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急匆匆赶回未央宫,刘彻丝毫不觉三日不眠不休的疲累,反而浑身溢满了劲儿,心里只想着一桩,便是赶快回去,能亲眼见到活生生的人儿站在面前,才是最让人安心的。
“皇上驾到……”一声声传报从门外层层进来,直到子夫的面前。他……回来了。子夫连忙从门阶上站起身来,抬眼果然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从外面匆匆而来。突然想到自己已是他的侍从女官,连忙站直了身子整理好衣摆,然后立到门前屈膝而跪。一时有些酸楚,是否以后自己见到他,都需要这样卑躬屈膝的放弃尊严。
“子夫!”刘彻远远便见到门口的人,不及她跪下已然屈身拉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使力将那柔弱的人揽进了怀里,带入室内。反手关了门,那柔软的身躯便尽在怀中,刘彻生怕力气用过伤到了她,不敢太使劲,只是把她禁锢在自己和门楣之间,借着窗棱间射进的光线,刘彻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人,要把她所有的神情和表现都摄入眼中。
子夫被刘彻一气呵成的动作搅乱了心神,根本来不及慌张,已经发觉自己所处的位置竟与他这样的相近。一抬眼便看到他晶亮的双眸,虽然有掩不住的疲惫之色,可那一点光亮却很是吸人魂魄。他的身上照旧是黑色镶金线的龙袍,头上带着淄冠,两边的充耳垂到胸前,子夫看着他的眼睛,因其中的光而感到坦然和平静。居然会这样?
子夫伸手轻抚他脸颊旁微生的胡茬,指尖一丝一丝的刺痛感带着一种真实的蛊惑,让人忍不住想沉沦——即使明知前面是深不见底的陷阱和渊潭。
“子夫,你真的回到我身边了。”刘彻捉住子夫抚在脸颊上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着,“我……好高兴。”子夫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立刻见到刘彻略显愕然的神情,抿着嘴唇,转开眼去,“我……”
“我明白,”刘彻看着她,仍旧抓了她的手,却只是揉在掌中轻轻摩挲,“我们重新来过。”子夫并不出声,只是将手又轻轻抽了回来,拢于袖中。刘彻也不生气,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人,看清楚她的平静和淡然,隔着袖子再度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看你的住处。我会把未央宫最好的宫室给你,一定让你住的舒舒服服……”
子夫这次没有再抗拒,而是跟着他往里头走。一路听着他飞扬的声音,心里头突然变得踏实起来,多日来的空荡在他满脸春风般的笑容中一下填得满满实实。
自己竟真的愿意留在他身边的么?子夫被自己的这一假想而感到心慌。如果真的变成了他想要的模样,自己是不是就完了?
咬着嘴唇,子夫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但瞥眼看到刘彻跨上门阶的那一丝歇滞,心中忍不住想到的,却是他那样倔强的跪了三天,膝盖是不是很疼?
刘彻说到做到,拣了离自己寝宫最近的一件殿室给子夫安置,不出两日又把子儿从宣宁宫接了过来。两人相见,本是高兴的事情,没想到居然一言不发,抱头痛哭起来。子夫紧紧搂着那个善良的人儿,为这陌生的时代能拥有这样一份真情而感到温暖和窝心。看向一边一语不发的刘彻,子夫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来表示自己的心情,他却只是微笑,用那双黑亮的眼眸告诉自己什么都毋须言表,他知道。
留在了未央宫,子夫终于有了概念,知道刘彻到底有多忙。虽然此时朝廷大事仍旧由窦太后摄政把持,但是刘彻却并没有因为大权旁落而稍有懈怠,反而对每一份奏折都详加翻阅,不管是朝廷重臣的还是戍边小吏的,他都细细的看,甚至会认真地记下上呈官员的名字。
所有侍从女官的操持都有子儿一手包办了,事实上,刘彻也不允许子夫去做那些琐碎的杂役之事,只要她好好的呆在身边便足够了。于是,子夫自入未央宫后实际就成了刘彻的陪读,刘彻在的时候伴着他读折子,刘彻不在的时候自己读折子。一段时日下来,别的没有长进,那识辨小篆的本事却是增强了不少。
“……汉地物袤,匈汉交好……”子夫坐在宣室的书案前,因手中的折子同其他的不同,看去乃是由羊皮之类的绵软物质做成,好奇之下便展开阅读,“……恳求须臾,牛羊千头,粮草万石……”子夫不再念下去了,皱了眉合起那封羊皮。难怪这几日刘彻总有些闷闷不乐,原来是因为这个……匈奴人,的确是贪得无厌。
“子儿,”子夫抬头喊。“什么事,太傅?”子儿从外面走了进来。“皇上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啊?”照平常,早朝该在辰时就结束了,刘彻总是下了朝就回宣室来的,可是都快午时了,他却一点影子都没有。“太傅,奴婢刚才去打听了一下,皇上下了朝就被太后召去了。”子夫闻言一讶,抬起头来,“太后?”却看到外头射进来白花花的阳光,睁不开眼眸。
同样明晃晃的殿室,“这次匈奴使臣来朝,都已经好几天了,陛下预备怎么办啊?”太后看着刘彻,自踏进室内就不吭一声,只是喝茶,冷静的不像从前的他。“陛下……”太后又喊了一声。刘彻这才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茶盏,脸色平静,“母后,儿臣都听见了。”“那你倒是说说话呀。”“说?有什么好说的?”刘彻看着门外,眯起眼来,“匈奴每次来朝,无非就是伸手要东西……牛羊、钱粮、布帛、女人,我们大汉朝有的,他们都想要了去。”
“那你的意思……”“儿臣的意思,母后不是不知道。”刘彻转过头来,灼灼看着太后,见太后眼中闪过惊慌张口欲说,嘴角一抽摆摆手,“母后的意思,儿臣也不是不知道。现下重要的不重要的,儿臣心里头同母后一样清楚……”“那你……”“儿臣没有想法,皇祖母的想法便是儿臣的想法,”刘彻又端起茶盏来送到嘴边,“不就是些物资么,给,给就是了,他们要多少咱们就给多少,大汉的国库充盈得很,再供匈奴他们要上一百年都够了!”
“陛下——”太后听出刘彻话中的反义,略有些气软。“好了,儿臣便是这个意思,刚才在朝上也是这样同皇祖母说的,”刘彻看了看太后,“母后,您想说的儿臣都明白,儿臣……便是这态度。”见太后不再搭话,刘彻站起来,拍了拍衣襟,“好了,儿臣回去了,匈奴的事便是如此办吧。庄青翟、许昌他们可等着去国库领钱取粮呢。”
“陛下……”太后又喊住了他。“母后还有什么事?”“有一样东西,是你南宫姐姐从匈奴给你捎来的,怕太皇太后给拦住了,才转到我这儿,让我交给你。”“南宫……皇姐?”刘彻带着惊讶和迷茫,转身来看。太后点头,着人从后室中取出一个匣子,送到了刘彻的面前。
“这是……”刘彻接过,欲打开却被太后阻止。“回去看吧,南宫捎信让你自个儿去打开,还说你自小聪慧,看了就能明白。”“皇姐……”刘彻看着手里的匣子,略有感慨,“她……在匈奴过得可好?”“好不好又能如何?”太后摇头,“匈奴再好怎比的过大汉?也该是南宫那脾性,才能在匈奴瀚漠捱着,要是换了阳信……当年先帝之所以选了南宫,何尝不是这般考虑……”刘彻不语,紧紧抓住那匣子紧贴胸口。“好了,去吧,”太后叹气,“你们姐弟啊,从小就这样。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就喜欢这般打哑谜,现在都大了,各分东西,却还是这样,”太后突然说不下去了,别转了身,“南宫……要是能在身边,现在也该和阳信一般高了……”
捧着半臂长的匣子,刘彻一声不吭的往宣室去。那匣子并不重,还不及平日自己所耍玩的宝剑,可是,刘彻一路上竟止了三次步,总忍不住低头看看匣子是否安好。黑漆漆的匣壁透着一种森冷和遥远的信息,那是远在匈奴的南宫公主千里迢迢送来给自己这个大汉皇帝弟弟的,她要说的,一切要嘱托的,都在这小小的匣子里。
这近十年里,南宫公主从未带过任何东西到大汉朝来,这却是第一次。刘彻知道皇姐是想告诉自己一些东西,她定有很重要的口信想透过这个匣子传递给自己,她究竟要说什么……竟连母后也不能透露?
刘彻心念甫动,加快了脚步,朝宣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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