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紧紧捏着那短剑,脸色逐渐郑重。子夫也不言,看着他。良久,刘彻抬眼,将那短剑小心的放回匣内,只是轻轻摸着剑穗上的玉佩,“皇姐这番心意……当年我把父皇钦赐的玉佩送给她,她今日却给了我两样好东西!”子夫不甚明白,刘彻轻轻一笑,“皇姐答应给我把世上最好的剑作为我登基的礼物,她也是用这把剑告诉我,大汉朝应该给予匈奴的态度!”子夫猛吸一口气,刘彻续道,“这样锋利的宝剑,不能只有匈奴有,我大汉朝同样也应该有,既从匈奴来,有朝一日便要送它回匈奴去!还有这马……”刘彻将那马尾绕在掌上,“皇姐定是提醒我,要到那匈奴去,除了宝剑还要有好马。要有会打仗的人,更要有会打仗的马,武器、军士、马匹一样也不能少!”
子夫看着刘彻,心中震撼,竟没想到小小一样礼物,一把短剑,竟能让刘彻看出这许多的东西来,这个皇帝……
“唉,”却听他又叹道,“可惜我大汉朝,眼下却是什么都没有……”重重阖上了那匣子,刘彻摸着匣身,“皇姐,我们的心愿,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呢?”突然又抬起头来,他高声喊,“小唐、小唐……”
“陛下,什么事?”小唐从外头跑进来。“去,给朕把丞相叫来,把御史大夫也叫来,让他们即刻到宣室来。”“奴才遵旨。”小唐急匆匆地又跑了出去。
子夫不解,疑惑的看向刘彻,刘彻只是一笑,将那匣子收起,小心放入后面的柜中,“我想告诉庄青翟他们,匈奴这次要的东西,我全给,不但如数满足,还要追加一倍给他们!女人、牛羊、钱粮、铁器,要什么给什么,只要我大汉朝给得出,就不小气。”“为什么?”子夫开口问。
“不为什么。”刘彻道,“因为我们没本事跟他们宣战,只能委曲求全。”他眼神凌厉,“可是这日子决不会长,有我刘彻在,决不会长!”
十日后,刘彻在宣室接见太后身边的侍女燕儿——此时已然一身盛装,手捧受封公主的诏书。子夫站在刘彻身后,默默看着这个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脸上满是温顺和谦恭,她是不知道自己所要面临的险恶和困苦,还是根本视那凶险为无物?
“燕儿,此次和亲,朕知道委屈了你,大汉的百姓和朝廷都知道你的功劳……”刘彻神色凝重,说得轻松却其实艰难,五指始终紧紧握成拳,松不开。“奴婢……”燕儿屈身欲跪,却被刘彻阻止,“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汉朝的玉成公主,不要再自称奴婢,你便是朕的皇妹……”“陛下……”燕儿跪地,语焉梗塞。
“燕儿,朕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刘彻道,“朕……欠了你。”他低下头去。燕儿却在此时抬起了头,看向刘彻,“承君命,为国家,即便万死,也再所不悔!”子夫震动,看着那柔弱的燕儿,却是闪耀着光。刘彻同样撼然,握紧拳头摁上书案,“燕儿,朕答应你,不会让你在匈奴呆很久,朕一定会接你回来。到时候,朕摆着家宴迎接你,朕……”刘彻深吸一口气,“朕给你真正汉家公主的礼遇……”“臣女谢陛下隆恩。”燕儿伏拜在地,“臣女绝不会给大汉丢脸。”
“好,好。”刘彻点头。子夫走上前去,将手里一直捧着的锦盒递给了燕儿,燕儿接过,带着不解看着子夫。刘彻道,“这是朕给南宫皇姐的东西,你收好了,到了匈奴交给她。”“可是陛下,如果那匈奴……”燕儿面露担忧。刘彻摇头,“不用担心,这锁扣机巧,除了南宫皇姐,别人打不开,即使让匈奴人夺去了,也不打紧,他们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燕儿虽然不甚理解,但是面色已缓,同那封诏书一起,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皇上,车驾已经全部准备妥当,在宫门外候着公主。”小唐匆匆进来。刘彻点头,“行了,朕知道了。”燕儿又伏地,“臣女拜别陛下。”刘彻过去,弯腰扶起了她,“燕儿,朕替大汉所有的百姓,谢谢你。相信朕,朕会接你回来,一定会的。”“臣女相信。”燕儿低头,作揖后转身而去。
刘彻目送着燕儿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那拳头越攥越紧,直到指甲深深嵌入掌中,仍浑不自觉。子夫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紧锁的双眉,他的眼神始终跟着那已看不到人影的燕儿,还有燕儿带走的——锦盒,那是刘彻回复南宫公主的信物,一把谷种——一把撒播于当下、萌发于明日的希望之种。
燕儿的离开将长安的一丝暖意都带去了大漠,无为的汉廷始终固守着窦太后的政策,看似温缓却稳稳的行进着。在瑟瑟的寒风中,刘彻并不似老太后那样安于室内,却是常常跑去上林苑练习骑射,带着他的建章军卫。
子夫因为身上的伤势不得痊愈,便总是闷在宫中。偶尔在子儿的陪伴下,到寝宫之外的地方走走,却总是因为寒风和低温的侵袭抵受不住躲回室内。想到以前自己还是学校里有名的运动健将,跑跳蹦打十项全能,如今到了汉代,竟成了不折不扣的病号,不由暗暗苦笑,人生际遇之奇怪,用一个“莫名其妙”是断断解释不过来的。
开了春,气温渐高,子夫尚来不及享受春暖花开的好景色,却被刘彻案上的一封奏折毁了所有好心情。那是平原郡守所上的折子,报奏朝廷,“黄河水决,溢于平原。因灾情泛滥严重,无法及时封堵决口,导致山东一带大饥,人相食。”子夫看着“人相食”三个字,是说不出的震惊和慌乱,何谓人相食?黄河水患引起的灾难竟引发如此惨绝人寰的情境,怎不让人痛心?
刘彻自折子到达当晚便从上林苑赶回宫里,连夜召了丞相、御史大夫等诸多重臣在宣室讨论对策,翌日一早便颁旨从国库中拨粮拨钱发放受灾难民,要求丞相亲自督导,务求将朝廷钱粮发放至所有灾民手中,并要求平原郡集结所有可以动用的军力和民力修缮黄河堤坝,堵住决口,重建家园。
窦太后对于此次事件的处理意见和刘彻高度一致,自始至终全部由刘彻一人担当,没有说过一句阻拦或是否决的话,反而要求朝廷所有官员必须听从刘彻的意见,旨到即做,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刘彻因全身忙于黄河水务,根本无暇分心关注窦太后的态度和转变,可是子夫却很是明显的感觉到了窦太后对于刘彻的改变,她似乎是有心以黄河之灾在锻炼刘彻应变朝廷的处事能力。否则,没有她的点头和首肯,朝中那些窦姓侯爷和老臣老子,是绝不可能这样乖乖听从刘彻的号令的。
只是有一样,很令子夫担心。便是从定期给自己号脉看诊的太医口中,得知窦太后的身体情况却不太理想,可能是因为年岁已高、加上对国事的操劳和担忧,一个寒冬却把原本看似不错的身子骨给打磨出了许多症状。虽然太医都说那是上了年纪惯有的毛病,只要注意调养和休憩,自然会减轻,要想彻底根除却是不可能。
子夫心底总隐隐觉得不该如此轻描淡写,毕竟许多老年病诸如心血管、糖尿病之类的症状,都是由浅入深,稍加不注意便会引起很多难以想象的后果。而以目前窦太后在朝廷的影响力和刘彻的尚欠火候,他们两个谁都不能少了谁。
黄河的水患大概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快入夏的时候,才算告一段落。平原郡上的折子说大多数的灾民均已得到了朝廷的抚恤,重回家园落户耕种。子夫在陪着刘彻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后,头一次见到刘彻舒心的笑容,心中大石落地。
“好极了,这可真是好消息!”刘彻握着手中的折子,笑得舒畅,“子夫,朕这就把好消息告诉皇祖母去!”他说着,便起身往室外疾步而去。子夫微笑,为他的愉悦而欣喜,更为黄河水灾一事拉进了他和窦太后不少的距离而感到宽慰。他和窦太后之间,毕竟流着一脉的血液,不是么?
可是突然,笑容凝在了嘴边。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如此上心于刘彻的喜怒哀乐?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已主宰起自己的情绪和心思?这……绝不是什么好征兆。子夫按着自己的胸口,却见到门外的刘彻,早已远远的走的没了踪影。
(卷一 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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