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桃溪柳陌。
回雪城中,惬意的暖风将人熏得昏昏欲睡,楼上的酒幡微微扬了一下。
酒肆里的小二早已睡熟,掌柜也半阖着眼,一手支额懒懒伏在桌上,另一手缓缓地抛着碎银,一掂一掂。
昏沉中掌柜向店内扫了一眼,除了清早来的一身黑衣面带沧桑的的刀客,再无他人。
此时,那刀客桌上已空了三坛酒,眉眼间却无半点醉意,掌柜稍打起精神,盯着他桌上的空坛子,面露忧色。
一连五日,这刀客每日清晨都来店里喝“梅花酿”,一坛“梅花酿”不好得,每年暮春才有,这刀客一连喝了五日,每回又都是清早来,晌午离去,再下去店中的酒恐怕就要被喝尽了,这让其他贵客怎么办。
可是掌柜并无将他赶走的打算,因为每到午时,那名刀客都会抽出那柄古刀,屈指弹刀,弹刀时意态闲雅,弹刀声清脆如珠玉,悦人耳目,于是掌柜心中的那点烦躁也随着那指节的一曲一放间消匿了。
可他今日晌午一到并未离去,也无弹刀的兴致,此刻他正望着店外。
掌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摇晃着走进店来。
那乞丐面色微红,眼带醉意,一来就踉跄着向那刀客走去,手中扶着的破碗不时发出铜板撞击的清脆声。刀客不动声色地看着乞丐的步法,瞧不出什么神情。
刀客依旧垂眼看着,看那乞丐看似跌撞,实则巧妙避开了店内各处障碍的步法,然后就这样短短几步到了他身旁。
“哟,这位爷,行个好……”那乞丐一把扯住刀客的衣袖,顿时在上面留了个油印,熏人的酒气也扑面而来。
掌柜料想着那刀客会不耐避开,却不想他稳稳坐着,不撤一步,不进一分,也不做惊讶的神情。
乞丐又凑近,将那破碗靠上刀客抱剑的手边,拽住衣袖。刀客仍面无表情,也不收回衣袖,只是忽然食指和中指屈起,微微一错,那柄古刀便悠然在空中划了个半弧,稳稳落在身后的桌上。
乞丐不依不饶,叫嚷声放大了些,声音使睡梦中的店小二惊醒,迷茫地看了过来。
见刀客依旧并无动作,乞丐一侧身将破碗一抛,一手迅疾地探向刀客腰间。这一动作极为隐蔽,外人看来只当是乞丐急了。而恰在那手要触到刀客衣襟时,刀客一拍木桌,古刀就着右手一翻,刀柄未沾到那手,乞丐便已被一道劲气震开了手,那劲气锐如刀刃,未觉疼痛,指尖已一片殷红。
“啊!我的手,我的手!来人啊!杀人啦……”乞丐托起那受伤的手高声喊道。
店小二看到这里才完全清醒过来,讷讷开口:“这位爷,有话好好说。”他一面劝刀客,一面瞟向掌柜,却见掌柜正饶有兴致地看着。
店小二注意到乞丐手指间隐有血迹,本想斥责几句,却见刀客依旧一言不发,他心道莫非是个哑巴?紧跟着又见刀客抬步便走向门外,似无意纠缠。
乞丐见刀客要走便一蹙眉,出手探了几次都落空,情急之下手掌翻成爪状袭向刀客咽喉。刀客一挑眉,撤了一步避过,紧接着抬起左手一横,以掌拦爪,接着一劈。这带着劲风的一劈下去,乞丐这手恐怕难保。
只见乞丐又疾若游龙般收爪成拳,就着刀客一劈的巧劲翻至刀客左掌上,拳同样成掌,借力一沉。
而刀客冷哼一声,右指推开刀柄,刀光一闪,乞丐面色一凝,忙收手踮脚,借力一蹬,飘落在离刀客几尺外的地方。
刀客这回总算正眼打量过来,冷笑道:“哼,‘扫焰手’也不过尔尔,无怪‘弑天盟’没落,让我猜猜,你是罗烈枫的左使,还是右使?”
双方交手也不过是片刻,他此言一出,店内几人心思各异,乞丐暗恼使出一式“扫焰”败露了身份,索性也不再装,而店小二则是哦了一声暗道原来他不是个哑巴。接着又听那乞丐喝道:
“慕焚秋,交出玉麟符,我放你一条生路!”
“呵,手下败将,好大的口气!”
慕焚秋轻喝一声,左袖一甩,一块令牌夹着疾风扫向乞丐面门。
“凭一个‘弑天盟’就想染指玉麟符,我看罗烈枫是嫌这盟主之位坐太久了,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如今是谁在办事!”
乞丐闻言本是一怒,劈掌扫向那块令牌,待看清那令牌后,面色猛地一变,当即化了掌力,接下了那令牌,瞪大了双眼翻来覆去地看,半晌才道:
“慕焚秋,你算是七世家的人,怎么也敢替倚魂楼效命?”
慕焚秋轻嗤一声没有答话,那乞丐以指摩挲着那玉牌背后镌的一个“魂”字,心思百转千回,眼中隐有惧意,但又立即掩去。
而一旁方才还饶有兴致的掌柜和店小二在听见“倚魂楼”时面色骤变,寒意顿起,眼底都是惧意,当即就避远了这二人。
这些年,除了盘命阁,与倚魂楼最针锋相对的就数弑天盟了。
三十年前弑天盟前盟主与倚魂楼那一战,他们虽未亲眼所见,江湖上却是人尽皆知,倚魂楼前楼主一战成名,弑天盟却就此没落,且签下约状,江湖自此安稳了三十年。而听闻如今倚魂楼的楼主手段比当年楼主愈狠厉,弑天盟近几年才未翻出什么大浪来。
倚魂楼除了处理本楼的事情外,就靠杀人取财,但又从来不同别人做买卖,杀什么人向来由楼中自行决定,换言之,倚魂楼取舍人命同样随心所欲,哪怕你出的起价,倚魂楼也未必愿替你动手,但只要动手,就绝不失手。
乞丐原以为他只是慕家人,却没料到倚魂楼也掺了进来,片刻后勉强缓了缓语气:“在下弑天盟左使凌焰,不知阁下是倚魂楼中人,多有冒犯。”
伸手递还倚魂令,话中却并无多少敬意,想来几十年过去,罗浣音与白护墨在那一战后便音信杳无,罗浣音将盟中事务尽数托给了罗烈枫,时隔多年,那一纸约状也并无多少威慑,何况盟中分庭抗礼,罗烈枫恐怕也是视若无睹,凌焰又恰在这时出手,看来今日是非要留下玉麟符不可了。
果然,凌焰接着便神色一凛,“慕家主,在下没有为难的意思,只是想见识一下玉麟符罢了。”
“这个好办,见识?等你死了,我自会让你在墓前见识。”慕焚秋抬起那双沉静得没有半丝微澜的眼,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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