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襄儿的大婚定在三月十二, 赵恒的婚仪则在次月十六。
自圣旨下来的这一日起,月芙便留在家中安心准备。
持续了数月的惊惶无措被抚平,余下的忐忑与期盼,统统只因为要嫁给赵恒。
她明白自己配不上赵恒, 也不想让他的婚仪被旁人嘲笑, 于是带着素秋、桂娘几个, 将从杜家带回来的嫁妆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资财一一盘点,又查漏补缺, 添置许多金银器物, 将一切都整得满满当当。
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让人补了些家当。这几日,沈家原本冷落的门庭一下子多了许多访客, 好几家已经断了往来的勋贵之家纷纷送来贺礼, 以示交好之意。
本应当是好事,可沈士槐夫妇因做了亏心事, 且早已被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说破, 旁人越是如此,反越让他们日夜不安。
不但没敢收别人的贺礼,还要想方设法给月芙添补嫁妆。即便月芙说了不必他们操心,他们也不敢真的袖手旁观。
月芙一点也不想接受他们的“好意”。
她知道,他们这是想用添补的嫁妆来换取自己的安心——就当是用钱财补偿过她了, 面对不明内情的外人时,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奉承。
这些东西, 她碰也没碰, 原封不动地让人送了回去。
三月十二,咸宜公主大婚这日,全长安都沸腾不已。
圣上大约心中有愧,不但在宫中亲自将女儿送上车, 还带着贵妃等人一道出宫,到公主府中观礼,又与百官一同喝了两杯酒。
这是公主第一次出嫁时,都未有过的阵仗。原本众人因公主与八王这两桩婚事错综复杂的纠葛关系而猜疑不断,公主面上无光,现下皇帝如此重视,一时又争回了不少面子。
月芙没有去观礼。
咸宜公主厌恶她,杜家一门想必也不愿意见到她,她的出现会引起太多议论。既不想再给赵恒惹麻烦,便还是安心地留在家中。
崇仁坊离太极宫极近,即使闭门不出,依旧能听见外头鼓乐喧天,气派非凡的动静,想象出车马如织,百姓围观的场景。
月芙坐在屋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中秋那日的夜宴上,见到的圣上一家人。
圣上坐在御座上,被儿女、妃嫔、贵戚、朝臣们围绕着。他御体孱弱,面色苍白,目光却慈祥柔和,尤其看向三位嫡出的子女时,充满为人父的爱意和宽容。
可是赵恒站在他的身边,却显得格格不入。
月芙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一位宽仁和蔼的君主,仅仅因为女儿的央求,就准许她嫁给一个和离过的郎君,却能狠下心,将当年还在襁褓中不知人事的幼子送往边疆。
真的只是因为高僧的一句话吗?
好像总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
三月里,素秋日日念叨时间过得太慢,可一到四月,时间就如飞逝一般,倏忽之间,就到了婚宴的前夜。
桂娘带着几个侍女将绿云轩收拾得一干二净,最后,又帮月芙将准备好的吉服铺平,在熏笼上熏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再整整齐齐地收到衣橱中,等着第二日让月芙穿上。
月芙内心的忐忑终于盖过期待。
夜里,她难得心中百感交集,拉着桂娘一同卧在床上。
四月里,芳菲已尽,草木葱郁,处处透着夏日即将来临前的微醺之意。
她窝在桂娘的怀里,耳边是窗外寂寂的虫鸣,只觉一切都像在梦中一般,怎么也睡不着。
桂娘年岁大了,一向浅眠,很快便察觉到她的辗转难眠。
“我的小阿芙,明日要出嫁,是不是有些紧张了?”如水的月光从纱窗之间透进来,洒在桂娘略显年岁的面庞上,将一根一根细小却慈祥的纹路映得若隐若现。
月芙伸手抱住她的腰,轻轻地点头,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也不是第一次了,却紧张得不知要怎么办。”
她今年也才十九。放到别人家里,若正当嫁龄时,遇上痛失恃怙的事,守孝三年,再到出嫁,也该是十九的年纪。
前两年的婚姻,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又模糊了许多。三年前,婚宴的前夜,她已想不出太多细节,只记得那时惶惑多过欢喜,一直到第二日行完礼,也没有感觉到太多喜悦的情绪。
而现在,她的脑海里一片纷乱,出现得最多的,就是赵恒的影子。
桂娘也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微笑道:“说明阿芙这一次嫁对人啦!就连我,前一回也不知为何,只是替你担心,这一次,才终于由衷地为你高兴。八王是个靠得住的郎君,阿芙苦尽甘来,一定会过得好的。”
月芙半阖着眼,认真地点头。
……
第二日,整个沈家上下都紧紧绷着一根弦。
清早,天还未亮,仆从们便开门洒扫,结新挂彩,将整座府邸布置一新,沈士槐和秦夫人就是再难过,也不敢在这一日有丝毫怠慢,于是也跟着一早就在前堂里外忙碌起来。
月芙则坐在自己的闺房中,被一众仆妇环伺,从沐浴、绾发,到更衣、梳妆,一一道道地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立到铜镜前时,发间已戴了九树花钗并宝钿,身上也穿了属于亲王妃的青罗翟衣。
她原本生得清丽脱俗,看起来纯稚无比,如今换上这样一身隆重的装扮,看起来端庄大方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
黄昏降临时,郑国公府外的大街上,迎亲的花车终于从远处浩浩驶来。
赵恒站在车上,身形笔直,气宇轩昂,身边跟着几位充当傧相的宗室郎君,被数十名锦衣华服的意气少年簇拥着,最后还跟了上百个健仆豪奴。
一整支队伍逶迤蜿蜒,宛若游龙,所到之处,鼓乐喧嚣,尘土飞杨,最后停在郑国公府的大门外。
有仆从匆匆跑进去大声道:“八王来迎亲了!”
沈家上下与前来送亲的宾客们顿时热闹起来。
月芙坐在绣楼上,悄悄地从窗边往外看。
到新妇的娘家迎亲,从府门外到绣楼下,须得过好几关,每一关必要赋诗一首,得了亲戚长辈的首肯,方能见到新妇。
也不知是沈家人压根就不敢为难赵恒,还是赵恒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月芙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声,只看见他很快便在无数人的簇拥下靠近绣楼。
暮色茫茫,灿烂的晚霞映照着他的缨冠吉服,琳琅宝带,好看极了。
他站在绣楼底下,微微仰头,朝这边看过来。
月芙的心忽然砰砰跳动起来,连忙从窗户的缝隙边躲开,生怕对上他的视线。
桂娘笑吟吟地将团扇递到她的手里,示意她遮好面,再引着她推开屋门,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亲戚妯娌们顿时欢呼出声。
月芙站在阶梯之上,双手悄悄拧紧扇柄,一双眼从团扇的上方看过去。
赵恒站在人群的中央,漆黑深邃的眼眸与她相对。
天色又暗了一分,灿烂的晚霞的光彩一点点消失,有人点上了明黄的灯火。
他的半边身子映在明亮的烛光里,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悄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然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仰起头,冲她伸出一只手。
欢呼声顿时更响了。
月芙眼眸微闪,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好似一叶飘萍,随波逐流,不知该停靠何方。而当她慢慢地伸出手,放进他的掌心里,被他牢牢牵住的时候,浮萍之间,一株清荷正含苞欲放。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薄薄的茧,充满令人安心的力量,就这样带着她,一步一步,跨出沈家的大门,登上离去的迎亲花车。
队伍从郑国公府离开,依然浩浩荡荡,驶往修葺一新的楚王府。
一路上,有豪族子弟的障车,亦有闻讯赶来围观的百姓,好几次将婚车拦在半途,走走停停,过了许久才抵达楚王府。
王府的庭院里已搭好青庐,前来观礼的宾客早就等在两边,正说说笑笑,一听新妇与新郎来了,连忙一起看过去。
四下熊熊燃着的灯烛将低垂的夜幕照得透亮,映得珠翠宝钿与碧玉金银璀璨夺目。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二人行沃盥、却扇、同牢、合卺、结发之礼。
行礼之时,月芙飞快地往四下看了看。
皇帝没有来,太子和咸宜公主都来了。只是,咸宜公主神色间未见亲弟弟娶亲该有的欢喜与欣慰,更未等礼毕,便忽然转身离去。
一时间,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令公主提早离开。
连主持的礼官也有些发愣,忘了说接下来的话。
月芙有些担心地看向赵恒,这场婚礼,也许不如他期盼中的那样美满。
赵恒极是淡定,瞥一眼礼官,道一声“继续”,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
礼官回过神来,重新大声指引。
礼节复杂繁琐,礼毕之时,已是夜半三更。
宾客们再观一眼郎君与新妇,面含笑意,就要离去,却见外面行来一队宫廷内侍,领头的那个恰是服侍皇帝多年的中御大监。
他命人捧着几只箱笼过来,冲赵恒与月芙笑道:“这是大家给殿下的新婚贺礼。今日,大家本该亲自前来,只是临出宫时,突然犯了咳疾,这才没能成行,望殿下见谅。”
赵恒笑了笑,冲大监拱手行礼:“请替我多谢阿父,儿明白阿父的一番心意,自不会计较,还盼阿父多多保重御体。儿明日再携新妇入宫拜见。”
中御大监见他并无不悦之色,遂点点头,饮一杯酒,说两句祝贺之语,又冲众人作揖,便带着内侍们离开了。
至此,婚仪已结束,宾客们也纷纷上前,笑着向郎君与新妇道喜告辞,三三两两地离去。
原本拥挤热闹的庭院就这样重新变得空阔起来。
直到最后两个宾客也离开,青庐之中,终于只剩下一对新人与几名侍女。
楚王府中原本也没几个侍女,现下留在这儿的,都是月芙从娘家带来的。
新婚夫妇的洞房之处亦设在庭中的帐内,几名侍女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快速收拾一番附近的物件,便纷纷低着头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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