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长耀公馆。
早晨九点过半,楼下早已是一片喧嚣,通勤的车辆在马路上往来穿梭,街边的商店也陆续开门营业,来首都参观的旅游团刚进行完第一个项目张罗着休息,一部分无业游民又开始了新一天的马路游魂。
容城中心区域的早晨大约是从这个点开始焕发一天的生机。
但是这份活力并不能唤醒睡梦中的人,城市的喧闹被阻隔在了屋外,拉得严丝合缝的窗帘不曾将任何一抹阳光放进来,卧房里是一片黑暗与安静,只偶有人熟睡的轻微呼吸声。
甘罗趴在床上做着美梦,正梦到他在企业家协会激情演讲,突然台下有人的联络器响声大作,声音渐强,最后盖过他演讲的声音,他气得在台上声嘶力竭的大吼大叫,竟生生把自己从梦里吼醒。
确实是联络器响了,只不过不是在梦里。
甘罗本就有很严重的起床气,更不用说他几乎是后半夜才入睡,脾气越发大,听着尖锐的铃声,胸中的火气噌噌地往上冒。
他低低咒骂一声,随手摸了一只枕头,用力地扯了过来,蒙在头上。
没多时,枕头就被人抽走,有人拍了拍他。
岑陈也是被联络器的铃声吵醒,但他当了几年社畜,被驯化出了闻铃掀被的习惯,揉着眼睛把甘罗的联络器找来,看了看上面的显示消息,反手将才被甘罗抢走的枕头拿了回来,凑到对方耳边,小声提醒道:“阿罗,你姐姐。”
甘罗仍旧闭着眼,烦躁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来。
岑陈将语音接通,才把联络器塞到甘罗手里。
甘罗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语气含糊不清的喂了一声。
“...你还没醒吗?”联络器那头的甘棠奇道。
甘罗好不容易提起力气又说道:“现在几点了?”
甘棠看了看时间,“快十点了,我还以为这个点你总该是醒了的。”
晨起而引发的低血压让甘罗头疼得有些燥怒,连带着觉得甘棠的声音都比平时尖锐刺耳,狠狠骂了句:“大清早的又发的什么神经。”
联络器那头陷入了沉默,空白的十秒让甘罗瞬间醒了七分,撑着爬了起来,半跪在床上,问道:“怎么了?”
按照平日里这对姐弟的相处模式,被甘罗凶了一通,甘棠肯定要哇哇大叫起来,今天却一反常态的沉默了,甘罗几乎能立刻断定出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了吗?”甘罗见甘棠仍旧没说话,彻底清醒过来,掀了被子打算下床,“你人现在在哪?安不安全?”
甘棠也听出他着急了,怕他误会,忙回道:“没,我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好久没见到你了,想你了。”
甘罗听她没事,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慢慢悠悠地坐回到床上,揉了揉发胀地太阳穴,问道:“那你要什么时候过来?”
“你今天有空吗?”甘棠问道:“我等等能过去吗?”
甘罗想也没想,说道:“你要过来我当然是有空的,等下发地址给你。”
“好。”甘棠道:“那一会儿见。”
通话挂断后,甘罗又闭着眼揉了好一会儿太阳穴,直到满是浆糊的脑袋正式开机,才又睁开眼睛。
岑陈穿好了衣服,拿了一件罩衫,一只腿半跪在床上,给甘罗披上,问道:“你姐姐要过来?那...我要离开吗?”
甘罗瞥了他一眼,全然不在意道:“想留就留,不留就滚。”
说罢拉紧了罩衫下床去,一边往盥洗室走,一边小声嘀咕着,“究竟是什么事呢?”
等甘罗洗漱穿戴好,岑陈已经做好了早餐,见他从卧室里出来,将食物一一端上桌。
“我和前台通知好了,你姐姐一到就放她上来。”岑陈帮甘罗拉开了椅子。
甘罗入座,拿了一片抹了蒜香奶酪的吐司往嘴里塞,问道:“你今天不用去实验室吗?”
“数据还没出来,可以不用去。”岑陈想了想,嗫嚅道:“你是不是不想我在这里?”
甘罗耸了耸肩,“我说了,随你。你和我姐又不是没见过,摆出这副样子干嘛?”
“不一样,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岑陈耳尖红红的,欲言又止,才张了嘴,就被前台来电打断,他只好去接,回来时对甘罗说道:“你姐姐上来了。”
甘罗看了看时间,虽然秘密花园和长耀公馆也就二十来分钟的车程,但她来得这般快,可见他老姐确实有很着急的事。他叼着没吃完的吐司,踱到电梯前等她。
甘棠上来时就见自家弟弟叼着吐司当望姐石的蠢样子,在电梯里踉跄后退了半步,才皱着眉头走出来,“你在玩什么行为艺术?”
甘罗拿下吐司,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大概还在暖机。”顿了顿,将吐司递到了甘棠面前,问道:“早饭吃了吗?要不要一起?”
甘棠摇了摇头,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我七点就起床了,早吃过了。”
甘罗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阴阳怪气的笑道:“健康作息。老姐,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聊啊。”
甘棠瞪了他一眼,用力掐了他的腰,甘罗被掐得怪叫求饶,把岑陈都引了过来。
甘棠见到岑陈,不由一愣,眼睛在他和甘罗之间来回打转,最后趴在甘罗耳边小声问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甘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指了指甘棠,“我姐甘棠,你见过的。”说罢又指了指岑陈,“岑陈,我同学,你也见过的。”
甘棠颔首。
岑陈连忙冲她鞠躬,说道:“姐姐好。”
甘家姐弟异口同声的啊了一声。
甘罗率先往岑陈后脑勺拍了一下,嫌弃道:“犯什么傻?我姐就比我大几分钟,你才是她哥,乱叫什么?”
“你别这样。”甘棠赶紧制止甘罗,“你怎么对人家岑陈这么没礼貌。”
“我厌蠢还不行?”甘罗大言不惭道。
“你怎么敢的?”甘棠万脸震惊,“你上学那会儿全部科目加起来有人家岑陈一科分数高吗?”
“那又怎么样?”甘罗满不在乎道:“现在还不是在给我打工吗?”
唯成功论是世上最简单又最傲慢的评判方式,成功者未必是最高明的人,但失败者却一定少点气运,以这种胜者之姿嘲笑失败者,更像是一种对好运气的炫耀,诛心之举。
甘棠担忧地看向岑陈,学霸大多是半生顺遂的天之骄子,甘罗的话带着刺,光是听着就很伤人,不知道会不会扎伤他。
可是岑陈却挠了挠头,笑着附和着甘罗的话,“阿罗确实比我厉害,给他打工挺好的。”
甘棠半捂着脸推着甘罗往里走,他们小情侣间大概就这相处模式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别掺和了。
“最近怎么样?”甘罗让岑陈去泡茶,自己则凑到甘棠身边,“我看了你参加的节目,嗯,感觉,还行。”
甘罗说得勉强,甘棠自然也听出来了,没趣道:“实在夸不出口也可以不夸。”
甘罗讪讪一笑,随即试探道:“我还以为你最近录节目会很忙,没想到还能挤出时间和我约会,我有点感动了。”
甘棠张了张口,可在甘罗的注视下,又把话咽了回去,最后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这让甘罗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事,让自家老姐踌躇到难以开口,他装作没事人一样打开了投屏,问道:“我公司新出的电影,目前票房还不错,看看?”
甘棠心不在焉地说好,甘罗便默不作声地陪着她一起看电影,两人的心思都不在电影上,岑陈端茶上来,在幕布前来来回回都不曾影响她二人专心致志的走神。
约莫沉默了半个小时,甘棠忽然把头转向甘罗,甘罗立刻反应过来,微笑着看她,等她说出来意。
好不容易攒起的欲意,被甘罗注视得动力全消,甘棠又再一次把话咽了下去,硬生生道:“电影不错。”
甘罗扯出一抹假笑,拍了拍甘棠的肩膀,从沙发上站起来,“你先看着,我去看看岑陈在干嘛。”
打扰小情侣的独处时光确实不讨人待见,甘棠自觉理亏,忙摆手让甘罗去。
岑陈正坐在小客厅的椅子上看论文,离得不远,与客厅只隔着一个博古架,见甘罗过来,下意识往客厅里看,压着声问道:“你姐姐要在这里待多久?”
“待到她想说为止,给她留点酝酿的时间。”甘罗随意找了个地方坐,长手长脚肆意伸张开,“她是我老姐,她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
岑陈当即明白甘罗的意思,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管你是什么意思。”甘罗移眸斜睨着他,“我只是在说我的意思。”
岑陈脸色苍白,目光往客厅看去,眼睛里满是艳羡。
岑陈和甘罗从小学开始就在一个班,甘罗素来是个霸道又傲慢的人,坏起来简直不是人,岑陈不敢招惹他,只躲得远远的,多年来两人始终是陌生的熟人。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高中,他们成了同桌,关系才不得不亲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荷尔蒙的激荡,两人的关系在高中三年是以火箭的速度在递进。
事实上,岑陈和甘罗一起放肆的日子里,甘罗把循规蹈矩的他变成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坏孩子。
一向好学生的他会翘课陪甘罗去送姐姐考试,也会陪甘罗一起违反校规,打架、喝酒、做起贩卖考题的买卖,甚至他为了能和甘罗待在一个星球,放弃了首都的大学,也放弃了首都研究所的工作。
一开始岑陈以为他和甘罗之间是一场少年间迟到的友谊。
但朋友不会进入少年的春梦中,一丝不挂得勾人魂魄。在他从旖旎梦境中惊醒,感到身下一片湿凉时,他知道那不是友情。
以恋人的新身份交往似乎是一拍即合的事,与岑陈经历过漫长痛苦纠结不同,甘罗仅仅只是愣了一秒,就答应了。
甘罗确实轻松,即便是交往了,他仍是一切照旧,脾气和态度没有丝毫改变,从不迁就岑陈,而只会把岑陈改造成让他舒服的样子。
这是一段正常的交往该有的样子吗?显然不是,岑陈也厌倦过这种予取予求的关系。
分手是岑陈用过最愚蠢也最无助的试探方法,他企图用实验的方法测量出甘罗对他的感情。
可惜的是,和答应交往一样随意,甘罗同意分手的速度也很快,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几年的光阴对甘罗而言似乎不值一文。
两人分开的那几年里,岑陈浑浑噩噩的待在小研究所里做科研,而甘罗却走上了鲜花掌声的康庄大道。
他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重逢是在岑陈最狼狈的那天,为了做数据,他一连埋在实验室里做了几天的实验,衣服皱巴,蓬头垢面,出单位时都已是凌晨时分,外头下着绵绵细雨,没带伞的他应该再在单位凑合一晚,可是他已经厌倦这个地方,一分钟都不想待着,果断抱着公文包就往雨里跑。
他跑得太快,途经一家酒吧时,与里面出来的醉汉撞了满怀,那人倒在地上叫得凄厉,不知道是真的受了伤还是借机讹人,他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雨里,进退两难。
这时甘罗正巧和友人聚会散场,在大门处等秘书取车回来,远远和他打了个照面,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甘罗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贯是熟悉的居高临下,说话依旧难听,“怎么跟只丧家野狗一样。”
重逢很不美好,但岑陈不得不感谢甘罗,帮他解决了麻烦。
他捡他回了家,他们上了床,分别的几年就在交融的须臾间消弭了。
他们又重新在一起了,甘罗投资他的科研项目,给了他大量的资金让他自由发挥,而他,天涯海角跟着甘罗,从M3到b1001。
他现在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的,只是有时候他仍会失落,这份失落在面对甘棠时尤盛。
岑陈心底是有几分排斥甘棠的,这里头有几分难以启齿的嫉妒,他会嫉妒甘罗那样一个眼高于顶的混蛋,独独在家人,在姐姐面前,低下头颅,温驯的像一只漂亮的羊羔。
这独一份的温柔,甘罗只给了他的家人。
“甘罗~”
岑陈正出着神,甘棠的呼唤从客厅传来。
甘罗长长舒了口气,心道一声终于,应道:“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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