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凤同志,婚姻是自由的,韩昌源同志离婚的意志非常坚决,因为你不同意离婚,他向人民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根据《婚姻法》的规定,法院判决你们离婚。这对你们双方都是有好处的,毕竟,和一个对你没感情的人一起生活,对你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宁安一到这个世界,就听见了这段话,她仰起头看了看那个说话的法院工作人员,这家伙叫李文华,只见他人模狗样、正气凛然,好像对自己所说的话坚信不疑一样。
她扯了扯他的衣服,问他:“你是青天大老爷吗?”
李文华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蹲下来跟宁安说:“小朋友,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不叫什么青天大老爷,那是旧社会的剥削阶级的叫法,我们是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是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的。”
宁安又问:“我是人民吗?”
“当然是啊。”
“我娘是人民吗?”
“那肯定是啊。”
“你为我们服务吗?”
“嗯,我们当然为你们服务。”
宁安紧紧抓着他的衣摆,说道:“求求你了,青天大老爷,给我和我娘做主。”
李文华:“……”
宁安说道:“我和我娘被剥削、被压迫、被迫害的没有活路了。”
老区人民,从老人到小孩,对于剥削、压迫、反抗这些词都是耳熟能详的,5岁的小朋友一定也看过斗地主、分田地的事,看过那些鼓励人民反抗剥削和压迫的文艺表演。
所以,李文华对于宁安会说这些词没什么奇怪的,他奇怪的是,“你们被谁剥削压迫了?”
宁安一一指了指韩家人,介绍道:“这是老太爷,老太太,少爷,小姐,还有你刚才说的韩昌源,他是家里的大老爷,我娘是大老爷的丫鬟,我是小丫鬟,大老爷不要我们了,要把我们赶出去,同志,我和我娘是无产阶级,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连一粒米都没有,出门就要饿死,所以,以后我们娘俩,就全靠人民政府了。”
李文华:“……”
韩老头说道:“同志,别听小孩子胡说八道,我们家八代贫农。她这是怨恨她爹要跟她娘离婚,就开始胡说八道。”
宁安尖声嚷嚷:“我没胡说。韩昌源就是大老爷,他想娶就娶,想离就离,不把我娘当人看,他在外面娶小老婆,纳小妾,他就是地主大老爷。你就是地主大老爷的爹。”
李文华笑道:“小朋友,他那不叫纳小妾,他还没纳呢,不是,我是说,他还没娶呢,他现在是要和你娘离婚,先离了婚,才能再娶。”
“他为什么和我娘离婚?”
“因为他跟你娘没有感情,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那他为什么跟我娘结婚?”
“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封建包办婚姻。”
“谁包办的?”
“是……他的父母。”
“那他为什么要听?那时候他怎么不反对包办婚姻呢?”
李文华:“……”
嘿!这小孩还是个逻辑辩才!
宁安又说:“当时他不反抗,现在为什么要反抗?是因为他开始不听父母的话了吗?他是变成不孝子了吗?”
李文华:“……”
宁安接着问:“还是说,他就是腐化堕落了,他现在是官老爷了,我听说,官老爷都会变坏的。之前有人来我们村里演戏,说以前的政府一开始也说要对人民好,可是他们当了官就都变坏了,你们这些青天大老爷是不是也要变坏了。要开始剥削、压迫人民了?”
李文华:“不是,绝对不是!”
宁安说:“你们就是!你们现在是统治阶级了,是剥削阶级。你们在帮着当官的欺压老百姓。因为韩大老爷是个当官的,我娘是老百姓,所以大老爷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他想逼死我们。新政府要帮着他逼死穷苦的老百姓。”
李文华:“不是,没有,绝对没有!”
他看了看韩家人,想让他们出面说点什么,却发现韩家人一个个瞪着大眼,面红耳赤,一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李文华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不会让这小孩说着了吧?难道韩家真是什么隐藏的地主阶级?可他们家没有土地啊,政府对这边的资本家、地主、富农的情况都是掌握了的,韩家绝对八代贫农,错不了。
那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这小孩到底戳到他们什么痛处了,让他们这个表现?
他又看了看当事人刘三凤,发现她脸色复杂,也是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表情。
宁安看着他的眼神四处逡巡,她也跟着四处看,就看到被小桔子禁了言又禁了行动的韩家人和刘三凤,表情都非常精彩。
她往李文华身边一靠,说道:“你看到了吧,他们恨不得吃了我。这就是剥削阶级吗?太可怕了!之前他们还会装相,现在,他们这是不是就叫‘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剥削阶级的本来面目’?还是叫‘暴露了反动派的本质’?”
李文华:“……”
小姑娘瘦瘦弱弱,顶着个大脑袋,全身瑟瑟发抖,眼神里却闪烁着打倒反动派的坚定,躲在他身后给他加油鼓劲:“人民公仆同志,快,打倒他们!决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不能让剥削阶级继续猖狂!不能让他们继续压迫穷苦大众。”
李文华:“……”
嘿!这小词还一套一套的。
他叹了口气,说道:“这事得调查。据我们所知,韩家确实不是地主,他家确实是穷人家。”
“那他们是刁民,土匪,虽然没有地却坏事做尽!不然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和我娘!为什么韩大老爷一当了官就变坏了,肯定是从根上就坏了。”
李文华:“……这事没那么复杂,就是一起简单的离婚案。”
他差点让这孩子得带跑偏了。
宁安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不是离婚案,离婚是两个人的事,我娘不同意,那就离不了。这就是官老爷抛弃老百姓的事,是当官的欺压、剥削老百姓的事。官老爷是人,老百姓不是人吗?韩大老爷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我娘说什么你们都不听,你们是官老爷的走狗吗?”
李文华:“……现在情况特殊,你爹在南方,你娘在老家,两地分居,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特事特办,所以法院直接叛离。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娘可以去南方找他。我们不怕吃苦,不怕路远,走也能走过去。我们去找他,行吗?”
那人:“……”
不行。
现在这些打离婚的人,个个都是在那边已经有了对象了,至少也已经有了看好的人,不然他们不会提离婚的。离得这么迫切,就是为了赶紧解决后顾之忧好娶新人。
那些姑娘都是受过教育的,嫁给他们的前提就是必须和老家的原配离婚,否则人家也不嫁。
韩昌源在那边肯定已经有对象了。
高院下发的文件是,不要影响干部的工作情绪,要是这娘俩去了,姓韩的还能有心情工作吗?
宁安问他:“人民公仆同志,你怎么不说话?我和我娘去找他,行吗?”
李文华:“……”
宁安突然跳起来,又开始尖声大叫:“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你们现在是新的剥削阶级了,你们帮着那些官老爷一起欺压老百姓。”
叫完这一嗓子,她顿了一下,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不对!你们是特务!是藏在人民公仆队伍里的特务!”
李文华赶紧说道:“不是这样,你不要乱讲,你不要知道几个词就随便乱用,你这样是会害死人的。”
这里可是老区,这孩子要是出去吼一嗓子抓特务,他都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村子。
“可你就是帮敌人传递消息的,韩昌源一定叛变革命了,他一定是要娶地主和资本家的小姐,他和地主、资本家站一块了,你帮着他想要害死我和我娘,你想害死老百姓,你就是坏人。”
李文华一边叹气一边说话:“不是的,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不信你问问你娘。”
他看得出来,这孩子恨她爹抛妻弃女,她是站在她娘那边的,如果她娘能开口说话,孩子可能就不会在这儿跟他胡搅蛮缠了。
这个五岁的小屁孩怎么这么能说!
宁安也想知道刘三凤的反应。她说这么多,也不过是想给刘三凤提供个斗争思路而已。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
不管是让韩昌源跟她维系婚姻,还是打倒韩昌源,亦或者同意离婚但是要工作要好处,都是可以实现的。
她让小桔子解开了对刘三凤的禁制,问她:“娘,韩大老爷是叛变革命了吗?他是腐化堕落了吗?他应该被枪毙吧?”
这个问题问完,刘三凤就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她对着宁安吼道:“别胡说,你爹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说完,依旧口不能言的韩家人脸色都好看了一点。
宁安问她:“那他是什么人?”
“你爹是个老革命,他是个英雄。”
“他要跟你离婚。”
“这是两回事。”
“后合山有个女的被逼死了,她男的也是老革命英雄,但是她被逼死了。老革命英雄不光革敌人的命,也革你们的命呢。娘,你也会上吊吗?”
刘三凤:“我不会。”
“那你还怪坚强的,老革命想逼死你,你誓死不从。”
李文华:“……”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
刘三凤说:“你爹并不想逼死我。”
“后合山那个女的死了。”
刘三凤:“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我是人民,人民的事我就要管。”
这是老区人民的觉悟!
她指着李文华说:“这是个坏人。后合山那个女的被逼死,他也参与了。”
李文华:“……”
不是,不关他的事,他只是个送通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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