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骄阳似火,对准了高高的祭台,似有神明发怒要将人的皮给灼下一块。
沈槐奚被他们换上了云裳,琥珀色的凤眸被濯耀得发亮,却是淡淡低眉,如瀑青丝便垂在他两侧,蓝白的合奏下倒显得少年此般纯澈净透,或许比起神明,天使更适合用来形容他的皮囊和气质。他被绑在腐朽的木十字架上,靴下的木柴正叫嚣着要吞下他。
台上一个拿着火把的男人有些愤怒地看向沈槐奚,“是你对不对!?”
沈槐奚听到这莫名一语,却是淡淡一笑,嗓音温和,“你家中少了几人吗?”
话落,男人更愤怒了,他双眸像喷了火,“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弟弟!我今天一定要烧死你!”
见男人情绪过于激动,似乎马上要把火把扔进来了,沈槐奚才不咸不淡地提醒道:“还没到午时三刻,你便要烧死我。我若是妖魔,你不定是烧不死的。”
“你……!”男人被气得一噎,“你这种妖魔就该去死!凭什么活在这个世上?等着……你也只能活半刻了!”
男人话出,下面一片百姓皆在附和,“只要烧死他,天必佑我苍蓝!”
“天必佑我苍蓝!”
沈槐奚听着下面整齐划一的声音,仍云淡风轻,白玉清隽的面上似带着不屑一顾,他嗓音慵懒轻缓,“那便……再等等吧?”
……
江晏栖从城主府赶来时,便见着男人手中的火把已经要点燃木柴了,少年丝毫不挣扎,任由死亡靠近他,明知沈槐奚不会有事,可一向平静的她在那刻竟急了,清疏的嗓音竟多了两分尖锐,“等等!”
此音一出,众人皆看向她。只见江晏栖身后数十具尸体被城主府的侍卫抬了出来,清一色全是男性,面色如常,身体完好,似乎他们只是在沉睡。
可那白色的担架一出,众人便默认了他们的死亡。
“这……那不是李二吗!他……他怎么会躺在这!”
“昨夜陈麻子押送了那妖孽还回来同我喝了两杯,怎么……怎么今日竟就遭遇不测了?”
“一定……一定是你们杀了他们!”有村民惊怒交加地看向他们,“你们都是外来者!你们是一伙的!”
唐虞倾从江晏栖身后缓步走出,一身红裙似勾勒了天边的彩霞,步摇高坠流苏,眉眼间不怒自威,“外来者?不知我城主府的侍卫何时成了外来者?”
唐虞倾不急不缓的音色提高两分,“你们——是想叛城吗!?”
众人被唐虞倾质问的气势吓得愣了一下,随即便见她继而揭开了尸体的白布,“从昨夜祭祀结束,至今日午时,陆续有二十四个男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家中……”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刀痕,亦无中毒迹象,就像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一般。”
“你们说,这是被你们全权控制的上面那个少年能做到的吗?”
话落,底下人明显有抽气声,“怎么可能!”
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少年轻声开口,音如冰涧碎玉,“我说过,神不仅会庇佑,还会降灾,所受霍乱最深者反是祂的信徒。”
“你们越是相信祂,祂的力量便也越强盛。你们越是相信自己,祂便也越发衰微——也唯有如此,命运才可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清澈又清泠,宛白琼山的第一捧雪。
“相信自己……可你们凭什么说他们是神罚所亡?!”
江晏栖青衣平静,容色淡沲,似溪间高流,不屑谎言,“你们可请仵作来察看他们的尸体,若能得出原因,我便任由各位处置。”
沈槐奚在祭台上听到这番话,心忽然震了一下,绵绵冰封的原野似忽然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他的阿晏是将命压在了他身上吗?
这种感觉……真奇怪,他对自己的筹谋一向自信,可此刻欢喜有余竟又怕自己一朝踏错。但看着台下青衣清绝的女子,沈槐奚的唇畔还是不可抑制的漾开了一抹极微的笑意。
“快请张仵作!”
不一会,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便上前去查验了尸体,众人便看着他一会摇头一会皱眉的,被弄得心一下一上的。
“老夫无能,检查不出死因。”很快,张仵作起身,容色倨傲地看着大家,“但老夫好歹也有五十多年的经验了,这也是第一次检查不出死因……或许……”
张仵作点到为止,比起众人的关注点——那些人是否是因神罚而死,他更关注自己的仵作名声。
“这……难道……当真是神罚吗!”
“可要罚也该是蔑视神明之人才对……怎会……怎会降灾在我们身上……”
“难道当真如他所说,神明并非不可忤逆之人吗,便是相信自己……我们也可风调雨顺!”
“对啊……分明是我们靠劳作所得,靠智慧避开天灾,凭什么归功于神明!”
风似突然而起,二十四具尸体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有些白布甚至掀飞在了民众的半身处,他们忽然有些惊怒交加,“凭什么!凭什么!”
“不能庇佑我们的神明又凭什么要我们臣服!”
“将大人放了!”
“没错,将大人放了!”
有几个男人喊的青筋暴露,但也的确有感染力。
唐虞倾看到下面这幕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她看向江晏栖,江晏栖只低声笑道:“他们是自己人。”
波流茅靡之人本便如雨中浮萍,曾经有块朽木给它们栖息,可如今连朽木也朽了彻底,让其心生恐惧。正此刻有扬帆的船驶入,他们又怎会拒绝?
就在众人有些接受沈槐奚说法时,祭台上的男人见此却发了疯,拿着火把直接扔向沈槐奚,“你这个妖魔!你杀了我弟弟还蛊惑大家!我今天定要杀了你!”
这一变故将众人吓傻了,那火把一扔进干柴中顿时便燃起熊熊烈火,焰火将少年白玉般的面庞照出了火红色。
“快去给他松绑!”那火红灼得江晏栖心下一震,她立刻朝祭台的方向跑。
沈槐奚不知何时已自己挣开了绳索,方想跳下去,那男人竟然不顾火焰灼烧扑进来死死抱住沈槐奚的腿。
烈火将男人的皮肉灼开,他的眼红了,却始终不肯撒手,“你杀了我弟弟,你去偿命!”
眼看火焰已经攀升上了沈槐奚的白衣,众人都不敢上前去把全身是火的男人拉开。
江晏栖抽出侍卫身上的剑,便冲上前一剑贯穿了男人的脖颈,鲜血衬着焰火骤然喷洒在她清冷的面庞上。江晏栖正要一脚踢开男人,那男人竟往江晏栖身上扑来,沈槐奚的衣裳已经被点燃了,他立刻跃下夺过江晏栖手中的剑,挡在两人中间。男人壮实带火的尸体便撞在沈槐奚后背上,沈槐奚用剑尖杵在祭台地面上,冲力使其划开了一道深深的白痕。
一切动作不过瞬间,沈槐奚身上灼热的火燃开在他身上,他借着冲力直接跳下了三米高的祭台,“砰”的一声,直到在地上滚了五六圈,火焰熄灭,他才一身狼狈地看向台上的女子。
看到眼有些微红却安然无恙的江晏栖,沈槐奚轻吐了一口气,望着她只轻轻一笑。
方才台上只差咫尺距离,他便要碰到阿晏了,也……幸好没有碰到。
地上的少年白衣已被烧的破了洞,腿间的皮肤有多处被灼裂了,隐隐在渗血,他如瀑的青丝散开在地上,沾上了泥土与杂草。可众人看着台下躺在地上满身狼狈,却仍带笑望着祭台的少年,忽觉如此少年,像高山白雪落满深秋霞光,盛满了明月与清风。
他怕自己身上的火焰伤到人,竟跳下了三米高的祭台,如此之人又怎会是妖魔呢?
江晏栖见少年还笑,平静的面容竟一时气笑了。
“念安,你无事吧?”唐虞倾看着脸上和脖颈都沾了血迹的江晏栖有些担忧,“你也真是狠人,方才竟然冒着火堆就给人一剑封喉了。”
“阿唐,能让我把他带到城主府去疗伤吗?”
唐虞倾方点头,想问问两人什么关系,便见江晏栖已经跑下了祭台将人扶起,她清沉的音色中带了两分隐隐的担忧,“槐奚,你的背有伤到吗?”
沈槐奚浑身都疼,尤其是后背,似乎泥土已经与血肉混在了一起。不过在江晏栖将他扶入怀中那刻,这些痛都是可以忽略的……他抬头,忽见江晏栖一向寡淡冷清的柳叶眸此刻倒映的……皆是他。
时隔三年了,他终于……终于又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再一次嗅到女子身上那股极淡的清香,三年的不告而别,三年的失约在这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净透的眸悄无声息藏了几分湿红,像是久旱终逢甘霖,不由弯唇,“阿晏,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久到他都要窒息了。
听到这话,江晏栖又险些被气笑了,他都伤成什么样了,还好久不见?
只是触及男子眼中隐隐的湿意,她的心忽然有些温澜潮生,看着沈槐奚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蔓延的是竟是心安……久别重逢,异国他乡的久别重逢。是啊……忽然间,江晏栖意识到,或许不论她这些年如何躲着沈槐奚,可自她将他带回大齐的那刻,他便已是她在长乐乡唯一的家人了。
那时,她无亲,他亦无故。
江晏栖忽轻笑着,嗓音有些颤抖,“看来槐奚是伤的太轻了……走吧,我带槐奚走。”
说罢,江晏栖便要站起身,沈槐奚立即拉住江晏栖的袖口,碧波般的眸凝着她,“阿晏,我腿疼。”
“槐奚要我背吗?”江晏栖淡淡道。
“阿晏扶着槐奚便好。”沈槐奚音色有些委屈。
“好,我扶着槐奚。”江晏栖将人扶了起来,而后看着议论纷纷的众人,有死了亲人痛哭流涕的,她音色清沉,“各位,真正的命运永远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飘渺之物终究比不得眼前活生生的人,珍惜当下才是。”
江晏栖面上还沾着鲜血,可那身素净青衣就是给她穿出了清绝无双之感,这朵月下昙花比现实更孤绝幽静,百年梵音似为她而响。
话落,江晏栖便扶着沈槐奚离开了,围着祭祀台的禁卫军也训练有素的撤开了。
唐虞倾眼看着他俩离开,只好叹了口气自己在这收拾烂摊子了。
“小姐,接下来怎么做?”侍卫在一旁请示她。
“既然神明无用,从今日起,我苍蓝再不侍奉神明!”唐虞倾站在高处,姿容绝决,嗓音铿锵有力。
“可若君主追查起来……”
“我们苍蓝如此会被其他城州孤立吧?”
“对啊,若君主问罪,又该当如何?”
虽然仍有质疑,可明显有了转圜余地,唐虞倾淡淡道:“西离的禁卫军都来此见证了神罚,责任难道在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吗?——君主若是圣明,便不会怪罪在我们身上!”
“对啊,禁卫军都没说什么,凭什么先问罪我们普通百姓!”
“我等愿听大小姐之言!相信自己!”
听到下面大部分百姓都高喊着附和之言,唐虞倾笑了,笑得开怀,多少年了,她终于成功迈出了这一步,“大家放心,有我唐虞倾在一日,君主的问罪,我必当前!”
闻言,众人情绪更高涨了。
唐虞倾看着下面的百姓,想到昨夜她将这些计划讲给父亲听时,她父亲有多震怒,竟还差些对她动手。
母亲在生下她时便去世了,她由父亲一人带大,父亲对她向来是疼爱有加的,除了三年前张弦一事。
正是这所谓的神权害张弦受刑后被驱逐出城,死生不知!
相爱中的人就这样被命运拆散,那天她哭着求了父亲好久,可惜并不能阻止什么。
至今,她还记得那日张弦一身白衣,浑身是血,被众人推着跪在城下,高耸的城墙曾是他们坚实的后盾。可那一刻,它成了两人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
放逐前,他只看了她一眼,可就那一眼,便注定了两人的相途陌路。
想着,想着……唐虞倾的眼睛不由又湿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因为张弦的手总会在她落泪时轻轻擦拭她的双眼,他夸她是最美的女子,是最骄傲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该落泪。
是啊……那是一个极温柔的少年……
昨夜,她和父亲谈了很多,谈了母亲,谈了张弦,亦谈了这神权。最终她看到了父亲斑驳的发与红了的眼,她忽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泣不成声。
“阿唐啊……张弦是个好孩子,他是被这神权害了,可神权便是我们西离的根基!没有根基,谈何固国?——以你们几人之力,根本便是痴心妄想!传到君主耳中也是要杀头的!败,便是死无全尸,牵连九族!阿唐你可想过我城主府一百多口人?但凡君主追查起来,我整个苍蓝城都是要被问罪的!你为了一个张弦便要如此固执吗?便要如此自私吗!?”
“可不试试怎能知道?路,从来是人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那时,她红着眼喊出了声,似发泄了这么多年以来对父亲的不满,“走这条路或许坎坷艰难,不走这条路或许一生无虞,可也仅仅是或许!”
“母亲是怎么死的?难道仅仅是为了生我?——父亲,你分明知道,若非这世俗规定了巫族女子不可外嫁,否则便是亵渎神灵,否则便是浪荡不堪。母亲又怎会在嫁给你后被那些人辱骂指责得一直郁郁寡欢!是你第一个触犯神明的,如今却在反过来怪我们!”
“你不是说过吗?男儿最重要的便是担当!”
一向能言善辩的城主在那刻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泪水在那个一向高大的男人眼中转了圈,湿红晕开在他眼中,沉默了良久,他涩声开口,“罢了,我知道阿唐心中一直怪爹,怪爹太懦弱,护不住你娘,也护不住你的张弦——但今日,阿唐要做什么,便放心去做吧……出了事,有爹兜着!”
那是唐虞倾长大后第一次在一向严肃的父亲面前泣不成声,“父亲……”
想着,唐虞倾的心竟不由得抽了一下,这条瓦解神权的路还很长……坎坷得看不到尽头,可她觉得……会有一日,乌云四散。
她安排完一切后,便独自下了祭台,朝前往神山的小路走去。
前夜落了雨,小路有些泥泞,唐虞倾走到神山脚下时,看着远远的青山有些失神。父亲说,母亲未嫁给他前,一直居住在神山上,从未下来过。他说,母亲喜欢清静,喜欢青山,那是一个纯粹得没有世俗的女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只因嫁人便被骂的郁郁寡欢而去……
林中的风有些寒,唐虞倾觉得心有些发颤。一黑衣男子便悄然出现在她身旁,他嗓音低沉温和,像黑暗中一缕不带寒流的清风,“小姐,君羲一直在。”
唐虞倾似乎早已习惯了男子的出现,只侧头看着身旁男子,忽然轻声道:“君羲,你跟我多久了?”
“……已三年四个月十七天了。”君羲微微低眉,他一身黑衣,像林中最不起眼的一处黯斑。可当落霞穿过木叶的斑驳打在他冷白的面庞时,便好像黑暗也拥抱了月亮,“小姐,不论你要走怎样的路,君羲都会陪着你走完。”
“可你终究也会离开吧?——毕竟,你不属于苍蓝……”唐虞倾纤白的手指轻轻抚上君羲的唇,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心一颤,唐虞倾的嗓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像母亲一样,如张弦一般……”
“君羲不属于苍蓝……可自小姐救下君羲的那刻,君羲便属于了小姐。”君羲的眼眸很深沉,不同于卜忆的一望无际,他像一个漂流于黑暗的漩涡,将一人入眸,便好像深情不渝,“只要小姐不丢下君羲,君羲会一直在。”
唐虞倾放下手,轻笑一声,“我若扔下君羲了呢?”
君羲拉住唐虞倾的手,凝着她的眸开口道:“那小姐可别怪君羲死缠烂打。”
闻言,唐虞倾忽的一笑,她看着君羲那张溶了半幕风华的面庞。君羲很好看,只是眼角落下了一道细疤,那疤是因为她落下的……为了救她。她望着,忽然心下一热,纤细的手指攥起君羲的下巴,红唇轻轻凑近,吐露着缱绻的热气,“我怎会不要君羲呢……君羲也是我生命中极重要的一人。”
唐虞倾是城主府大小姐,更是巫女的女儿,平日清冷孤傲,于他人而言,是避之不及。
这三年,也只有君羲陪在她身边了……
君羲看着女子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庞,日光让她的每一根青丝都染上了妖冶的味道,他不由轻轻低头,冰冷的唇瓣碰上了女子烈焰的红唇。
柔软的触感让他理性的心炸开了索取的欲望,他的手轻捧着唐虞倾的头,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女子。
有清风,有白云自他们身旁一一溜过,可过了很久,君羲似乎还是不想撒手,他想让时间留在这一刻,因为这一刻,他的小姐全然是属于他的。
见女子白皙的面庞已起潮红,君羲才松开唐虞倾,见女子满眼是他的倒影,君羲的冰冷的心温澜了几分,可他还是嗓音有些发颤,“那君羲会比张弦重要吗?”
“小姐若离开苍蓝,会去找张弦吗?”
听到张弦,唐虞倾似乎一下便冷静了下来,轻轻推开君羲,她低声道:“走吧,该去看母亲了。”
君羲自嘲一笑,落寞地跟在她身后。
谁说后来者居上?
七百多日,他也取代不了一个已经离开的人。
山路极静,静得唐虞倾没办法忽视身后默默无声的男子。
君羲看着前方女子卓越的背影,还是不由弯了唇。这条小路,三年间,他已陪唐虞倾走了十几次了。
分明唐虞倾和她母亲连一面都未曾见过,可她只凭着自己父亲记忆中的描述,便对这个母亲充满了喜欢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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