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刚过,霍祈就去了尚仪局上值。
甫一进尚仪局大门,入眼就是一片宽敞庭院,两侧种着大片的榆树,苍翠笼郁。庭院深深,压得人走路都警醒了几分。身着嫩黄色宫装的宫女们往来如梭,各司其职,低头忙着手头的活计,见她进门,俱是朝她弯腰行礼。
很快,正殿走出一位身着绛紫色官服的女人。
众人侧目一瞧,齐声问安:“参见尚仪大人。”
杨尚仪拂了拂手,绕过一众宫娥,在霍祈身前立住:“来了?”
霍祈适时福了福身子:“霍祈见过尚仪大人。”
“起来吧。”杨尚仪语气不咸不淡,“今日你新官上任,合该由本官带你先熟悉熟悉尚仪局事务。”
杨尚仪脸色一如既往的冷硬,但也没有刻意为难,先让她在下辖宫女和女官面前露了个脸,正式介绍一番,又带霍祈转了一圈熟悉环境,最后才领着她进了正殿。
正殿沿袭了院中风格,装点得亦是自然沉穆,除东侧墙上挂着的那幅渔人垂钓的水墨画,并无多余雕斫。殿中花梨木案头书架上堆叠着层层文书,供人随时查阅。
两人在书架旁相对而坐,中间的小几上搁了白瓷茶具,简约而不失雅意。旁边有一娇美宫娥跪着斟茶,动作行云流水。
趁着斟茶的间隙,杨尚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对面的人。少女穿着官服,翠碧色的长袍妥帖而庄重,而这少女的神情亦是稳重,没有半分惶恐青涩,与官服相得益彰。
杨尚仪压下心中诧异,问:“你可知自己为何被分配到了尚仪局?”
霍祈没有自作聪明地回答,思索片刻后,只谨慎地摇了摇头。
杨尚仪目光极快地掠了一眼身边的宫娥,这才施施然开口:“本官当初教习你们规矩时,能瞧出你是个好苗子。如今宫里女官青黄不接,又担心别处埋没了你的才气,所以便私下做主,亲自去司礼监要了你,你不会怪罪吧?”
霍祈上一世没做过官,但受霍如海耳濡目染,多少明白些人情世故。杨尚仪虽性格冷硬,但能统摄一局事宜,之前在裴太后身前多年亦是从无过错,定然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听她这么说,霍祈敛下目光,真心实意道:“怎会怪罪,这是霍祈的福分。”
杨尚仪用茶盖撇去茶汤的浮末,吹了口气,不动声色道:“你懂事,自然是好事。只是有句话还得说在前头,尚仪局的活不好干,司宾如今只你一人。若你在这儿受了苦,只怕宁国公心疼爱女。”
这就是在敲打她了。
没有哪个上峰喜欢轻易压自己一头,还容易招惹麻烦的下属。
霍祈敛眉道:“大人宽心,下官既已入尚仪局,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再苦再累,也都是下官的本分。”
杨尚仪见她知情识趣,亦没有世家女子的骄矜,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有桩差事要交给你办——六月二十八是贞嫔娘娘芳诞,宫里头又许久没有喜事,皇后的意思是要好好操办,热闹热闹。你如今初来乍到,不如借此次的机会历练历练,以后尚仪局的人也服你管教。”
她刚入尚仪局,办得好,不仅能迅速建立威信,宫中亦有赏赐。办砸了,就是里子面子都丢了。
霍祈未有推辞:“谨遵钧命。”
“好。”杨尚仪又指了指一旁斟茶的宫娥,“只是你资历尚浅,宫中规制礼仪总有疏忽之处。紫檀原是太后身边的人,也是宫里的老人,行事最是稳重。她调来尚仪局已旬月有余,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大可问她。”
经杨尚仪一提,霍祈这才仔细端详起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宫娥来。
紫檀着一件烟粉色大襟长袍,服制明显和方才院里的宫女有所区别,等级应当更高。年纪看起来长自己几岁,模样娇媚可人,秋波横黛,眼神和猫一样撩人。
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她右手手腕上套着的那只玻璃翡翠手镯。瞧着水头极好,可以说是整个行头的点睛之笔。
<div class="contentadv"> 宫女有这样的好东西,倒没什么稀奇,说不准是得了哪位主子的赏赐也未可知。可怪就怪在,宫女们平时要干各种活计,戴着镯子做事,一来并不方便,二来难免磕了碰了,心疼得紧。
可紫檀不但戴了,还戴在最容易磕碰的右手手腕上。
当真奇怪。
霍祈直觉生了几分防备,紫檀却先一步对她盈盈行了一礼:“奴婢紫檀,见过大人。”
霍祈受了这礼,按捺住冒出的直觉,友好一笑:“以后一起共事,我还要仰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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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转瞬而过,霍祈按点下值,撂完牌子,照旧朝兰舫斋方向走去。待经过一处偏僻的凉亭时,却遇见了许久不见的乐暄。
乐暄头上没有多余装饰,只斜斜插了一支孤零零的银色荷花簪,一个五品女官,平素又多钻研风月之事,瞧起来竟然比紫檀还素淡得多。
她低着头看着脚尖,踟蹰不已,似乎是在等人。
现下四处无人,霍祈本想绕道走,乐暄却先一步察觉到她的行迹,主动朝她走了过来。
避无可避,往后又是同僚,不好撕破脸面。霍祈朝她客气颌首,就当见礼,正擦身而过时,清脆急促的声音响起:“淑妃娘娘要害你!”
霍祈顿了步子,转身道:“乐司乐,此话慎言。”
乐暄见她神情并不惊讶,一阵愕然:“你早就知道?”见霍祈不说话,她静了一瞬,忽而道:“我今日专门在此处截住你,只为说一句对不住。还有,多谢你。”
她声音艰涩凝重,显然,主动低头这件事,对这位大齐第一琴师已是十分不易。
霍祈语气平平,既不热络也不冷淡:“乐司乐有何处对不住我?”
归根结底,霍祈从没把乐暄给她使的那点绊子放在眼里。水至清则无鱼,乐暄对她做的,无非立场不同下的自保。她不在意,更无需乐暄专门请罪。
乐暄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忙道:“无论是校验场上,还是那夜在淑春轩,我都无意与你作对。是……是我太软弱,当了别人手里的刀。”
霍祈点头,就此揭过:“那又为何感谢我?”
虽是初夏,凉亭却有阵阵凉风袭来。
乐暄衣袍被风吹起,身子显得单薄羸弱,脸色也不再如当初校验场上一般高傲强硬。她轻声说:“你当初在皇后面前替死去的家妹陈情,这份情,我没有白受的道理。”
这件事,她也是才知道。
周皇后的贴身大宫女与她是老乡,两人当年一同入宫,算是旧识。昨日她偶然碰上,对方安慰她丧妹之痛,顺带提起了霍祈当日曾入坤宁宫陈情乐芸之死的疑点,她这才知道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桩人情。
一个无足轻重的三等宫女死了,无非扔到乱葬岗草草掩埋。这样无情的戏码,她冷眼瞧过千遍万遍。若非霍祈出头,乐芸的死或许会永远浸泡在御花园的八角井中,不见天日。
这也是她斗胆来找霍祈的原因。
霍祈并未因此显露出什么欢喜的表情,她想起了八角井里被泡得发胀的年轻姑娘,心口一闷。目光掠过乐暄头上的簪子,她道:“你戴着头上这支簪子,是为了替你妹妹服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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