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冯青未现怒容,可脖颈青筋紧绷,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秋闱屡次落榜,原本那些恭祝他高中举人的巴结声,也尽数变成了奚落和嘲讽。他无法面对父母双亲的失望的眼神,更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
家中没有多余的银钱供他一次又一次地赶考,而一招鲜掌柜此时诚心相聘,他便顺势离乡,来了这儿当说书先生。
这世道对读书人推崇备至。这半年来,酒楼里的掌柜和伙计待他倒也客气。知道他的过往,也刻意不提。
可这世道,也当得起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一招鲜的熟客,尤其是那些顽劣的纨绔子弟,得知他屡试不第,便会在他说书的时候,朝他身上砸几个铜板,而后狂笑不止。
那是赤裸裸的羞辱。
一开始,他还会愤怒,可他很快就发现,这种愤怒只会让那些作弄他的人愈加兴奋,也实在于自身处境无益。且这样的戏码来多了,他也渐渐麻木了。
他安慰自己,反正能有赏钱拿,不过就是卖几个笑,何乐而不为呢?
说起来,霍祈今日的赏钱,可比那些绮襦纨绔给的多太多了。但她的羞辱,也来得猛烈多了。
她的行为也很古怪。
一个姑娘,带这个更小的姑娘逛酒楼,这份胆色在民风强悍的随阳亦是少见。听店小二说,这位是江阳来的客人,特意来酒楼尝鲜。可在台上说书时,他一直着意观察,桌上的菜,她一口都没动。
愤懑和疑惑交织,迫得他追了出来。
而她,似乎也早就算到了他会追出来。
只见少女将挡在前面的小丫头揽到身后,如一只护着雏鸟的云雀:“赏钱,是我给的。”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若冯先生想要讨要说法,大可同我一起饮碗热茶。”
霍祈也不等他答应,径自领着松萝,往街对面步去。
几条长凳,几张桌子,有茶贩在对面街角支起一处茶摊。早过了热闹的时辰,客人都散去了,茶贩正在收拾摊位,见霍祈过来,忙从货架上提起汤瓶,倒了两碗滚烫的茶汤。
冯青眼睛追着那抹碧色身影,踢了一脚脚边的碎石子,最终还是抬脚跟了过去。
他在霍祈对面坐下,等着她先开口说话,却见她边吹气边小口喝着茶,不紧不慢。这份从容,当是不需要为生计而奔波的人才能有的。
冯青终是忍不住惨笑一声:“不知姑娘可看够冯某的笑话了?”
“老实说,我并未想到,冯先生肯收下我那十两银子。”霍祈放下茶碗,目光坦然,“不知冯先生第一次秋闱下场,是几岁?”
冯青一愣。
眼前女子的眸子,就像一汪清泠泠的清泉,能荡涤世间一切丑恶,包容所有的局促和不安。她称他为“冯先生”,她和以往那些折辱他的纨绔,或许是不同的。
他鬼使神差地答道:“十八。”
方才听店小二说,冯青秋闱落榜四次,霍祈略一思忖,道:“那冯先生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
身后的松萝目露惊讶。
冯青两鬓如霜,乍一看还以为已是花甲之年。不过细细看去,他生气时,眉眼生动起来,确实能寻到几分青年人的影子。当是读书太苦,这才熬白了一头墨发。普通人想活出个人样,也得豁出一身气力。
想到这儿,松萝心有戚戚。
霍祈掏出一两银子,转头吩咐松萝:“松萝,你替我去买点胭脂吧。剩余的银子,自己买些喜欢的玩意儿。”
这就是要支开她的意思了。
松萝愣了愣,知道大人所谋之事必然不简单,忙机灵道:“那姑娘小心些。奴婢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说完,便脚步轻快地往前面的胭脂铺子去了。
目送松萝远去,霍祈收回目光,亲手斟了一碗茶汤,推到冯青身前:“敢问冯先生,此生真打算当个说书先生,从此再也不求功名,不问仕途了?”
冯青没想到霍祈这么个萍水相逢的姑娘,竟还关心起他的前途来了。
他捧着茶碗,热气渡至手心:“折桂之路难于上青天,冯某才疏学浅,这辈子,也就是如此了。
他的神态平和了下来,只是,眼底到底是不甘心的。
那这点子不甘心被霍祈捕捉到,她笑了笑,沉吟片刻,道:“冯先生可认识一个叫王守礼的人?”
冯青一怔,抬眼道:“认识。”
他当然认识王守礼。
江阳一府四县,他是歙县人,王守礼出自鹿县。他们二人同是去年江阳乡试的生员。
<div class="contentadv"> “你可知,他今年春闱落榜?”
“砰——”的一声,茶碗被揿倒,滚烫的茶汤洒了一桌。氤氲的白烟,是茶汤的热气,也是冯青心头的那股焦躁。
霍祈送来了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消息。
冯青霍然抬头:“这……不可能。王贤弟和我不一样,他有逸群之才,是状元的苗子。”他急急追问:“可是一时疏忽,这才落榜?”
王守礼和他皆生于清苦之家,可他们之间,亦有鸿沟。
他笨鸟先飞,王守礼天资聪慧。
他四次落榜,王守礼一次就高中举人,听说次年便赴京师参加春闱。
比起那些金门绣户,他其实更羡慕王守礼这样的人。对他来说,生来锦衣玉食之人,就如当空皎月,遥不可及。而王守礼更似一盏高悬于顶的明灯,拥有与明月一般的光辉,却仿若伸手就能够到。
王守礼摘得秋榜,对他来说,既是一份希冀,又是摧毁他的最后一把匕首。
希望在于,这种世道下,薄祚寒门亦能扶摇直上九万里。绝望在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有限。
“一时疏忽?”
霍祈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却是笑了:“冯先生秋闱落榜四次,也是如此自欺欺人的么?”
冯青一口闷气堵在喉咙:“你——”
霍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冯青:“这上面是今年春闱中榜的名单,用朱墨圈出的,皆是出自江阳的贡士。”
冯青将信将疑地接过,看完后却是脸色大变:“李文才?”
李文才是江阳丝绸富商李家的儿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在江阳街上随意拉个人来询问,都知晓其恶名。
当时他们同在贡院,出了号房,李文才还曾逼王守礼跪在地上,用手替他擦去鞋面上的黄泥。末了,再用鞋尖勾住王守礼的下巴,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他当时看不过去,还曾上前替王守礼出头,下场便是和王守礼一般。
他永远不会忘记,头被锦鞋踩在脚下的屈辱和疼痛。
“我最后一次见王守礼,是在京师的宝泰赌坊。那时他被赌坊之人诬赖,差点就进了官府,是我替他解了围。后来再打听,却是听说他逃回了江阳老家。”
“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我斗胆一猜,该不会和冯先生方才说的故事一般吧?”
“唉,再看看这张名单。对于我的羞辱,冯先生尚要讨个说法。那对于那些斩断青云梯之人,冯先生又当如何?”
霍祈将茶碗扶起,动作轻柔优美,而嘴里吐出的字眼,就如定身咒一般灌进冯青的耳朵,让他动弹不得。
霎时之间,他明白了霍祈的用意。
春闱放榜,王守礼落榜,李文才却摇身一变,成了贡士……
他猛地想起了很多。
去年乡试张贴桂榜,江阳知府衙门下的捕快倾巢出动,守在榜下。
官老爷们说,这是担心路隘人稠,相互推挤,以致一失脚而仆踏为肉糜。现在想来,焉知不是监视,以防寒门学子哗变?
当初有人提出异议,那捕头不由分说,将人踹翻在地,骂道:“瞪大你们的眼珠子,乡试夺魁之人乃王守礼!人家是官大人的命,而你们是天生的贱命!穷命!”
小小捕头,也不知借了谁的胆,口气如此狂妄。
可榜上之人,除了大名鼎鼎的才子王守礼,还有李文才、方旭、张酆、阮东来……
这一串人胸无点墨,背靠祖荫,坐吃山空,又凭什么能金榜提名?就因为出身钟鼎之家吗?
转念一想,可为什么王守礼又能做到?
可能真是他们才学不够出众吧?
官府弹压,人微言轻,寒门夺魁,加之山高皇帝远,那些质疑的声音,终是被按下,没能传到远处。
这少女,是从远处来的吗?
冯青定睛看向面前的少女,运筹帷幄,来势汹汹,神秘威严。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你有什么目的?”
有霍姐姐在真的很安心。另多谢打赏书友,暖暖的很贴心(T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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