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河南归德府刘家口，河南巡抚英桂已在寒风中等待多时。
刘家口位于河南归德府与山东曹州府接壤的地方，之所以称口，是因为这里曾是黄河渡口。
黄河频繁改道，最近一次改道发生在晟武元年，也就是1855年。当时，黄河在归德府上游的开封府兰阳县（今兰考县）北岸铜瓦厢决口。河水先流向西北，后折转东北，夺山东大清河，最终汇入渤海。
黄河水北泻，豫、鲁、直三省的许多地区顿被殃及。当时，满清正被南方革命军、捻军、太平军搅得焦头烂额，无力治理水患，采取“暂行缓堵”的放任态度，无疑加剧了这场灾难。
时人记载，“泛滥所至，一片汪洋。远近村落，半露树梢屋脊，即渐有涸出者，亦俱稀泥嫩滩，人马不能驻足”。
当年，中华帝国宣告成立，以为民谋利为号召，大力实施改革，境内生机勃勃。两相对比，更多的人才弃满清而投向帝国。识者曰，此为南北势力消长之重大转折点。
自黄河改道后，开封府铜瓦厢以东数百里的黄河河道断流。刘家口也从一个繁华的黄河渡口，变成了一座湮没无闻的普通城镇。
河南巡抚英桂，自1854年底至今，担任巡抚已有三年多时间。任上遇到黄河决口、捻军作乱，英桂皆应对有力，堪称满人中的能吏。
他字香岩，赫舍里氏，满洲正蓝旗人，本是贝子爱新觉罗·载容家的包衣。
道光元年，英桂考中举人。满人做官有优势，一旦科场得名，将来宦途一定发达。汉人要想宦途发达，非中进士、点翰林不可。满人不需要考中进士，只要考中举人，就会被认为有文采，将来可成大器。
英桂与之前的钦差大臣胜保一样，都是举人出身。胜保进了翰林院，英桂文采同样斐然，考取了内阁中书。英桂留心经济之学，三年之后，竟然考中了军机章京。
满清承袭明制，对考试极为重视。科举当然是最重要的考试，科举之外，满清亦有名目众多的考试。上至翰林院、国子监，下至府学、县学，都要定期考试，甄别学生。
对于年轻的官员，清廷亦为他们提供进身之阶，允许他们通过考试进入重要岗位。譬如，内阁中书，为清贵之职，可遴选为侍读学士，获得与皇帝、皇帝亲密接触的机会。
清朝最核心的军政机关，当然为军机处。军机大臣由皇帝亲自选拔，但军机章京则公开考试，从应考的年轻官员中选拔。
军机章京号称“小军机”，秉承军机大臣之意撰写谕旨，是军机处政务的实际操持者，地位相当重要。
英桂由军机章京出身，熟悉兵事，一路官运亨通。他后来长期在山东担任地方官，镇压民变、太平军颇为得力，后擢升为河南巡抚，担任巡抚至今。
河南巡抚地位独尊。满清制度，巡抚之上有总督，各省巡抚均有总督管着。唯独河南巡抚，任何一个总督都管不着，可以为所欲为。
以英桂身份之尊贵，跑到两省交界之处迎接他人，想必所迎之人必是个地位远超其上之人。
其实不然。英桂所要迎接的，是钦差大臣富明阿。富明阿是满清名将，也是满清大臣中的后起之秀，资历远低低于英桂。
富明阿字治安，是汉军正白旗人。八旗其实有二十四旗，满、蒙、汉各有八旗，合为二十四旗。所谓汉军八旗，主要为清初投降满清的汉人，相当于汉奸。
汉军八旗，里面的人当然都是汉人，都有汉姓。只不过，满清官场尊满排汉，汉军八旗的汉人大多编有满姓，以博得清廷欢心。
这些汉人，主要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明未投降后金的明军。另一部分则是勋贵之后。譬如，南明投降后，很多明朝勋贵编入了汉军八旗，包括当时的魏国公徐氏。台湾郑克塽投降康熙后，也同样编入了汉军八旗。
（清初诸帝大多英明果敢，政治智慧过人，极为擅长“统一战线”工作。设置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对于统战蒙古、汉人作用极大，对于满清坐稳天下作用极大。）
富明阿出身汉军八旗，同样也是标准的汉人。只不过，他的先祖是明朝督师袁崇焕！
袁崇焕防御后金极为得力。他出镇关宁后，采取积极防御的策略，被后金视为心腹大患。后来，崇祯误中皇太极离间计，自毁长城，把袁崇焕凌迟处死，诛灭全族。
这真是干古奇冤！
所幸的是，袁崇焕有个小妾幸免于难，后来生下一个遗腹子，为袁崇焕留存了血脉。当时，明朝上下视袁崇焕为汉奸，认为他“召敌入京”，对袁氏恨之入骨。
（直到乾隆年间，乾隆帝读及《明史》，熟知后金旧事，才下令为袁崇焕、熊廷弼等人平反。袁崇焕忠于明朝，才受到世人的认可。）
然而，袁崇焕留下的小妾、遗腹子为了避祸，逃到了昔日的敌人-后金那里，辗转编入宁古塔汉军。富明阿汉名袁世福，即为这个遗腹子的后代，是袁崇焕的六世孙！
先祖之仇不共戴天，富明阿竟然做了满清的大将。倘若袁崇焕泉下有知，不知对富明阿是可悲、可叹，还是可怜、可恨？
英桂不顾体制，跑到两省交界处迎接富明阿，自然不是因为富明阿的袁氏身份。
事实上，富明阿的资历比英桂浅得多。他出身行伍，从征新疆时只是个八旗“马甲”，也就是普通骑兵。因为新疆的军功，富明阿逐渐脱颖而出。
琦善担任江北大营统帅后，特意征调富明阿为属下。革命军摧毁江北大营时，富明阿已经做到了江北大营帮办大臣。
如今，南方事急，河南与江苏、安徽、湖北三省接壤，是满清对抗中华帝国的最前线。英桂已经五十七岁，锐气尽失，走了兰贵妃的门路，申请调任山西巡抚。
满清权臣肃顺鄙视英桂，特意保荐富明阿为河南巡抚，又请咸丰授予富明阿“钦差大臣节制河南军务”的头衔。
英桂之所以远迎富明阿，是为了早日交印，离开河南这个火坑。
快到中午时，英桂已经有点饿了，富明阿仍未出现。戈什哈送来一盆点心，英桂生活排场，饮食豪奢，已命厨子在刘家口镇上预备饭菜。
他看了眼精致的点心，毫无胃口，令戈什哈点了一泡鸦片。轿子里生有木炭，温暖如春。英桂抽过鸦片，心满意足，竟然在轿子里睡着了。
12点时，戈什哈敲响窗户，说富明阿来了。英桂透过轿子玻璃，果真看到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般驰来。他整理了下衣冠，走出大轿。
春寒料峭，英桂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昔日的黄河已经不见踪影，旧河床上尽是黄沙，被骑兵的马蹄踩踏得尘士飞扬。
自古官员从京城南下，往往走运河，既舒适又快。现在洋务大盛，海轮也成为交通的首选。富明阿此行南下，便是从天津做汽轮，然后在山东日照登陆，走陆路到河南赴任。
令人意外的是，富明阿并未坐轿，而是骑马过来。原来，他听说归德府为三省交界之处，革命军特工特别猖獗，所以改为骑马，以便掩人耳目。
见面之后，英桂作揖行礼，说道：“治安，你走得好快。上谕才下来没几天，你就到任了。”
富明阿笑笑，说道：“没办法，上头催得紧。而且，老兄出省相迎，我心里惶恐得很，不敢让老兄久等，只得快马加鞭赶来。”
满清以礼治国，官场也很重礼数。富明阿与英桂同级，但资历浅，年龄小，又自恃有钦差的身份，不大瞧得起英桂，说话暗含讥讽，完全是上司的口吻。
换在平时，这句话足以使两人反目成仇。但英桂自知理亏，不敢稍作反驳，说道：“治安少年英雄，为大清柱国之石。英某出省恭迎，何过之有？”
这话说得很漂亮，富明阿很受用，态度也缓和不少。
于是，英桂说道：“治安，我从开封带过来一班厨子，在前面的刘家口镇上备下酒席，为你接风洗尘。咱们去镇上一边喝酒，一边畅聊吧。”
富明阿肚子也饿了，手下将士又累又饿，听到酒席后眼睛都放光了。
于是，众人开始往刘家口镇上走。英桂为了讨好富明阿，从开封带过来一座八抬大轿，和他那座一模一样。
富明阿推辞不过，见英桂带来的绿营兵都持有来复枪，看起来十分精锐，也就放松了戒备，坐上了大轿。
富明阿地位高于英桂，照官场规矩应该走在前面。清朝的礼制极严，官场对此也极为看重。
只是，富明阿隐约感到心绪不佳，不愿夺人之美。他声称英桂是老前辈，科名在前，宦途在前，坚持让英桂走在前面。英桂无奈，只好坐轿走在前面，富明阿紧随其后。
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很快将改变两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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