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夫立刻想了一下,刘彻其实一天都在皇太后那里,他未必知道窦婴要见他吧,即使知道,太后面前,他又敢怎么样?太后早上发的那顿脾气,长公主她们可是没看见。
“长公主是想让奴婢劝解皇上去见魏其侯一面,是不是?”子夫揣测这该不是很难办到,这点面子,刘彻断不会不给窦婴的。“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公主点头,“我也说了,不会让你太为难,只是希望你能给皇上传个话,有你说两句,让窦婴有机会在皇上面前诉一诉,便是尽心了。至于他的命数……也不是我们几个能说的算的。”
“长公主,”子夫点头,“奴婢答应您。”“你……”她可能很意外子夫的干脆。“奴婢答应了,”子夫重复,“奴婢一定会想办法让皇上去见魏其侯一面的。”“好,好极了!”长公主连连点头,“卫子夫,这个情我一定记下了。”
“如果只是这事情,奴婢便记下了,奴婢告退。”子夫行了礼,待要出去。“娘娘,侯爷说他手里有密诏的……”窦妻忽然拉住了人,只因带着哭声,未免有些含混。“……什么?”子夫去问。
“嫂子,这档子事,留给侯爷自己跟皇上说吧。”长公主拦出了话头。子夫看了一眼莫测高深的长公主,当下也不做细想,“奴婢告退了。”“去吧。”她点头,“送卫姑娘出去。”
踏出福宁宫,子夫慢慢朝来路回去。可是临走时,那窦妻迫切的一句话,却总让人感到突兀和怪异,那样焦灼和期盼的神情,该是很重要的相告才对,但却是什么呢?
子夫想的头痛,只怪那窦妻哭个不停,硬是把自己的舌头给弄短了几分,否则,要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就不用这样被动了。
无奈只得自己从头至尾盘算整个事件的始末,灌夫因得罪了田蚡,被太后下诏灭族,窦婴受到牵连才入的狱。要说想置窦婴于死地的决不是刘彻,而是太后和田蚡,可是自己分明记得,下死诏的却仍旧是刘彻……因为窦婴矫诏!
子夫一下停住了脚步,密诏,景帝曾留下一封遗诏给窦婴的!那么刚才窦妻跟自己说的,必是这件事!她该是说窦婴手里有一份密诏!
额头的冷汗呼呼的冒了出来,史书上说,这份遗诏,只在窦婴手中找到一份,宫中尚书大行中却未见存档,因此窦婴被判了“矫诏”的罪名,弃市。这份遗诏,难道窦婴真的要拿出这份遗诏来救命么?他可知道,这救命药才是最最致命的毒药呢?
往未央宫去的心停了下来,子夫翻想着这几年来所认识的魏其侯其人,以他的资历和见识,绝不可能作伪造圣旨这样愚蠢的行径,而先帝……更不可能不留诏书存档让窦婴往火坑里跳!那份密诏的原本一定是该在原处的,只是看谁要治他于死地,而把存档的密诏给毁了!
子夫手脚冰凉,有一个人,他不是千方百计想着要窦婴不得好日子过么?让太后绊着刘彻,是不是就是可以趁机行事?
刘彻,刘彻你在哪里?子夫当真心急火燎,寻人必然来不及,要救窦婴,只有一个办法!子夫不再多虑,转了方向,直奔尚书署。
“侯爷,有人来看你了。”都司空监狱的阴冷牢房中,露出了一小盏灯火。窦婴闻声,迟缓的抬头来看,没有吭声。“侯爷……真有人来看你了。”那狱卒举着一小盏火把过来,又喊了一回。“这时候,怎会有人来瞧我这阶下之囚?”窦婴笑了笑,靠着墙角坐的直了些,“小哥,这里是什么地方,莫要拿人寻开心了……”
“是朕,魏其侯。”一个声音传来,清晰异常,角落的人遽然一震,瞪大了眼朝外头看,“是朕!”声音又起,火把也已搁到了外头的木架上,看得分明,竟真的是——刘彻。
“陛、陛下……”窦婴站起来,扑到了木栏前,“陛下,真是您!您……您不该来这儿啊,不该来,不该来……”老泪纵横,语声哽咽。“朕……朕若不来,朕就愧对你,太多了。”刘彻一把握住了木栏上的双手,紧紧捏着不松开。
“陛下……灌夫冤枉,臣……冤枉。”窦婴很是忿忿。却见刘彻满目无奈,“灌夫已于一个时辰前伏法……”窦婴一听,身子便软,朝着地上倒去。刘彻忙蹲身去扶,只是隔着栅栏,却是有心无力。
“表舅,表舅!”刘彻喊了几声,窦婴怔怔看着他,不明白一向孤傲的刘彻为何突然对自己改了口。“你可知道,那个……是朕的亲舅舅。”五雷轰顶,窦婴万念俱灰。
“下一个,就是臣了吧。”窦婴慢慢地说,放脱了刘彻的手,转身朝里踉跄而去。“你怨朕吧……”刘彻眼瞅着背影,站起身来。“臣不怨,臣谁也不怨,臣……臣明白陛下的难处,臣……”话断了,窦婴深深吸了口气,“臣知道,陛下是我大汉朝的明主……”
“表舅这是在讥讽朕么?”刘彻颓然。“不、不!”窦婴激动起来,转回来伸手一把拉住了刘彻的衣袍,“臣说的是实话,臣知道,臣很早就知道,在……陛下,还是胶东王的时候,就知道。”
“表舅……”刘彻如鲠在喉,弯身再次抓住了窦婴冰凉的双手,“你……竟还记得。”“臣当然记得,”窦婴垂泪,带笑,“臣怎么会忘记,当年陛下……总是趴在窗子口,听臣给临江王授课!”“是朕的荣哥哥,”刘彻纠正了一下,两人于是相视而笑。“对、对。”窦婴点头,“可惜啊……废太子。所以说这人啊,谁又说得准?昨日、今日……谁又能料得到呢。”
“朕记得,你当年讲的孔孟之道,你讲的礼义春秋,还有你讲的诗,都好极了……”刘彻忍不住追忆往事,“为了在太子书房外偷听,朕没少挨母后的骂……”话甫出口,又住了嘴,尴尬瞬时蔓延开了整个囚室。
还是窦婴打破了沉默,“都过去了,过去了,臣倒是遗憾,没有机会亲自为陛下解惑……”“不,”刘彻摇头,“如果没有你,也许朕这几年……更辛苦。”看着窦婴,刘彻很是诚恳,“窦婴,朕不是个忘本的人,你相信么?”“臣相信,臣当然相信陛下,”窦婴点头,眼前又糊了一片,“臣明白,陛下现在,就同当年……的更化改制一样,身不由己。只可惜……”长叹一口气,“这次臣却无法抽身。”
刘彻默然,看着涕泪纵横的老人,无言相对。
“陛下,恕臣斗胆问一句,”窦婴带着乞怜来看,“……太后……和丞相,就真的要置臣于死地么?”刘彻几乎坐倒在地,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窦婴幡然醒悟,笑了起来,“臣……这是多余,多余啊!”
“表舅,你听朕说,”刘彻拉住了他,看着他,目光坚定,“你一定要想,要想个理由,想个朕可以赦免你的理由!只要一个,朕就可以!”窦婴安静了,定定瞧着刘彻。刘彻非常认真地点头,“朕保证,朕可以!”
“可是臣……”窦婴道,“臣本就冤枉……”“灌夫已经定了罪,伏了法,”刘彻道,“你的罪便是勾结奸人,结党营私……轻则贬谪,重则弃市!”窦婴闻言,呵呵冷笑不止。刘彻急了,“表舅!朕恳求你,想一想,就是替朕想一想……朕要保住我大汉的一位良臣,表舅!”
窦婴满面泪痕,抬头看着火光明灭下的刘彻,凄凄无语。刘彻捏紧了他的手去,“朕要救你,你也要自救,明白么?”
“臣、臣……”窦婴扶着木柱站起来,颤巍巍走到内里,浑然不理刘彻的言语。
刘彻心口凉下半截,指甲几乎都嵌进了木缝中,却盼不到窦婴的回复。“噗嗤”一声,火把燃尽,爆亮了一下便隐灭了去,带着刘彻心中的希望一同变成了黑暗。刘彻无奈,怔怔转了身,朝门口走去。
脚步沉重,每走一步,都好像千斤压顶,刘彻再也想不出回天之法,胸中抑郁难奈,几乎就落下泪来。
“……陛下,”突然,身后传来了一身呼喊,刘彻当即回头,以为自己听错,“陛下……”喊声又起,刘彻这次确定自己真的听到了,连忙走回去,不顾几次撞到一旁的铁掣和木柱,“你说……”
“臣……臣手里,有先帝的密诏!”
尚书署位于禁宫的深处,相当于汉代的国家档案馆,所以没有皇帝或者太后的允许,是不能随便进入的。子夫因带着刘彻所赐的腰牌,竟然畅通无阻。笑容可掬的告诉执事官自己是来替刘彻翻阅前些日子黄河水务的档案,子夫暗暗庆幸刚才小唐塞给自己这块稀奇古怪的铜牌子。原是用来防备陈阿娇的,如今却阴差阳错的进了尚书署,子夫不由觉得这是老天在为蒙冤的窦婴伸张正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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