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柑橘树,是姜念十五岁那年亲手种下的,今年早早开了花,竟也结了几个果子出来。
又想起她说,南橘北枳,这株柑橘生错了。
“放着吧。”
白刃便走上前,把这黄澄澄的果子放到书案上他手边。
刚要退出去,便听人问:“近来家里还好吗?”
他与碧桃成亲一年有余,姜念临走前添的嫁妆,全是带不走的铺子和首饰,是谢谨闻当初给的。
如此一来,也算将人托付给他。
白刃也习惯了他时不时问起,如实道:“前阵子回家晚些,跟我闹过一阵,我低头哄了两句,如今已经好了。”
倒是和碧桃身边女使说的一样。
谢谨闻点头,又想起姜念在身边的日子,她时不时闹点脾气,自己低过头便也哄好了。不是大事。
“那今日就早些回去陪她吧。”
“是!”
白刃退出门去,面上笑意却骤然淡去。
有些事如人饮水,是只有自己能品会,不好说给旁人听的。
恰如他与碧桃,分明也没再为什么事红过脸,可也的确,与当初在听水轩不一样了。
成亲后他就安置了新宅,两年过去,碧桃失了当初那份天真娇憨,颇有后宅妇人的稳重。
见自己夫君归来,她没有立刻迎上去,反而下意识扫向他腰侧。
没有佩刀。
她收拾了笑容迎上去,“今日这么早呀。”
白刃也牵起唇角,“太傅说了,叫我多陪陪你。”
“哦。”
屋里忽然静了。
那种谁都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又谁都说不出的尴尬,足以难受得人抓耳挠腮。
可这两人谁都没动,还是碧桃实在遭不住,起身说:“我去看看晚膳好了没。”
却被攥了手腕拉回去,腰间也缠上一双有力的手臂。
“那些事叫底下人去做吧,”他臂弯紧了紧,踌躇一阵还是说,“我在想,咱们要个孩子吧。”
是背靠着他,不会叫人看见自己的神色,碧桃眉目间的慌乱不加遮掩。
却只能收敛心神问他:“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
身后男人说:“看你一个人在家也没趣,生个孩子热闹些。”
实则他想的是,孩子或许就是两人关系的症结所在,一对夫妻若有了孩子,必然也就有话说,能把日子过得更好。
“就今天晚上,怎么样?”
碧桃一双荔枝眼圆睁,漆黑空洞。
不能有孩子。
有孩子不会更好,只会叫她越陷越深。
……
谢谨闻始终没动那个橘子,只在离开书房时随手捎上,想着摆在床头就好。
却不想刚拐进院里,就瞧见一名女使满面慌张,忙不迭往身后藏着什么。
眼见实在躲不过,那小丫头跪地道:“太傅恕罪!”
高大的男子站定在她身前,眼光移过那树梢,才又睨向脚边跪着的人,说:“拿出来。”
小丫头战战兢兢,才实在没法子似的,从身后捧出一个橘子。
不,已经不能说一个了,橘瓤缺了个角,怎么捧都合不上。
谢谨闻又问:“尝过了?”
“奴婢罪该万死!”她慌忙朝人磕头。
也看不见身前人眸光复杂,宽大掌心亦卷着一个完好的橘子,边上垂着他腕骨佛珠的线穗。
而他面上甚至不见愠色,静静打量片刻,竟问:“甜吗?”
地上人不敢回话,只又说:“奴婢瞧这柑橘生得好,猪油蒙了心才摘了一个偷吃,请太傅责罚!”
“我问你,”谢谨闻这才重了语调,“甜不甜。”
那女使只得答:“甜。”
“说实话。”
“真的很甜!”她忙将橘壳裹着的瓤肉捧到人跟前,“您不信的话,可以尝尝!”
骤然对上深邃的眸光,小丫头有一瞬心虚,又慌忙低下头去。
“何时调来此处的?”
她脊背僵硬,抿一抿唇,自知露馅了。
谢谨闻始终没去尝手中那个橘子,在枕侧摆了一夜。
第二日有场廷议,皇帝亲选了几名朝臣聚于文华殿,商议这两年屡废屡兴的清丈田地之事。
好不容易有了个决断,仁寿宫却传人过来,点名要谢谨闻与沈渡过去。
这不是太后第一回这样做了,召外臣于寝宫议事,这自然不合规矩。先前皇帝年幼,太后掌权,众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皇帝将及束发之年,朝中早有不满,戏称此般内宫议政为“内议”,也时常上书进谏,劝皇帝后宫不得干政,大多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这日齐齐从仁寿宫出来,谢谨闻叫住沈渡,两人在宽阔宫道上相对而立,顿时溢出些暗潮汹涌。
“太傅还有何要事?”
正事在里头都说完了,谢谨闻道:“素闻沈尚书学识渊博,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尚书能否解惑。”
沈渡颔首,“您请说。”
“尝读《晏子春秋》,闻‘橘生淮北则为枳’,我于门前栽了一棵橘树,照说枳实酸苦,缘何女使贪嘴摘了入口,却说是甜的?”
安插的人被揪出来,沈渡面不改色,只说:“太傅位高权重,什么树种在您门前,敢不甜呢?”
“细论起来,橘是橘,枳是枳,橘树生于淮北亦结不出枳实。晏子戏说楚灵王,才会将淮北之橘称作枳。”
谢谨闻立在那儿,似乎几年不见他显露这般冷峻的神色,如雪压青松,却又直挺到僵硬。
沈渡却眉眼和悦,甚至唇边扬了笑意,“太傅不妨细想想,您种下的那株究竟是橘,还是枳。”
……
又近年关,今年多一个人过年,姜念倒还挺高兴的。
过了他们分毫必争的那段日子,三个人倒也过得和睦,年前分工装点宅院有条不紊。
今年的团圆夜,萧珩背着她飞身登上屋顶,对她说:“其实你不一定非要嫁给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相比于韩钦赫备着聘礼步步紧逼,姜念倒是松一口气。
结果这口气还没吐完,萧珩又说:“倘若他叫你烦了,我帮你赶他走。”
姜念瞧着院中走动的两个男人,也只能暂时把那些抛到脑后,等过完年再说。
“家里红纸用完了。”是韩钦赫晃到她身边。
姜念便说:“叫人去买吧。”
他却不肯,朝她抬了抬下颌,“你陪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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