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抉择
“还是家里舒服啊!”
多布总算能在自家的床铺上醒过来,又不用去南书房,一直赖到快中午,才想起身吃饭。
因为今天是瑞香坊把头三个月收入送来的日子,海枫一早就出去,看着手下人盘账,回来听见多布这么说,哭笑不得。
“我就不信,陪汗阿玛出门,能比打仗还累?怎么你从来不抱怨军营辛苦,去趟五台山,反而累得不爱动弹。”
多布选好一个看老婆的最佳角度,把枕头固定好,倚在上面跟海枫说话。
“那不一样。打仗通常只是身上累,睡一觉就好了。动太多脑筋,未必有用。陪汗阿玛出去,累得是这里。”
他用食指,轻轻点点太阳穴。
“听了这些天的恭维话,我都觉着,自己没学会说汉语。他们怎么那么会,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不重样地说?要没有七弟,我全然弄不懂,那些官员,在夸汗阿玛什么。”
“七弟怎么跟你解释的?”
“他说,你就记着,这群人无非就是说,汗阿玛仁慈、圣明、比他前面的、后面的皇帝,加在一块儿都厉害。”
海枫细细一想,还真八九不离十。
“他们写八股的,说来说去就那些话。你是不是,不想起来?”
“嗯!”
“那就不起来。阿香,去给你们爷,从厨房弄点汤水少的吃食,攒一个托盘过来。”
多布得到在床上吃东西的许可,乐得又躺下了。
“这男人,在别的上头有多少福气,都不如娶对了老婆。枫儿,你要是能过来,陪我再躺会儿,那就更妙了。”
“少蹬鼻子上脸。”
厨房揣摩着额驸平素爱吃的口味,做了羊肉烩面,把汤和面分开盛。又备下四样精致小菜,搁在黄花梨木的食盒里送过来。多布闻着味就坐起来了,刚吃上两口,舒泰忽然进来通禀。
“爷,主子。那张家口的老太太,和她孙子策棱,昨儿在庄子上见了。祖孙俩商量的意思,想在京城长住。策棱投了名帖,说明日想过来,答谢四公主。”
舒泰想把名帖交给海枫,却被多布开口要走。
“拿来我看看,写了些什么?”
海枫没有在意,摆手叫舒泰把拜帖拿过去。
“往常没见你,在这些上头用心。”
“你跟那些满汉臣子来往,我当然不在意;这个策棱,怎么说也是土谢图汗部的。蒙古人走亲戚,什么时候还用上拜帖了?”
多布把帖子翻开一看,上面工工整整,用满文写着策棱的名字,和‘三等阿达哈哈番’的官职,还有不少,他这些天听到厌烦程度的恭维话,并没有一个蒙古文字,心里好大不痛快。
“在内廷里当差,当到蒙古话都不记得了。舒泰去告诉外边。他要来,就今天来。我招待。要来不了,就别来了。”
舒泰就拿眼神迅速确认了一下海枫的态度,看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出去安排了。
多布很痛快地把面吃完,一碗鲜美的面汤一饮而尽,然后精神百倍地起来。
“我去书房待会儿。”
海枫笑着点头答应了,继续看她的账簿。
阿香给多布打起门帘子送出去,回来伺候海枫笔墨的时候,忍不住提了一嘴:
“主子不问问爷,要对策棱说什么吗?”
“不问,我知道。你说给厨房,要是那策棱今天过来,爷叫准备席面,就烤只羊,再开一坛新的羊羔酒,别接着使昨儿剩下的。”
“哎,知道了。”
到下午,恪靖公主府没有迎来预料中的客人,却接待了一名不速之客。
佟国维权衡再三,终于还是决定,来和四公主,正面地碰一碰。
他的长房长孙舜安颜要尚公主,不可能绕过太后。
虽说皇上在额驸人选上,可以一锤定音,但一个孝字大过天,五公主又是太后从小养在身边的,要是太后坚持不同意,皇上也难坚持己见。
而以四公主在后宫的本事,她若想让太后指定其他人为额驸,易如反掌。
海枫想起昨天没穿上的那件凤穿牡丹,叫阿香给她预备出来。
“从前听说,欠钱的是大爷,这债主,得求着他们还钱。我放印子钱十多年,还没有一笔跑空的。如今,国舅都是我的主顾了。咱们看看,他,敢不敢欠钱不还。”
去年在畅春园中,曾令五公主惊艳不已的那套,孝庄太皇太后留下的东珠头面,被一件一件,郑重地装饰在海枫的发髻上。
配上凤凰和牡丹的纹绣,衬得她珠光宝气,雍容华贵。
“今日此情此景,怎么那么像当年,从青城行宫回来时,和国舅说话的样子?”
在公主府通常用来会客的花厅上,海枫叫人重新摆放了桌椅位置,尽量还原出那次,她和佟国维谈判的情景。
这一点,佟国维刚一进门,就察觉出来。
放下飘香的铁观音茶,他上来头一句,是代儿子隆科多,给四公主道歉。
“殿下想当镇国公主,臣隐约听说,太子殿下,似乎正有此意。可见犬子愚钝无知,不晓得公主手段高明,镇国公主,尚且算委屈了。请您看在,他当时年纪不大,还有臣的一张老脸面上,多多包涵。”
“哎哟,不敢当。国舅是汗阿玛的舅舅,我们兄弟姐妹的舅公。长辈说情,怎敢不依呢?其实隆科多说了什么风凉话,本宫没放在心上。他再嘲讽,能说得比索额图,还要难听吗?”
佟国维以为这难关过去了,把气理顺,刚要提五公主的事,却又被打断。
“国舅既然是长辈,可就请多疼一疼小辈,把山东的帐清了吧。瑞香坊本小利薄,没法子,做点印子钱生意,贴补贴补公主府的用度。她们大都是女子,又进不去国舅府的门,诚惶诚恐,报到我这里来,问帐上怎么销。”
“四公主,钱,可以给。但给多少,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佟国维咬牙切齿,在心里默念些难听的话。
瑞香坊还本小利薄?
糊弄谁呢?
她家的绣品,都卖到广东,随船出海赚洋人的钱了。
<div class="contentadv"> 宗室里最有家底的,在这里哭穷。
说的跟真的似的。
“臣家里向来也不大富余。山东的烧酒作坊,听着像是赚了多大便宜,真可丁可卯地盘账,没赚多少。这回闹水灾,除了殿下帮衬垫的钱,那修河道,筑堤坝,花银子如流水。大阿哥一味要皇上高兴,不肯用户部的银两,他自己又不愿意出”
“这样薄情的人,国舅也情愿跟着?”
佟国维听出,四公主有弦外之音,无意识间,放低了自己的声音。
“殿下明鉴。佟妃娘娘不生养,眼看着今年秀女大挑,美人层出不穷。尤其太子妃娘娘的族亲瓜尔佳氏,早定下要进宫的。听说她,秀丽活泼,通晓诗文。臣怎能,不为佟家,早做打算?”
“本宫看,佟家还和四阿哥关系不错呢。太子哥哥在阿哥里头,也是跟四阿哥走得近。佟家,倒是处处不吃亏。”
“无奈而已,公主见笑,见笑。”
“瞧国舅爷这些日子奔波下来,人都变得有些憔悴,叫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这样吧,本宫给国舅出个主意。押宝阿哥们,十多个,说不好是谁荣登九五;但不论谁登基,本宫都不会倒。佟家跟着本宫,怎么样?”
佟国维本来以为,四公主绕来绕去,不过是为太子说项,叫他背刺大阿哥,在皇上面前,说出陕西粮食的去向。
没想到,她竟是为自己,招兵买马。
“公主殿下美意,臣自然感激。可是.”
“可是四公主怎么就敢笃定,自己不会倒呢?你要说这个,是不是?简单得很。本宫手里,如今有蒙古、山西和盛京;此番籽种案,把陕西上下官员打扫干净,都换上我的人。再算上青海、西藏,国舅算算,够不够分量?”
“青、藏二地?”
“不错。第巴桑结嘉措,曾派遣座下喇嘛,在乌兰布通大战之前,为准噶尔大军念经祈福。本宫通过额驸知道,汗阿玛决意要惩治他这项谋逆大罪,不过是碍着边陲形势微妙,暂缓几年而已。以本宫协理理藩院的身份,国舅不会认为,本宫没有这个本事吧?”
佟国维将这些地方,在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遍。
反复确认后,他才确信,有一定获胜的成算。
“要是,再算上山东和直隶,就更稳妥了。眼下,大阿哥有点不想要这两处。皇上因为私酿浪费粮食,勒令直隶巡抚,严查、封禁私家酒坊;山东又闹水患,巡抚李炜,隐瞒饥荒不报,被革职查办。”
“危机,亦是机遇。要总是太太平平,风调雨顺的,他们在大阿哥那边待得好好的,怎么会往我一个公主身边靠。看国舅爷的本事了。头一样,别耍心眼。把挪出去的粮食,给本宫放回原仓去。一斤都不能少。”
这些细节,说多久都说不尽。
把最紧要几点谈清楚,佟国维跟四公主敲定,日后还是用老办法,通过五方楼联系。
“要是此事顺利,公主殿下能否,帮忙在太后娘娘面前,替臣的长孙舜安颜,美言几句?”
“国舅爷先别急着说儿女亲事。本宫亲自开口要账,今儿总得给个准话,连本带利,五十一万五千两。”
“利钱?”
“多新鲜啊。满京城打听,谁家放印子钱,不要利息。不要利息,还叫印子钱吗?”
“难道直隶、山东两处,还不值五十万两银子?”
“难道堂堂天家公主的婚事,还不值五十万两银子?”
佟国维跟四公主僵持不下,最终还是佟国维,勉强松了口。
“没有那么多,大约能凑出二十万两。剩下的,慢慢儿再说吧。”
海枫叫舒泰捧文房四宝进来,佟国维写了三十万两的借据。
耐心吹干纸张上的墨迹后,海枫准备送客。
“国舅听明白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本宫是有钱,但都来路正当。譬如,本宫不会为了这张纸,就把五妹妹卖了。她的婚事,别说我,汗阿玛都未必能违拗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自己喜欢谁,只要身份别差得太远,太后娘娘,都会给她做主。舜安颜想当额驸,还是多琢磨琢磨,怎么讨五妹妹喜欢,才能马到成功。还有。”
舒泰立刻捧一本名册,站到佟国维面前,一页一页,翻给他看。
“本宫不是勒索你。帐,今天早上刚清出来。移山东、陕西两地灾民的路费,归化城造新房子,农具,口粮,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本宫垫了十二万六千三百两有余。这本册子上,有被你和大阿哥联手坑害,背井离乡的灾民,五千九百二十八人。五十万两,连平账再赔给他们,还不够呢。”
“公主殿下是说.”
“本宫是说,你下回再敢斗胆赚黑心钱,先想想,这六千人,他们一无所有后,会如何对付佟家。远的不说,你的长子怎么到的京城,自己回家问问吧。”
佟国维面色复杂地离开之后,阿香进来,服侍海枫回房。
“策棱过来了。跟咱们爷在厅上,坐了好一会儿,眼下吃饭呢。奴才按主子的主意安排的。”
“好,知道了。”
“主子,既然佟国舅写了字据,为什么不把名册、账本,都交到皇上手里,让皇上降罪呢?主子还答应,把佟家保到咱们这边来。奴才想不明白,真便宜他了。”
“唉,哪儿有那么容易啊。佟家是汗阿玛的舅舅家,一个佟国纲战场为国捐躯,保住了佟家三代荣华富贵啊。除非谋反,汗阿玛总能找到借口,为佟家开脱的。”
事有轻重缓急。
饥荒的时候,粮比银重要。
前世曾多次,帮土谢图汗部筹措物资、渡过天灾的海枫,经验丰富。
她其实对陕西,甚至山东、直隶的官场,都兴趣不高。
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
眼下她最想看见的,是恢复如初的粮仓。
就算用佟国维的血去浇,麦苗也不会在一夜间抽穗、成熟。
那她,就非得把佟国维拉过来不可。
只有他,才清楚这些粮藏在那里,并且说动其余同党,乖乖配合。
“去宫里递牌子,我要进宫,看望五公主和太后。”
王者一句,出自东汉·班固·《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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