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气完全暖和起来。
那场疯狂的降雨过去后,京城风和日丽,日日都是晴空万里。
虽然皇上不在宫里,大朝会没了,南书房的日常会议全看太子心意,但留守群臣每天出门的时刻,依旧不能稍微推迟,哪怕一刻钟的功夫。
即,天不亮,就得出发。
极低的能见度考验下,交通事故,在所难免。
通往紫禁城的必经之路上,两辆马车,在拐角处,不小心撞到一起。
“哎哟,这可真是对不住了!张御史!”
兵部侍郎马尔汉,第一时间从车上下来,跑前跑后打量,给左都御史张鹏翮道歉。
“我看这轮子还行,不用大修就能好。只是这一耽误,进不去宫。要是不嫌弃,坐我的车,怎么样?”
“恭敬不如从命。”
张家的马车夫脸上蹭破两处,张鹏翮从身上搜出点碎银子,叫他去医馆看大夫,然后跟马尔汉一起,上了他的马车。
马尔汉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客人,自己挤在角落里,蜷缩起壮实的身体,坐得别别扭扭。
“张老弟,一晃这是八年了?怎么自打从尼布楚回来,你就不理会我了?咱们当初在那罗刹人的地盘,随时准备以身殉国。你当年,肯跟我不论满汉长幼,睡一个帐篷,啃同一根羊腿,结果回了京城,倒变得生分了!”
张鹏翮想起当年,在边境草原上过的狂放日子,语气里同样,也甚是怀念。
“大哥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小弟向来,怕有依附结党之嫌。如今做了言官,更需警惕自身。”
“哼。”
马尔汉忍不住想给自己辩白几句,琢磨了一会儿,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算了,等公主殿下跟他解释吧。
他只要把人带到即可。
马车虽然还在京城内城里转,却不再往以皇宫为目的地行驶。
七弯八拐后,钻进一条小胡同。
最终停在,阿香家的旧宅子前。
这诡异的停顿,立刻引起了张鹏翮的警觉。
他往外头一张望,发现外头是个极普通的民间小宅院,顿时冷下脸来。
“马尔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嗨,你看你,还急了。放心,太子爷面前,已经禀告完,说你刚才呢,把脑袋给碰了一下,晕着呢,回家休息了。明天说起来,可不能穿帮啊!”
“搞这么大阵仗,要对本官做什么?”
“别误会啊。这可不是什么私家妓院,青楼楚馆。往前再走个几步,就是瑞香坊。晓得了吗?”
“晓得了。”
张鹏翮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后,快速下了车。
以今时今日瑞香坊的收益地位,阿香家大可以再置办个气派的住处,至少三进。但她们一家姐妹,都牢记昔日苦过的日子,戒骄戒奢,仅仅把破损的几间屋子,重新翻盖过而已。张鹏翮由五方楼的伙计小方迎进门,看到里头,朴素又充满烟火气息,惊诧之余,又生出一丝敬佩。
富贵如浮云。
金玉不为宝。
四公主御下的手腕,看来极为高明。
海枫昨夜就歇在阿香家,因为换了个环境,睡眠质量下滑。
她真实地犯困,看见张鹏翮进来,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赶紧把事情谈完,等回了自己家,她要一口气睡到晚上,然后吃母亲给她熬的安胎药膳。
“张大人,对不住,吓到你了吧。请坐。”
“不敢。臣还是站着回话。四公主这是为何?有事,光明正大在南书房讲,不也一样?”
“本宫还以为,张御史不想让太子哥哥,知道你我在陕西籽种案上,事先通过气呢。”
张鹏翮短暂地惊讶过后,重新找回镇定。
“公主消息好快。昨天傍晚皇上的密旨才进毓庆宫,今天早上,殿下就知道了。”
“这旨意刚进直隶境内,本宫就知道了。”
“那,殿下是来保谁呢?去陕西查案,臣只是个副手。主要还是,刑部尚书傅腊塔拿主意。”
“本宫谁也不想保。不仅不保,本宫要你,把他们都给揪出来。最好,一个也别放过。”
<div class="contentadv"> 身为左都御史,张鹏翮很清楚,他要查的,绝非只是一个小小的醴泉县县令。
从南书房紧急拿到,奔赴陕西查案的命令后,昨夜,张鹏翮就一直在做思想准备。
万一有哪位重臣宗室,跑来像他说项行贿,那,该如何应对呢?
所以马尔汉这一套操作下来,张鹏翮彻底以为,自己的想象成真了。
“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臣既然入了都察院,自当尽忠职守。”
“可你自己,不是也说了吗?你是副手。刑部尚书傅腊塔若是从中作梗,包庇枉法,你又当如何?”
“这”
张鹏翮刚要慷慨激昂一番,海枫因为腰痛逐渐坐不住,只能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了。
倚在阿香给她提前准备的三个大迎枕上,海枫迅速地,给张鹏翮分析了一遍情形。
“本宫若是没弄错,你跟从前的左都御史郭琇,都是康熙九年的进士?”
“不错。郭兄同我,还一起在翰林院,过过几年穷日子。在京城光靠俸禄过日子,实属不易。”
“好。接下来本宫说什么,你若是不肯信,派人去问郭琇便是。他,你信得过吧。”
“那是自然。”
“嗯。本宫给你定的计谋,就是顺从。傅腊塔要放过谁,你就当不知道,甚至,可以附和。只要想辙,留下证据即可。剩下的,交给本宫来办。”
张鹏翮不解其中含意,还以为四公主这是出尔反尔,言辞间不免激烈起来。
“臣还当公主殿下,刚正不阿,秉持公允。若臣对这些龌龊手段熟视无睹,又怎敢再将双足,迈进都察院的大门?”
“那,你的言官风骨,和数千条无辜性命相比,孰重,孰轻?”
“什么,数千性命”
“这里有费扬古将军,予我长信一封。本来,他不准除本宫外第三人看。但正如你信任郭琇一般,本宫也信任他。郭琇以身家性命,为你的品行作保。把这信,拿去看吧。”
张鹏翮犹豫地将信接在手里,翻来覆去读了两三遍后,双手奉还给海枫。
“公主大义,慷慨解囊,收留山东、陕西灾民于归化城。臣,自愧不如。难道,这籽种案,就是饥荒的源头吗?”
“也是,也不是。”
想到陕西官场的黑暗,深不见底,海枫气愤之余,又倍感沉重。
要把这群蛀虫消灭殆尽,她,还有她手头这几个人,真能做到吗?
“不仅是籽种银子,从未发到过垦荒百姓手中这一桩事而已。我不过因为这件事好查,拿它做个引子。陕西贫瘠,不似南方富庶,本来就算盘剥,那也榨不出几文钱。偏今年粮价飞涨,各县粮仓,差不多都被经管县衙,监守自盗,偷出去卖掉了一部分。”
“岂有此理.”
“张御史,本宫知道他们该被惩治,但不能操之过急。眼下头一样要紧的,是把他们偷走的粮食找回来!本宫只有一块胭脂地,眼下已经住满灾民。费扬古将军担着好大的干系,借了一部分兵部存粮出来。这万一被汗阿玛知道”
“公主殿下不必再往下说了,臣都明白。”
张鹏翮略作思索,很快拿了一个主意出来。
“臣去陕西,先借清点籽种银子的事,跑遍各县粮仓,彻查数量,把这把柄捏在手里。只要能把粮食补回来,臣便和傅腊塔大人商量,将涉事官员从轻定罪,殿下,意下如何?”
“张御史不必如此,傅腊塔,会主动跟你商议的。他背后的人,跟本宫一样,几天前就知道,你们要去陕西办案子。各路布置,早已铺开。你要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多谢殿下指点。”
两边都很满意这次沟通的结果。海枫亲自送张鹏翮出去,分别之际,最后送了他一份告诫。
“郭琇回老家前,曾对本宫说,他的这个‘琇’字,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早年间三大疏,斗倒三大名臣,名扬天下之际,也让自己,立于百官同僚的嫉恨之上。群起而攻之,有口难辩。汗阿玛虽然知道他是冤枉的,奈何这么多衙门,郭琇却处处受排挤,只能让他回老家暂避风头。张大人,希望你能,引挚友以为戒,珍重自身啊。”
张鹏翮受宠若惊,不禁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公主殿下,臣从来不曾与您相交,为何以此金玉良言相赠?”
“因为,本宫不想朝廷,再失去一个郭琇。在陕西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找孙思克将军帮忙。性命是最紧要的。只要这口气还在,什么都能重新来过。”
张鹏翮再次致谢,本来都要走了,忽然想起怎么来的,好奇问了一句:
“马尔汉大哥,也是公主的人吗?臣一直以为,他是太子爷的手下。”
“全天下的臣子,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汗阿玛。本宫是公主,也是臣子。马尔汉给本宫办事,就是给汗阿玛办事。明面上跟随谁都无妨,汗阿玛心里知道,他是忠臣即可。张御史,你,想不想成为我的人?”
关于张鹏翮啰嗦几句。
他是清史稿着重介绍为“清廉”典范的官员,从我目前能看到的各种资料看,虽然他被康熙训斥过几次,但都是跟工作能力相关的,人品无疑很好。
只有一个人说他坏话,就是汪景祺。
在他的《读书堂西征随笔》中,说张鹏翮来陕西办案时受贿。
但怎么说呢,汪景祺估计写这书,主要就是为了吹捧年羹尧,所以他通过贬低张鹏翮来抬高年羹尧形象,也很正常(古早版踩一捧一),因为张是康熙亲口表扬过的清官。我个人不太信这一条描述。
还有康熙年间,有好几个官员叫傅腊塔,最出名的是伊尔根觉罗氏的,康熙三十三年死在任上,也是个有名的清官。文中提到的刑部尚书不是他,是另外一个傅腊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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