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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终点

        当你读到最后的几页,要说一声谢谢,谢谢你能陪伴我。这些年,这些文字承载了许多争议,几乎就是我全部的青春和往事。人们没有义务用一个作者的人生,去印证那些悲欢离合所具备的力量,只有读者会。

        在我写作时,是如此孤独。

        1

        在我写作时,是如此孤独。

        几篇小说中,都突然出现一个小女孩,小小的年纪,大大的双眼,不停奔跑,手里攥着微弱的希望。因为我渴望有这样的女儿,从十年前失败的婚姻开始,我就深深渴望。

        大学毕业,给电视台打零工,稿费扔进了一家名叫“天堂隔壁”的酒吧。

        民谣歌手弹着吉他,少年缩在角落喝酒。当然有梦想,自以为是,不可一世,拒绝面目模糊地活着。

        母亲担心我的收入,我骗她说,自己是公务员,任职于电力局。而母亲居然相信了,从此不闻不问。

        有天加班到深夜,我手机响了,合作很久的女孩打来的。她比我大四岁,约我在青岛路的酒吧,问了一个问题。

        她问,如果喜欢一个人,应该告诉他吗?

        回答完这个问题,半年后我们一起去了北京。我们应该可以找到期盼的生活,完成一件件了不起的事情。

        通过朋友介绍,我去了央视一档很火的节目工作。等到领导认可我的能力,打算正式聘用之际,女孩收拾行李,离开了北京。

        离开那天,冬季清晨,我跟随着她,心中巨大的恐惧,控制不住号啕大哭,我知道我要失去她了,一辈子的那种。

        也许在骗自己,更凄惨一点,完全失去颜面,说不定她就会留下来。

        她牵着我的手,穿过上班的行人,把我向着那栋公寓往回带。沿路我依然哭得无比狼狈,下巴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眼泪,浑身虚脱,像一具少年的尸体,被人拖向墓地。

        走到楼下,她亲了我的脸颊,说,箱子还在路边,得赶紧走了,你好好的。

        那栋公寓是中国传媒大学北边的动力街区,我每天上班要叫一辆三轮车,颠到地铁站,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途经十几站,换公交,抵达位于西三环的办公室。

        次日我去上班,跟领导说,以后可能不来了。领导没有问原因,在会议室面对着我,沉默很久,说,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北京鹅毛大雪,我跟自己说,要活下去。离开的人不知道,那天医院通知我,需要手术。我走进医院,领走药品,拒绝了手术。

        医生问,为什么?

        我说,没有钱。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我徒步回公寓,走了一夜。接下来半年,几乎没有出过房间。以前的租客在DVD影碟机里留了一张碟,陈勋奇和曹颖主演的,空手道题材。我躺在床上,电视机一直开着,这张碟反复播放,全剧放完一遍,我就用小刀在床头柜刻一道。一共刻了一百六十道,密密麻麻。

        我不明白,为什么先走进的人,可以先离开。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理解了她的痛苦和悲伤。她比我更难受,而我更无能,更脆弱。

        那张刻满刀痕的柜子,我扔掉了。

        那年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的故事,叫作《青春里没有返程的旅行》。小说横跨好几年,出现过另外的人物,钟多艳,我没有见过她,只知道她是我的读者,在火车事故中去世。

        而那列火车,是她来看望我的路途中的一站。

        突如其来的死亡,仿佛切断青春的一列火车,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夜晚。

        我等不到消失的爱人,也等不到素未谋面的朋友,和北京动力街区的那条道路一样,永远走不到尽头了。

        多艳的博客飘浮在网络,网友们纷纷悼念。我打开过一次,再也没有勇气进入。她的博客有一段,写的是,张嘉佳,你要加油。

        曾经一个女孩松开我的手,要去寻找行李,寻找另外一种人生,离开时最后说的话,也是这句,张嘉佳,你要加油。

        空无一人的山顶,我喝醉过,心想,多么多么爱你。

        2

        1998年复读,在小镇的高中。班长是个女生,成绩很好,辅导过我功课,也请我吃过饭。我踩着自行车,带着她去十几公里外的市区,在河边吃冰棍,在树荫下讲笑话。但大学我们没有考到同一座城市,渐渐联系变少。

        我喜欢的另一个女孩,确诊白血病,去世之前寄给我一封信。

        那封信我压在枕头底下,没有打开。

        直到有一天,高中的班长打电话,后半夜的宿舍一片寂静,她在电话里低声抽泣,张嘉佳,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我说,嗯。

        我挂了电话,打开那封信,里面包着存折,一千五百元。她随父母出国治疗前,对我说,少抽烟,实在戒不掉,就抽好一点的,对身体伤害也少一点。我说,没钱。她说,我给你寄。

        我经常想起,女孩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看着窗外那棵树发呆。

        在梦里,我变成那片树叶,静静地望着她。

        那年我十九岁。十九岁的故事,叫作《初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小说里没有那条河,它在南通市,街区中心,绿树环绕,入夜倒映着两岸辉煌的灯火。

        男生女生坐在河边,吃着冰棍,笑嘻嘻地说,以后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吧?

        3

        2011年岁末,北京大雪,工体南侧的公寓,我住了一个多月,给电视台写台本。去楼下买烟,接到电话,是一位阿姨的声音。

        她说,她是一位母亲,她的儿子,和我的太太有些问题,该怎么处理。

        她的措辞很激烈,我无言以对,最后说了一句,阿姨你别这么说她,如果未来她成为你的儿媳妇呢?

        那么伤心难过的我,说了那么一句充满喜剧色彩的话,深冬的北方大雪被风席卷着,如同满世界打上了马赛克,懦弱和卑微蔓延成一片空白。

        2012年初,南京,领了离婚证,我记得是太太开车,开往民政局,中途突然方向盘一拐,车停靠路边。我问,怎么了。她脸上挂满眼泪,把头埋进臂弯,声音压抑而颤抖,说,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失败的婚姻,只有表面上的对错,而当事人是知道的,里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痕。

        2012年5月2日,我发了一条微博:夜如此深,因为你安眠在我黑色的眼珠里。一旦睁眼,你就天明,走进街道,走进城市,走进人来人往,走进别人的曾经,一步一个月份,永不叫停。我愿成为瞎子,从此我们都没有光明。我无法行走,你无法苏醒。

        2012年5月24日,我发了一条微博:你们幸福就好。只一句,永不复提。

        两个永不,都没有实现。第一个永不,我试图逃避。第二个永不,我试图面对。当我能写下这场大雪,就已经彻底离开了2012年。

        读者们过了很久,才发现,这王八蛋离婚了。

        过了很久,当年和我一起写台本的同事说,他在楼上阳台,看见我在楼下接电话,站那儿一动不动,几乎成了雪人。

        原来那天我站了三个小时,难怪买到烟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

        雪从来没有停过啊,从动力街区飘荡到三里屯,日复一日,覆盖许多年。

        那年我三十二岁,写不了自己的故事,那通电话,幻化在其他人物身上,小说叫作《暴走萝莉的传说》。

        小说中我是旁观者,旁观了自己的2012年。

        4

        2005年,花光最后一分钱,跟合租的哥们儿缴不起电费,两个人商量如何谋生。收音机播着许美静的歌,他咂咂嘴,说,不如去电台试试。

        <div  class="contentadv">        或许电台的领导依稀还记得,十几年前有两个智障,潜入他的办公室,郑重地说,给个机会吧。

        领导说,你们为什么要来电台工作?

        我们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赚钱。

        被赶走后,路过主持人们的办公区,顺走了一瓶药。那瓶药旁边,散乱着几盒烟,从桌上有面镜子判断,应该是女生的。

        没有预料到,过了半年,在朋友的饭局遇到这名女生。她抽烟,酒精过敏依然喝酒,喜欢微笑,体弱多病,敏感纤弱,却又强大到救起了另一名抑郁症患者。

        她叫幺鸡,又叫小玉。我把她拆成了两个人物,写成了两篇小说。

        身无分文的我被小玉收留,酗酒潦倒,跟废物没什么区别。小玉身为电台主持人,在穷困这个方面丝毫不比我逊色,幸亏早年买了套小小的公寓,能留个沙发给我混日子。

        我深夜高烧,小玉翻箱倒柜,钢镚都找不出来,我意识模糊,听到她打电话借钱。

        她扶着我去医院挂水,用借来的钱付的费用。

        一年后,我挣扎着爬出泥沼,慢慢有了收入,小玉笑着说,她要统计一下数目,欠她的该还要还。我说,好啊。

        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不用还的,我是还不起的。

        拖着行李箱离开她家,轮子磕绊楼梯,我回头说,你要好好的。

        小玉说,快走,不然我要哭了。

        母亲掏首付,我买了套房,朋友们经常来聚会。幺鸡和以前没变化,抱腿坐在沙发上,捧着酒杯傻笑。

        她的酒精过敏越来越严重,买了个杯子带到我家,说以后只喝茶,杯子不能给别人用,不在的时候就藏起来,藏进我找不到的地方。

        2008年,我们不再联系。

        我遇到了一个女孩,走进婚姻。

        初次见面,她来南京旅行。她穿着长裙,眯着眼笑,招手说,再见啦,然后回了武汉。过了半月,我到武汉,约她吃饭。

        她喝了一杯葡萄酒,微红的脸,搁在臂弯。她似乎瞄了我一眼,我说,明天走了。

        她说,嗯。

        我说,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她说,好。

        我递给她一枚地铁票,说,这是从南京带过来的,希望你用得着。

        再过半个月,她出现在南京火车站,身后大大的行李箱,穿着长裙,眯着眼笑,手里有一枚地铁票。

        离婚后,收拾房间,在壁橱拽出一条破旧的被单,一抖,哐啷掉出一个杯子。

        是幺鸡的杯子。

        有一天,她捧着一杯热水,靠在阳台,说,张嘉佳,将来你结婚了,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说,女儿吧,鬼精灵鬼精灵的女儿。

        她说,那就肯定不是我这种。

        我说,为什么。

        她的眼泪掉进水杯,侧过脸,不让我看见,说,因为我不快乐。

        幺鸡的杯子,原来藏在这里。

        幺鸡和小玉是同一个人,2005年我路过主持人的办公桌,随手拿走一瓶药。2004年我吃这种药接近一年,西酞普兰,抗抑郁用。

        那张办公桌,是小玉的,也是幺鸡的。

        后来,在一部电影里,陈末和马力其实也是同一个人,只不过一个三十三岁,一个二十六岁。三十三岁的,除了自己热爱的生活,没什么在乎的了。二十六岁的,除了自己热爱的人,没什么在乎的了。

        有人心心念念,有人心不在焉,转眼好几年。

        世事如书,偏爱你这一句,愿做个逗号,留在你的脚边。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翻山越岭,才翻到末篇,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入夜安眠。

        5

        在我写作时,是如此孤独。

        就像山野开出花时,栽它的孩童不知去了何方。云彩之间互不告别,第二天就是他乡。描绘着心底的痕迹,一步步落入谷底,又一步步回到原地。

        留下开去往事的轨道,对我来说,就是写小说的意义。

        我收藏着一封信,在各个城市迁徙,没有弄丢它。信封内一个存折,一张信纸。信纸最后一段是这么写的:

        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这篇文字,是《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最后的一段,迟到六年。

        这篇文字,对《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读者以外的人,毫无价值。

        从2013年开始,几千万人陆陆续续读过,而它也许还会留存在某个角落,被好奇的人们捡起。那么这最后一段,希望能让人们知道,它不是小说,是一个自卑而孤独的人乘坐的列车,车顶大雪静谧,车内年轻人安然醉倒。

        如果有机会,请你喝一杯酒,在列车轰鸣声中,飞驰进无边无际的夜晚。

        愿人们沉睡时纷纷梦见永不落地的星辰,愿人们喝醉时纷纷想起年少曾读过的诗篇。

        这里,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结束了。

        这里,就是终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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