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十七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岳麓书院。
雪树银松,江山一白。
魏谦回书院的时候,守门的斋夫正缩在门房里打着瞌睡,一直听魏谦叩了好一会门才从门房里探出头来。
斋夫长长打了个哈欠,口里呼着白气,说道:“山长不在院里,阁下还是改日再来吧。”
魏谦掏出牙牌:“我是书院的弟子,是回书院来的。”
斋夫接过牙牌一瞧,又上下打量了魏谦两眼,却是纳闷:“书院要下个月才开课,你怎地今日就来了?”
魏谦陪着笑解释道:“弟子在家中左右无事,想着书院清静,若能安心读上几日书,也是好的。”
魏谦这个借口自然是编的。至于真正的原因则是——他实在是在魏氏族中待不住了。
一来他作为一个冒牌货,每日面对魏母的嘘寒问暖,心里有愧;二来是他对小胖子着实是思念得紧,晚上没能搂着小胖子睡觉,总觉得浑身不得劲,愣是睡不着觉。
好不容易熬到了正月初十族中祭祖的日子,魏谦在拜祭了自己的便宜亲爹后,就跟魏母辞了行,说要为今年的县试准备功课。魏母既是不舍,又是欣慰,亲自替魏谦打点了行装,备了干粮,一直送到了渡口,最后才含泪挥别了魏谦。
这头的斋夫也和魏母一样,却真信了魏谦的鬼话,一边开了偏门,一边夸道:“你这小郎君倒是好志气,快进来吧,可别冻着了。”
魏谦接过斋夫手里的牙牌,先是谢了一声,而后打探道:“可还有别的弟子来了书院?”
斋夫摇了摇头,笑道:“这正月里连连大雪的,人都在家好好待着呢,小郎君还是头一个过来的。”
虽然本也没指望小胖子会跟自己一样早早回了书院,可听斋夫这么说,魏谦难免有些失落。
魏谦一路迎着小雪,很快来到了内院的寝舍。
赵崇明那间寝舍的门正挂着锁,魏谦叹了口气,走到墙角的老槐树边,在一处小树洞里掏摸了一阵。
果然,钥匙也在。
魏谦开了门,屋内空无一人,冷如冰窖,正中的炭炉空余死灰,似乎是好久都没生过火了。而屋内其余一应器物都摆设完好,枕头被子也是叠得整整齐齐,不像是有人住过的痕迹。
魏谦只将行李随手往角落一扔,便悻悻躺倒在了床上,只望着屋顶出神。
说起来,魏谦在这间寝舍也住了好些时日了,可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屋顶一共架着两横三竖的房梁,斜角处还有一扇闭着的天窗,而横梁下左右各开了一扇窗户,每扇窗户横撑出十六格窗棂……
这些往日里他都没有注意过。
魏谦觉得自己特别特别想念小胖子,时时刻刻地想,牵肠挂肚地想,揪着心尖一般地想。越想越恨的那种,恨不得死死抱住小胖子,揉到自己身体里面去,这样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都说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六百六病,相思病最苦。魏谦以前总觉得相思病是那些痴男怨女们无病呻吟鼓捣出来的矫情词语,如今他终于有了深切的体会,他甚至还觉得自己病得不浅。
魏谦百无聊赖地数着房顶的瓦片,一直数到了第三百六十四块的时候,才突然猛地顿住了。
因为魏谦随手间摸到了床头的软枕,而软枕上头似乎有一股微不可觉的暖意。
魏谦整个人都趴到枕头跟前,仿佛一头闻到肉味的狼一般,竖起鼻子嗅探着,仔细辨认着枕头上若有若无的气味。
魏谦很快就下了论断,这上头熟悉至极的“肉香”肯定是小胖子留下的,错不了!
于是魏谦一个翻身下床,拔腿就出了门去。
果然,魏谦没寻多久,很快就在内舍的书斋里找到了正打着瞌睡的赵崇明。
魏谦大喜过望,却是蹑手蹑脚地凑到跟前。只见小胖子像往日一样,一手捏着毛笔,一手支着脑袋,正小小地打着盹,嘴角还淌着几滴晶莹的口水。
魏谦暗暗好笑,只趴在一旁,满心欢喜地贪看着,在脑子里细细描摹着赵崇明那两道憨憨的浓眉。
窗外风雪已停,窗内炉火如春。冬日的天光清冷如许,却又格外亮堂,照在此间,似乎连时间都沉寂了下来。
而或许是感受到了魏谦那如狼似虎的视线,赵崇明眼珠轻轻动了几下,随后缓缓地睁开眼来。
“道济兄!我是在做梦吗?”魏谦听赵崇明迷迷糊糊问了一句。
魏谦是喜欢极了小胖子这副睡眼惺忪的呆呆模样,于是伸手捏了捏小胖子的脸,笑问道:“疼吗?”
赵崇明摇头。
“那你就是在做梦。”魏谦嘿嘿笑道。
赵崇明眉头一皱,挠了挠头,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然后赶紧擦掉了嘴角的口水。
魏谦哈哈大笑,挑眉问道:“怎么白日里打起瞌睡了,是晚上没睡好吗?可是晚上想念我想得紧呐?”
赵崇明点了点头,老老实实答道:“嗯,道济兄不在的这些日子,总归是不习惯。”
魏谦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本来存了调戏的心思,没想到小胖子还真这么承认了,偏偏小胖子还回答得这么认真,简直比什么甜言蜜语都来得有杀伤力。
魏谦真想把小胖子扑倒书案上,现在,立刻,马上。
“咳咳……”魏谦老脸有些发烫,赶忙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瞧你寝舍里炭火都没烧,你晚上别不是着凉了?”
“道济兄走后,我便歇在了山长房里,山长那炉火旺着呢。”
魏谦差点没跳起来:“你睡山长房里?那个……山长没对你做什么吧!”
赵崇明顿时涨红了脸,难为情道:“道济兄,你又说胡话了……山长……山长……山长他给我搭了张床。”
魏谦顿时舒了口气,搓了搓手道:“那就好,那就好。”
“道济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书院了,我还以为你要再过些时日才来呢。”
魏谦就等着小胖子问这一句呢,笑道:“我赶着过来给你庆生啊。你瞧,这是给你的贺礼。”魏谦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了一枚青石印章来。
赵崇明有些不敢置信地接过印章,然后欢喜地来回仔细翻看着,最后却轻抚着印章底部阳文雕刻着的“赵崇明印”四个字,一时出了神。
魏谦见状,有些心虚道:“这玩意本不值几个银子,你别嫌粗陋就好了。”
魏谦也是没办法,他自知这枚印章无论雕工还是用料都算不上好,可尽管如此,这也是魏谦用自己省下来的银子,加上一番软磨硬泡才央求族里的匠人给他刻的。
对了,还搭上了两只不能下蛋的老母鸡。
赵崇明使劲摇了摇头:“这是我得到过最好的礼物,我定会好好收着的。”
魏谦听赵崇明这么说,反而更不好意思了:“这个……以后等我赚了银子,一定给你买更好的。”
赵崇明只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解开了腰间的锦囊,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印章收了进去。
这袋锦囊魏谦之前也见过,赵崇明向来是须臾不离身的,只是很少打开过。魏谦一直以为就是个普通的香囊,今日才发现里头似乎还有一块玉饰。
见赵崇明将他送的印章和玉饰放在了一块,魏谦心里顿时打起了小九九,假做不在意地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呀?”
听魏谦发问,赵崇明便将那块白玉取了出来。
魏谦这才发现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玉饰,而是半块环状的白玉。而且魏谦还看出这块白玉成色不凡,质地温润而有精光,宛若凝脂一般。
而自己刚才送的那块青石印章跟这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是玉珏。”赵崇明回答道。
“玉珏?”魏谦立刻警惕了起来,双玉为珏,玉珏那都是成双成对的,小胖子这只有一块,那另一块呢?
赵崇明点了点头,补充道:“是我阿弟送我的。”
魏谦记得赵崇明提起过这个阿弟,他本来还没在意,可他看着这半块玉珏上泛起的莹莹微光,突然就回想了起来。
他那一晚在偏房看见赵崇明抹眼泪的时候,赵崇明手里攥着的好像就是这个东西。
见魏谦没答话,赵崇明歪着头问道:“道济兄,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魏谦心绪有些烦乱,只能下意识安慰自己多心,随口将话题转移了去,说道:“没什么不妥,我只是一时好奇而已。对了,你这些日子一直在书院吗,年节也没回……”
魏谦话音未落,就看到赵崇明的眉眼低垂了下去。
魏谦顿时就反应过来自己问错话了,赶忙止住了话头,恨不得立时扇自己两耳光。
这一时间魏谦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小胖子,最后还是赵崇明主动开口,笑着说道:“有山长陪着我一同守岁呢,我还亲自挂了春帖,燃了爆竹,是了,山长还给我封了厌胜钱。”
魏谦凝视着小胖子那强笑的模样,心里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见魏谦没吭声,反倒是赵崇明笑着安慰魏谦了:“而且……道济兄还赶来给我庆生。能见着道济兄,我便觉得再好不过了。”
魏谦心中叹息了一声,突然灵光一闪,他倏地想起他回书院路上,看到长沙城内一派张灯结彩的喜庆景象来。
魏谦于是说道:“今日正好是上元节,长沙城里有庙会,要不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赵崇明一听,眼神一亮,但转又低声道:“可山长嘱咐我留在书院,不让我外出走动。”
魏谦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山长让你呆在书院里,他自己倒出去过节了。放心,你我逛完庙会就回来,说不定能赶在山长前头呢。”
赵崇明还是有些犹豫。
魏谦摊了摊手,叹了口气道:“也罢,那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了。我听说庙会上有灯会,有戏班子,有舞龙舞狮,好像还有好多好吃的。只是可惜咯……”
魏谦说完,转身作势要走,在心里默数了三下。
果然,三下数完,魏谦便觉衣角一紧,转头正瞧见赵崇明眼巴巴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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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长沙城内华灯初上,但街上已是人潮汹涌,车马喧阗。
街旁的店铺都高悬彩旗和灯笼,照得夜市通明如昼。桥下河灯万点,更有满载花灯的游船招摇而过,桥上行人不绝,灯火曼衍如龙,两岸街市上的卖艺人则各显神通:抖空竹,舞铁花,喷火龙,耍戏法……
盈街的百姓三五成群,无论老少男女,或是提着各式花灯,或是高举鱼龙绢彩,一路笑语欢声,不绝于耳。更有孩童嬉闹追逐,惹得阵阵笑骂。
人人都在享受上元庙会的喜气,而魏谦牵着赵崇明随着人流前行,两人也都一齐融入了这片繁华之中。
休说是赵崇明,便是见惯了后世灯红酒绿的魏谦此时也颇有些目不暇接之感。
魏谦心思却都在小胖子身上,只见赵崇明不住地踮脚抬头,四处张望着周围的数不尽的热闹。
赵崇明眼里的欢喜和好奇让魏谦也止不住地心头发热。他自知明日回去定是少不了要挨一顿责罚的,但是能跟小胖子这样开心地过一次生辰,逛一次庙会,魏谦便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只是魏谦突然眼尖地瞧见赵崇明另一只手正缩在了袖子里。
“是不是有些冷了?”魏谦偏过头问道。
赵崇明愣了一下,立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魏谦顿时就被逗笑了,他明白小胖子的心思,笑着道:“你放心,既然都来了,就算天再冷,那也得逛完再回去。”
说完魏谦也不等赵崇明回答,伸过手一把就握住了赵崇明那只瑟缩着的手。
果然触手是一片冰凉。
魏谦捧起了赵崇明那一双肉乎乎的胖手,低头朝手上呵着热气,呵了好一会才又问道:“这下手不冷了吧。”
赵崇明怔怔望着魏谦,却只顾着笑,连点头都忘了。
魏谦不知怎地,也跟着傻笑起来,偏偏嘴里还不忘记埋怨道:“你说你生得这么壮实,偏这么不禁寒,老是手冷。”
赵崇明这抬头间,无意瞧见了魏谦脑袋后头那轮满月。
赵崇明恍惚了一会,而后定定说道:“道济兄,谢谢你。今天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生辰。”
魏谦听小胖子说得郑重,反倒有些不习惯,依旧嬉皮笑脸道:“你说你才多大年纪啊,一开口就讲什么‘这辈子’了。来日方长,等明年……不对,以后我年年都陪你过生辰。”
赵崇明的眉眼也弯成了月亮的轮廓,连连点头。
两人很快又转悠到了一处卖花灯的街道,只见整条街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两边的窗上,树上,旗竿上,木架上都结满了灯盏,照得满街溢彩生辉。
魏谦拉着小胖子来到了一处摊子前。魏谦指着一壁的花灯,朝小胖子说道:“喜欢哪一盏,今夜尽管挑便是了。”
魏谦兜里揣着李叔给的宝钞,如今自然也多了好几分底气。
魏谦一眼就看中了最高处的那盏花灯。
那是一盏莲花灯,外头装饰着重重莲叶,还有十数条彩绢垂下,当真是好看。
魏谦抬手一指,转头问赵崇明:“慎行,你瞧那盏怎么样?喜欢不?”
赵崇明眼里也泛起光来,笑着点头道:“喜欢。”
魏谦于是开口唤了一声摊主:“老板,那盏灯要多少钱银子?”
可摊主正忙着招呼旁人,一直到魏谦快不耐烦的时候才迎了过来。
“两位相中哪一盏了?”摊主笑吟吟问道。
“就最上头那盏,最好看的。”
“承惠十两银子。”
“什么?十两!”魏谦惊呼出声。这价钱远超乎魏谦的心理预期,他怀里是有好几百两宝钞,可钱也不是这么花的,要知道十两银子都够一家三口吃上好几年了,
摊主本来瞧着赵崇明衣着光鲜,只当说话的魏谦是个传话的书童。如今一听魏谦出声才明白魏谦才是主事人。
摊主笑容顿时散去,淡淡道:“您二位要不再看看别的灯,我先招呼客人。”
“等等,等等。”魏谦赶忙叫住:“打个折,五两行不行。”
这摊主也是第一次见人直接砍价砍一半的,没好气道:“要不直接送您得了?”
魏谦搓了搓手,赧然道:“那……那多不好意思。”
摊子才没心思跟魏谦扯皮,挥手喝退道:“去去,寻你家大人去,别在我这捣乱。”
“怎么就许你漫天要价,还不让我就地还钱了?”
摊主懒得搭理魏谦,反倒是一旁的卖花灯的同行看见了这边的情形,招呼魏谦二人道:“两位小郎君,要是想买莲花灯的话,还不如上小老儿这边瞧瞧。”
见有人明着抢生意,摊主也坐不住了,冷笑道:“我这可不是寻常的莲花灯,这可是九品莲花灯,还是开福寺里高僧开过光的,整条太平街上只此一盏。”
同行讥讽道:“得了吧,你这灯的来路不明不白的,指不定是从张家学士府里偷出来的,不然挂了一整天了,怎也卖不出去。”
“你这老泼才,怎地凭空污人清白。”
赵崇明见状扯了扯魏谦的袖子,指了指壁上的一盏灯说道:“道济兄,我瞧着那盏元宝灯挺好的。”
同行马上插嘴道:“小郎君想买的话,我这边的元宝灯只要一钱银子。”
摊主登时对那同行怒目而视,一钱银子已经是底价,他再想降价可要做亏本买卖了。
左右气不过,摊主愤愤出声道:“穷读书的出来买什么花灯。”
魏谦本就感觉在小胖子跟前失了面子,一听摊主这话更是生气了,扬言道:“小爷我还偏就要买一盏这狗屁的九品莲花灯给你瞧瞧,我就不信了,整个长沙城就你这有卖。”
一旁的同行又偷笑着道:“长沙城自然有的是这种灯,而且不要银子,前边有每年一次的春灯会,那家主人连年要送不少花灯,小郎君只管去好了,别便宜了这破落户。”
魏谦抬头瞧了瞧那同行所指的方向,果然是花灯满楼,灯火辉煌。
魏谦恨恨地朝摊主“呸”了一口,拉起小胖子就走远了。
两人身后,两位摊主还在斗嘴:
“姓牛的老泼才,今天你又坏了我一桩生意。”
“你抢了我好几位客怎地不提了,而且那两位小郎君本也没打算买你的破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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