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倒把(两章半)
第二天,海枫打算进宫的时候,刚巧天降骤雨。
强劲的风,甚至吹倒了她要坐的马车。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
豆大的雨滴砸在院子里,很快形成一尺来高的积水。
海枫梳妆换衣服的功夫,青石台阶就有三四级,被水给盖了过去。
在春天里,如此极端的风雨,在京城住了一辈子的董嬷嬷,都没有见过。
“主子,奴才去叫人,跟内务府说一声吧!改成明日再见太子妃。您着凉受寒,动了胎气,叫奴才怎么跟皇上、额驸交代呢?”
昨夜几乎因为忧虑,片刻未曾睡着的海枫,凝望着窗外,如同瀑布分支般的雨注,自房檐上,气势如虹地倾泻而下。
“妈妈,你说,我晚见蓉妹妹一天,陕西和山东,会多死多少性命?”
董嬷嬷的眼圈,霎时就红了。
“主子说得对。奴才见识浅。可恨皇上不在京城。不然,老奴舍出这条命,去皇上跟前儿求告。把这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贪官,全给揭发出来!”
海枫嘴角抽动着,咽下一个苦笑。
董嬷嬷在康熙面前,固然说话有分量。但是,还不够。
比不上太子,比不上大阿哥。
比不上,他的千古好名声。
这件龌龊事,起因是宫墙内皇子内斗,说出去太丢人,估计都上不了史书。
雨势,丝毫没有削弱的意思,反而更加猛烈。
巴勒仲像趟过一条小溪一样,从外院一步一步,摸索着,试探着,走到海枫的院门口。
脚下,泛起大朵大朵,乳白色的浪花。
雨水落地声,时不时响起的电闪雷鸣,迫使他大声喊叫,才能让院里面的人听见自己。
“公主,马房说,拉车的马听见雷声,都给吓怕了,不肯出来。没有马,无法出发!”
海枫正在用木梳整理碎发,听见这个消息,恨得将梳子,猛地拍在紫檀妆台上。
天意,不准她插手这件事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天意,错得太离谱!
她不再避嫌,亲自走到正房门口,跟巴勒仲隔着一个院子喊话。
“额驸平时用的马呢?总还有几匹留在府里吧?它们不怕火枪声,自然也不怕雷声!”
巴勒仲奋力擦干,沿络腮胡流下的雨水,洪亮地回话:
“有!带走三匹,还有五匹。但是公主,那是骑的马!不会拉车!”
“有你在,本宫还怕它们不肯听话吗?”
得意,都露在巴勒仲的脸上了。
“哎!公主,您等着!我去套车!”
白昼与黑夜,在漫天乌云的遮蔽下,混为一体。海枫的马车,是京城街上,唯一在活动的物体。
车轮卷起漩涡,时不时带起掉在水里的一些小物件。乍一看,马车像是一艘,飘荡在激流中的小船。
两米开外有什么,赶车的巴勒仲,都很难用肉眼看清楚。
阿香和舒泰守在马车的两扇小窗户边上,死命拉紧窗帘,不放一滴雨水进来。
她俩的手指,泡到些许发白。
海枫心疼两个从小陪在身边,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侍女,在中间给她们扶着厚衣服御寒。
“咱们一起抱着吧,进来雨没事。我没那么弱。”
舒泰脸皮绷得紧紧,语气一丝不苟:
“主子,外面缺粮的惨状,府里从上到下,都知道了。静贵妃娘娘,昨夜把咱们都给叫去,在她房里问话。谁要是怕受牵连,去账房领一年工钱回家,她帮忙在盛京,找新主家做活。”
“额涅?”
海枫没想到,柔柔弱弱的母亲,竟有这样的魄力。
阿香其实在哭,但她努力不让背后的海枫看见。
公主现在需要支持、照顾,眼泪不管用。
她从小,就在亲生父亲的冷血压榨下,懂得了这个道理。
“主子,咱们都不走。一个当窝囊逃兵的都没有。奴才们没念过多少书,大事上头,帮不到公主。娘娘说得对。邪不压正。只要能帮公主,为山东、陕西的百姓喊冤,奴才们就是死了,也是喜丧!”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呢。有我在,谁敢动我贴身的侍女!”
平日不要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马车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上下。
东华门的守卫,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顾不上穿雨具,趟水凑到跟前。
“哎哟,四公主殿下。这样的天气,您好歹缓一缓,再进宫啊!”
“本宫有急事。开门吧!”
“嗻。”
紫禁城的排水系统,果真一绝。海枫当年在大学念书的时候,跟风来这里观光,没能看到的九龙吐水,这回估计都能看到了。
故宫跟外面,仿佛两个世界。
这里没有阻碍前行的积水。
虽然风雨依旧肆虐,却在精心设计的水道引导下,迅速排出。
巴勒仲进了皇宫的大门,终于把悬着的心,稳稳放下。
“公主出半点岔子,王爷非拿鞭子抽我不可。”
海枫虽然身上寒冷,好在并没有浇到半点雨滴,仪容上还算过得去。
“快去毓庆宫。再加把劲儿。到了,你们赶紧喝姜汤,换干净衣裳。”
没过多久,多布留下的战马,便小心翼翼地,停在毓庆宫的宫门前。
十几个太子妃身边的仆从,听见外头通传,男男女女,倾巢出动,打雨伞,穿蓑衣,出来迎接。
绿茹冲在最前面,把手里准备的东西,往车上递。
“奴才万没想到,公主竟然真来了。您哪怕等雨小些!热水都烧上了!快请下车吧!”
海枫反复叮嘱跟着来的三个人如何有效驱寒后,才尽量以最快速度,冲进了太子妃石氏的屋子。
太子妃亲自选了三套她没怎么穿过的体面衣服,叫海枫把里里外外全给换了。
“过去咱们还经常换衣裳穿,尺寸不会差太多。我知道,你有着急的事。但是你这么折腾自己,非把孩子折腾掉不可。先歇歇。”
正在用干棉布擦拭身体的海枫,听见太子妃后半句话,不禁愣住。
“蓉妹妹,外头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差不多,都知道。爷叫我收起来的私房钱,绝不是寻常做点生意,能挣到的数额。”
绿茹便叫屋里头服侍的,都撤出去。只她一个人,在听不见主子们对话的殿门口把守。
海枫从来没有沾染非得下人帮忙,才能梳洗的恶习。她默默地,站在火热的炭盆前,重新换好衣裳,等体温恢复正常后,把准备好的话,娓娓道出。
“大哥和太子哥哥,在山东打酒水生意的擂台。从去年闹到如今,愈发收不住。陕西那边依附于大阿哥的几个县令,偷偷把粮仓里的粮食,运到山东给酒坊救急。那里本就不是丰产的地界,几乎年年闹旱灾”
“四公主,这些话,你似乎该讲给大阿哥那边的人听。爷就算有过错,也不是大错。何况,不是我们先动的手。”
面前这个冷静自持、句句不落下风的太子妃,跟海枫多年相识的石家蓉小姐,简直判若两人。
太子妃从来,都是以温柔周到的形象示人,谁都不得罪。精明,却又不过分自私。
一上来就走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海枫有点措手不及。
“蓉妹妹,我不是叫你劝太子哥哥罢手。事关人命,我过来,是希望他能把藏着的粮食拿出来,救一救灾民!”
“你找错人了。爷,如今不见我。”
太子妃没有意识到,她的右手,正深情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你说我还能再有孕,他连我的门都不进,怎么能再有孩子?我知道,爷不是厌恶了我,他是难过。恨自己保护不了妻女,只能任由佟妃算计。四公主,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
“对啊。你什么都有。协理着理藩院,麾下文臣武将,都那么能干。你还有瑞香坊,有五方楼,日进斗金。汗阿玛最宠的王嫔,是你举荐的。我,除了个平常的娘家,真是帮不上爷一点忙。”
海枫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什么叫“黑化”。
被康熙认定为妇德典范的太子妃,开始什么都想要了。
<div class="contentadv"> 权势。
金钱。
恩宠。
她终究还是抵抗不过宫廷的侵蚀,抛弃了碍手碍脚的良知。
太子妃站起身,缓缓走到炭盆前,和海枫一同向火。
“四公主,我最近时常在想。八阿哥,为什么非要娶安王府的郭络罗格格?大阿哥的福晋,是尚书科尔坤的女儿。我的阿玛、我的母家,无权无势,甚至不能给太子爷带来钱财。究竟我这个太子妃,当得是否,太过轻松。我真的,配当一国之母吗?”
“现在看来,不配。”
海枫抓住太子妃伸出来取暖的双手,硬拉着她,走到窗前。
她奋力打开紧闭的窗户,雨声交杂雷声,吵闹,瞬间占领了整个宫殿。
外面仍是泼水一般的滔天暴雨。
“蓉妹妹,你怕不怕这样的风雨?我告诉你,宫墙外的世界,比这里惨烈十倍。你有嬷嬷太监,有炭火衣裳,外面供你吃供你穿的灾民,什么都没有!他们只有一条命,还要被榨干了,供你制新首饰!太子不进你的房门,说得好像天塌下来一样。等你成了皇后,人老珠黄,他龙床之上,夜夜都是新欢!”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海枫气得要死,恨不能把九年义务教育,在康熙朝普及了。
怎么连她认识了十几年的太子妃,都开始犯糊涂?
在帝王之家找初心不改?
多么清澈的愚蠢啊!
“要当皇后,你先想想,迎接万民跪迎的时候,你的良心,会不会痛!”
话说得太快太急,海枫一个没注意,气走岔了,肋下疼得不行,伸手去揉。太子妃以为她这是动了胎气,急得双眼含泪。
“看我,没轻没重,招惹你动气,你是个双身子啊!快去炕上坐会儿,我叫人去请太医!”
“没事,我缓缓就好。”
太子妃赶紧把绿茹叫进来,主仆两个急得满地乱转。
偏偏这个时候,太子竟然冒雨过来了。
从乾清宫到毓庆宫,这样的天气,他身上的宝蓝色团龙褂子,竟然一点裤脚都没沾湿。
海枫冷笑不止,请太子妃出去。
“哥哥特意丢下南书房千头万绪,肯定是怪我,无事生非,来惹嫂子烦心。”
太子并没理会妹妹的阴阳怪气,示意妻子出去后,施施然落座。
“我知道你来找蓉儿说什么话。还跟小时候一样,好管闲事。费扬古跟你告状了吧?”
“哥哥今时不同往日了,消息好快。”
“自然。自打,蓉儿被他们算计.”
想到那半夜里,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太子本来因为妹妹到访,稍有动摇的意志,重新坚硬如铁。
“四妹妹,你得选一个边站。我,还是大阿哥。”
“汗阿玛还没龙驭宾天呢!”
“是啊。当年在青城行宫,汗阿玛病危。我要是听外公的话,狠下心,如今,都该坐上龙位十年了。”
在海枫记忆中,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将自己想尽快接手天下的意念,表达得如此直白。
政局,真是瞬息万变。
她就松懈了一个正月,保个胎的功夫,两边就变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哥哥要我选?”
“不错。你要当镇国公主,可以。外公自知天命将至,对从前于你做过的种种,颇为后悔。他的几个儿子都平庸无才,我们俩算来算去,最合适做我副手的,终究还是你。咱们是从小的情分,你和蓉儿又要好。妹夫,又是个能打仗的。我真心实意,愿将权柄,同你共享。”
“这是你,交出存粮的条件吗?”
“不算。不怕告诉你,此时此刻,汗阿玛的御驾前,外公,应该已经动手了。即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要给蓉儿出口气!等大哥被汗阿玛惩治完,那些粮,我开粥场施舍给百姓就是。”
“不行,那来不及!”
海枫想站起来跟太子理论,无奈腋下总是隐隐地疼,只好又坐回去。
“我冒暴雨天气过来,怕的就是这样。哥哥,你不明白汗阿玛。他志得意满,打败了噶尔丹,此番去五台山,就是向天下炫耀,自己文治武功,如何厉害。这个节骨眼上,多大的丑事,都会被遮掩过去。难道彻查的命令拖延一天,你就一天不放粮?”
“正是!四妹妹我问你!二哥作为皇帝,能否超越汗阿玛?”
太子看妹妹欲言又止,索性替她说完了。
“比不过,我,永远比不过汗阿玛。既然他都不在乎山东灾民生死,我又何必在乎?你也是念过史书的,哪朝哪代,不闹个几百次饥荒?远的不说了,闯王李自成但凡有一口吃的,今日紫禁城,未必姓爱新觉罗吧!”
“那,哥哥自然也知道,李自成是陕西人。”
太子被这一句话怼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憋了好久,才挤出一句狡辩。
“不过是几个县的粮仓。再说,八旗铁骑,连噶尔丹都不是对手,一群只知道种地的农民.”
海枫再次感谢,祖国给她提供的免费教育。
念书,真的有用。
当年依仗先进武器,认为自己能占领这片古老土地的帝国主义侵略者、法西斯,当初也曾这么藐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一切劳动,首先,而且最初是以占有、和生产食物为目的。
当劳动无法获得食物,人,就会暴动。
反正怎么都是死。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揭竿起义吗?
等肋下的疼痛完全平息,海枫打算立刻离开紫禁城。
对温和地解决这场无妄之灾,她不抱有任何幻想。
太子既然这么说,那索额图,应该已经在康熙面前,把这一切摊开来,要求对大阿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群冷血的政治机器不肯帮忙,那,只好她自己来想办法。
“二哥哥,我这就回去了。选一边的话,还是再看看吧。既然你信誓旦旦,认为大哥哥此番必然逃不过,那咱们,拭目以待。妹妹话说得难听,哥哥别介意。你怕是斗不倒他。等我动手吧。蓉妹妹说的有几分道理。他既然犯的错大,那就该重罚。”
至于这话的后半段,海枫没有明讲。
太子殿下。
等我收拾完大阿哥,你,也得为山东和陕西的灾民,付出代价。
乾清宫那把龙椅,你,不配坐。
把储位,给我交出来。
阿香和舒泰,闻讯前来迎接自家主子。
雨,终于喘了一口气,下得不似先前猛烈。
“殿下,快回去吧!巴勒仲把车都准备好了,再不走,雨又下起来,主子遭罪啊!”
“嗯,咱们要快走。”
她再不出手,就无力回天了。
上车之后,海枫立刻对巴勒仲,下了一道指令。
“你亲自出门,帮我送封信。”
“哎,公主是送信给王爷吧!”
“不是,我要送信,去归化城。”
那里有,她的胭脂地。
完全由她支配的嫁妆,四万八千亩良田。
山东、陕西两地灾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没想写这么长,不知咋的就长了。关于济兰和太子妃心境的转变,感兴趣的可以看看上卷末的番外。我觉得刚恢复更新咔咔上番外不好,打算分三天更出来。一切劳动首先以食物为目的的那句话,出自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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