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安朵一直把我送出大门。我往大路上走了约十分钟左右,才看到阿南的车停在路边。
“她不在。”我拉开车门坐上车,对伏在方向盘上的阿南说道。
他猛然抬头,朝着我大吼:“那会去哪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才短短几小时,他的胡子又长出来了,下巴那里一片乌青。
他很少对我这么凶,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委屈可言。
“去她家看看吧。”我和他一样,心乱如麻。
车子很快到达夏花家门口,阿南的越野车开不进巷子,我们只能下车走到13弄27号。他差不多是跑的,我却很怕某人没走,会和夏花在堂屋里对饮说笑,而我们父女忽然从天而降,那场景一定傻得可以。
很快,事实证明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门口挂着的大铜锁说明,这是一个人去楼空的家。像他所说,看家的,只有埋在院子里的那只死去的老狗。
阿南伸出手,用力地敲了敲门,里面当然没有任何回应。他又试图把那把锁扭开,一边扭一边喃喃自语地说:“会去哪里呢?”
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刻,我们想到了同一个地方——艾叶镇的老家!
我看看阿南,阿南看看我。然后,我们一起朝着车子的方向奔去,他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把车开得飞快,我们很快就上了通往县城的高速路往艾叶镇的方向驶去。路上,我试图拨打于安朵给我的夏花的电话,也发了很多条短信过去,但是均无任何回音。
我想起纸条上冰凉的两个字“绝笔”,再想想艾叶镇后山那个高高的悬崖,我的心就像断了拉绳的秤砣,整个直直地往下落,任阿南把车开得飞快也忘了提醒他注意安全。
他声音沙哑地说:“很多年前,我也这样疯狂地去找过一个人,可是——”
“别说了。”我打断他,“她不会有事。”
“是吗?”他眼里放出坚定的光芒,“我相信你的直觉。”
“但是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此时此刻,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他一切的真相。
“是坏消息么?”他的直觉看来也不错。
“于安朵告诉我,她患了一种病,医学上叫红斑狼疮。医生说病情已经很严重了,所以就算我们找到她,恐怕……”
车子明显抖动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开始往前飞奔。这条路曾经有过我关于死亡的恐惧的记忆,那晚我以为他出事,在雪地里爬着寻他。从小到大,关于生离死别,我想再也不会有人比我体会得更加深刻,仿佛我离谁更近,谁就更容易离我而去。这就是为什么经过这么多年,阿南早就是我生命中最亲密的亲人,而我潜意识里却要刻意和他制造一种距离的真正原因。
当然,我还记得他。那天他不顾一切把我冰凉的双脚捂在手心里,像呵护一个孩子一样呵护着我。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爱情就像蚌壳里刚刚长成的珍珠投射出的第一丝光芒一样,投射到我潮湿敏感的心上。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回到那一刻,我们谁也不懂得谁,却最靠近彼此,凭着单纯的心动而相拥,什么借口也不用讲,什么语言也不需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你确认他们没有骗你?”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
“应该没有。”我说,“她在婚礼开始前晕倒,送到医院确诊。她是从医院逃跑的,根本没打算治病。对了,你有多久没打理过你的后备箱?”
“我不记得。”他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放进去。应该就是今天吧。我真是太笨了,多问她几句就好了。”
“当初是她提分手的吗?”我问。
“我太笨了。”他只是一味地埋怨自己,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却又反问我:“马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跟她的事?”
“很多年前。”我说,“就在艾叶镇。我见过你和她在一起。”
“你真能藏心事。”他叹息,不知道是夸我还是骂我。
车子到达艾叶镇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乡下的黑夜不似城里,是那种浓墨重彩的黑,仿佛在一块黑色的大坑上又蒙了好几层黑布,非要遮盖住所有能透出来的亮光才罢休。很久没来过,我们却没费力就找到那个山坡下的小屋。黑暗严丝合缝地覆盖着这里,没有光,也没有响动,完全不像是有人待过的地方。我大着胆子把门推开,阿南从车上拿了手电筒,屋子里前前后后照了个遍,连以前苏菲玛索待过的小棚屋都找过了,没有发现夏花的身影。我想起屋子旁边还有个烧饭用的小厨房,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我走了进去。
没有人。
我把手盖上去,炉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我忽然觉得很累,丧气地蹲下身。阿南也学我,只不过他点燃了一根烟。烟头明明灭灭,像人疲倦的眼睛,感觉快要合上了,却又忽然睁开。忽然,我的眼睛被小厨房门后挂着的一件衣服所吸引,我站起身来,跑过去,欣喜地喊起来:“她在这里,这是她的衣服,我昨天晚上才见她穿过!”
“真的?”阿南问。
我拼命点头,是那件花棉袄,没错,她套在卫衣外面的,肯定是的!除非这样的棉袄,她有两件!
“你昨晚见过她?”阿南盯着我,眼神里有让我害怕的东西,我只能转过头去不敢看他。
“马卓,”他探询地说,“你到底为什么回来,可以跟我说真话么?”
“我不想你买房子,我不想你为我付出太多,我怕欠你太多没法还,所以我跑回来,但现在我才知道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你相信我!”
他叹了口气,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不知道他是在整理思路,还是真的不信,没有比这更令我痛苦的事情了。
“我不算了解你。”他痛苦地说。
“我们去找她吧。”我说,“从那边上山,有个悬崖,以前我去过。就是天黑了,山路不算好走。”
说完,我迅速地走出门去。
他很快跟着我出来。月亮星星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好像这样一个晚上,就是要让人孤独,孤独,孤独。山里的夜,不仅没有光亮,风吹过来也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是荒凉的,等待着的,未知的,只有他手电筒的光隐隐绰绰地跟在我的后面,好歹也算某种依赖。我们一路无话,踩着路边的杂草,步子越跨越大。有一段路不好走,我回身想拉他一把,他朝我摆摆手。
“我发誓,我们不会在一起的。”我站在他前面说,“我是说,我和她弟弟。”
说完这句话,我飞快地转身,不由得加快了我的步子,我只是希望我的表白,能够打消他心中的某些顾虑。让他在面对夏花的时候,可以做出他心中真正的选择。只是现在最让人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在山上,还是已经……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不知何时我已经开始在哭了,我任凭泪水流淌,步子却越走越快。我从没在阿南面前肆无忌惮地流过泪,也压根不想这样。所以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心里慌极了,我不懂,我到底是在恐惧什么,是害怕夏花出事,还是害怕我一语成谶,从此真的与他永远相隔。我不能逼自己回避自己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其实永远永远都只能是属于他的。
是的,不能回避。
在山里越吹越荒凉的野风里,我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渺小,如同一枚新生的豌豆,这一刻,谁伸出手都可以肆意碾碎我。生命如此脆弱,以至于我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以至于我必须勇敢地去离别,因为,我没得选择。
我一边狠狠地擦着泪水,一边带着阿南,差不多是一路小跑上了山顶,山上空空的,什么人也没有。我跑到悬崖边,试图往下望,阿南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很明显,他在发抖,其实我也是。因为我们同时看到了悬崖边的纸飞机,我一只一只地捡起来,电筒光照过去,上面都只有一句同样的话:“阿南哥,祝你幸福!”
是她,是她,是她。
她独自在这里,放飞她心里的绝望和期望。这是她生命最后一刻最想做的也是唯一做的事情么?我再也承受不了内心的焦虑和担忧,对着天空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叫:“夏花!”
那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只有风吹草动发出凄绝的咿咿呀呀,算是回答。
“我下去看看。”阿南说,“你在这里等着!”
“不可以!”我伸手去拉他。
他一定看到我脸上的泪,他伸出手想替我擦,我自己捂住,不让他擦。
他大声骂我:“不许哭!”
他从没有这么严厉地骂过我,但我明白,他只是想安慰我,我捂着脸,自己悄悄擦干了泪水。他才终于换了口气:“我会小心的。我看过了,那条小路应该是通到下面的。”
“不可以!”我哑着嗓子说。
“无论怎么样,我要找到她。”阿南大声说,“你拦也拦不住我的。”
“那我也去!”
“你听话,坐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阿南把他的大衣脱下来,套到我身上,“电话开着,有事随时联系。”
“很危险的。”我拖住他,断断续续地说,“要不我们去找工具,绳子什么的,要不我们去找救援队……”
“我怕来不及了。”阿南看着天,下定决心地说道,“如果她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松开了我的手。
我明白,我确实拦不住他。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一颗为爱奋不顾身的心。不知道是不是阿南给我的勇气,我忽然觉得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它让我完完全全地相信,阿南可以的,只要他愿意,就一定可以找到她,把她安全地带回来。
她不会有事。
没有他的同意,她又有什么样的权利可以放任自己粉身碎骨?
在灾难面前,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生命的残酷和飘摇,它是那么虚弱的一根线,甚至轻到你无法看得到。我只好伸出双手去抓,最怕抓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把风。
然而,就在阿南移步准备下山的时候,我却恍惚听到了低声的呜咽声,定下神来细听,那声音开始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不可控制地在空中响起。
是夏花!
那哭声,来自我左边的草丛。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看到阿南已经快步移到那个草堆里,并从草堆里直直地拎出一个人,将她用力地抱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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