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陆府的车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汽车从喧嚣熙攘的街市离开,经过一夜的欢闹,触目可见残破的灯笼,满地烟花爆竹的残屑。车轮从它们身上碾过去。
车灯只能照见前方一段路,愈发显得更远处的深不可测的幽暗。车在向前行驶,却像是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了一样。
因为忽然安静下来,刚才的热闹忽然变得不真实起来。他们各坐一端,各自看向车窗外。很多话不用讲明,彼此都心知肚明了。
明蓁的手指无意识地搓捏着胸前的玉兰花。她自由了?她终于自由了!她那样辛苦地筹谋、祈盼的这一日,终于到来了吗?原来以为会欣喜雀跃,可是她不知道会是这样的感觉。就好像人潮退去后空荡荡的街道——或许只是因为眼前的景色伤人吧。
到家后,陆云从就从宁园子里搬出去了前宅洋楼,再也未见明蓁。
明蓁开始几日还担心他会反悔,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某日李旺专程来请示:“奶奶是不是要置办什么东西?三爷交代了,说奶奶有什么需要,让小的护着您去。”
明蓁没什么要买的东西,却是去了理发店剪了头发,又去买了身男士西服、皮靴,一只小行李箱。短匕首、开锁的万能钥匙——她是如此没有安全感的一个人。
她本就没什么行李,不过几件换洗衣裳。无物带来,也无物带去。既然情况有变,那当时的计划就要全部取消了。
她打电话约沈彻见一面,挂掉电话时,看到墙上大钟的玻璃里映射出她的脸,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她和沈彻约在了红宝石咖啡馆,她来得早,先点了杯咖啡。沈彻穿便装来的,看到她的装束时微微吃了一惊。
西崽侍应生走上来问:“小姐,你的咖啡凉了,要不要换一杯?”
明蓁摇摇头,等着沈彻要了咖啡,旁边无人时方才说:“我和陆云从离婚了。现在自由了,所以那日就不麻烦你了。”
沈彻眉头微挑,虽觉意外,但也就是点点头,“要是还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随时来找我。”然后忽然淡淡一笑,“看到你穿西装,忽然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穿着西装。那时候,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小姐,真出格。”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年轻气盛,什么都藏不住。明蓁笑了笑。
沈彻后面接了一句,“也真好看。”
又出格,又好看。
侍应生送来了沈彻的咖啡,他抿了一口,见她杯子里的咖啡未动。
明蓁看着外头的车水马龙,勺子轻轻搅动着咖啡,“曾少铭最喜欢这家咖啡店。他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喝咖啡的时候,苦得我全喷他身上了。他还笑我是土老帽。”
沈彻觉得明蓁今日和往常不大一样,好像是刺猬收起了浑身的刺。硬也是硬的,只是不那么伤人了。但听她提起曾少铭,一时也唏嘘起来。
“那么,那日我就不去参加婚礼了,今天就在这里提前同你道喜了。”
沈彻谢过了她,放下杯子,“你知道二弟在哪里吧?以后,二弟就托付给你了,要是有可能,逢年过节也劝他回来看看我这个兄长。”所以他肯帮明蓁,有一半是因为温瑞卿的。
“他现在很好,身体也比从前好多了。”
“那就好。”
话到此处,无以为继,自觉握手告别。沈彻先行离去,明蓁却是一时半会儿不大想走,在卡座里又坐了一会儿,忽然感到面前人影一动,有人在她对面坐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愤怒。
“曾四小姐,真巧啊。”
曾楉芝紧紧攥着手帕,可见是在隐忍着怒气。“明蓁,你不知道蕊秋和沈彻就要结婚了吗?你也是有丈夫的人。你为什么就不能老实一些呢!”
明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我的事情不劳你挂心。我是狐狸精吗?放心吧,你担心的那种事情,不会发生。哦,对了,快恭喜我,我离婚了。”然后戏谑地冲她挤了下眼。
曾楉芝自震惊里回过神,“你离婚了?为、为什么?”
明蓁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嗯,恐怕就是你们说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然后呵呵笑起来。
曾楉芝一直以来都觉得明蓁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如今越发觉得她疯得不轻。但为了曾家,她还是不得不低声下气,“明蓁,我求你了,告诉我小四在哪里好不好?大娘她身体很不好了,医生说能不能挺到春天都不好说,她就想见见孙子。可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小四。
明蓁,可不可以让大娘再看一眼小四?这是她临终前最后一点希望了。她没有铭哥哥就够可怜了,倘若有小四替铭哥哥送终,总算得一点安慰啊。”
“曾四小姐,我早说过了,小四是谢芳菲的,不是你曾家的。曾家人没有权利左右别人的人生。”
曾楉芝气极反问,“那谢芳菲和小四又是你的什么人?你问过小四吗?到底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她们为什么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要服从你的安排?你不过用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你是真的为了他们好,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报复心?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私!”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明蓁耸耸肩,拿餐巾擦了擦唇,放下钱,起身要走。曾楉芝要被她气哭了,一跺脚,发狠道:“明蓁,你就不怕报应吗?”
明蓁头也不回地走了。出了红宝石,李旺正等在门口。“三奶奶,是回府吗?”
明蓁仰头看了看天,“不,我随便走一会儿。”说完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起来。
生于斯,长于斯,马上就要离开了,她心里有一股陌生难言的情绪理不清。李旺跟在她左右,安静得像个影子。
明蓁到此时真的意识到,游戏,结束了。
明蓁去盛鼎祥见了小梅,又去大杂院看了东宝、阿宝两兄妹。两人正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帮着奶奶一起炒花生。东宝奶奶佝着背,握着铁铲翻炒着花生。
明蓁看到那一双松弛干瘪的手 ,布满了老年斑。阿宝在烧火,灶膛里的火烤得她额头上都是汗,小脸儿也黑一块白一块。奶奶翻炒的间隙,爱怜地俯身用袖子给她擦汗,笑着打趣,“哪里跑来的大花猫呦!”
厨房里很暖,明蓁的心也暖了一下。站在门口痴痴看了一会儿。
东宝先看到她,惊喜道:“蓁姐姐你怎么来了!”
明蓁缓过神笑了笑,拿了一个信封给他,“嗯,我要离开洛州了。这些日子谢谢你给我跑腿,这些钱你收下,放好了,以后就不用为和妹妹学费发愁了。一定要好好读书啊!”
从大杂院出来,李旺又劝道:“三奶奶,天色不早了,要不还是回府吧?省得三爷也担心。”
明蓁想了想,忽然道:“我再去趟邮局。”
李旺看到明蓁坐在邮局大厅的桌前咬着笔头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写东西。不知道写了什么,写写划划,废了好几张信纸。直到邮局快关门了,明蓁才封好信,叫邮局里的人给她寄出去。李旺看那信封上都是洋文,心里想,原来是要寄到外国的呀。
陆蕊秋婚礼前一日的夜里,陆云从忽然到了园子里来。彼时明蓁才炒了一盘扬州炒饭,这是她这些日子来炒得最像样的一回。看到他进来,明蓁放下碗筷站起身。
陆云从的目光在盘子上停了一下,又挪开了去。
“你吃过饭没有?我让喜枝添附碗筷过来。”明蓁道。
“不用了。”陆云从凉声拒绝了。灯光在他眼镜片上反射出的光,也是凉沁沁的。
明蓁“哦”了一声,拿不准他今天来的意思。不会是,反悔了吧?
两人离得不远不近。他一身烟灰色长衫,她穿着白色衬衣西裤。他看到她肩上有一根掉落的头发。
他将手背到身后,攥成拳。怕手会忍不住伸出去,替她拂去肩上的发。
“我就说几句话。明天,你就要走了吧?既然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他停顿了一下。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他垂了下眼睫,偏开头去,“明天,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保重吧。这里,你也不用担心,他们问起来,我会说你出国游学去了……”
明蓁始终没有说话。
可她怎么会担心这里呢?陆云从自嘲地笑了笑。“我先走了。”
明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但两人的视线始终没有交汇过。等到人消失在了月亮门处,她才坐下,拿起碗筷,大口大口把饭扒进嘴里。
为什么忽然这么饿?
第二日的婚礼让整个陆府忙得人仰马翻。明蓁也跟着苏梦华一起,指挥下人干活,帮着料理各种杂事。她只在背新娘上汽车的时候,看到陆云从一回,然后,再没看到他。
迎亲的队伍将陆蕊秋接走了,为显隆重,除了两三个看门的,几乎陆家所有人都跟去了东方大酒店。刚才的锣鼓喧嚣,余音犹在耳畔,但眼前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这样一个恢宏的庭院,蓦地就陷入了寂静。
明蓁看了眼手表,是要离开了。
她一个人从大门往宁园里走,路过洋楼的时候停了停。据说二楼东边第二间就是陆云从现在的住处。她仰头望着那紧闭的窗,唇角微扬,轻声道:“小戏子,我走了。”
但她知道,那个人永远听不到了。
她重新检查了一遍行李,箱子很轻。她是个顶烦带很多东西的人,既然是要上路,一定要轻轻松松,不愿多带任何东西增加她的负累。
她合上箱子,在房间里走了一遍,又去了密室里走了一遍。笑看着那些东西,狰狞里竟然透出了一分可爱。
她忽然想起自己画过的扇面。回到房里,搬了椅子从柜子顶上拿来看。扇子上没有落灰,可见是被人时时赏阅的。她轻笑起来。最后拿了一把白扇面,展开在桌上,调墨,起笔。
“这下欠你的,都还清了吧……”她放下笔,吹干了墨迹。
明蓁提着箱子走出厢房,路过女贞树的时候,忽然很想知道,他到底埋了什么。
她不想带着这个疑问离开,放下箱子找了把铁锹。因是被人才挖过没多久的,土壤松动,没几下就露出了地下的东西。
竟然是一堆碎瓦片。她捏起一片,蹙着眉头端详,又放近鼻前嗅了一下,是中药的味道。她猛地想起洛州有个习俗,一个人若是病了,把熬药的瓦罐打碎埋起来,患病者就会很快康复,且往后都无病无灾。
“傻子,怎么会信这些东西。”她看着瓦片,心中涌聚起许多情绪,但最后还是默默地把东西重新埋回去。在填上最后一锹土的时候,她俯身捡了一块瓦片收在了口袋里。
放下铲子,她拍了拍手上的尘灰,弯腰正要去拿行李箱,猝然脖子一痛,一根绳子从身后套在了她颈间,猛地收紧!
陆云从从来没这样放纵过自己,他端着酒杯,替新人挡酒。军中人一个赛一个能喝,他也不惧,来者不拒,酒杯越换越大,酒越换越烈。还是沈彻瞧出了异常,叫人将他劝下来。可他不敢停下来,如果不将自己灌醉,如果不把自己麻痹,他怕他会反悔,怕自己会追出去,然后把她锁在身边,从此再不许她离开。
他也不知道何时被送回家的。阿荣和李旺,一人架在一边,正要往洋楼里去,他忽然说要回宁园。
到了园门处,又支开下人,自己踉踉跄跄走进园子里。
真安静啊。人去楼空,廊下孤灯,寂寞庭院,空余瘦影。有灯,但他知道她不在那里,还是满怀希望地推开门。
什么都没有。
走得真干净啊,真是个心肠狠毒的坏女人!
他的手一点一点抚过房里的家具陈设,那里应该还残存着她的气息。直到他走到桌边,忽然看到桌上展开的扇子。
扇面上画着一个还留着辫子的清贵公子,青衫磊落,却是衣衫半解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捏了一只酒杯向月。说不尽的笔意风流。是他。
旁边题了一排小字,“秋同一时尽,月共两乡圆。”
他笑着笑着哭了起来。他的余生没有春天了啊,只有寒枝霜瓦,月冷冰寒无尽冬;只有兰凋菊残,听不尽的寒蝉凄切冷清秋。他的世界里的那轮月,再不会圆满了。他哭得不能自已,抱着扇子醉倒在床上。
宿醉才醒,眼重头轻,天色已然大亮。他浑身无力,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感到胃里一阵痉挛。他撑坐起身,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滑落下去。他俯身去看,除了一柄折扇,还有一封信。
他心头一跳,抽出信,连同信一起掉出来的,还有那条玉兰花坠子——他一下就惊醒了。
这是一条极普通的小舢板。明蓁被带到这里,已经一天一夜了。她冷眼看着对面的人,不,也许已经称不上人了。颧骨高耸着,两颊却又深深陷下去,一条袖管空了,面带烟色。人不人鬼不鬼的武哥,正侧靠舱壁,左手拿着烟枪在如痴如醉地吸着福寿膏。
是明蓁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想来他抽这个,是来缓解身上的伤痛的。
明蓁虽被绑着,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模样,嘲讽道:“武班主命还挺大的啊。不过你有意思吗?想杀就杀,干什么杀了一半就松手了?难不成你还动了恻隐之心?你不晓得多少人就是死在话多上?”
武哥正是瘾头最大的时候,没工夫搭理她,阴恻恻地笑起来,“你不用着急,我一定会亲手送你去见阎王。不过嘛,你现在还有用,等你没用了,你不想死都难哟!”
明蓁也笑,“我还有用?有什么用?换钱?你已经拿了陆家十万了,做人可别这么贪心,省得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既然你要报什么狗屁仇,劝你趁早把我杀了算了。武哥,冤有头债有主,少找别人的麻烦。”
武哥继续喷云吐雾,笑得得意,并不言语。
明蓁暗忖他这样一副鬼样子,算上养病,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快卷土重来,一定是陆家有人和他里勾外连。
船舱狭窄,两人相隔不远。明蓁手虽被反绑起来,腿还是能动。她抬脚就冲着他的瘸腿踢了一脚。“姓武的,看不出来你本事挺大的呀。瞧你这断胳膊断腿,也干不成什么。这样吧,让我当个明白鬼,说说谁和你里应外合?”
武哥正在兴头上,被那一脚踢得痛得倒吸一口气,拿起烟枪就往明蓁头上敲。
明蓁往边上一退,躲了过去。“行了,你现在也就这点能耐。真有本事,当年怎么不把我娘偷出来?”
武哥被她戳到痛处,怒气顶得他直喘粗气。想一刀解决了她,但又忍了下来。然后忽然哈哈大笑,“小贱人,想从我这里套话?”
明蓁抿了抿唇,轻嘲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让我猜猜,也是瘸子吧?”
武哥变了变脸色,继而又笑起来,“行,看在涵凤的面子上,告诉你也没什么。
不过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子当年帮过陆云从多少,他为了你罔顾道义,就别怪我无情。我只不过把他干的肮脏事告诉了陆云泽,陆云泽要找他讨命呢!等到那边炸死了陆云从,我就送你见阎王。要是没炸死,我还要再用你做鱼饵再钓他出来。”
原来那日陆云泽在净云山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武哥,两人一拍即合,设下了毒计,各自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明蓁听得心惊,可脸上不敢流露,只不屑道:“你不知道吧,陆云从休了我,不要我了。你这计策,啧啧,成不了。”
武哥过了烟瘾,精气神都足了。他一边掏出怀表看时辰,一边幸灾乐祸道:“再过一个钟头,陆云从就去见阎王了,等我收到消息,也送你上路。不过嘛,你们一个灰飞湮灭一个葬身水底,那真是生生世世也难相逢喽!”
他话音未落,明蓁就趁他不备滚了几圈直滚进水里。深冬洛河虽未结冰,却是冰凉刺骨。沉入水中后,她蜷起身体,摸出靴筒里藏的匕首,割断了手上的绳子,然后向上游。
武哥正趴在船舷上四处查看明蓁的踪迹,明蓁悄然游到另一边,使劲将船身一压。武哥一个不留神就掉进了水里。明蓁爬上船,到船尾使劲地摇起船橹来。
水面上开始尚能看见武哥挣扎的水花,不过一会儿就归于了平静。
天色将明未明。明蓁冻得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但只有一个念头,要快点摇、快点上岸,去拦住陆云从!
然而等她跑回陆家的时候,陆云从已然独自出发去了净云山了。
明蓁让阿荣开车追过去,她冷得牙齿打颤,在心里一遍一遍发狠,“小戏子,你要是敢死,我就杀了你!”
车开着开着,明蓁好像听到闷闷的一声响,她感到一阵钻心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漫上来。她颤着声音问:“阿荣,那是什么声音,是什么声音?”
“没,没听见啊。”
“不,你快点,开快点!”
阿荣也慌起来,猛踩油门一路疾驰。
陆云从的车,才开上去净云山的必经之路候春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人连同车一起被巨浪掀翻,瞬间失去了意识。等到他再次苏醒的时候,疼痛铺天盖地涌来,刺激着他的大脑。
他动了动,发现双腿被弹片击穿了。感到了异样,一摸腹部,血液也都流出来了。他试图自救,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忽然很想笑,想起当时的誓言,历历在目。
“你我二人,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彼此相守,永不背弃。愿以天地为证,此誓非虚非妄。背弃者,愿受天雷之惩,生时肠穿肚烂,死后无处葬身,瘐于地狱,永遭折磨。”
对了,是他不要她的,所以这誓言活该应验到他身上。好吧,来吧,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来承担。背弃誓言的是他,肠穿肚烂的是他,死无葬身之地的也是他。
没关系,只要她好好的。她现在好不好呢?有没有脱险?他已经找了沈彻,凭他的能力,她会没事的吧?没事就好,她要的自由还没享受过,她不会轻易死掉的。
他觉得自己真的太累了,不想动了。就这样躺下去吧。但却忍不住想,他的坏丫头该怎么办?不过,她那样坏,不欺负别人就算好的,还怕被人欺负吗?可他真的有点怕,一想到她被人欺负了,他的心就会疼,比现在身上的伤还疼。
怎么办,还想看她一眼,就一眼就满足了,否则黄泉路上,他怕自己徘徊不肯去,做了游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相片就在他胸口的口袋里,可再没力气拿到眼前。他给她的玉兰花坠子,碎成了两半,就落在不远。他试图想要把它抓住,但却怎么都触不到。
他多想再看她一眼啊,就当为这段情做个了断。可世间情为何物呢?他唱遍深情,人早不在戏里,心还困在那里。
他轻轻哼起来,调不成声。
“便来生不效鸾凰,做一对蝴蝶飞飏,也消却今生账。
但愿他来生不改风流样,我便失却便宜也不妨。
神灵赫赫应难诳,负心的自有其殃。但愿从今世世都相傍,轮流作凤凰,颠倒偕鸳帐。”
晨雾蒙蒙,天色渐白。“朝云叆叇。行露未晞。”有一人自那迷雾里走来,那人身影单薄,脚步仓惶。一路跑一路呼喊着他的名字,“陆云从,陆云从!”
是幻觉吗?不是幻觉。他笑了起来,笑喷了血。
明蓁仿佛听见什么,向桥边跑来。太阳跃出了云层,驱散了晨雾,她看到桥底下七零八落的汽车残骸,还有陆云从。
她连滚带爬地滑到了桥底。她的唇抿得紧紧的,脸像被冰冻住了,没有表情。她解他的衣服,想要去看他的伤。
“明蓁……”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不用……没救了……天王老子来,也没用了……”
可她不管,又像是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她脸上是他前所未见的倔强。
陆云从笑,“我不是,我在做梦吧?”
“不是。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那么傻。我不值得。”
现在他连笑都很艰难了。“也许不值得……但我……情愿。”
明蓁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她脸上一滴泪都没有,只有眉头皱出了深刻的山谷。
陆云从费力地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想知道她会不会为他流一滴泪,哪怕一滴。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吧。真是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可谁让他喜欢呢?“好。”他就说了个好字。“明蓁,杀了我吧。”
明蓁不说话,脱了衣服去撕衬衫,想绑住他流血的伤口。
他快喘不上气了,虚弱地恳求,像对着恋人的撒娇,“明蓁,我好痛。”
她停下来了,像是终于听明白他的话。她忙四下里寻找,看到摔落的枪,爬过去拿起来,打开保险,然后将他的头贴到自己胸口,“不痛了,马上就不痛了。”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在他心脏上开了一枪。
他口里涌出更多的血,脸上的笑明朗异常,“痛快……明五爷,总算……给了我……一个痛快。”
明蓁感到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软了下去。
明蓁缓缓把脸贴在他脸上,“小戏子,你可如愿了,你高兴不高兴啊?”
他的眼睛已闭上,脸上有笑。
怀里的人没了生息。明蓁感觉到眼眶背后发胀发热,然后有一滴泪从眼眶里滑落,滑过她噙着一丝笑意的唇角。她看到那个破碎的玉兰花坠子,伸手抓过来,缓缓戴到颈上。
“你记住了,你是我杀的。下辈子,一定来找我报仇。我叫明蓁,是洛州总督家五小姐,不要忘了。”
她将枪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笑起来,无邪又灿烂,“你要的东西,我给你。”
她扣下了扳机。刹那灭顶的疼痛后,她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脱。
有一缕温暖的光照到了她的脸上。她缓缓把眼睛看过去,漫天的红云自天边向她眼前铺开。玉兰满树,桃李成荫。
“小戏子,你看,是春天了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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