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卿也颇读过些书,毕业于广州实业学院。黄舜生用人不拘一格,把张鸿卿请来主持新丰缫丝厂。张鸿卿勇于任事,把丝厂办得很红火,但毕竟经验不足,在工人管理上深感为难。
今日,眼见杨烜来者不善,张鸿卿也临危不乱,坦承自己负有管理之责,愿意承担责任。
杨烜问道:“听你的介绍,新丰缫丝厂的经营情况很不错。你面目清秀,思路清晰,也是个明事理、知廉耻之人。丝厂女工境地悲惨,你何以不管不问?”
张鸿卿解释道:“皇上,小民不敢半点欺瞒皇上。办理丝厂易,管理工人难。女工受戕害,小民罪不容诛。但小民经理丝厂,实有难言之隐。”
杨烜听出了玄机,说道:“你尽管直说。”
张鸿卿看了眼一旁的意大利工程师,欲言又止。
杨烜会意,支走了洋人,张鸿卿这才娓娓道来。
据张鸿卿讲,新丰缫丝厂第一难管的,就是洋人工程师。这位意大利工程师,技术相当精湛,不管是维修、保养缫丝机器,还是监管煮蚕、缫丝工艺,都很少出问题。
黄舜生知道他的本事,花大价钱把他挖了过来。可以说,黄舜生先挖来了洋人,然后才有信心办起了缫丝厂。
意大利工程师技艺精湛,对工作也很负责。唯独有个缺点,令黄舜生和张舜卿极为头疼:好色。
厂里的女工都很年轻,不乏貌美者。意大利人本就风流好色,工程师看上了哪个女工,就会指使工头引诱女工,软硬兼施,逼迫女工就范。
女工稍有不从,工头就会假公济私,故意找她的麻烦,或找茬扣她的工资,或把她调到最苦最累的缫丝间里去。到了缫丝间,别的不说,一双纤手在滚烫的缫丝汤里摸来摸去,不出一月就会发生炎症,甚至糜烂。
新丰缫丝厂的女工,多有被洋人工程师玷污的。为此,颇有些绅士写信给黄舜生,请他好自为知。
这事也有损黄舜生的名誉。黄舜生得信后,对此颇为头疼。他的事业广,少一个新丰缫丝厂,也没什么妨碍。
为了了却这个麻烦,黄舜生一度放出风声,想把新丰缫丝厂卖掉。
“什么?”杨烜颇为不解,“为了一个洋人工程师,竟要把整个丝厂卖掉?这不是因噎废食吗?把这个洋人辞掉,岂不是更方便?”
张鸿卿苦笑一下,说道:“皇上有所不知,这里面有些原因。当年黄老板急于办机器缫丝厂,为了挖走意大利工程师,签署了相当苛刻的条件。
“若要辞退洋人工程师,丝厂就要付出大量的赔偿。仔细算一算,还不如卖掉丝厂测算。此外,当时黄老板挖洋人工程师时,还委托了一个相当密切的朋友。
“如果把他辞退了,也就得罪了朋友。黄老板做生意,有自己的一门生意经。他常说,做生意也是做人情。他这种人,宁可自己少赚点钱,也不愿意得罪朋友。”
杨烜冷笑一下,说道:“这是什么歪道理?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难道说,为了照顾人情,就得一直迁就那个洋人工程师?
“要辞掉洋人工程师,我看也容易得很。只要有女工肯出来做证,检察院就能起诉洋人工程师,定他一个**女工的罪名。
“这就是刑事犯罪了。有此罪状,丝厂与工程师订立的商业合同,也可以归于无效了。你们想辞掉这个意大利工程师,还不是易如反掌?”
黄舜生奉行“和气生财”,宁可卖厂,也不愿与洋人对簿公堂。况且,这种丑闻一出来,对他的名声、事业都有极大的负面影响。
张鸿卿一向崇拜皇帝,知道他从谏如流,干脆把丝厂的弊政全都抖落出来。丝厂弊政根深蒂固,绝难革除。张鸿卿经理丝厂,亦对此深以为恨,若能得到皇帝的相助,无疑将好办得多。
这是一项大功德,往小了说,可以改善女工的工作条件和身体健康;往大了说,可以促进丝业的健康可持续发展,保证社会稳定。
张鸿卿略一思索,说道:“皇上微服私行,关心民间疾苦。小民张鸿卿能够瞻仰天颜,实在是三生有幸,今日有些话,恐怕有污圣耳……”
杨烜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朕只想听真话。你不要说客套话,尽管讲真话,朕决不怪罪你。”
张鸿卿得此保证,才放心说出缘由:“工厂不愿辞退洋人工程师,更不能以刑事罪名起诉洋人工程师。这里面的原因很多,譬如说,工厂方面要顾及名声,女工不愿做证。
“但最要紧的,也最见不得光的,是地痞把持招工市场,工头勾结地痞。我和黄老板都是广东人,到南京开工厂,人生地不熟。
“建厂之初,土地、建筑、机器都有政府、商会、协会帮忙,一切都很顺利。到了招工时,本地的地痞开始作妖了。他们三天两头上门骚扰,软硬兼施,逼迫工厂把招工的权利委托给他们。
“地痞一旦获得招工的权利,就成了‘包工头’。‘包工头’多是地头蛇,黑白两道通吃,工厂不能干预他招工,政府亦难以约束他……”
“等等”,杨烜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政府不能约束包工头,这是什么意思?譬如说,包工头是个十足的无赖,你们找到警察局,警察局会不管?”
“非也”,张鸿卿摇摇头,说道:“包工头如果十恶不赦,事情反而好办了,只要把他的罪状呈交警察局。到时候,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谁也救不了他。
“偏偏我们这个包工头,原是漕帮里的骨干,辈份还不低,在扬子江上很有些名望。太平军打过来时,他率部归顺太平军,编为太平军水营将士。
“帝国取南京为首都,包工头再次顺应形势,率部归顺革命军。革命军择其精壮,补入海军。包工头年纪大了,被政府安置在江边,分配了田地。
“不过,他还不服老。我们新丰缫丝厂建厂的时候,不熟悉这时的民情,贪图离江近,取水、运输方便,把工厂建在了他的地界上。
“那附近的村民,都是他漕帮的旧部,村委会、民兵连,都听他的。工厂要取水、要排水,要修路,要征用村里的土地,样样都得得到村里的配合。
“皇上,您想一想,人家是地头蛇,在江边经营几十年,我们怎能不迁就他?他做了包工头,包揽厂里的招工。女工进厂,必须得他点头,连我们都不好说什么。
“这事,要怪,也得怪我,得怪我们东家。这位包工头见多识广,在漕帮里厮混多年,最懂得人情世故,在本地很有势力,也知道如何拿捏人心。
“我们雇他做包工头,他说话一言九鼎,办事很得力,称得上雷厉风行。工厂刚投产时,任务紧张,包工头就威逼女工加班,压制劳资纠纷。就连我们东家,也对他很满意。
“哪知道,工厂走上正轨后,包工头的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他对上欺骗工厂,阳奉阴违,索要报酬,对下欺侮女工,予取予求。
“最令人良心不安的是,包工头发明了‘包身制’,以‘包身工’的形式招募女工。女工进厂前,要托人孝敬包工头,签署‘包身契’。
“‘包身契’如同‘卖身契’,一般规定一年期限。一年内,包工头为女工提供住宿,带她学习工作技巧。一年之内,包工头对包身工可任意虐待,女工工资全部交给包工头,生死病死,皆归天命。
“这一年内,包工头在每年三月、九月时,向女工家属付给十元法币。期满之后,女工就算出师,恢复自由身,成为正式工,‘包身契’解除。
“若包工头对女工不满意,就借故刁难,说女工没有掌握工作技能,不肯交还‘包身契’。因此,一年期满时,女工常常自觉向包工头行贿,少则一个月工资,多则两个月工资……”
缫丝厂女工一个月最低工资是四元法币,一年就是四十八元法币。包工头减去付给家属的二十元法币,可以尽落二十八元。这不是赤裸裸的剥削吗?
一个招工,就有这么多的弊政。其他的环节,一定还有其他名目,五花八门,令人不齿。
自古皇权不下乡,杨烜坚持把基层政权建到乡镇一级,就是想改变这一历史惯性。他还在农村建立村委会,普遍成立民兵连。
从张鸿卿的话中,杨烜敏锐地意识到,村一级政权还是由地头蛇把持着!
“混账东西!”他气得拍响了桌子,吩咐一旁的近卫兵道:
“把那个混账包工头押过来!还有南京市委主任、工业局长、公安局长,本地的乡主任、警察派出所长,把他们五个人都给我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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