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爷这才半信半疑地爬起来,披了衣裳,走出门去,又转身回来。
从铜盆里捧了凉水,浇到自己脸上,醒了醒神,才问道:
“真是我妹子家的女儿来了?”
牛婶子站在门外,掀起衣角,擦着眼角说:
“可不是吗,这么多年,终于有了消息……”
说着便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李大爷匆匆地理了下衣着与头发,踉踉跄跄冲到正堂。
雪娘迟疑地站起身来,她从未见过外祖家人。
眼前这位男子,有四十开外年纪,形容有些憔悴。
身形倒是高大威猛,长相依稀有娘亲的影子。
李大爷站在门口,愣愣地唤道:“蕊娘……”
眼前恍然便是妹妹出嫁前的模样,二月春光斜照下,形容绮丽,身姿修长。
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从外面回到家中,自家妹子在厅堂里笑吟吟侯着他,递上一碗热茶。
眼泪模糊了双眼,李大爷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干眼泪,哽咽着说:
“你是,蕊娘的女儿?”
雪娘也泪眼模糊,蹲身行了个大礼,口中说道:
“雪娘给舅舅见礼了!”
李大爷几步走上前去,伸手托起雪娘:“好孩子,坐,快坐!”
几人都忍不住,各自掩面痛哭起来。
被撵到院里的灵儿和木头不明所以,见大人们在正堂里哭得那般伤心,也跟着泪眼婆娑。
各自垂泪好一阵子,还是江婶子先平复了情绪。
拉着牛婶子打了水,给大爷和雪娘净了面,又上了热茶。
进了厨房,牛婶子忍不住,拉着江婶子问:
“我怎么看着,大小姐像是有了身子的模样?”
江婶子点头,却又抿着嘴,不发一言,不作解释。
雪娘叮嘱了,她肚子孩子父亲是谁,最好瞒着,除了舅舅,谁也别告诉。
牛婶子叹一口气,知道此事多有蹊跷。
大小姐既然有了身孕,那应是嫁了人。
婆家怎会让她一个怀了身子的媳妇,千里迢迢,到这江南地界儿来寻亲?
只是牛婶子做下人的,不好多问,满腹狐疑,只能埋在心里。
雪娘千里奔赴,总算找到外祖家亲人且不提,京城里也天翻地覆。
除夕那几日,洛子清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虽说侯爷过世,府里的人情来往不如往年那么热闹,但也迎来送往,
年前送节礼,祭祖,年后拜年。
从年前忙到年后,等闲下来,已经过了初十。
柳夫人不愿意回府过除夕,侯府上下一家子去了别院,给柳夫人磕头。
又在别院吃了中饭,算是陪长辈过了年。
饭后,柳夫人特意把洛子清叫到书房,仔细问他求娶薛清澜一事。
“你这么做,实在有点莽撞,可考虑过雪娘的感受?”
柳夫人忧心忡忡地问道。
“孙儿知道她委屈,可是局势不由人,我不救清澜,实在过不去心里这关,两害相较取其轻,一边是要命的事情,一边不过名分上受点委屈,雪娘不是那种轻狂的人,孙儿想,过段时日,她也就明白了。”
柳夫人摇摇头,洛子清还是不懂人心,更不了解雪娘的性情,宁肯玉碎不肯瓦全。
她嫁给侯爷时,子清刚满八岁。
柳夫人觉着这孩子太严肃了,常日板着一张脸,不言不语,不哭不笑。
她曾提醒侯爷,对孩子不能太严苛,还是要刚柔并济。
不然他性情上,怕是过刚则催。
侯爷不以为然,说洛家儿郎,以后是要上疆场厮杀的,太过温情,会失了锐气。
等洛子清十几岁时,已养成孤僻固执,心思深沉,难以触动的性情。
侯爷也有些后悔,可惜为时已晚。
柳夫人叹一口气,罢罢罢,她说再多也无用。
总是要他自己撞了南墙,才会落泪。
他怕是还不知道雪娘已经离开了京城吧?
柳夫人看洛子清的眼神里,带了几丝悲悯。
洛子清毫无察觉,雪娘不辞而别带来的那股不安与难过,渐渐平息。
他又在内心较起劲来。
一想到雪娘临走那日,欢天喜地的模样,他便觉着心寒。
倒好似迫不及待要离开自己似的。
想着就算去学府街,见了雪娘也没意思,他就一直拖着。
年前太傅病重时,洛子清便与他言明自己打算求娶清澜。
太傅老泪纵横,暗叹这个关门弟子实在没有看错。
人间多的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能有几个?
可见洛子清人品端方,是可以托付之人,自然首肯。
只是罗雪娘?薛太傅有些踌躇。
洛子清只简单一句:
“我已与罗雪娘和离,将来以贵妾之礼迎她入门,想来清澜也会善待她的。”
太傅点头,他本就觉得子清娶那个北疆孤女太过委屈。
如今局面,洛子清的办法倒是周全,面面俱到。
因了这个消息,太傅的病也好了几分。
只没有人想过,罗雪娘又是何种心境与处境。
又到一年花灯节,徐氏年前已急不可耐地请了媒人,上薛家提亲,换了庚帖。
只待过完节便去下聘,两家都怕夜长梦多,想赶在三月里将亲事办了。
花灯节这日,洛子清在府中坐立不安。
想去看看雪娘,又怕去了被她冷淡。
若是她与自己哭闹痴缠呢?洛子清最怕女子不讲理。
几次出门,往学府街去,又打马回头。
算了,左右再冷她几个月,也就好了。
等清澜进门,木已成舟,再去见她。
到时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自己一一满足就是了。
她总不至于无理取闹,要自己休了清澜吧?
雪娘不在,清影院孤灯寒窗,简直催人心肝。
若是平日,洛子清还可以去军营,可花灯节这种日子……
辛如其曾约他去游湖看灯,说是花船上叫几个娘子,吹拉弹唱,好不快活。
洛子清成亲前还偶尔去一两次这样的聚会。
跟雪娘圆房后,这种场合便避之不及。
那些花娘身上脂粉味太浓,闻着恶心,他说。
洛子清不想去花船上找辛如其,决定去看看薛清澜。
薛文进入了大狱,就剩她一个女子在家支撑门庭。
这个年想来也不好过。
洛子清年前年后派人过来几趟,送银子送东西。
只是他太忙,也为了避嫌,一次都没亲自来过。
正好今夜无事,去薛府问候一二也好。
等过了花灯节,下了聘,他与清澜就不好再见面。
到了薛府,却被门房告知,小姐出门赏花灯去了。
洛子清很诧异,今年如此情势,清澜怎会有兴致看花灯?
他心怀疑惑,离了薛府,缓步往街市行去,想着也许能遇见清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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