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温暖 那些细碎而美好的存在
老情书
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酒吧里,
痛骂年轻人一顿,
抖出一张发黄的纸条说:
“这是我老头写给我的,我读给你们听。
哎哟活丑,拿错了,
这是电费催缴单。”
会说话的人分两种。第一种会说话,是指能判断局势,分门别类,看起来不经意,却能恰好说到对方心坎里。第二种会说话,是指话很多,但没一句动听的,整个就像弹匣打不光的AK47,比如胡言。
胡言是我朋友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平时没啥存在感,嘴巴一张就是颗核弹,“乒”,炸得大家灰头土脸。
一哥们儿失恋,女朋友收了他的钻戒跟别人跑了。狐朋狗友齐聚KTV,都不敢提这茬儿,有人幽幽地说:“此情可待成追忆。”角落里传来胡言的声音:“此情可待成追忆,山炮喜逢一只鸡。”
包厢里鸦雀无声。大家面无表情,我能听见众人心中的台词:哈哈哈哈博主太机智哈哈哈哈。
又一哥们儿结婚,迎亲队伍千辛万苦冲进新娘房间,最后一道障碍是找新娘的一只鞋。一群爷们儿翻遍房间,就是找不到,急得汗流浃背。
胡言踱步进来,皱着眉头说:“藏得真好啊,一看就是丑货干的好事,丑货别的不行藏东西最内行。本来图个吉利,她非得破坏婚姻。国人不立个《击毙丑货法》,就得重修《婚姻保护法》。人家说有些女的表面上对你好,其实巴不得你跟她一样,一辈子嫁不出去,今天看来果然是真的。”
刚说完,一名小个子姑娘“哇”地痛哭出声,连滚带爬钻进床底,从床架里摸出一只鞋,号啕奔走。
大家面面相觑,猛地欢呼。新郎擦擦汗,感激地递杯酒给胡言说:“多谢哥们儿,今儿多亏你,说两句!”
我在外围惨叫:“不要啊!”
已经迟了,胡言举起酒杯激动地说:“今朝痛饮庆功酒,明日树倒猢狲散。”
一片寂静,众人无言以对。
胡言嘴巴可怕,但为人孝顺讲义气。他父亲很久前去世,母亲快七十了,与他相依为命。老太太精神矍铄,嘉兴人,隔三岔五包粽子给我们吃。网上叫嚣着甜粽党咸粽党,争什么,只有嘉兴的才叫粽子,其他只能算有馅儿的米包。老太太送粽子那不得了,谁家还剩几个,大家一定晚上杀过去吃光。
我们当中,唯有悦悦没有吃过老太太包的粽子。
悦悦是胡言的女朋友,她明明学的是工商管理,却在一家连锁酒店做大堂经理。
胡言跟悦悦认识,是因为去酒店开房。
他一旦喝高,生怕回家被老太太怒骂,只好在酒店开个房间,趁天亮老太太去买菜的空隙,偷偷摸摸回家。
有次他喝倒了,跌跌撞撞去酒店房间。大家等他睡着,齐心协力把他抬出门,搬进车,半夜开上紫金山,将他一个人丢在灵谷寺。
我们埋伏起来,等他醒来看热闹。
想象一下,他睁开眼,以为在酒店房间,结果看见自己躺在两座巨大的石雕之间。石雕怒瞪双目,估计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升天了,吓到大小便失禁。大家捧腹大笑,干劲十足。
干完活,我们索性从后备厢拿出酒继续喝,喝多了,沉沉睡去。
管春第一个大叫着翻身起来,推醒众人,凌晨三点,我们找不到胡言,也找不到自己的车了。管春好端端一辆帕萨特,居然变成了一辆电动小金鸟!
大家吓傻了,真的撞鬼了吗?
打胡言电话没人接,后半夜山上哪里有出租车。
我们骂骂咧咧,从紫金山徒步走下来,等到降临凡间,天都亮了。
然后我们在山脚的出口看到一个场景,车子停在路边,胡言坐在石级上一动不动,膝盖上枕着一个姑娘。
我忘了饥困交加,指着他说:“你你你你……”
胡言做了嘘的手势,说:“小声点儿,她睡着了。”
原来大堂经理悦悦下班,看见常客胡言被一群人抬上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就骑着自己的小电驴跟在我们后面,一路上山。
等我们到一边喝酒去,她偷偷摸摸摇醒了胡言。于是胡言偷偷摸摸让她开车,把自己带下山。
胡言知道我们只有走下来,就在山脚等。等着等着,悦悦睡着了。
两个人谈起了恋爱,三个月后胡言邀请悦悦去他家吃饭,尝尝老太太包的粽子。我们可以蹭饭,哭着喊着同去。
胡言没有和老太太说自己要带女朋友,只说狐朋狗友又要来,老太太不屑地挥挥手,答应了。
那天,悦悦迟到了,甚至没有出现。
胡言一直焦躁不安看向门口,我心下奇怪,借口出门买烟,打电话给悦悦。悦悦在那头带着哭腔说:“我妈妈在呢,你们吃吧,替我跟胡言说对不起。”
晚上两个人在管春的酒吧,面对面僵持。
悦悦终于开口:“对不起。”
胡言不说话。
悦悦说:“我妈妈一直反对我不回老家,待在南京又没有好工作,所以她想让我回去。”
胡言说:“那你回去吧。”说完起身就走,我赶紧跟着。
悦悦独自坐在那里。
我们在街边兜风。我说:“胡言,要不你跟她去长沙。”
胡言说:“我放不下妈妈一个人留在南京。”
我说:“你可以带着她去。”
胡言不吭声。
我叹口气,说:“是啊,老人嘛,总是不愿意离开家乡的。”
从那天开始,胡言和悦悦虽然还是恋人,恍如什么都没发生,但两人闭口不谈将来。
半年过去,我们组织了一场旅行,喊胡言和悦悦一块儿去。
我们兴高采烈在泸沽湖边,喝得酩酊大醉。篝火闪烁,悦悦对胡言说:“我要回长沙了。”
胡言说:“嗯。”
悦悦沉默一会儿,说:“你能陪我回去吗?”
胡言看向远方,不回答。
一边的管春突然站起来,激动地说:“我有办法了,我们明天就回南京,把老太太接上,看她习不习惯在外头待着。”
一个声势浩大的老太太旅行计划诞生。
在南京把这想法一说,老太太狐疑地盯着我们:“这么大年纪,我哪儿都不想去。你们别吹牛,就你们这阅历,能跟我老太太比?这中国我哪儿没见识过?太不安全了,我不坐飞机。我不坐火车。我没几年好活了,不想遭那罪。”
大家凑钱租了辆房车,开到胡言家楼下。
老太太左右看看,咂咂嘴:“哎哟,感觉不错。”
大家齐齐对视,有戏,连哄带骗,老太太勉强同意,去离南京最近的安徽黄山瞅瞅。
大家正要欢呼,老太太得意地说:“我唯一的要求……把老赵老黄老刘也带上。”
我们面面相觑。
于是一辆房车,胡言管春毛毛和我四个年轻人,老太老赵老黄老刘四个老年人,清晨踏上奇怪的旅途。
车子还没开出南京,老赵坐立不安,嘀咕着不行不行,要看孙子作业做好没有。我们只好把他送回去。
重新出发,开到高淳都大中午了,老黄哮喘发作,大家手忙脚乱把她送进高淳人民医院。老黄的儿子媳妇开车冲到,劈头盖脸对我们一阵痛骂。
天已经黑了,离安徽黄山才两百多公里,抵达却遥遥无期。
我们忙乱完医院的事情,回到房车,胡言打开车门,看到老刘已经睡着了,茶几上摆着一副麻将。老太太戴着老花镜,一个人打四个人的牌,还对空气说:“老黄,别装死,轮到你了。”接着自己摸牌,说:“碰。”
我们默默站在路边,胡言抽了根烟,说:“回。”
深夜到家,老太太一开门,嘴里唠叨着说:“老头子,我回家啦。”
胡言关上门,对着我们,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悦悦从南京消失了,大概回长沙了吧。
然后,胡言的话越来越少,就连喝酒的时候管春骂他是菜鸡,他也不还嘴,默默喝一杯。
又是半年,一天黄昏胡言火急火燎打电话给我,让我快去他家。他自己加班走不开,老太太玩命催回家帮忙。我气喘吁吁赶到,胡言家端坐三位老太太,围着麻将桌,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算了,那就打几圈。结果老太太团伙精明得不得了,指哪儿打哪儿,输得我面红耳赤呻吟连连,一直打到十一点。散伙了,老太太跟我说:“小张,胡言是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
我一愣:“完全不知道啊。”
老太太说:“我送你俩粽子,你赶紧讲。”
我说:“哦,那姑娘是长沙的,回老家了,两地距离太远,你说再在一块儿也不合适。”
老太太斜着眼睛:“吹牛,肯定是胡言嘴太臭。”
我说:“也不排除有这方面原因。”
老太太拍大腿:“哎呀我都没见过,这就飞了,这畜生糟蹋良家妇女一套一套的。”
我擦擦冷汗。
胡言推门进来,喊:“妈你胡说八道什么?”
老太太喊:“我儿媳妇呢?”
胡言瀑布汗:“她是独生子女,父母年纪也大,她不想留在外地,就回长沙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那你跟着去长沙啊。”
胡言说:“我去了你怎么办?”
老太太:“我留这儿,小张天天跪着伺候我。”
我腿一软。
胡言拽着我想跑,我瘫在地上被他拖着走,哭着喊:“粽子呢粽子呢?”
两人去哥们儿管春的酒吧扯淡。其实我明白,老太太南京待了三十多年,打牌健身溜达唠嗑的朋友都在一个小区。老人建立圈子不比我们容易,他们重新到一个地方生活,基本就只剩下寂寞。
刚要了打酒,管春领着个老太太进来,哭丧着脸说:“胡言,不是我不帮你,你妈自己找上门的。”
胡言暴怒:“放屁,你手里还拎着粽子!肯定是你出卖我!”
老太太拄着拐杖,一拍桌子,说:“闭嘴!”
整个酒吧刹那静止了,人人闭上嘴巴,连歌手也心惊肉跳地偷偷关了音响。
老太太说:“我就特别看不起你们这帮年轻人,二三十岁就叨逼叨说平平淡淡才是真。你们配吗?我上山下乡,知青当过,饥荒挨过,这你们没办法经历。但我今儿平安喜乐,没事打几圈牌,早睡早起,你以为凭空得来的心静自然凉?老和尚说终归要见山是山,但你们经历见山不是山了吗?不趁着年轻拔腿就走,去刀山火海,不入世就自以为出世,以为自己活佛涅槃来的?我的平平淡淡是苦出来的,你们的平平淡淡是懒惰,是害怕,是贪图安逸,是一条不敢见世面的土狗。女人留不住就不会去追?还把责任推到我老太婆身上,活丑[20]。”
她一挥拐杖,差点儿打到胡言脑门儿:“你那女朋友我都没见过,你们谁见过?”
酒吧里大部分人都点头如捣蒜。
老太太说:“自己弱不禁风,屁事不懂,看见别人奔波受苦,只知道躲在角落放两根冷箭说矫情,说人家犯贱穷折腾。呸,一天到晚除了算计什么都不会。钱花完可以再赚,吃亏了可以再来,年轻没了怎么办?当过兵才能退伍,不打仗就别看不起牺牲。你会不会说话?会说话,就去长沙,告诉人家,你想娶她。”
老太太抖出一张发黄的纸,大声说:“这是我老头写给我的,我读给你们听。”她看了半天,说:“哎哟活丑,拿错了,这是电费催缴单。小张你喜欢写字,你临时来一篇。”
我赶紧临场朗诵:“相信青春,所以越爱越深,但必须爱。勇于牺牲,所以死去活来,但必须来。从低谷翻越山巅,就能找到云淡风轻的庭院。总有一天,你的脚下满山梯田,沿途汗水盛开。想要满屋子安宁,就得丢下自己的骸骨,路过一万场美景。”
老太太抽我一耳光,说:“当着七十岁老太婆面说骸骨,滚。”
她静静看着胡言,说:“几个月前,你在阳台打电话,我听到了。你劝她留在南京,不要去长沙。劝着劝着自己哭了,我特别想冲进去揍你一顿,哭什么,姑娘孝顺是好事,你不能追着去吗?然后从那天开始天天加班,你有这么勤劳吗,还不是怕回家孤单单地想心事。”
老太太说:“我年纪大了,本来想你结婚后,每天包粽子给你们小两口吃。吃到你们腻了,我也可以走了。你是我儿子,走错路不怕,走错就回家,你妈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回来的时候我在家。”
她说完擦擦眼泪,昂首挺胸走了。管春赶紧送她。
我回过头,发现酒吧里每个人眼里都泪汪汪。
我突然明白胡言的语言能力从哪儿来的,这绝对是遗传。
后来胡言还是没去长沙。老太太气得眼不见为净,麻将也不打,喊我教她上网看微博什么的。没几天又自己报团去旅行,跟一群老头老太戴着红帽子,咋咋呼呼地去逛桂林山水。胡言放不下心想跟着去,结果老太太早上五点偷偷摸摸出发,留下胡言无言望着天花板。
老太太回来后,不给胡言好脸色,准备养精蓄锐继续跑。结果半月后心梗,抢救及时,住院等搭桥换二尖瓣。我们一群哥们儿轮流守夜,老太太闭着眼睛,话都说不了。
一天胡言坐在老太太身旁,沉沉睡着。我刚拎着塑料袋进来,想跟胡言换班。
老太太艰难地开口,说:“悦悦,胡言是好孩子。”
我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老太太可能已经说梦话了吧。
老太太是怎么知道她名字的?
那,其实母亲什么都知道。
再后来,老太太没等到手术,二次心梗发作,非常严重,没有抢救回来。
胡言再也不会说话,他变得沉默寡言。
头七那天,大家在胡言家守灵。半夜十一点,虚掩的门推开,冲进来一个姑娘,妆是花的,对我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大哭,跪在老太太灵前,说:“阿姨,我跟爸妈说过了,他们说,我应该留在南京,胡言有这样的妈妈,我们放心的。”
我们呆呆地说不出话,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悦悦哭得喘不过气。她面前摆着老太太的遗像,微笑着看着大家。
那天中午我接到电话,是悦悦打给我。她问我,胡言的妈妈怎么样。我说你干吗不问胡言,她说他电话打不通。我不敢乱讲,就问,你找她干吗?
悦悦告诉我,老太太其实没去旅游,单枪匹马去了长沙。那天她正在上班,老太太跑到柜台,存了二十万。悦悦出于流程,问她怎么存法。老太太说,听说在银行工作很辛苦,每年要拉到一定数目的存款,才能升职。
悦悦摸不着头脑,说:“谢谢阿姨。”
老太太嘀咕:“悦悦,你快升职,让胡言那浑球后悔。”
悦悦这才明白,自己碰到胡言妈妈了。她赶紧请了半天假,带着老太太去吃饭。
老太太说:“悦悦你喜欢胡言吗?”
悦悦哭了,说自己很喜欢胡言,可是父母身体不好,自己留在长沙才放心。让阿姨失望了。
老太太嘿嘿一笑,说:“那你就留在长沙,快快升职,免得胡言来了长沙欺负你。”
悦悦说:“胡言肯到长沙吗?”
老太太点头说:“他会来的,我这就是过来熟悉一下环境。到时候我先来住一阵,等你们踏实了我再回南京。”
老太太在长沙住了三天,包粽子给悦悦吃。
后来悦悦送她的时候才发现,老太太住在一家很便宜的旅馆,桌上堆着一些叶子和米,还有最便宜的电饭锅。
我这才知道,老太太学电脑看微博的原因,是想找到悦悦啊。我眼泪止不住,说:“悦悦你快来南京吧,阿姨去世了。”
千里奔丧的悦悦跪在灵前,拿出一个粽子,哭着说:“阿姨,粽子好好吃,我不舍得吃完,留了一个在冰箱里。今天拿出来结果坏掉啦,阿姨求求你,不要怪悦悦……”
朋友们泣不成声。
过了一年,胡言和悦悦结婚。那天没有大摆筵席,只有三桌,都是最好的朋友。悦悦父母从长沙赶来,也没有其他亲戚。
悦悦穿着婚纱,无比美丽。
可是她从进场后,就一直在哭。
胡言西装笔挺,牵着悦悦,然后拿出一张泛黄的纸,认真地读。短短几句话,一直被自己的抽泣打断。
亲爱的刘雪同志,我很喜欢你,我已经跟领导申请过了,我要调到南京来。他们没同意,所以我辞职了。现在档案怎么移交我还没想好。所以,请你做好在南京接待我的准备。
亲爱的刘雪同志,我不会说话,但我有句心里话要告诉你。
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永远。
所有的朋友脑海中都浮现出一个场景。
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酒吧里,痛骂年轻人一顿,抖出一张发黄的纸条说:“这是我老头写给我的,我读给你们听。哎哟活丑,拿错了,这是电费催缴单。”
给我的女儿梅茜,生日快乐
我和一条金毛共同的生活。
如果你也想找这样的小朋友,
记得给它起一个自己很喜欢的名字。
那,梅茜,生日快乐。
1
每个人到我家,推开门永远都是眼睛放光,喊,梅茜呢梅茜呢?
然后一只毛茸茸的金毛,比他们还要兴奋,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狂叫着扑上去。
狗毛飞扬,人狗滚成一团。
2
从来没有教过梅茜任何指令,但它自己慢慢学会了很多东西,眨巴着眼睛,努力分辨你在说什么。
它甚至自己学会了拒食。吃的东西放在碗里,它就可怜地看着你,直到你摸摸它的脑门儿,它才开始低头吃饭。如果你不摸它的脑门儿,它会一直跟着你走,你到哪里,它就坐在你旁边,拼命把脑门儿塞给你。
有天我把吃的放好,忘记摸它脑门儿,就急匆匆出门去超市买东西。过了半个钟头回家,打开门,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看,它估计等不及,开始吃饭了。
我咳嗽一下,它猛地回头,吓得呆了。整条狗傻坐着,狗头一百八十度扭转对着我,狗粮哗啦啦从嘴巴里掉出来!
我还没说话,它偷偷摸摸探出前爪,把掉在地上的狗粮往旁边拨拉!拨得远远的!
它的意思大概是:这些不是我吃的……
我笑得手里的塑料袋都脱手了。吃吧吃吧,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爱吃什么吃什么,爱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狗粮不好吃咱们换牌子,还不好吃咱们立刻买骨头炖汤,买牛肉用白水煮出灿烂的未来!
一年冬天,我百般无聊地看电视,突发奇想,用梅茜当脚垫,放上去暖洋洋的。
梅茜当时全身一震,小心翼翼地瞧向我,发现我的态度很坚决。它叹口气,非常严肃地趴下去,从此一动不动。
结果我睡着了,睡到昏天黑地的时候,感觉有东西挠我,我一看,梅茜用爪子拍我。我抬起脚,它换了个姿势,舒服地翻了一面,然后瞧瞧我,意思是你可以放下来了。
我把脚放下来,它才心满意足地继续睡去了。
金毛狗子,一岁前是魔鬼,一岁后是天使,果然是真的。
3
2012年初,天气寒冷。深夜我坐在花园的台阶上,手边全是啤酒,看着月亮发呆。
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在没有人能看到的时间,我哭得稀里哗啦。
梅茜安静地坐在我旁边,头紧紧贴着我膝盖。它轻轻用脑袋拱拱我的手,大大的眼睛望着我,发出小小的“咕咕咕”的声音。
许久前我上网查过,这是金毛狗子的哭声。
梅茜不停地哭,而我的眼泪也没有停住。
梅茜不要哭。
不要哭。她不会回来了。我不会离开你。
那时候的梅茜,刚生了一场大病。
它生病的时候,我远在北京。接到照顾梅茜的姑娘的电话,她带着哭腔说,梅茜得狗瘟了。
手机信号不好,我冲到室外,下着暴雨。
我放下手机,心里很难过。
下雨归下雨,不要欺负我的小狗。
它病好后,我领着它回家。一人一狗,兴高采烈,大家蹦蹦跳跳,欢快无比。
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开过去。
梅茜明显愣了愣。
然后它发了疯一样,扯掉牵引绳,追着车就狂奔,怎么喊都不回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它,停在路边。司机摇下窗,探出头,笑嘻嘻地说:“小狗狗,你追我干什么?”
梅茜不看他,紧紧盯着车子,盯着车门,似乎在等车门打开。它要跳上去。
我追到了,一把抱住它,跟司机连声说,不好意思。
司机笑嘻嘻地说没事,开走了。
车开走的时候,梅茜在我怀里疯狂地挣扎。
我突然眼泪掉下来。
梅茜也平静下来,只是不停地发出声音:咕咕咕咕……
我知道,它很久没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车子了。
它很久没有坐进属于它的位置。
它喜欢坐车兜风,脑袋伸出去,风吹得耳朵啪啦啪啦啪啦,得意地吐出舌头,开心地跳脚。
我抱着梅茜回家。
它在怀里一直哭。
我的眼泪也一直掉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
梅茜不要哭。
梅茜,我们没有车啦,老爹再给你买一辆。
4
梅茜到我家,是2010年6月初。
我把一点点大的梅茜抱回家,它圆头圆脑,耳朵很大,坐着的时候一仰头,耳朵几乎垂到地上。
它叼袜子,撕衣服,啃书,磨茶几,摧毁一切能看见的东西。
最令我无法理解的是,一喊它名字,它就沿着墙边狂奔,狂奔五百圈,非得到精疲力竭才趴下去。
麻烦的是,它从精疲力竭到精神焕发,需要回血的时间不是很长。
它一岁了,为了让它平时活动的空间够大,我换了一楼带小院的房子。
有天我回家,突然发现梅茜不见了。家里没有,院子里也不见踪影。
找半天,原来院子最内侧,有个排水的漏洞,它应该就是从这儿离家出走的。
我急坏了,小区、马路、公园、其他小区……发了疯一样到处找,扯直了嗓子喊。
夜越来越深,没有找到。
我回家坐在沙发上出神。总觉得它可能躲在家里哪个角落。在我写字时,它一定要霸占书桌底下。在我睡觉时,它一定自己咬着狗窝,“吭哧吭哧”拖到我的床边。在我吃饭时,它一定紧紧抱着桌脚。
到了后半夜一点钟,听到阳台有敲门声。我过去拉开玻璃门,梅茜咧着嘴,喜笑颜开地看着我,疯狂地摇尾巴!浑身都是泥巴,不知去哪儿瞎胡闹了……
我赶紧抱起它去洗手间,开心地掉眼泪。冲干净泥巴,它也应该玩儿命才找到家的吧!我找出所有好吃的给它,看它吃得狼吞虎咽。
结果它以为离家出走,会有这么多奖励。
于是第二天下午,它又不见了。
这次我也不找了,就看电视等它。等到后半夜一点钟,它准时出现在阳台的玻璃门外。
想什么哏朋友,我没有犹豫,把它拎进来暴打一顿!
梅茜号啕大哭。
从此,无论院子里排水的洞口有没有堵着,它都不会从那边走了。
5
梅茜长大的标志是从某天开始,死也不愿意在家里大小便了,宁可憋得痛哭流涕。
一次我出门,以为很快就回家,结果被拖去直播,回家已经是黄昏。
到家门口,掏出钥匙。邻居家开门,大婶探出脑袋,激动地说:“张嘉佳啊,你家狗太牛了!”
我摸不着头脑,问:“怎么了?”
大婶咽口口水,激动地说:“你不在家,梅茜在院子里晒太阳。后来它急着大便,我就看着它在院子里转圈,还想怎么帮它呢。过了一会儿,它居然猛地一跃,连滚带爬翻过栅栏,跑到我家院子,拉了一泡便便!接着又奋力一跃,连滚带爬回翻过栅栏,回你自己家院子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
睡觉之前,梅茜一定要跑到卧室,敲敲门,然后趴到床边。等我睡着了,它才会离开,放心地走回它的窝窝睡觉。
6
梅茜,老爹要买一辆皮卡,装好顶篷,我们可以出发去最远的地方。
你坐在副驾,狗头探出窗户,风吹得耳朵啪啦啪啦,高兴地跳脚。车厢里摆满好吃的东西,和你最喜欢的窝窝。
我们要沿着一切风景美丽的道路开过去,带着你最喜欢的人,把那些影子甩在脑后。去看无限平静的湖水,去看白雪皑皑的山峰,去看芳香四溢的花地,去看阳光在唱歌的草原。
去远方,而漫山遍野都是家乡。
一开始,我以为是它离不开我。
现在,我知道,是自己离不开它。
梅茜出生于2010年5月18日。
所以,梅茜,我的女儿,生日快乐。
老爹爱你。
姐姐
四季总是有一次凋零。
结果无数次凋零。
相爱总是有一次分离。
结果无数次分离。
1
到了大学,才发现世界上居然有超过五百块的衣服。大学毕业,才发现世界上居然有标牌子的内裤。小镇长大的人,每天都在增长见识。
初中之际,我偷偷买了条二十块的短裤,结果被全家人按住教训了一宿。
曾经以为,真维斯什么的就是名牌啊,非常奢华。突然逛街发现阿迪、耐克,大惊失色:好贵,这是金丝做的吗?
从那天开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念头,我每天都有的。
一切敌不过时光。
工作之后,始终坚持认为,女人,就应该有好的化妆品,好的服饰,花再多的钱也应该。
因此我依旧穿不超过五百块的衣服、没有牌子的内裤,希望能赚到钱给女人买最好的化妆品,最好的服饰。
后来发现,女人找得到好化妆品,找得到好衣服,就是找不到好男人。
而我赚了钱也没人可以花。
赚到钱了,就慢慢开始不是好男人。
好男人,大多买不起最好的化妆品,最好的服饰。
朋友看不起身边的女人,挑三拣四。
我说:“你又不是一条好狗,凭什么要吃一块好肉?”
朋友:“男人不是狗,女人也不是肉。”
我说:“女人的确不是肉,但你真的是一条狗。”
朋友:“为什么?”
我说:“我怎么知道,我随便侮辱你。”
后来朋友结婚了。
我送Gucci(意大利时装品牌)给弟妹。
Gucci属于弟妹,那满阳台晾晒的衣服、裤子、毛巾、床单、拖把,也属于弟妹。
我和朋友说:“以后弟妹要什么,尽量买给她。就算她不要,也偷偷买给她。”
朋友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的阳台晒满衣服、裤子、毛巾、床单、拖把。她消耗在阳台上的每一分钟青春,你都要补偿给她。”
朋友半年后离婚。喝醉后,他趴在桌上嘀咕:“怎么就离婚了?”
我说:“有结才有离,谁让你结的?”
朋友:“是不是以前我们都搞错了?”
我说:“嗯,应该是。”
男人不是狗,女人也不是肉。
生活除了Gucci,以及满阳台的衣服、裤子、毛巾、床单、拖把,还有另外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好多啊。比如斗地主、打排位、吃夜宵什么的。
2
在电视栏目工作的时候,有个女编导。
我问她:“男人有一千万,给你一百万。或者男人有十万,给你十万,哪个更重要?”
女编导说:“一百万。”
我说:“难道全部还不如十分之一?”
女编导点头。
第二天,女编导突然急忙来找我,说:“我昨天想了一夜,觉得十万重要。”
我好奇:“你真的想了一夜?”
她点头:“嗯。”
如果你真的想了一夜,说明你有太多的心事。
既然你有心事,又何必再去想这个问题。
无论一百万还是十万,不如自己挣来的一万。
有一百万,你就是一块肉。
有十万,你就吃不到肉。
有一万,你就不用再去想一夜。
3
有关男女的问题,很小的时候,我问过姐姐。
我:“姐姐,什么叫淫荡?”
姐姐:“……热情奔放,活泼开朗。”
我:“姐姐你真淫荡。”
“啪。”我的左脸被抽肿。
我:“姐姐,什么叫下贱?”
姐姐:“……就是谦恭有礼,勤劳节约。”
我:“姐姐你真下贱。”
“啪。”我的右脸被抽肿。
我:“姐姐,什么叫爱情?”
姐姐:“……就是淫荡加下贱。”
我:“姐姐你一点儿也不爱情。”
过了半天,姐姐“嗯”了一声。
过了十年,我才明白,为什么泪水突然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4
十年之后。
我坐在写字桌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精神恍惚,脑海空白,痛到不能呼吸。
姐姐过来,鼓励我:“小伙子把胸膛挺起来。”
我:“我们都没有胸,挺个屁。”
姐姐出奇地没有愤怒,一甩头发说:“帮我下碗面条去,人一忙就没空胡思乱想。”
我垂头丧气:“吃什么面,用舌头舔舔牙床好了。”
“啪啪。”我被连抽两个耳光。
“好了好了,我去下面我去下面。”
忙活一会儿,把面递给她。姐姐笑嘻嘻地端着面,看着我。
她吃了几口,突然回到自己房间。
三年之后,我看到她的日记。
“弟弟下的面里,连盐都没有加,我想,如果不是非常非常难过,也就不会做出这么难吃的面。我也很难过。”
我突然嘴角有点儿咸。
我想,如果这滴眼泪穿过时光,回到三年前,回到那个碗里,姐姐一定不觉得面很淡,那么她就不会难过。
5
“抓小偷啊!”街头传来凄厉的尖叫。
我跟姐姐互相推诿。
“弟弟你上!你懂不懂五讲四美?”
“姐姐你上!你懂不懂三从四德?”
“推托什么,抓小偷不是请客吃饭,上!”
“好,上!”
两个人迅速往前冲。冲到一半,我往左边路口拐,姐姐往右边路口拐。
两个人躲在巷子口大眼瞪小眼。小偷从两人之间狂奔而过。
呼,差点儿被撞到,两个人同时拍拍胸口。
这时紧跟小偷后面,狂奔过去另一个人。
我们一看,是老妈。
老妈一边追一边喊:“抓小偷啊!”
两个人拼死抓住了老妈,没抓到小偷。
回家之后,一人赔给老妈五百块。
第二天醒来,姐姐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五百块。
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五百块,闹钟底下发现了五百块。
我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放走一个小偷,我凭空赚了五百块。
等到学会四则混合运算之后,我终于计算明白。
很久之后,我想,如果我还有机会把五百块放回姐姐枕头底下,那么即使小偷手里有刀,我也会冲上去的。
嗯,是这样。
6
小时候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28英寸大杠永久。
爸爸说生日那天给我骑。
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爸爸你终于不爱姐姐只爱我了。”
爸爸说:“你姐姐早就骑过了。”
过了几年,姐姐有了一辆自行车。每天上学都是她骑车带我。
我:“姐姐我骑车带你吧。”
姐姐:“滚。”
我:“妈的,老子力气太多了用不完。”
姐姐:“滚。”
得到这样的回复,我很生气,就在车子后面滚来滚去。
“啊!”“砰!”两个人从小桥上摔下去了。
姐姐:“呜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带你了。”
我:“呜呜呜呜,你骑车水平跟阿黄一样。”
姐姐:“阿黄是谁?”
我:“阿黄是舅舅家养的狗。”
姐姐:“你是浑蛋。”
我:“你是母浑蛋。”
就如此吵了很久,直接导致上学迟到。
又过了几年,我们去大城市的舅舅家玩。
姐姐又骑车带我。有人喊,下车。哇,是交警耶。
我:“警察叔叔你抓她,是她骑车带我的,我是小孩子你不能抓。”
姐姐:“警察哥哥你抓他,是他要坐我车的,我是中学生你不能抓。”
警察一身冷汗。
我:“警察叔叔你抓她,我不认识她。”
姐姐:“警察哥哥你抓他,他是我在路边拣的。”
我:“拣个鬼,你要不要脸。”
姐姐:“要个魂,马上要罚款了,还要什么脸。”
<div class="contentadv"> 警察:“你们走吧……以后不要骑车带人了。”
姐姐终于要去外地上大学了,把那辆自行车留给了我。我很开心,一晚上没睡着。
我们全家送姐姐。
姐姐上了火车。
我突然眼泪哗啦啦流,一边流还一边追火车。
姐姐我把车子还给你,你不要走啦。
姐姐隔着车玻璃喊。
我听不见,但是可以从她的口型认出来:
不要哭。
我拼命追,用手背抹眼泪,拼命喊:“狗才哭,我没有哭!”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最害怕听到火车的汽笛。
听到汽笛,就代表要分离。
送走姐姐之后,我骑车去上学,被很多很多同学笑话。
因为那是一辆女式自行车。
大家说我是人妖,说我娘娘腔。
我依旧骑,因为感觉姐姐就在自己身边。
到了现在,我走到储藏间,看到这辆自行车,还是会不停掉眼泪,小声说,掉你大爷,掉你大爷。
7
1988年,舅舅送给我一个从未见识过的东西,邮票年册。
我很愤怒:“姐姐,舅舅太小气了,送一堆纸片给我。”
姐姐:“那你十块钱卖给我。”
我:“太狡诈了!你当我白痴哪,这堆纸片后面写着定价,一百九十八。”
姐姐:“纸片越来越不值钱,你现在不卖,明年就只值一块。”
我:“为什么?”
姐姐:“你没看到这里写着:保值年册,收藏极品。什么叫保值?就是越来越不值钱。卖不卖?”
我:“……二十块。”
姐姐:“成交。”
于是每年的邮票年册,我都以二十块的价格卖给姐姐。
一直卖到1992年,四本一共八十块。由于压岁钱都要上缴,所以这八十块成了我无比珍贵的私房钱。而且从这一年起,舅舅不再送了,小气鬼。
当年姐姐去外地上大学。
第二天她就要离去。我在床上滚了一夜,十六张五块钱,你一张,我一张,数了一夜。
一直在想:她去外地,会不会被人欺负?哎呀,以前她被人欺负,都是给我两毛钱,让我骂人家的。
那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定要带钱。
嗯,给她十块。可以请人骂……骂五十次。
万一被人打怎么办?她上次被婶婶打,她说给五毛钱,我都不愿意帮她打,外面人肯定价格更高!
打手请一次算一块好了,给她二十。
我心疼地看着钱被分成了两沓,而且她那沓慢慢比我这沓还高。
算着算着我睡着了。
最后我塞在姐姐包里的,是八十块。
送走姐姐那个瘟神,我人财两空,回到家里,忽然非常沮丧,就躲进被子睡觉。
在被子里,我发现了四本年册。
每本年册里,都夹着二十块。
我躲在被子里,一边哭,一边骂,姐姐和舅舅一样小气,一本只夹二十块,人都走了,起码夹五十块对不对?
到了今天,这些夹着二十块的年册,整四本,还放在我的书架上。
一天我擦擦灰尘,突然翻到1988年的那本,封背有套金的小字,写着定价一百九十八。
“那你十块钱卖给我。”
“太狡诈了!你当我白痴哪,这堆纸片后面写着定价,一百九十八。”
“纸片越来越不值钱,你现在不卖,明年就只值一块。”
“为什么?”
“你没看到这里写着:保值年册,收藏极品。什么叫保值?就是越来越不值钱。卖不卖?”
眼泪滴滴答答,把一百九十八,变得那么模糊。
8
姐姐:“坏人才抽烟。”
我:“那舅舅是坏人。”
姐姐:“做到教授再抽烟,就是好人。”
我:“你有没有逻辑。你会算log函数,你懂风雅颂,你昨天把黑格尔说成格外黑,你是逻辑大王。”
吵了好几天,姐姐回大学了。
我在抽屉里找到报纸包好的一条香烟,里面是一条中华。
姐姐写着字条:如果一定要抽,那也抽好一点儿的,至少对身体伤害少一点儿。
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张《扬子晚报》,1997年5月22日。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叫姜微。
姜微:“你喜欢抽什么烟?”
我:“我喜欢抽好一点儿的。”
姜微:“为什么?”
我:“对身体伤害少一点儿。”
寒假结束之后,她带了一包烟给我。一包中华。里面只有十一根烟。四根中华,四根玉溪,三根苏烟。
总比没有好。
我:“你哪里来的烟?”
姜微:“过年家里给亲戚发烟,我偷偷一根根收集起来的。”
我:“寒假二十天,你只收集到十一根?”
姜微:“还有七根,被我爸爸发现没收了。”
后来姜微消失了。《扬子晚报》在我的书架上。那张《扬子晚报》里,我夹着一个中华香烟的烟壳。
只有这两个女人,以为抽好一点儿的烟,会对身体的伤害少一点儿。
突然听到winamp(一种音乐播放器)里在放《电台情歌》。
一个美丽的女子要伸手熄灭天上的月亮,一个哭泣的女子牵挂不曾搭起的桥梁,自此一枕黄粱,一时荒凉,疼辄不能自已,掌纹折断。
这里是无所不痛的旋律。
姐姐再也不会痛,姜微不知道在哪里。希望她比我快乐。并且永远快乐。
9
姐姐教我打字花了半年的时间。打字课程,1998年8月27日开始教授,9月1日她回大学,自动转为函授。
我:“A后面不是B吗,为什么排的是S?B后面不是C吗,为什么排的是N?”
姐姐:“Christopher(打字机之父)发明的,跟我没有关系。”
我:“字母这么乱伦,姨妈和叔叔凑在一起,它们家谱和希腊神话一个教养。”
姐姐:“你他妈的学不学?”
我:“字母太乱伦了,玷污我的视线!”
姐姐:“让你掌握键盘的顺序,和乱伦有什么关系?”
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是我摸你胸你一定用刀杀了我。”
“啪啪”。我左脸和右脸全部肿了。
姐姐:“学会打字对你有好处的,可以泡妞。”
我:“泡什么妞,我不如把钱省下来买三级片。”
姐姐:“你看你看,这叫作QQ,可以让远方的MM脱胸罩。”
我:“是黛安芬的吗?”
姐姐:“你学会了不就可以自己问了吗?!”
于是姐姐帮我申请了一个QQ号,然后两个人搜索各地的MM。在姐姐指导下,我加了一个北京MM,ID是无花果。
我有了点儿兴趣。
发了句话:Girl,fuck fuck,哈哈。
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又发了句话:Dog sun,please fuck!
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发火了,一下发了三句话:MBD,MBD,MBD。
姐姐发火了,说:人家头像是灰色的,说明不在线。
不在线,还Q什么,Q他妈蛋。
我立刻失去兴趣。
姐姐诱惑我,如果学会打字,就可以用流畅的语言勾引她。这被我断然拒绝,正直的青年,一定和我一样会拒绝的。
这些乱伦的字母,不是好东西。
1998年9月1日,姐姐回大学,把电脑带回去了。
我唯一遗憾的是,《仙剑奇侠传》没有通关,月如刚刚死在镇妖塔。
但姐姐不会这么小气吧?我就开始翻姐姐的房间。
我在她房间翻到的东西有:席绢的《交错时空的爱恋》,沈亚、于晴全集……这是什么玩意儿?星座是什么玩意儿?把所有东西摔出来,箱子底下是一张纸制键盘。
键盘上有一张字条:我知道你会翻到这里,麻烦你学习一下字母的顺序。
我大惊失色,全世界的姐姐都这么狡猾吗?
结果我就在纸质的键盘和电话里督促的声音中,过了一个学期。
我:“A后面为什么是S,而不是B?”
姐姐:“A后面是S,B后面是N。”
我:“复杂得要死。”
整整半年,我依旧不能理解字母为何如此乱伦。乱伦的东西,如我般正直,都不会学习的。
1999年2月7日深夜23点47分。
我依然等在火车站。
因为姐姐说她那一分钟回到家。
结果等到1999年2月8日早上4点30分。
姐姐被一辆闯红灯的轿车撞倒。
1999年2月8日17点48分,我赶到了北京。
房间一片雪白。
使者的翅膀雪白。天堂的空间雪白。病房的床单雪白。姐姐的脸色雪白。
她全身插满管子。
脸上盖着透明的呼吸器。
我快活地奔过去:“哈哈,不能动了吧?”
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紧闭双眼,为什么我看到她仿佛在微笑?
要么我眼花了,要么她又偷了我写给隔壁班花的情书。
旁边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她不能说话,希望有力气写字给你。”
可是,姐姐抓不住笔。
这货,从来就没有过力气。
坐她自行车她没有力气上坡,和她打架她没有力气还手,争电视节目她没有力气抢遥控器。
她不写字,我就不会知道她要说什么。我想,她应该有力气写字的呀!
她帮我在考卷上冒充妈妈签字。她帮我在《过好寒假》上写作文。她帮我在作业本子上写上名字。
我呆呆地看着她,怎么突然就没有力气了呢?
我去抓住她的手。
她用手指在我掌心戳了几下。
1,2,3,4,5,6.
一共六下。
她戳我六下干什么?
六六大顺?她祝我早日发财?
六月飞雪?她有着千古奇冤?
六神无主?她又被男人甩了?
六道轮回?她想看圣斗士冥王篇?
我拼命猜测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一群人,把她推走了。
我独自待在这病房里,看着一切雪白,努力戳着自己的手掌。
1,2,3,4,5,6.
一共六下。
上面戳一下,右边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下面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又戳一下。
我拼命回忆着有关键盘的记忆。
一张纸质的键盘,看了半年,也开始浮现在脑子里。
A后面是S,B后面是N,C后面是V……
我一下一下地在这张键盘里敲击过去。
1,2,3,4,5,6.
键盘慢慢清晰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这六下分别戳在什么地方。
I LOVE U.
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滚下来,滴下来,扑下来。
1999年2月8日19点10分,我终于掌握了键盘的用法,学会了打字。并且刻骨铭心,永不忘记。
I LOVE U.
我缩在走廊里面。
在很久之后,我才有勇气把姐姐留下的电脑装起来。
装起来之后,又过了很久,我才打开了那个QQ号码。
只有一个联系用户。
无花果。
虽然是灰色,据说灰色是因为不在线。
可这个头像是跳动的。
我双击它。
无花果说:
笨蛋,我是你老姐。
我哭得像一个孩子,可是无论多少泪水,永远不能把无花果变成彩色。
无花果永不在线。
如果还有明天,小孩子待在昨天,明天没有姐姐,姐姐在昨天用着Windows98。
到了今天,MSN退役,弄潮儿对着摄像头跳脱衣舞,我书房电脑的显示屏上,依旧挂着五位数的QQ,永远只有一个联系用户,并且头像灰色,永不在线,ID叫作无花果。
生育总是有一次阵痛。结果无数次阵痛。
相爱总是有一次分离。结果无数次分离。
四季总是有一次凋零。结果无数次凋零。
自转总是有一次日落。结果无数次日落。
然而无花果永远是灰色。
伤心欲笑,痛出望外,泪无葬身之地,哀莫过于心不死。
吃货的战争
那喊声虽然来自全国各地,
方言千千万万种,
但齐刷刷只有一句:
“冲啊,都他妈的到我碗里来!”
这场史上最乱的战争,始于一名作家的言论,他发表的原话是:你以为世界上的菜都差不多吗?你以为叶子菜就中国第一吗?唉。我不知你数没数过美国常见的根茎类菜有多少种,口味又是如何——我告诉你,有二十多种,口味介于芋头、萝卜、椰子之间,你可以用牛骨汤起锅,加虾、蟹膏、辣椒及各种东南亚香料,加各种海鲜随便啦,然后就吃吃吃——口味是鲜酸辣及各种浓香。
原本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汹涌。因为大家饿了。各方点齐兵马,旌旗挥舞,擂鼓助威,杀气四溢!
在地球战争史上,从未出现上百路兵马同时出击的辉煌画面。
由于美国军队由各类杂菜组成,号称二十多员将领,共炖一炉,这是赤裸裸对我大火锅将军的挑衅!战报加急万里,直送大火锅将军军帐。
大火锅将军敞着大衣,露出黑黝黝的胸肌,双眉一挑,冷笑一声,丢下战报,吐了口麻辣锅底,挥手道:“先派麻辣烫去打个头阵,摸摸底细。”
话音未落,帐前喧哗,门帘掀开,冒菜和串串香兄弟俩面红耳赤,冲了进来,咆哮道:“将军,我们愿为左右先锋,率红汤一锅、白汤一锅,如若战败,提头来见!”
大火锅将军拍案大怒:“闹啥子,瓜兮兮的!滚出去!”
正当这时,酸辣粉连滚带爬冲进来,狂笑三声,道:“报告大将军,我已入夜带刀,一路潜行,不料未到美利坚,已然立下大功!”
众人大喜,问:“是何大功?”
酸辣粉嘿嘿道:“小将埋伏路边摊,趁着敌人喝醉,一刀取了锅包肉的首级!”
全场沉寂,大将军面色铁青,早有芝麻酱、麻油碟、红方腐乳三名护卫上前,猛抽酸辣粉耳光,怒道:“二货!锅包肉是我们的人!丫是我们军区副司令!”
酸辣粉跌退几步,泪流满面,坐倒在地,号啕道:“老子英文不好,把锅包肉当成汉堡包了!”
帐内乱成一团,突然一支羽箭射入,扑棱棱钉在案桌,上有一书。
火锅大将军取下一读,上有大字一行:我烤全羊身处边疆,虽然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祖国会跌倒,特此请命,如有调遣,在所不辞。
众人纷纷赞叹,唯有一将手攥香菜,面露不豫,原来是羊蝎子。此人原先混迹草莽,炖中一霸,现归顺朝廷,当是立功心切。
火锅大将军挽起羊蝎子的手道:“兄弟不用着急,必遣你为阵前大将。”
羊蝎子尚未答复,又是一阵喧嚣。酸豆角急匆匆闯帐,磕头不止:“报!火锅大帅,榨菜片、萝卜干、海带丝三员小将前来请战。”
真空包袋装泡椒兔飞身扑入,泪流不止:“报!火锅大帅,麻辣香锅行军太急,不小心碰到西边赶来的大盘鸡,两人一齐打翻了!”
小笼包连同蒸屉滚进,嘶声大叫:“报!火锅大帅,蒸饺求战心切,和煎饺气爆肚皮,汁水淌出来了!”
就连韭菜合子也高叫:“美国香料有多香?有本事到地铁里去打!臭豆腐你滚走,你去算我们欺负丫!”
鸡豆粉拼命给大伙扇风,号叫道:“大家不要冲动,吃碗凉粉冷静一下啊!”
火锅大将军手足无措,额头跳青筋。
丸子大队长小心翼翼地上前,凑到将军耳边道:“刚抓到虾滑探子一名,在水里浮浮沉沉,不知如何处置。”
火锅大将军沉默半晌,怒道:“闭嘴!吵了半天,到底怎么打?”
天空中轰隆隆传来沉闷的声音:“有我大福建佛跳墙坐镇,你们随便怎么打。”
火锅大将军手持令箭,左右为难,兵强马壮的痛苦,莫过于此。
他咬牙下定决心,刚要下令,龙抄手狂奔而入,大喊:“报!醉蟹佯装体力不支,诱敌深入,广州早茶左翼包抄,东北乱炖连锅空降,齐鲁大军一阵乱射,美利坚二十种菜叶子团伙已然全歼,歼到灰飞烟灭。云南汽锅鸡、洛阳水席、长沙口味虾、武汉热干面等一百多路大军赶到现场,已经毫无出手机会,他们正在美利坚菜叶子上面轮流吐口水。”
众人目瞪口呆,火锅大将军长叹:“这样也不好啊,有点儿欺人太甚。”
烧卖狂奔而入,大喊:“报!一百多路大军斗志昂扬,无处宣泄,自己打起来了!”
火锅大将军惊道:“战况如何?”
烧卖喃喃道:“他们分为两个阵营,互相辱骂,说豆腐脑到底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
妖风四起,烟雾漫天,传来刀叉之音。火锅大将军侧耳一听,面色大变,拔腿就跑。
众人不由得愣住,皆是伏在地面,听到男女老少的呐喊。
那喊声虽然来自全国各地,方言千千万万种,但齐刷刷只有一句:“冲啊,都他妈的到我碗里来!”
美利坚菜叶子军团呢?都不记得了。
摆渡人
世事如书,我偏爱你这一句,
愿做个逗号,待在你脚边。
但你有自己的朗读者,
而我只是个摆渡人。
小玉文静秀气,却是东北姑娘,来自长春,在南京读大学,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她是我朋友中为数不多正常工作的人,不说脏话不发神经,腼腆平静地活着。
相聚总要喝酒,但小玉偶尔举杯也被别人拦下来,因为我们都惦记着要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好依次送大家回去。这个人选必须靠谱,小玉当之无愧。
有次在管春的酒吧,从头到尾默不作声的小玉偷偷喝了一杯,然后眼睛发亮,微笑愈加迷人。她蓦然指着隔壁桌的客人捧腹大笑:“快看他,脸这么长最后还带个拐弯,像个完整的斜弯钩,再加一撇那就是个匕。”
就是个匕!匕!这个读音很暧昧好吗!
全场大汗。从此我们更加坚定了不让她喝酒的决心。
2008年秋天,大家喝挂了,小玉开着她那辆标致307把我们一个个送回家。我冲个澡,手机猛振,小玉的短信:“出事啦,吃夜宵啊。”我立刻非常好奇,连滚带爬地去找她。
小玉说:“马力睡我那儿了。”马力是个画家,2006年结婚,老婆名叫江洁。
我一惊:“他是有妇之夫,你不要乱搞。”说到“不要乱搞”这四个字,我突然兴奋起来。
小玉说:“今晚我最后一个送他,结果听他嘟囔半天,原来江洁给他戴绿帽子了呢。”
小玉告诉我,马力机缘巧合发现老婆偷人,憋住没揭穿。最近觉察老婆对他热情万分,还有意无意提起,把房产证名字换成她的。马力画了半辈子抽象画,用他凌乱的思维推断,这女人估计筹备离婚,所以演戏想争取资产。
我严肃地放下小龙虾,问:“那他怎么打算?”
小玉严肃地放下香辣蟹,答:“他睡着前吼了一嗓子,别以为就你会演戏,明天开始我让你知道什么叫作实力派演技。”
十月的夜风已经有凉意,我忍不住打个寒战。
小玉说:“他不肯回家,我只好扶到自己家了。”
我说:“那你怎么又跑出来?”
小玉沉默一会儿说:“我躺在客厅沙发,突然听到卧室里撕心裂肺的哭声,过去一看,马力裹着被子在哭,哭得蜷成一团。我喊他,他也没反应,就疯狂地哭,估计还在梦里。我听得心惊肉跳,待不下去,找你吃夜宵。”
我假装随口一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小玉扭头不看我,缓缓点头。
月亮升起,挂在小玉身后的夜空,像一轮巨大的备胎。
我和小玉绝口不提,但马力的事情依旧传播开,人人都知道他在跟老婆斗智斗勇。马力喝醉了就住在小玉家,我陪着送过去,发现不喝酒的小玉在橱柜摆了护肝的药。马力颠三倒四说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计划,小玉在一边频频点头。
由于卧室被马力霸占,小玉已经把客厅沙发搞得跟床一样。
我说:“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我给他开个房间吧。”
小玉看向马力,他翻个身,咂咂嘴巴睡着了。
我说:“好吧。”
临走前我犹豫着说:“小玉……”
小玉点点头,低声说:“我不是备胎。我想了想,我是个摆渡人。他在岸这边落水了,我要把他送到河那岸去。河那岸有别人在等他,不是我,我是摆渡人。”
我叹口气,走了。
过了半个多月,马力在方山办画展,据说这几年的作品都在里面。我们一群人去捧场,面对一堆抽象画大眼瞪小眼。马力指着一幅花花绿绿的说:“这幅,我画了我们所有人,叫作朋友。”
我们仔细瞧瞧,大圈套小圈,斜插八百根线条,五颜六色。
我震惊地说:“线索紊乱,很难看出谁是谁呀。”
大家面面相觑,一哄而散。马力愤怒地说:“呸。”
只有小玉站在画前,兴奋地说:“我在哪里?”
马力说:“你猜。”
小玉掏出手机,百度着“当代艺术鉴赏”“抽象画的解析”,站那儿研究了一个下午。
又过半个多月,马力颤抖着找我们,说:“大家帮帮忙,中午去我家吃饭吧。我丈母娘来了,我估计是场硬仗。”
果然是场硬仗,几个女生在厨房忙着,丈母娘漫不经心地跟马力说,听说你的画全卖了,有三十几万?马力点点头。丈母娘说,你自由职业看不住钱,要不存我账上,最近我在买基金,我替你们小两口打理吧。
满屋子鸦雀无声,只听到厨房切菜的声音,无助的马力张口结舌。
管春缓缓站起来,说:“阿姨,是这样的,我酒吧生意不错,马力那笔钱用来入股了。”
丈母娘皱起眉头,说:“也不打招呼,吃完我们再谈怎么把钱抽回来。”
这顿饭吃得十分煎熬,我艰难地找话题,但仍然气氛紧张。吃到尾声,马力默默地走进书房,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盒子,放在桌上,说:“银行卡的密码是我们的结婚日期,明天我去把房子过户给你。”
他顿了顿,说:“太累,离婚吧,你跟他好好过。”
就这样马力离婚了,净身出户。我问他,明明是前妻出轨,你为什么反而都给她?马力说,男人赚钱总比她容易点儿,有套房子有点儿存款,就算那个男人对她不好,至少她以后没那么辛苦。
他擦擦眼泪,说:“我们谈了四年,结婚一年多,哪怕现在离婚,我也不能无视那五年的美好。”
我点点头,说:“也对。”
小玉帮马力租套公寓,每天下班准点去给他送饭。一直到初冬,朋友们永远记着那天。
江洁和现任老公到管春酒吧,和马力迎面撞到。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好。”那个男人说:“听说你是个伟人?难得碰到伟人,咱们喝两杯。”
马力和江洁夫妻在七号桌玩骰子!整个酒吧的人都一边聊天,一边竖起耳朵斜着眼睛观察七号桌。没几圈,马力输得吹了好几瓶,脸红脖子粗。
江洁说:“玩这么小,伟人也不行了。”
大家觉得不是办法,我打算找碴儿赶走那对狗男女。小玉过去坐下来,微笑着对江洁说:“那玩大点儿,我跟你们夫妻来,打‘酒吧高尔夫’,九洞的。”
“酒吧高尔夫”是个激烈的游戏。去一家酒吧,比赛的双方直接喝一瓶啤酒,加一杯纯的洋酒,叫一杆一球,喝完代表打完一个洞,然后迅速赶往下一家。九洞的意思,就是要喝掉九家,谁先完成,回到起始酒吧,就算赢了。
江洁盯着她,说:“好啊,就从这里开始。”接着她点了根烟,报了另外八家酒吧的名字。
全场哗然,我还没来得及阻拦,小玉已经咕咚咚喝完。接着她的眼睛亮起来,如同迷离的灯光里最亮的两盏。
小玉和江洁夫妻一起走出酒吧。所有人轰然跟着出门,我尽力凑到小玉边上,她冲我偷偷一笑,说:“你们都忘记我是东北姑娘啦。”
这天成为南京酒吧史上无比华丽的一页。
小玉坐着管春的帕萨特,抵达1912街区,从乱世佳人喝到玛索,从玛索喝到当时还存在的传奇酒吧。每次都是直接进去,经理已经在桌子上摆好酒,咕咚咚一瓶加一杯,喝完立刻走,自然有人买单。
接着走出街区,其他五家酒吧老板闻讯赶来,几辆车一字排开。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打车,一路跟随。大呼小叫的车队到上海路,到鼓楼,到新街口,再回新街口。
文静秀气的小玉,周身包裹灿烂的霓虹,蹬着高跟鞋穿梭南京城,光芒万丈。
喝完一家酒吧,小玉的眼睛就会亮一点儿。她每次都站在出口,掏出一面小镜子,认真补下口红,一步都不歪斜,笔直走向目的地。
管春默不作声开车,我从副驾看后视镜,小玉不知道想着什么,呆呆地把头贴着车窗,脸红通通的。
回起点的路上,小玉突然开口,说:“张嘉佳,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为别人拼命过?”
我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玉看窗外的夜色,说:“我说的拼命,不是拼命工作,不是拼命吃饭,不是拼命解释的拼命,那只是个形容词。我说的拼命,是真的今天就算死了,我也愿意。”
她摇摇头,又说:“其实我肯定不会真的死,所以也不算拼命。你看,我喜欢马力,可哪怕他离婚了,我也没法跟他在一起。我喜欢他,愿意为他做很多事情,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我一定会要求他也这样对我。但是不可能啊,他又不喜欢我。所以,我只想做个摆渡人,这样我很开心。”
我沉默一会儿,说:“真开心,开心得想干他大爷。”
到了管春酒吧,人头攒动,小玉目不斜视,毫无醉态,轻快地坐回原位。人们疯狂鼓掌,吹口哨,大声叫好。马力的前妻不见踪影,大家喊着赢了赢了。
朋友冲进来兴奋地喊:“马力的前妻挂了,在最后一家喝完就挂了。”
众人激动地喝彩,说:“他妈的,打败奸夫淫妇,原来这么解气。小玉牛×!东北姑娘牛×!文静妹子大发飙,浪奔浪流浪滔滔!欢迎小玉击毙全世界的婊子!”
我问:“马力呢?”
朋友迟疑地看了眼小玉,说:“喝到第三家,奸夫劝江洁放弃,江洁不肯,奸夫一个人跑了。喝到第八家,江洁挂了,坐在路边哭。马力过去抱着她哭。然后,然后他送她回家了。”
酒吧登时一片安静。
小玉面不改色,又喝一杯,轻轻把头搁在桌面上,说:“妈的,累了。”
如果你真的开心,那为什么会累呢。
春节小玉和我聊天,说在南京工作五六年,事业没进展,存不下钱,打算调到公司深圳总部。我说,很好。
我们给小玉送别。大家喝得摇摇晃晃,小玉自己依旧没沾酒。先把马力搀扶到楼下,管春上楼继续背其他人。
马力坐在广场的长椅上,脑袋耷拉着。我看见小玉站在长椅侧后方,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小玉慢慢抬起手,地面上她的影子也抬起手。她微笑着,让自己的影子抱住了马力的影子。
可是她离马力还有一步的距离。
她要走了,只能抱抱他的影子。可能这是他们唯一一次隆重的拥抱。白天你的影子都在自己身旁,晚上你的影子就变成夜,包裹我的睡眠。
世事如书,我偏爱你这一句,愿做个逗号,待在你脚边。
但你有自己的朗读者,而我只是个摆渡人。
小玉走了。
后来,马力没有复婚,去艺术学院当老师,大受女学生追捧。但他洁身自好,坚持独身主义,只探讨艺术不探讨人生。
后来,小玉深夜打电话给我,说:“听到海浪的声音没有?”
我说:“听到啦,富婆又度假。”
小玉说:“现在我特别后悔小时候没学点儿乐器。一个人坐在海边,如果你会弹吉他,或者会吹口琴,那就能独自坐一天。因为可以在最美的地方,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停顿一下,说:“不过我发现即使自己什么都不会,也能在海边,听着浪潮,看着篝火,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我有回忆。”
我有回忆。这四个字像一柄重锤,击中我的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玉说:“刚到深圳的时候,我每晚睡不着,想跟过去的自己谈谈,想跟自己说,摆渡人不知道乘客究竟要去哪里,或者他只是想回原地。想跟自己说,那些河流,你就别进去了,因为根本没有彼岸,摆渡人只能飘在河中心,坐在空荡荡的小船里,呆呆看着无数激流,安静等待淹没。你真傻。”
她说:“即使这样,哪怕重来一遍,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这些年我发现,无论我做过什么,遇到什么,迷路了,悲伤了,困惑了,痛苦了,其实一切问题都不必纠缠在答案上。我们喜欢计算,又算不清楚,那就不要算了,而有条路一定是对的,那就是努力变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做自己,然后面对整片海洋的时候,你就可以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
2012年春节,我去香港做活动,途经深圳,去小玉家吃饭。小玉依旧文静秀气,说话轻声,买了很多菜,跟保姆在厨房忙活。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抬头看见一幅画,叫作《朋友》。
我说:“小玉,你怎么挂着这幅画?”
小玉端着菜走进来,说:“三十万买的呢,我不挂起来太亏啦。”
我说:“你在里面找到自己了吗?”
小玉笑嘻嘻地说:“别人的画,怎么可能找到自己。”
我笑着说:“你过得很好。”
小玉笑着说:“是的。”
我们都会上岸,阳光万里,路边鲜花开放。
那些细碎却美好的存在
有些事情值得你去用生命交换,
但绝对不是失恋、飙车、整容、丢合同,
和从来没有想要站在你人生中的装×犯。
发现梅茜会叹气是它四个月的时候。狗头枕在自己前腿,傻不棱登看电视,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养狗的麻烦在于,你写稿子的时候它缩在书桌下,你躺沙发的时候它贴着沙发趴着,你睡床的时候它四仰八叉卧床边,完全不顾及自己也有窝。
然后你耳边永远有它细细的呼吸声。
就算在外地,有时候也恍惚听见它的叹气。
或者这是幸运。
就譬如我吃饭,无论上什么菜,都会想到父母的手艺。哪怕身周或车水马龙、喧哗烦躁,或夜深人静、随心独处,都会隐约觉得父母正在小心叮咛,虽然分不清楚具体的内容,可声音熟悉,温暖而若有所失。
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细小而琐碎,却在你不经意的地方,支撑你度过很多道坎。
不要多想那些虚伪的存在,这世界上同样有很多装×犯,我偶尔也是其中一个。
如果尚有余力,就去保护美好的东西。
前一阵哥们儿跟我聊天,说吹了一单几十万的合同,很沮丧。我说,那你会不会死?他说不会,我说那去他妈的。
前几天他跑来说,又吹了一单几十万的合同,真烦躁。我说,那你会不会死?他说不会,我说那还是去他妈的。
但他依旧心情不好,那出去自驾游散心吧。
他开着车,在高速上钻来钻去,超来超去。我说,你不能安生点儿吗?他说你害怕啦哈哈哈哈。我说,你这样会不会死?他愣了一会儿,说,会。我说,那他妈的还不安生点儿?
他沉默一会儿,说,你这个处事准则好像很拉风啊。
我说那是。
两天后回南京,过无锡,快抵达镇江,巡航速度一百过一点。
突然闯进暴雨区,突如其来的。
他叫了一声,完了,打滑了!
然后抓着方向盘,嘴里喊完了完了完了。
不能踩刹车,踩了更要命,一脚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开着巡航,松油门也不会减速。于是我们保持着这个悍然速度,决然侧撞。
我们在最左边的超车道,车子瞬间偏了几十度,带着旋儿撞向最右边的护栏。
在不到一秒的短短时间里,我眼前闪过了成百上千的妹子,并排站成长龙,她们有的穿意大利球衣,有的穿西班牙球衣。她们胸口捧着足球,有的大,有的小,眼神都同样那么哀怨,泪光盈盈,说:“爷,你不要我们了吗?”
吹牛的。其实我就来得及想:要断骨头了!
接着眼睁睁看见护栏笔直冲我扑来,浑身一松:你妹啊,算了,去吧去吧……
车头撞中护栏,眼前飞快地画个半圆,车侧身再次撞中护栏,横在右道。
哥们儿攥着方向盘发呆,我闻到炸开气囊的火药味,和剧烈的汽油味。
我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下车啊他妈的。
车就算不自燃,万一后头来一辆愣头青直接撞上,那等我们醒来后也快过年了。
两人下车后,暴雨滂沱。
我开后车门,看到iPad被甩到后座,居然还没坏,松口气。接着去开后备厢,掀开垫子找警示牌。
接着两人往前走,找又能躲雨又能躲车的地方。
各方面二十分钟就到齐了。
安全带拉开,做好隔离。车子形状惨烈,前盖整个碎了,发动机感觉快掉下来。嗯,拍照拍照。幸好我们一直坚持不买日本车。
各色人等该干吗干吗,坐着4S店的车去签字。工作人员不停地说,你们命大,车没冲出去,也没翻,后面也没追尾,你们是不是上半年做了什么事可以避灾啊,你们这就是奇迹啊……
今天是2012年7月1日。我刚过三十二岁生日九天。
生日过后,我莫名其妙地把所有的佛珠手链都戴着,这不符合我的性格,因为它们都戴着就挺重,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有摘下来。
仔细数数,这是我生命中第四次擦着镰刀,懵懂地走出来。
每次不知其来,不明其逝,却有万千后遗症。
每次过后,愿意去计较的事情就越来越少。
完事后,我们去火车站。
在站台边,车还没来,哥们儿突然说,我现在深刻理解你的一句话:
遇到事情的时候,就问自己,会不会死?
不会。那去他妈的。
会。哎哟那不能搞。
有些事情值得你去用生命交换,但绝对不是失恋、飙车、整容、丢合同,和从来没有想要站在你人生中的装×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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