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夺夫
在三月的第一缕晨光中,钟济海的马车,进了恪靖公主府的大门。
同一天,丹济拉从公主府的柴房里,被释放出来。
二人辈分上是堂兄妹,年纪上至少是隔一辈,丹济拉把自己代入了,噶尔丹应当充当的父亲角色,临走前,无论如何,要求再见钟济海一面。
海枫对待俘虏,原则是人道主义,因此丹济拉衣裳吃食都不缺,最多有点精神不振。跟钟济海说话时,几度差点落泪。
“既然你都进来了,估计轻易出不去。她,那个毒妇,恪靖公主。你不用怕。只要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实在到了山穷水尽,咱们就抖出来。”
做男子打扮的钟济海,看到丹济拉如此为她打算,原本冷冰冰的脸上,也多出几分缓和。
“我能照顾好自己。放心吧。”
这段依依惜别,将她完全塑造为反派的对话,在海枫心里,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
“阿香。这位准噶尔部的大小姐,还是不出屋子?”
“不出是不出,她可时常想着跑呢。动不动,就跟带来的老妈子和丫鬟商量。她大概以为,咱们府里没人会说蒙古话。可真有意思。咱们爷是蒙古人,咱们底下的,就算不精通,那几句常用的,还能不晓得?”
“还听说,她会拳脚?”
“嗯,每天早上起来,比划两下。”
海枫品尝着,庄子上刚摘下送来的第一批樱桃,思量了一会儿。
“把这个,给她送过去一些。”
阿香刚答应着要去,被舒泰劈手给夺下。
“主子,要我说,您就不用对她这么好。静贵妃娘娘,又给她做点心奶酪,又打首饰裁衣裳的,一片好心。她可倒好,东西照收不误,连个谢字都不说。还有,她.”
舒泰话说到一半,被阿香扯袖子拦住。海枫看侍女们在打哑谜的样子,就知道,有新鲜八卦听。
“有好玩儿的事情,单不告诉我。”
阿香知道这话要是从舒泰嘴里出来,准难听得不行,索性自己说了。
“主子,咱们府里都议论七八天了。自打她住进来,就没停过。您也该想个辙了。”
“她到底怎么了?”
“她,她看上咱们家爷了!”
海枫吃樱桃的嘴巴,停止咀嚼仅仅一秒,然后开始不厚道地狂笑。
樱桃核差点掉进嗓子眼里。
完了,吃瓜,吃到她自己身上来了。
“哈哈,你们快跟我学一学,她怎么看上的?爷不在家呀!”
舒泰奋力挣脱阿香的阻止,刚想高声告状,还是忍下去,压住嗓门。
“她头一天来,咱们几个按主子的吩咐,去送日用的物件,样样都是最好的。好些她不会用,赛纶嬷嬷耐心地教。她不声不响听完了,临了临了,憋出一句:‘敦多布回来了吗?’。赛纶嬷嬷老大不高兴,想着远来是客,没有下她的面子,回了一句‘没有’。”
“这,也不能说,她就看上爷了呀。”
“后头还有呢!她当时就说,‘要是敦多布回来了,记得跟我说一声。’那个张家口的丹济拉,似乎给她留了一笔钱。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就拿这钱,在府里,到处打听爷的喜好。什么,平时喜欢吃什么菜,平日里,习惯乘哪匹马,零零总总,得有十来回。”
“咱们府里,总不至于有贪这点小便宜的吧。”
这下别说舒泰、阿香两个,连在旁边听候吩咐的青儿和冬生,都忍不住开口。
“主子把咱们,看得也忒低了!”
“自打见过主子为灾民奔走,咱们公主府里头,就连烧火喂马的,都对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谁会搭理她呀!”
海枫对手下人的团结十分满意,打算给点奖励。
“如今我闭门谢客,爷又不在家,府里差事清闲。你们底下自己商量着,分成三班或者四班,两班留在府里,其余的,可以到庄子上玩儿两天,月钱照发。他们送果子就算再勤快,也比不上从果树上,直接采下来的新鲜好吃。如此换着来,务必要每一班都去过才好。”
青儿和冬生听完,立刻笑嘻嘻地答应了;就连舒泰,也禁不住嘴角含笑;只有阿香,顾不上带薪休假的好事,仍旧担心钟济海对额驸不怀好意。
“难道主子就放任她,继续在府里当包打听?”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她不是看上爷了,她是想杀了爷。”
海枫这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照样把四个侍女震得,瞠目结舌。
“你们看啊:她打听爷爱吃什么,说不准,是不是要投毒;那骑的马呢,可以提前买通马夫,在马蹄子上头做点手脚,把爷给摔下来。”
模棱两可的事情,只要刻意往一个方向上去靠,越琢磨越像的。
她们四个顺着海枫的推测,把这些天钟济海的举动,当场互通有无了一番,得出结论:
“主子真是高明,她就是要害咱们家爷!”
面对侍女们的义愤填膺,海枫憋笑,憋得都要出内伤了。
“好了,你们要有这个精神头,不如去安排一下,府里人去庄子里摘果子的事。你们想啊,府里伺候的人不变动,看管她的人不松动,钟济海怎么动手呢?譬如,她怎么能买到砒霜呢?”
阿香等这才恍然大悟,争先恐后跑出去安排了。
之后的三四天里,海枫手下从董嬷嬷到冬生,一个个都是亢奋状态,换班倒监视钟济海,并且时不时有最新消息传来。
“主子,她又在马夫身上打算盘了,这回还亲自去问的呢!”
“听说爷后天回来,整整一宿没睡安稳。”
“新派去看着她的那个老婆子,得了十两银子收买钱。”
海枫每次听完,总是岿然不动,然后催促她们,尽快去“带薪休假”。
这一日,海枫从打前站的巴勒仲口中得知,多布晚上肯定到家,于是叫人请钟济海过来,一起吃午饭。
小格格开始吃辅食有些日子了,海枫把大脑里那些,差点陷入休眠状态的营养学知识挖出来,变着法地哄女儿吃东西。
今天的食谱,三鲜蛋羹,虾蓉紫菜汤,鸡汁土豆泥。
香得海枫喂饭的时候,甚至想挖一勺自己吃。
钟济海一声不吭,站在圆桌边上,也不坐下,就这么僵持着。
<div class="contentadv"> 海枫用眼角余光看她,一副蒙古人家小姑娘的打扮,亮蓝色的长袍系草绿腰带,头发梳成一根滑溜的辫子。虽然五官平常,胜在青春活力,双颊红润,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挺精神的。
“府里人差不多一半,都去庄子上玩儿了,今天没有婆子丫鬟布菜。姑娘喜欢吃什么,坐下自己拣。”
钟济海得到的消息,是新晋土谢图汗敦多布,今早跟亲随巴勒仲一起进了府。所以,她才打扮停当过来。没想到一进来,竟只有恪靖公主在,还有她生的那个,据说十分像阿布的小格格。
眼前的一切,这个明显是夫妻共用的卧室,他们一起生的孩子,都让她感到不适,索性扭头就要出去。
“姑娘肖想我的丈夫,还不许我问问吗?”
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的钟济海,听见海枫直接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便干脆利落地承认。
“非要我嫁人,我就得嫁个靠得住的。额吉临死前,把我托付给他了。你或许不知道,他如何对你痴情,如何违拗祖父、阿布,婚前不接纳别的女人,这些故事,只要住在草原上的女子,没有一个不知道。他对你好,你不知道感激吗?成婚一年多,还不许他再娶妻子?”
“我感激他,就得允许他,再娶别的女人,这叫什么道理?”
蒙古对男子成年的定义,为‘手及缰绳,脚及马镫’,通常十岁出头,甚至七八岁都有可能被视为成年。父母从此,就得开始为儿子定亲事。以钟济海的年纪,她其实早该有定下的未婚夫,再加上她母亲已逝,缺少女性长辈的指引教导,说起这些嫁娶的事情,丝毫没有要避讳的意识。
“以他的年纪、身份、长相,还有打仗的本事,哪怕没有名分,多少女子都情愿跟随。我知道,你长得漂亮,是清国的公主,又给他生了孩子。在京城这些天,我还听说,你很有钱。我处处不如你。但是,我愿意帮他做皇帝。哪怕要我为这个去死,也心甘情愿。你呢?你敢跟我比这个吗?”
“当然不敢。我可不能死。我刚生了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我死了,她怎么办?”
海枫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大概就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和柴米油盐的家庭,之间有次元壁的意思吧!
她就是猜到钟济海年幼无知,所以才费力,安排出这样一个场合出来,谁都不惊动,打算把她劝醒。
谁都年轻冲动过,她大约十年前曾经还觉得,自己该跟多布私奔呢。
可是,一旦在如此苛刻的舆论环境下,钟济海被坐实,或者像今天这样,莽撞地亲口承认自己想嫁多布,那在京城,她会飞速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这里不是奔放的蒙古草原,而是被封建礼教诅咒着的京城。
“姑娘,我虽然年纪也不大,但好歹比你多吃几年饭,又已经成婚生女,大略,还可以教的了你一些道理。这第一条,当年阿奴可敦,如果有得选,一定不会把你,还有你哥哥,无父无母地留在世上。”
从进门到现在,钟济海这才正眼,看了海枫一次。
“她没得选。我和色布腾,当年强行被阿布带走,一起出征的时候,她流着泪,告诉我一个道理:女人,可千万不能因为看上一个男人,把自己都给作践了。阿布大约,从来没对额吉真心过。他只是看中她的身份和财产。”
“你能明白到这个份儿上,我就省力多了。坐吧。”
等钟济海落座,海枫把孩子放到摇篮里睡着,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有近二十个兄弟。这里面长相最俊俏的,是排行第八的弟弟。他今年要成亲,娶一个,跟你差不多,父母双亡的孤女。她才两岁的时候,阿玛犯罪被处死,额涅想不开,上吊了。把她丢给外祖家养着,长到这么大。说真心话,我不赞成她嫁进紫禁城。”
“为何,因为她是孤女,你看不起她?”
“不是。因为我知道,八弟不爱她这个人,只爱她的身世和财产。你要选多布,绝不是爱上他了。你甚至,还没见过他的面。你恐怕也一样,看中的,是多布的身份。”
钟济海心气固然高傲,但终究还只是个没长成的小女孩,喜怒哀乐,一概都露在外面,藏不住。
听见四公主一语道破心事,她没法掩饰下去,索性装哑巴不说话。
海枫也不着急,今天,已经算开了个好头。
要让一个,曾经被至亲抛弃的孤儿,重新开始试着信任他人,极其艰难。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心里打了死结,哪能三言两语,就轻易解开呢?
海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敢把感情寄托在,自己在幼儿园里教的学生身上。
然后慢慢扩展到家长,同事
最后,母亲拯救了她。
“多布今天晚上到家。明天,我请一些走得近的亲朋,到府做客,帮他接风洗尘。那位未来的弟媳,也会过来,因为我要跟她一起,商量婚礼的安排。你愿不愿意,帮我最后再劝她一次?”
刚巧此时,小格格在摇篮里翻了个身,海枫下意识地回头看她,再转过头的时候,桌边已经没有了人影。
晚上,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多布,听她描述完钟济海的言行,不免有点得意。
“看看,你丈夫我,还是有许多女人惦记的。还不对我更好一点?”
“知道了。给你单独,准备了一间房。省得睡在一个屋子里,却不能同房,你也受罪,我也受罪。”
多布看到卧室里他的很多东西,已经被挪走了,神情落寞不已。
“我打算,为祖父守一年孝。你觉得怎么样?”
“不用觉得过意不去。一年就一年。本来,咱们一年之内,就不能再要孩子。他是把你养大的祖父,你想守孝,我不反对。虽然从前有些不对付,但他除了盼我早生孩子外,其他的事情上,对我都还不错。”
多布虽然早就料到妻子会支持他,真亲耳听到肯定的回答,心底依旧,暖流涌动。
长辈们接连去世后,妻女就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能从家人那里得到支持,多艰难的未来,他都有勇气面对。
多布离开家两个月,想女儿想得不行,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使劲儿亲了几下,逗得她尖声大笑。
海枫拧了一个热毛巾,紧急往多布脸上檫。
“哎呀,剃了胡子再抱她!”
该怎么跟古代人解释,什么是细菌,什么是抵抗力啊!
他这满脸肮脏的大胡子,简直是培植细菌的最佳温床。
“怪我收拾太早,现在这屋子里想找出一把剃刀,恐怕都没有!”
晚上多布抱着女儿去自己房里就寝时,海枫就倚在门上目送他。
直到明年一月,他们都不再会发生,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
没关系,身体离得再远,心,还是靠在一处的。
他们早已超越普通爱情,进入下一个层级。
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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