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好像天色暗得异常的晚。
明明从和白深容待的那片竹林出来时天便已经暗了,但这会待在船上望着天空竟分成了两半颜色,一半是新月初上白雾隐约浮动的朦胧,另一半是暮色未退,瑰丽的淡绯色被映在粼粼波光中,江风徐徐拂过,两半色彩皆如一袭白衣被撕开了口子。
头顶的游云自由来去,偶间能与归巢的倦鸟不经意碰头。
谢酒棠终于坐下,仿佛脱力似的,深深吸了口气。
这片美景似能蛊惑人心,明明也是每一日都能见到的寻常景色,但今日倚坐在船头细细观赏一番,竟没来由地将心底疲惫驱散了,甚至原先精疲力尽的身子都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在这个时刻,不,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能让人心头生出盛世太平的错觉,这一刻谢酒棠忘了江湖圣物,忘了寒翎卷,忘了玉鸦令,忘了倚魂楼,忘了镜花宫,也忘了三门七世家……这一刻她甚至忘了身边还有一个正仇焰熊熊燃灼的魔教少主谢玉楼。
再扫一眼撑船的船夫,谢酒棠终于放下心似的,惬意地仰躺在船板上,朵朵浮云伸手可摘般在头顶挤来挤去。
她方才试探过这个船夫,一番不着痕迹的闲聊下来,她大约能确定这就是一个寻常的船夫,并不是七世家或者其他门派冒充的人,而从他现在撑船的动作和力道看,肉眼虽无法看得精确,但谢酒棠也终于能肯定他就是个普通的船夫。
在心底暗舒口气,她可不想在这时候杀人了。
毕竟,要是连船夫也没了,她和谢玉楼两人的撑船技术都够呛。
更何况……念至此她眼底一片阴翳,恐怕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等到了魔教,若果真如谢玉楼猜的那般,恐怕到时候这场腥风血雨已避无可避。
微微闭了闭眼,强制自己尽量不要再想这些令人头疼的后事,谢酒棠以手枕着脑袋干脆闭目养神起来,过了一会,她感到眼前投下一片阴影,脚边还被踢了一下。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干嘛。”她压根不想睁眼。
谢玉楼居高临下地看她,挑眉:“我来看看,倒是你,你躺这做什么?”
“补觉!”被扰了一个人的清静时刻,谢酒棠没好气道。
谢玉楼这回总算嗤笑了一声,“就你还需补觉?”
“待会总有场恶战,我自然要休息好。”谢酒棠懒懒掀开眼皮眯着眼瞥着跟前那个颀长身影。
看了一会她也一脚踹过去:“不如你也躺下试试,这儿看风景尤其合适。”
“哦?”谢玉楼挑眉,再向她看去时,她已经阖上了眼。
过了一会,谢酒棠听到耳边有动静,便知他也真的躺下了,一手枕得酸痛,便半翻过身换只手,顺带开眼看了看身边的人。
这一看她又愣了下。
谢玉楼的确是躺下了,但他身旁还躺着的,是容姑。
他的手还牵着那只灰白的手,似乎根本不觉那冰凉。
谢酒棠从未见他露出过这般神情,一时竟有些发怔。
“……你喜欢她?”在意识到之前她便已经脱口而出了。
谢玉楼被她这直接的一问也愣了下,纤长的眼睫一颤,似嘲似讽:“是又如何。如今说出来也没用了。”
震惊过后谢酒棠便闭上了嘴,她没有去问像什么“她可知晓”之类的蠢问题,因为仅是听着耳边江水声,她也如何都问不出口。
“那你是要将她带回魔教……”谢酒棠抿了抿唇,“安葬”二字她又说不出口了。
“嗯。”也因着她这一问,谢玉楼半睐着眼,神情难免有些恍惚:“许久以前她就说死后想留在魔教后山了。”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么喜欢后山,后山一片荒芜,既没苇草,又无莺雀,留在那里做什么呢,呵,真是好笑。”
“……”谢酒棠不再看他,翻回身子,静静听着耳边呼吸声,江水流动的哗啦声近在耳侧,闭上眼时,就像全身浸在水中一般。
她回想了下,上一次坐船是什么时候?
大约就是,她刚从盘命阁出来,来回雪城,到倚魂楼的时候。
转眼却已经将近半年过去了。
“你说,”谢玉楼突然问她,“我们如今赶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他这是……慌了?
谢酒棠心下惊异,但嘴里仍旧十分肯定道:
“来得及!”她倏地翻身坐起:“依照你猜的,若他们分了两拨人,七世家此次出动的人我猜也不会太多,剩下几家都离青州还有回雪城远得很,大家都是无利不起早,就算要出手也是要先看长生门对付莫列冥是否得手了再决定动手。”
“水路只这一条,我先前便问了船家,他说先前并无去青州的人。”
“所以我敢肯定,我们能在他们之前赶回去。”
谢玉楼眸底一亮,“也就是说,他们的动手时间,极有可能便是今日半夜?”
“不出意外的话。”谢酒棠接上。
见谢玉楼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将视线转到他身后的包袱上。
“其实我一开始便想问了,你身后那个装了什么你这么宝贝逃命也要带着?”
谢玉楼随着她视线回身看去,长睫遮住了他眸色,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没什么。”
“莫列冥的首级而已。”
谢酒棠倒抽口冷气。
她并不清楚谢玉楼对莫列冥的恩仇。
要说恩,莫列冥当年收留他在魔教是恩,要说仇,他在魔教经历的生死磨炼每一样都是仇。
但,一个莫列冥,再加一个容姑,可想而知玉楼当时折返长生门那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更骇人的是,他的心态依旧在他自己控制之下。
谢酒棠生平第一次那么庆幸她与他不是敌手。
天色渐暗,空气中也骤然安静下来。
瞧了瞧头顶月色,还有船舱里隐约摇晃的烛火,谢酒棠起身朝船夫喊了声:“船家,能再快些么?”
“天色这么暗,不能再快了,小娃娃!”前头传来拖长调子的回答。
谢酒棠一噎,不再催促。
大约一盏茶后,两人终于登岸。
望着眼前连绵巍峨的群山,谢酒棠叹道:“这便是你们的山脚?”
“正是。”谢玉楼仍背着容姑的尸身,淡淡答她。
跟着两人默契地一言不发地往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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