里确实有几个备选事项,只是不敢确定今天被揪出来的是哪一桩,不好贸然开口。在祁善面前,他对自己的道德要求一向放得很低。
“是因为……那天在你家院子里我亲你了?”祁善又不说话了,周瓒只能选择最保险的一项来试探试探。他隔着一道座椅扶手尽可能地偎近她,轻声追问:“是吗?”
不管是不是,他现在就很不要脸,说话的气息足以撩动祁善耳际的碎头发。祁善喃喃低语道:“周瓒,朋友不是这么做的!”
“做朋友这件事从来都是你自说自话,我可没那么说过。”周瓒说,“你想要心安理得,我配合你罢了!”
祁善抬起下巴想要驳斥他的无耻言论,然而她拼命回忆,除去嘉楠阿姨葬礼上他说过“我以为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她确实想不起周瓒什么时候主动提起过“朋友”这一茬。可这不该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就算是件皇帝的新衣,他们也是有默契地一齐穿上的。
“如果不是朋友,我也没必要再在这里了。”
祁善站了起来,周瓒用裹着纱布的手去拉她,紧得两人的眉头都是一皱。
“祁善,我问你,你要怎么定义男女间的那回事?别跟我讨论柏拉图那一套!”
祁善惊惶地笑,“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
周瓒说:“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我的耳光挨得值不值。你不说,那我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先来。我告诉你什么是‘朋友’,隆兄是我的朋友,你眼中的狐朋狗友都算,就连阿珑和展菲都算,你不算。我不睡朋友,也不会跟我的朋友结婚。”
祁善那种被油锅煎着的焦灼又冒出来了,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轻抖。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前方点滴打到昏沉沉的老头仿佛也精神一振。
“你说什么呀,除了这个你没别的可说了,那就不要说了,住嘴住嘴!”她凌乱地组织语言。
周瓒故意跟她过不去一般,“圣人还有儿子呢,这有什么不能说?爱情不过是裹在情欲外面那层花哨的纸,迟早是要撕开的。”
祁善气息紊乱抗拒着他的洗脑,她竟莫名想起了叔本华那句经典的言论——所有两情相悦的情愫,不管表现得多么的缠绵悱恻,都根源于性欲本能。
“你简直是流氓中的哲学家!”祁善对周瓒既鄙夷又叹服。
周瓒含笑道:“客气客气。在自欺欺人方面,你的博士学位早该到手了。”
“什么意思?”
“你看,又来了,我还低估你了,至少要封你一个博导。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当初你说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我顺着你。你不提,我也没说过半个字。可事实就是事实,你承认不代表我不记得。我们早就不是什么狗屁朋友!”
周瓒手心的纱布极具意味地摩挲在祁善的手背上,祁善瑟缩着弹开。这是她在独自一人的深夜也不敢翻出来寻思的回忆,锁在最深层的秘密,护得太严实,她都已开始相信什么都没发生,现在却被他无所顾忌地拿出来谈论。
“你走就走吧,反正也不是头一回翻脸不认账。你不记得那天晚上你说过……”周瓒的话来不及说完,被抓着包走出几步又杀气腾腾折返回来的祁善及时终止。他的脸偏向一边,连捂也不捂了,莫名想起隆兄的“乐趣”,周瓒陡然失笑,说:“别老打同一边脸行不行?”
祁善脑子已然放空,眼看就要成全他,周瓒忙截住她挥过来的手,“其实你当时根本没说话,你忘了?”
她只叫了他的名字。小娇,周勺子,还有阿瓒阿瓒阿瓒……
他用以拦截她的手正挂着输液管,抬得太高,眼看有静脉血顺着输液管回流。祁善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难过得无以复加,另一只手覆在脸上,颤声道:“我说什么都没有,就是没有!这样不用介意,你也不必担责,大家都好。”
周瓒跳了起来,牵动输液架一阵哐啷响,他骂道:“你别含血喷人啊!哪只耳朵听见我说怕担责任了?我要不是怕你心里别扭,会顺着你的话往下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提,我敢逼你?别以为就你吃亏,老子当初也纯洁得很,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我上面。”
祁善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不顾形象地屈起腿,缩着肩膀把头埋了进去,仿佛这样就可以关闭五蕴六尘,心无所碍。她不为已发生的事后悔,然而他当初轻描淡写的掠过始终是她心里放不下的芥蒂,从而更咬紧牙关绝口不提。
那晚她醉得比周瓒深,他记得的事也就比她多。祁善想起了春宫三问表背面的图案,嗡嗡地骂道:“你简直变态到极点!”
面对新的指控,周瓒又在心里迅速进行了一遍自查自纠,过了一会,他迟疑地问:“你指泳衣的事?”
祁善被他气得心灰意冷,闷声从包里翻出那只罪魁祸首的表,重重拍在周瓒的胸口。从她注意到表壳后的异样,便恨不得找机会把整只表塞进他的嘴里,只有他的黑心烂肺重口味才能消化掉那变态玩意。
周瓒接住那块表,脸上顿时乐了,“别扔啊,这表还挺难得的,当初让我整整等了一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div class="contentadv"> “子歉提醒我的时候。”祁善冷冷道。
“哦……难怪!”周瓒的遗憾毫不走心,很快又恢复至眉开眼笑,细看了一会他的“宝贝”,把表凑在她眼前邀功,“我自己提供的线稿,完全凭记忆画的。我觉得我把你画得比较传神。”
祁善紧闭着眼睛,她感觉到他胳膊传导过来的热气,想让他滚远一点,他的脸落入视线范围,却已收起了不正经。
“祁善!”周瓒欲言又止。
祁善身上浅浅地浮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鬼,只听见他说:“我要上厕所。”
值班护士说没有移动输液架,周瓒死活憋不到一整瓶点滴打完,他如愿以偿,祁善送佛送上西。令周瓒意外的是,祁善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扭捏不适,她那种无动于衷类似于见过了阎王,也不在乎小鬼上蹿下跳。
祁善拎高了输液瓶站在灯光不甚明亮的男厕所,背对周瓒。周瓒在小便池前,一手缠着纱布,一手挂着输液管,窸窸窣窣的好一会也没完成前期准备工作,刚试探着喊了声:“喂……”
“适可而止。”祁善古井无澜。
周瓒本来也只是想开个玩笑,在她这般反应下也不敢再得寸进尺,识趣闭嘴。又听祁善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从身后传来,“周瓒,我想你答应我两件事。”
周瓒讶然回望,发觉不妥之后又及时转身,所幸她留给他的只是背影,“你先说。”
“那晚上的事我有一半责任,我……不怪你。已经过去了,从前可以当没发生,以后也没必要再提。”
“我为什么要答应?”
祁善早料到他有这么一说,继续道:“你答应,我感谢你。不答应的话,像你说的,我们早就不该做朋友,也没必要再勉强。”
回应她的是一道水声,在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得到点滴流动声的空间里分外清晰。祁善耐心等待,过了一会,他在冲水的声响里痛快地呼了口气。
“周子歉知道了?”
“你先说他为什么打你。”
“好,祁善,我可以闭嘴。如果周子歉追问手表的事或起了别的疑心,其实也简单,只要你不承认,权当是我的意淫好了,这算不了什么。也不用你感谢,我不是为了成全你们。我要让你知道,我不靠那点陈年旧事。你们以后成不了,也赖不到这上头。”
祁善沉默,周瓒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说:“你总把我想得太不入流。以前和你相亲的两个男人,一个娘里娘气,一个三句不离你爸的收藏。你同事介绍那个海归博士和前女友都没分干净。你倒好,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
“好和坏,成不成不该你说了算!”祁善背影僵直。
周瓒说:“我看不惯你自相矛盾,口口声声把爱挂嘴边,你找的是你爱的人吗?”
祁善气极反笑,“‘爱’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太可笑了。”
周瓒的话里也有困惑,“欲望和依赖,这些我们都不缺,还不够吗?”
一侧洗手台有个关不牢的水龙头,滴答个没完,小便池水箱哗啦啦地蓄水,隔壁女厕好像进了人,脚步声,闩门声历历在耳,半封闭的空间里混合了消毒水和淡淡腥臊味。祁善做梦也不曾想过她有一天会在厕所和周瓒讨论“爱的真谛”。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转过身来,贴近她站着,“祁善……”他又喊了她一声,手犹豫地触碰她的肩膀。她还举着输液瓶,周瓒盼着那瓶药水怎么也滴不完。
“你洗手了没有?”祁善晃动肩膀闪开他的手,忍无可忍,“我要你答应的第二件事:好好说话,不许靠得太近!”
护士给周瓒拔了针,祁善在外面打电话,周瓒目光不时投向她走出去的方向。从厕所回来后,他连心理上都有了一种畅快感,像付出了百分之九十九汗水的人终于找到了那最后一份灵光。他精准地将按压扎针处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坐在他身边的老头打量着他满脸的春风荡漾,还有一身的伤,投以同情的目光,“造孽啊!”
周瓒把那块表戴回自己的手腕,他从不避讳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疯狂。早在隆兄无意中提起这款表的存在,他就充满了兴趣:不需要伟大的主题,只有无理性而又直白的热烈纠缠。本能比一切的心绪更善于寻觅出口,他愿意让他的时间停留在最值得怀念的一刻,即使无人时,冰冷的表壳熨帖着肌肤,也会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温软滚烫。
祁善打出去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子歉走时决绝,让她隐隐不安。而此时的子歉把车停在河堤边。人们都说这一带的夜景美得很,他和祁善也曾约在这里漫步,可惜他当时满心想着该如何让气氛更亲密融洽,风景却无心细看。
子歉总是很忙,忙着公司的事,忙着让二叔满意,忙着自己的婚姻大事,有时还要应对三叔的贪婪。扑进车窗的夜风湿润,堤边灯光浓稠,他的停靠没有意义,也毫无目的,他好像从未这样松懈疲惫。其间有依偎作一团的情侣经过,他的车停得大煞风景,惹来了两道白眼。这里离祁善家不远,她和周瓒就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子歉很难不去想象,一样的风景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子。
子歉和周瓒打的那一架像场闹剧,而闹剧之前是荒诞剧。他坐在女友家的餐桌上,一起用餐的是他未来的岳父母,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唯独他像外人。子歉苦苦追求祁善,除了是为自己找一个合适的伴侣,让二叔满意,何尝不是想让周瓒尝尝挫败的滋味,没想到恶心了自己。周瓒的表,还有他借“叩心门”的暗示无不指向他和祁善的亲密。与其说子歉是嫉妒,不如说他是失落。二叔的关注,族谱上的名字,在公司的位置,就连祁善,没有一样完整地属于他,偏偏这还都是他努力争取的结果,谁也不能埋怨。他不怪祁善,并相信祁善真的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她以前的感情经历,换作另外一个男人,只要不是周瓒,子歉都可以视而不见,他自己也并非白纸。可若不是因为周瓒的缘故,子歉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凭着一点好感对祁善执着多年。兜了一圈,他的矛伤了自己的盾。
手机嗡嗡地在仪表盘下振动,是祁善打来的电话。子歉在指尖触碰到手机的那一瞬又收回了手,任它一味挣扎。至少在今晚,他不想再听到她的声音。
当手机终于消停下来,子歉才把它拿在手里,今晚他没有喝醉,却鬼使神差地拨了另一个号码。第一次无人接听,第二次对方直接掐断了来电,再打过去已提示关机。他应该感到欣慰,青溪听了他的话,她不再理会一个无处投靠才想起她的男人,再也不会因为他一句话深夜匆匆赶来轻敲他的车窗。
周瓒说子歉是他生活中的入侵者,他和祁善是“我们”,子歉是“你”。子歉想起,自己和青溪也曾是“我们”。若非周瓒提起“叩心门”,子歉都快忘了青溪靠坐在酒窖的墙壁上对他说起这个传说时酡红的脸和水一样的眼眸。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他会早早娶了青溪,生儿育女,把酒窖经营下去,并因此而快乐无憾。他们是命定的伴侣,亲手折损了福报。隆兄不是个好的选择,尚且能光明正大地将她收入囊中,他连隆兄也不如。
发烫的手机逐渐在掌心冷却,他不再拨出去,也没有人打进来,世界终于安静了。子歉仰靠在驾驶座上,看窗外波光树影与霓虹相映,原来这里的风景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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