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反水
济州百姓爱戴刘刺史,为了他的祭礼,自发将今年的中秋节会推迟到了月末。
八月的最后一日,街市上摩肩接踵,各家都挂上了样式考究的花灯,食肆也摆出了色味俱佳的月团,街头巷尾浸满了桂花酒的香气。
岑静昭本不想出门,她不喜喧嚣,更重要的是,今日是徐十五行事之日,她想在大长公主府里等消息。
奈何初喜死缠烂打地哀求,午膳之后她终于纡尊降贵地同初喜一道出了门。
置身于人间烟火,神仙也会沾染三分凡俗之气,看着喜气洋洋的人们,岑静昭也不禁浅笑起来,心中的忧虑总算得以稍稍缓解。
在路边买了几种小食后,她们去了熟悉的茶肆。
由于今日人多,雅间已经被占了,岑静昭只能坐在外间,虽不太习惯,但还是随遇而安。
初喜知道娘子是为了让她出来玩才和她一起出门,所以伺候得更加卖力了,一边将买来的小食一一摆好,一边给娘子泡茶解腻。
岑静昭拿起一块海棠形的月团,突然问:“不是买了两份吗?你的那份呢?”
初喜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来的路上奴婢已经吃光了。”
闻言,岑静昭板起脸,不悦道:“行而食之,用心不专,举止无端。”
初喜当即抬手告饶,今日她太高兴了,居然忘了娘子的习惯。
她家娘子可是端庄到骨子里的人,在路上买的吃食,宁可放凉了都不会吃,一定要到无风无尘的室内坐下来慢慢吃。
初喜笑着讨好道:“奴婢没规矩,不如就罚奴婢今晚给娘子捶腿按脚吧!”
“加上明晚。”
岑静昭讨价还价,且不给对方余地,直接抬手堵住了初喜尚未出口的话。她端起初喜刚泡好的茶喝了一口,正好掩住了弯起的唇角。
初喜的按跷功夫极好,只是她心疼小丫头,很少使唤人,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她可不会错过。
往常平静的茶肆热闹异常,人们三三两两地攀谈。
一个中年人催促同桌正在喝茶的同伴,“快吃快吃,去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
同伴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急什么,那火龙百尺长,离得老远都能看到,去那么早,河边又没处休息,再等等。”
初喜的耳朵竖得老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岑静昭。岑静昭被这热切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终是点了点头。
“那就去罢。”
这时,一直在一旁充当哑巴的单妈妈突然开了口:“三娘子可是想去城外看舞火龙?”
岑静昭这才想起还有个妈妈在侧,不过大长公主府的下人都极重规矩,若无主子吩咐,绝不会说一个字,因此她时常会忘记还有这么个人陪同。
当然,还有一直在暗处保护她们的部曲。
“是想去见识一番,单妈妈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见单妈妈乍然开了口,岑静昭心中难免失落,其实与其说是她任由初喜胡闹,不如说是她自己想如此,就算平日再沉稳老成,她到底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怎么会不喜欢新鲜呢?
更何况,在仕焦城、在国公府,她是绝不被允许出门看这种热闹的。
单妈妈沉思片刻,一板一眼道:“方便,不过三娘子不用着急,老奴可以带您去望南楼观赏。”
望南楼是刘刺史刚上任时所建,本意是为了方便他登高远望南越的动向。当然,其实除了南越的山川,什么都看不到,无非是他为了鞭策自己而已。
望南楼由公主府的府银修建,算是公主的私产,因此由公主府的人把守,百姓不得入内,倒不是公主和刺史自觉高人一等,只是防止有不轨之徒在楼里动手脚。
夜幕初降,城外襄河边已经聚满了人,单妈妈带着岑静昭上了望南楼。城内成群的灯火和襄河上成簇的河灯,交相辉映,灿若银河。
不多时,远处传来阵阵欢呼,随即,一条百尺有余的火龙随着鼓声蜿蜒前行。
那火龙以竹片为骨,香草为肉,其外插满了长寿香,被近百名壮汉高举着。
胡刺史举起火把,点燃了龙头的香火,紧接着整条龙身的香火随之被引燃,星星点点的线香之光汇聚成一条火流,在夜色之中仿佛一条降世火龙。
香气弥漫,景致壮观,无不刺激着人的观感,岑静昭也不禁随着百姓们拍手。
然而,她很快注意到了人群之外的异常,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冷汗顷刻间打湿了她单薄的脊背。
“单妈妈,把胡刺史叫过来!”
待她回过神来,只听到自己颤抖沙哑的声音从喉间挤出。
单妈妈不敢怠慢,连忙吩咐楼下守卫去请胡刺史。
胡刺史虽有官职,但大长公主毕竟是土皇帝般的存在,他自然听命迅速而来。然而,他没有见到大长公主,只见到了一名少女。
那少女面色凝重,凌厉地向他看过来,只一眼,他的心却突然猛地一跳。
岑静昭不与他废话,直接问道:“胡刺史,府兵为何还在这里?”
按照她和徐十五的计划,济州府兵理应兵分两路,一路驻扎在州边要塞,堵住罗匪其它出路,好将人引到蚌谷,另一路则协同守在蚌谷的禁军准备埋伏围剿。
如今府兵还在,那谁去牵制罗匪?谁去增援徐十五?徐十五只有二十名禁军可用,岂非以卵击石?
胡刺史尚不清楚这少女的来历,只打着哈哈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是?”
单妈妈厉声道:“胡刺史,这是肃嘉大长公主殿下的外孙女,瑞国公府三娘子。胡刺史请回答娘子问话。”
胡刺史被单妈妈的威压唬得打了个寒噤,毕竟单妈妈从前可是在皇宫里服侍的人,两句话就压制住了他的敷衍。
“今日百姓众多,需有府兵把守才不至于造成混乱。不知岑三娘子有何见教?”
岑静昭无心与这人虚与委蛇,也顾不得所谓的尊卑,直接冷声吩咐:“胡刺史,即刻把人派到该去的地方,这里有大长公主府的人看守,出不了乱子。”
闻言,胡刺史皱起眉头,明显不悦。他是朝廷命官,任岑静昭的身份再尊贵,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女子来指挥他。
“岑三娘子应当是初来济州,不了解民情,济州百姓不如仕焦人守规矩,且此地毗邻南越,难保不会有敌国细作混迹其中,若是出了岔子,请问岑三娘子是否能够担责?若是不能,恕胡某人不能从命。”
不知这胡刺史和徐十五到底有何恩怨,竟然敢冒着违抗皇命的风险临阵反水。
岑静昭眉头紧锁,大家都以为她是在同胡刺史置气,其实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生气,她正在迅速筹划补救的办法。
平乱的计策是她出的,若是徐十五因此出了事,她这一生都不会安心。
“胡刺史说得对。”须臾,岑静昭终于开了口,“那就劳烦胡刺史好生庇佑济州百姓了。”
她冷眼看着胡刺史趾高气昂离开的背影,此刻不是争辩高低的时候,但这笔账她迟早是要同他清算的。
“单妈妈,劳烦您帮我办件事。”
岑静昭轻声对单妈妈说了几句话,单妈妈点头应是后立刻离去,行动迅捷得根本不像是满头华发的老媪。
“初喜,带人去城中买光所有的炮竹和铁器。”
初喜领命,带着十名守卫马上四散跑走了。
岑静昭在楼上远望,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少顷,她快步下楼,骑上马直奔蚌谷的方向。
———
“将军,怎么还不见人啊?一会儿罗匪来了,我们这点人可降不住啊……”
黑压压的树丛间,一个黑压压的脑袋凑到了徐十五身边,压着粗粝的嗓子焦急地询问。
若非这梅六山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光凭他黝黑的皮肤,就是黑夜里最好的伪装。
徐十五看着荒无人烟的四境,沉声道:“胡刺史那边恐怕已经生变了……梅兄,你脚程快,马上去朔州府,通知他们戒备,若是今夜我们困不住罗匪,他们很可能会逃到朔州。再让他们传信给周边州府戒严。”
“可是将军,我们本来就人手不足,我再离开,万一……”
“没有万一,如今这情况,罗匪会不会来还说不准,不要让他们逃到别的州府扩大影响才是最紧要的。”
梅六山想了想,咬着牙离开了。
按照计划,罗匪应该已经被其他流匪追杀逃窜了,当然,这里面少不了徐十五安插的细作煽风点火。
只要罗匪能够走这条路,他们就能将人擒住,可惜他却漏算了胡刺史。
今夜无非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罗匪来了,他们会因为寡不敌众而被杀;要么是罗匪没来,从其它的路流窜到周边州府,他们会因为擅自行动累及几州百姓而被治罪。
然而,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徐十五首先想到的却是,他若今日败了,大概岑静昭会笑话他一辈子吧?
虽然他的一辈子可能没有几天了,或许连今夜都撑不过去。
一片死寂中,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埋伏在蚌谷深处的禁军严阵以待,徐十五却有些疑惑,连忙制止了大家抽剑的动作。
“等等!这不是罗匪!”徐十五低声喝止,“骡子的脚步没有这般有力,这是马蹄声,而且是受过训练的马。”
不等他猜出来者善恶,已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徐十五,出来!”岑静昭用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喊道:“事情有变,你出来!”
话音未落,岑静昭已经跑到了隘口,她艰难地从马上下来,因为动作不熟练一脚踩空了,眼看着就要摔下来,却被一双手稳稳接住了。
“你怎么来了?”
徐十五凝视怀中人的目光灼热似火,似乎是黑夜中唯一的亮光。他应该马上放下岑静昭的,但这一刻他却不愿放开。
在他人生中最危急的时刻,她来救他了!他在寒夜中好不容易遇到了一捧火,如何舍得放手?
岑静昭心急如焚,夜色中并未看清徐十五充满感激与失控的神色。她扭动了一下身子,从徐十五的桎梏中挣脱。
“胡刺史反水了!你们按照原计划伏击,我有办法把罗盖引过来。”
岑静昭的声音依旧沉着果断,只是她的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
因为太过用力,她轻轻“嘶”了一声,徐十五连忙抓起她的手,只见那双手鲜血淋漓,薄嫩的皮肤已经被缰绳勒破了。
所以,她是一路用这样一双手骑马而来?
岑静昭抽回手仔细看了看,这才注意到自己受了伤,方才她竟丝毫未觉。
从前她骑马都是在马场里慢慢遛,且有一群下人小心看护着。今夜初次独自骑行,并且还是走山路,为了控制住第一次配合的马匹,受伤在所难免。
一路上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快点赶到蚌谷,一定还有办法!
“先躲起来,等人来。”
注意到周围禁军和随她从望南楼而来的大长公主府侍卫投来的目光,她有些赧然,赶紧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果然,大家迅速回到了备战之势,躲进了树丛间。
徐十五拉着岑静昭躲在自己身边,撕下衣裳裾边就要往岑静昭受伤的手上缠。
岑静昭立刻收回手,嫌弃地看了一眼沾满泥灰的布条,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递给徐十五。
“用这个。”
对于岑静昭的骄矜做派,徐十五虽然不能理解,但想到她为了自己都跑到这种荒山野地了,还是服从地给她进行简单的包扎。
他一边包,一边轻声问:“你有什么办法?能确保罗匪过来吗?”
“什么事都无法完全保证。今夜之变事发突然,只能尽力补救了……”
岑静昭的声音闷闷的,没想到第一次做事就出了纰漏,到底还是历练不够,太过想当然了。想到胡刺史,她的目光骤冷。
“不管胡刺史今日缘何退缩,这个刺史他都已经当到头了。”
徐十五刚想说些什么安抚被惹怒的岑静昭,却听见远方传来阵阵“嘭嘭”的巨响,连地都跟着震了起来。紧接着,是铁器“铮铮”的相击之声和人群奔跑呼喊的声音。
似乎是有两方人在奋力厮杀,甚至用到了抛石机之类的重型武器。徐十五不知为何突生变故,但他下意识看向了岑静昭,只见她如释重负地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便猜到了其中因果。
他磕磕绊绊地小声问:“这……是你搬的救兵?你该不会是劫了军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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