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大学到第一人民医院正常车程四十五分钟,盛可以半小时就到了。乔希年在门口等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微微低着头,看病的人来来往往,如同流水淌过岩石。
他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希年,希年,你看过医生了?”
她过了几乎一分钟才有反应,神情僵硬,眼珠子转动的速度似乎都比平常慢了。
点头,又摇头。
盛可以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往车子那边走,她跟着,脚步迈得很机械。
“希年,你去看了医生,还是没看医生啊,医生说什么了吗?”
她口齿有些含糊,缓慢地说:“看过了,他……没说什么。”
她又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是他们。”眼睛直勾勾的。
盛可以和她空洞的眼神一接触,被吓坏了。他拉紧了乔希年的手将她带到车上,让司机缓慢地在大道上行驶,不需要去任何目的地,就这样在西京大街小巷中游荡着。
轻轻晃动的车辆如同摇篮,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盛可以和乔希年并排坐着,手一直按在乔希年的手上,什么都不问,陪乔希年沉浸在静默里。直到她终于放松下来,如梦初醒。
盛可以握紧了乔希年的手。
乔希年勉强恢复了冷静,愿意开口说话了。
“我去找毕医生,他告诉我两个月前有一个关小姐来公益诊所那边找我,说在网上看到他们的病患列表里有我的名字,问她有没有和我联系?”
“关小姐?”盛可以反应过来了,“关琳?你那个朋友?”
“嗯。”
“她怎么会帮王鹤来找你?”
“我生病之后,她一直帮王鹤做事,可能一直在宁市。”
这事儿听着有点蹊跷,关琳按理说是乔希年最好的朋友,怎么会站在王鹤那边,甚至还帮王鹤来找她找乐乐呢。
乔希年头脑很清醒:“也许她也觉得我做得不对吧?”
盛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情如同游乐场里的飞流直下,正在越来越快速地直插谷底,赶紧转话题,想把希年的注意力转移出来。
他说:“我对心理咨询的规矩没有什么概念,但医生是必须要对患者的信息保密的是不是?家里人来看都不能给,怎么那个诊所会把患者的信息莫名其妙发到网上?”
希年说:“小阳姐姐。”
盛可以说:“什么?”
乔希年长长叹了口气,跟他解释:“小阳姐姐是公益诊所那边的志愿者,有家公司赞助他们把患者的信息电子化,上传云盘永久存储,她操作不熟练,发到了公益诊所的网站上,直接公布出来了。”
那些信息里包括很详细的日常活动,包子店的描述,乐乐读书的情况,有心人只要一查,自然能找到他们。
电子时代这种事司空见惯,盛可以能理解。
之前他有个朋友,有点名气的网红,苹果手机被人破解了,黑客把他的私密照直接发到了社交媒体上,一时间全世界都看到了。
幸好那位老哥健身有道,六块腹肌线条分明,在自家浴室里自恋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没出什么问题,还帮他圈了一波粉。
不过,盛可以还是有一事不明。乔希年去的那家公益诊所名不见经传,王鹤怎么做得到精准定位,一发出来就看到了她的信息?
乔希年也不知道,但肯定有人会知道。盛可以翻了一圈通讯录,看到了一个专业对口的人,立刻打电话过去,那就是他的朋友孙贼。
富二代孙贼和盛可以一样,不愿意干活,被家里人按头干活。他出国学的计算机专业,顺理成章就做网络安全,一部分业务是给大公司检测和修复系统漏洞,靠着家族资源,自己抽风式地上上心,还做得挺不错。
这个点儿,孙少爷居然刚起床,也不知道头天玩到了几点,说话迷迷糊糊的:“二哥,你找我?”
酒友面前无须客气,盛可以连寒暄都省了:“我问你一个技术问题。”
孙少爷“扑哧”一笑:“泡妞的技术问题吗?二哥你确实不行。”
盛可以翻了个白眼:“别胡扯了,跟网络安全有关的问题。”
一听跟自己本行有关,孙贼稍微清醒了一点,说:“二哥,你把问题发条信息给我,我发公司群里,我不懂的肯定有人懂,就不用转来转去地问了。”
这想法挺周到,盛可以于是如法炮制,问题发出去之后不到三分钟,孙贼截图把公司工程师的说法给发回来了。
那位工程师是这么写的:两种可能性,一是有人使用程序,不间断地在公开网络上搜索相应的关键词,比如说身份证号码,所以这边公益诊所的信息一上传,那边马上就锁定了,能直接找到IP地址,普通黑客就能做到。
盛可以往下翻了翻,下面没了,马上又打电话过去问:“不是两种可能性吗?第二种呢。”
孙少爷又发了一个截图过来,上面就四个字:二是巧合。
盛可以没脾气了。
他答应孙贼晚上请他去喝威士忌,而后把咨询的结果告诉希年,她脸色惨白。
在网上不间断搜索希年身份证信息,这确实像是王鹤做得出来的事,侧面也证明她这么多年来小心翼翼是有必要的。她倒不认为王鹤对她有什么企图,多半就是想要把乐乐带走,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盛可以握住希年的手,说:“你愿不愿意另外去见一个医生?很厉害的心理学教授,我觉得你跟他聊聊,可能会有点帮助。”
无论他说什么,此刻都像是乔希年的救命稻草,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们和姜教授约了两天之后的下午三点,希年走进姜教授的办公室,和盛可以一样第一时间看到了博古架上的手办,那里面有一个动漫七龙珠里的贝吉塔超级赛亚人立像。
她久久凝视这个立像,目不转睛,姜教授轻声问:“你也喜欢日本动漫吗?”
乔希年含着泪,说:“我儿子也有一个,是二哥送的,他很喜欢,摆在自己做作业的桌子上,一抬头就能看见。”
哭泣的冲动如狂潮般涌上来,她扭开头,默默在沙发上坐下,看着自己的脚尖。姜教授轻轻摆手,示意盛可以出去。
他过去满怀爱意地摸摸乔希年的头发,柔声说:“我就在外面,哪儿都不去,在走廊上站着的。你有什么需要就叫我,叫一声就行了,知道吗?”
乔希年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地点头,盛可以对姜教授说了声谢谢,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他在外面靠着栏杆,远望校园中葱茏的绿色。教学楼旁的足球场上一场比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年轻的孩子们大声叫喊,奔跑着,冲撞着,球场旁的观众跟随着比赛的动态发出欢呼和笑声,吹口哨起哄,偶尔还有此起彼伏的咒骂。
盛可以入神地看着这一切,而在他的身后,姜教授开始和乔希年对话。
仿佛,乔希年的灵魂骑了白马,行经空无一人的大道。
夜色深沉,两侧连绵都是舞台,唱念做打,戏子格外卖力,演的是人生中或盛大或琐碎的片段,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停驻在一处舞台前,背景是大学校园,王鹤对她单膝跪下,倾诉自己的爱意。与此同时,他对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要求。
另一处,舞台上她父母家的布景,她的房间,四处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多余的东西。她的双亲长久而沉默地坐在客厅里,哪怕无事可做,也那样端庄地坐着。
乔希年是个孩子模样,她笑着跑进客厅,父亲严厉地说:“别那么大声说话,要有规矩。”
再一处舞台,布景是她和王鹤住过的家,凌晨一点三十七分,王鹤喝多了进门,将她从床上一把揪起,摔到地上。
她惊恐地抬眼看丈夫,而他问她:“你做错了什么,你知道吗?来,你好好反省一下,你做错了什么。”
她不知道。她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渐渐明白了,自己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在犯错。
下一处舞台,背景是王鹤的公司。清早,树上挂着霜花,天气很冷。她在办公室门前拿钥匙开门。
明明非常规整地把钥匙收拾在包里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弓起背来拼命地翻。王鹤就站在她的背后,他也有钥匙,却不去开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愚笨、一无是处的、总是乱七八糟的女人,看她最后能不能找到钥匙。
她很害怕,明明只是找不到钥匙而已,冷汗却从背上一点点流下来,最后他用力推了她一下,推得她摔到旁边冰冷的地上,说:“你连一串钥匙都管不好是不是?你就有这么蠢!”
很严厉。
从此以后,只要她开门的时候王鹤在旁边,她就会情不自禁地颤抖。
她骑着白马,马蹄得得,空无一人的黑色大道上,她是自己人生唯一的看客。
大道尽头,那里是最后一处舞台,空空荡荡的血色舞台,中心只摆着一张床,就像恐怖电影里陪葬死人的那种大床,阴沉沉的纱帐垂下,暗淡灯光中青烟氤氲。
床上躺着一个人,那是乔希年自己,好像已经死去多时,脸色苍白如雪。
关琳和王鹤在她床边,鬼一般蹑手蹑脚潜行。他们像戴着面具,又像在做鬼脸,笨拙而疯狂地舞动双臂,窃窃交谈着,说出很多可怕的字句——
“给她吃药。”
“让她死吧,让她疯了吧!”
“她会死的。”
“她什么都不会。”
“她既愚笨又下贱。”
“嘻嘻嘻。”
他们诡异的笑声响彻了天地,落下来时变成钢针,铺天盖地刺向乔希年。针尖上带着雪亮锋芒,足以令人皮开肉绽。
她不再说话,不再描述自己所见到的舞台景象,而是蜷缩在椅子上,机械地举起双手仿佛想要向上天哀求怜悯,脸色像纸一样白,乔希年汗如雨下,泪如雨下。
她再也无法在姜教授面前保持基本的镇定,就那样抱住自己的头狂叫起来,一声声不成调的嘶叫里,偶尔几句完整的话,都是在喊盛可以:“二哥,二哥!救我,救我!”
乔希年从姜教授那里出来状态非常不好,盛可以带她回了自己公寓,打电话和老板娘通报了一下情况。
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不言不动,水米不进。
她没有睡着,至少不是始终在睡,大多数时间里都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水晶吊灯,奶油色的屋顶。白天黑夜或明或暗的影子变幻无穷,在姜教授那里看到过的一切,乔希年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更多细节,更多场景,让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产生奇痒和刺痛。她没有去管,她走不出来,但仍然知道那是幻觉。
明知是幻觉,感受仍如此真切,这是何等之悲哀。
老板娘来看她,送了袁哥特意做的清粥小菜过来。希年根本不知道谁来了,叫也不答应,碰碰她,她就受惊似的把身体蜷缩起来。
老板娘站在床边隔着毯子拍她,轻轻地,拍孩子一样,拍着拍着,眼泪就下来了,说我这苦命的妹妹。
盛可以安慰老板娘,说希年在催眠过程中想起了很多事,大部分都很不愉快,是以前拼命压抑着不愿意去触碰的,一被召唤出来,就来势汹涌,冲击力很大。
人的精神就像一块板子,滔天大浪袭来猝不及防,一下就碎了。碎了想要重建,必须把这些心魔消化掉,这个过程需要时间,或快或慢。
他说得成竹在胸,振振有词,因为这些都是姜教授和盛利好的原话。可他眼睁睁看着希年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手心里脊背上都是冷汗。
他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专业人士,又后悔带希年去跟姜教授见面,千头万绪说不出口,只能落到行动上,那就是守着乔希年。
“衣不解带,寸步不离。”书上经常用这两个成语形容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照顾的用心。寻常的八个字里,有一种无声的惊叹,因为这并不容易。
盛可以做到了。
没人要求他,他也没有要求自己,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做了。
他一开始只是在家里待着不去上班,不时进去看看希年,给她喂水。明知道她不会答应,还是每隔一两个小时就问她要不要吃什么,想吃什么都行,他去买也行,他自己去做也行,请袁哥关一天店回来做也行。
他在卧室里待着,和希年说话的时候,会轻轻拉着她的手。有一次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发现希年的手无意识地抬了起来,在空中摸索。
她在找他。
乔希年在自己迷失了的世界里想什么,做什么,看见什么,别人都看不出来,但她显然知道盛可以在身边,她也需要盛可以在身边。
感知到这一点之后,盛可以就哪儿都不去了。他坐在床边,握着希年的手,困了就睡一会儿,醒着的时候就跟她说说话,自己接接电话看看手机,饿了也去弄点儿东西来吃,然后赶紧回到原来的位置。
上一次他这么守过的人,是自己的妈妈,最后他失败了,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次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你喜欢的人,亲爱之人,身处无间地狱煎熬的时候,你能去哪儿呢。
既然无法以身相代,那就守着吧,在门外呼喊着,让那挣扎的人知道自己不曾被放弃。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这么守了三天,胡子拉碴的,睡了醒,醒了睡,又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床上是空的,乔希年不见了。
盛可以一跃而起,叫着乔希年的名字往外走去。人还没到客厅,他就闻到一阵又熟悉又陌生的香气。
熟悉,是埋藏在人生过往中不再想起又永远难以忘记的熟悉,陌生,是埋藏在人生过往中永远难以忘记又不再想起的陌生。
那是他跟乔希年提过的,肉片酸辣汤的香气。
童年的味蕾,妈妈的手艺。
盛可以在厨房门口愣住了。
乔希年正在灶前忙碌。
她洗了澡,穿了一套他的睡衣,太长太大了,袖子裤脚都挽了好几层。料理台上堆满了食材和调料、肉、蔬菜、辣椒粉,锅里煮的东西腾腾冒着热气与香气。她正切着什么,低着头,眯着眼,弯着腰,全神贯注的样子,手里那把刀看起来重于千斤,和袁哥潇洒随心的把式截然不同。
砧板旁边还放着纸笔,叠成一堆的菜谱书起码有七八本,还有量杯,温度测量仪和计时器,知道的说这是下厨,不知道的以为在做化学实验。
盛可以没有去打扰乔希年,他退回客厅,悄悄坐下。香气从厨房里一阵一阵传出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闻。
不是不好闻,而是太好闻了。十四岁之后再没有接触过的气味,掺杂着母亲的身影,合二为一,挥之不去。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菜馆子,没有哪一家做那么家常的胡辣肉片汤。这本来是穷人家暴烈粗鲁的吃食,不登大雅之堂。
就算有,盛二爷也会下意识地避开,不吃不看,罔顾罔闻。别人以为他品味精雅,其实只是免得触动心事——应付不了的,人们往往都选择逃避。
万万没料到此时此地自己破了功,不是破一点点,是摧枯拉朽,一往无前的破法。
他埋下头,含着泪。
乔希年听到声音走了出来,在他的睡衣里她看起来格外娇小,甩着袖子站在那里,凝视着盛可以。
她轻声说:“二哥,我给你做饭吃。”
盛可以抹了满手泪,说:“嗯。”
他站起来:“我帮你。”
两人一起默默地做完饭吃完饭,希年的精神状态恢复了不少,脸上有表情了,眼珠子灵动了,能有条有理和平常一样,跟盛可以聊事情了。
她告诉盛可以,王鹤给她打了电话,号码应该是从公益心理诊所那里拿到的,一连打了好几个。
盛可以一下紧张起来:“你没接吧?”
乔希年摇头:“没有。”
她没接,甚至都没看手机,因为电话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万念俱灰,手机静音丢在客厅包里了。
“不过,他应该还会继续打。”
乔希年聪明绝顶,涉及与人相关的事却总是比较茫然,她问盛可以:“他打电话给我,是不是就想告诉我一声乐乐在他那里?”
盛可以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王鹤的目的就是带走乐乐,夺回儿子,那他是不会主动和乔希年联系的。
他从公益诊所那里找到了乔希年的信息,锁定了乐乐读书的幼儿园,悄悄夺走孩子之后,就会马上人间蒸发,把孩子能藏多深就藏多深,最好就此一刀两断。
王鹤主动打电话回来,这件事马上就变味了,变成了一桩警察管不了的绑架案,绑匪不会撕票。然而绑匪既然是绑匪,那自然有他的诉求。
盛可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说:“下次他打过来,你接就好了,听他说什么。”
乔希年迟疑许久才略略点头,她脸上掠过货真价实的恐惧之色。
她怕王鹤。
她一直一直都怕王鹤,从两人认识开始,恋爱,结婚,生了孩子,直到成为一家人,她只要看到他,精神依然会很紧张,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或者将要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在看丈夫的脸色。
她觉得王鹤对自己很好,只是要求高,她觉得王鹤很优秀,和她在一起是她的运气,她觉得为了维护两人的关系,自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王鹤要求的也都是对的,都是为了他们的家,为了她好。
直到姜教授以暴烈冲击的方法,强行揭开了他们关系里那一层虚假的,只有外人看起来才温情脉脉的面纱。
虐待狂,精神变态者。
这就是王鹤的真面目。
他自私、自恋、对人没有同情心,也没有同理心,所谓的爱、亲情、体贴安抚,都是装出来的,都是他用来控制身边人的手段。他太了解乔希年了,知道怎么做才能摧毁她,他也毫不留情地这样做了。
乔希年从他身边逃开,这是她能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否则现在必然已经陷入了无底深渊——要么在精神病院彻底变成一个废人,要么已经自杀。
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没有明白:为什么王鹤要这样对待自己。
姜教授说,精神变态者做很多事其实是出于本能的,就像连环杀手一样,核心无非是为了取乐,满足自己的变态冲动。
他说得有道理,只是乔希年比姜教授更了解王鹤,他也许内心蕴藏着十足的疯狂,可是做任何一件事往往也都抱着明确的目的。
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发难,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一定要致自己的结发妻子于死地,这是为了什么呢?
她情不自禁问了出来。
在盛可以面前,什么都可以问,这是她最新的领悟与发现。这让乔希年感到安心,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安心。
盛可以摸着下巴,说:“为了钱?”
坏人们会为了钱做任何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问题是乔希年没有钱。
她大学四年成绩全优,几乎每一门都是满分,学校推荐她直通研究生,被王鹤拦住了。他说他想要早一点和自己心爱的人定下来,组织家庭,安身立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读书的人,却只有一个王鹤的妻子,他希望乔希年慎重选择。
说是选择,乔希年从未感觉到自己有选择的余地,她不敢面对王鹤阴沉的脸色,一时伤感一时暴怒的语气,更不敢去挑战他坚如磐石的决心。
如果她去上研究生,王鹤就会跟她分手,更极端的是到学校来大打出手,断送她的前途:“我这么爱你,你不跟我走,那就都别过了,我们死在一起。”
这是他的原话,乔希年知道他做得出来。
因此她放弃了保送研究生的机会,跟着王鹤走了。
从那一天开始,直到她敲开方圆包子店的铁门开始当服务员,她都没有过任何真正属于自己的收入。
她在王鹤的公司工作,没有自己的工资卡。
她需要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王鹤买好给她的,去哪里,干什么,吃饭旅游购物,也都是王鹤付账。
偶尔需要自己行动,她用王鹤的附属卡,每个月要向他报备账务的明细。
她没有钱。
盛可以说:“那……是不是他出轨了,想帮女朋友腾位置?”
乔希年摇头。
如果他爱上了别人,想跟乔希年离婚,大概只需要回家来说一声就可以。
她既然抗拒不了结婚的要求,自然抗拒不了离婚的要求。
以乔希年的教养和个性,财产断然不会去争取,更不会不依不饶纠缠。
如果只是移情别恋,何必要做那么绝?
盛可以两手一摊,放弃了:“我不明白,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动机的吧?”
乔希年承认是,两人相顾无言,她反过来安慰盛可以:“等他再打电话过来,我听听他说什么,说不定能有点线索。”
盛可以说:“行。”他看看表,这都已经十一点多了,“今天不会打了吧,这么晚了。”
希年平静地说:“他会在一点半两点左右打。”
饶是常在外面通宵浪,盛二爷也对此感到震惊:“什么不正常人类会在一点半打电话跟人说事情。”
乔希年很有经验:“一点半两点钟是人在生理上最为疲乏的时候,情绪也会很低落,很容易被人影响。”
这是她的切身经验,往事历历在目。她时常会在这个时间点被王鹤叫醒,他精力极其充沛,又是夜猫子,那时候他问的问题,往往都暗藏陷阱,如果回答得不合他的心意,乔希年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很不好过。
那天晚上固然是别想睡了,接下来好几天,都会被反复嘲讽、教训、指点。他自诩文明人,从不赤裸裸骂人,可是有些话乔希年当时迟钝不觉,过后回想起来,每一句都是羞辱。
盛二爷愤怒溢于言表:“这他妈是个神经病啊!”他看看乔希年坐在那里的架势,“怎么着,你是准备等着他打过来吗?”
乔希年有点迷惘:“对啊,你刚才说的,他打过来我听听他说什么,再来判断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吧?”
盛可以拍拍她的手:“这么说没错,但为啥你一定要按照他的时间表行动?”
他可没有乔希年的心理负担:“难道你还怕没接到他电话,他会觉得不高兴,你管他呢?”
乔希年和他对望着,似乎想通了其中关节,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是哦。”
盛可以指指乔希年放在桌上的手机,说:“你直接关机,免得你惦记这事儿,再不行你把手机给我,我揣到我房间去,让他打得肝肠寸断,没人理他。”
他说到“没人理他”这几个字,乔希年下意识地脸色微微一僵,盛可以看在眼里,马上给她鼓劲儿:“他没法对你怎么样,乐乐是他的儿子,警察也知道是他抱走了乐乐,他也不敢对乐乐怎么样,你不用怕他,知道吗?”
乔希年目不转睛看着盛可以,下定了决心,点点头:“我不怕他。”
盛可以笑了:“我们不怕他。”
他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儿孩子气:“实在惹毛了,我找我哥哥想办法,我直接弄死他。”
乔希年忍不住笑起来:“有哥哥真好。”
她自己是独女,家里管得太严了,亲戚的孩子都没怎么见过,此刻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我没有兄弟姐妹。”
盛可以温柔地看着她:“你有我啊。”
乔希年眼眶一热。
她对王鹤的猜测一点没错,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手机屏幕亮了,同一个号码不依不饶地不断打进来,可惜媚眼做给瞎子看,半点没效果。
乔希年按照盛可以说的,手机交了出去,吃了两颗褪黑素,平静地躺下了。她以为自己满腹心事,又躺了两天,多半要失眠,结果头靠在枕头上没一会儿,就舒舒服服打起了小呼噜。
盛可以就更绝了,他把乔希年的手机调成静音扔在一边,自己靠在沙发上玩游戏,跟微信群里的狐朋狗友们逗闷子,压根就不去理有没有人梗着脖子在打电话。
谁把王鹤当回事啊。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一合计,盛可以干脆带着乔希年去上班了。姜教授有指示,保持正常的生活节奏,有助于稳定情绪和心理状态,这是行动心理学的准则。人不是因为快乐而微笑,而是因为微笑而快乐。
上午开完第一个会,乔希年一阵风般冲进了盛可以的办公室。沿途有几个人喊乔总,她平常都会停下来和人家说上一两句话的,今天充耳不闻,扑到盛可以的面前就急切地说:“他又打过来了。”
盛可以挽起袖子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着一个熟悉的号码。
那真的是一个熟悉的号码,从昨晚到今天早上打了二十多个,还发了不少信息,都是诸如“接电话”“赶快接电话”“你居然不接电话”此类只有简短几个字的话语。
好像谁把他当根葱似的。
乔希年抓紧办公椅的靠背,手背上青筋都爆了起来:“我要不要接,能不能接?”
盛可以想了想,说:“接。”
乔希年受了惊吓似的往后一缩:“那、那我说什么?”
盛可以伸手摸她的脸:“冷静,冷静!你想一下,股票跌了怎么办?”
乔希年精神为之一振:“哪个股票跌了?怎么回事,我看看图。”
盛可以哭笑不得:“我就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说,这事儿跟股票跌了涨了处理的方法是一样的知道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慌。”
他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捉住乔希年的手臂,一起坐到沙发上,说:“来,咱们演练一下,以你对王鹤的了解,接起电话来,他最有可能对你说什么?”
乔希年毕竟和王鹤多年相处,答案自然而然就浮出脑海。
“他会让我跟乐乐说话,让乐乐说想妈妈。”
女人为母则刚,与此同时也有了最大的软肋。只需要对孩子施加一点点折磨,妈妈就自然会承受十倍甚至百倍的痛苦。
王鹤太了解这一点了,他不会放过利用乐乐折磨乔希年的机会。
盛可以说:“那你准备怎么回答他?”
乔希年扬起的脸上都是惶恐,她说:“我……我不知道。”
出于本能,她想哀求王鹤放过乐乐,放过她,尽管她知道越是哀求,就会被拿捏得更厉害。
盛可以握住她的手:“我教你。”
他像念台词一样说:“乐乐好久没见到爸爸了,一定很高兴吧?这段时间妈妈比较忙,你乖乖和爸爸在一起哦。”
乔希年迷惑地看着他:“可是……”
盛可以打断她:“相信我。”
软肋无法消除,但可以伪装,可以遮掩,可以保护。
王鹤为什么要先带走乐乐,就是以此作为砝码,他必然认为只要儿子在自己手上,那就可以要求乔希年做任何事,她无法拒绝。
必须要一开始就绝了他这个念头,才有可能重新拿回主动权。
要想明白这一点并不需要卓绝的智慧,而是需要冷静。
乔希年的冷静远超任何人,可是关心则乱。做母亲的人,对任何有关孩子的事,都是冷静不下来的。
乔希年什么都明白,可声音还是在颤抖:“万一……万一他迁怒乐乐、伤害乐乐怎么办?”
光是乐乐受到伤害的想象已经让她窒息,她紧紧抓住盛可以,浑然不觉自己有多用力。盛可以没有挣脱,只是温柔地说:“放心,我来想办法保证乐乐的安全,你先好好应付这个电话,好不好?”
他的声音对乔希年来说如同有魔力的吟咏,能带来安心感,她终于冷静下来,点点头:“好。”
电话接通了,盛可以按下接听键,再按下免提,接着把手机递给了希年。
王鹤浑厚,略带磁性的声音传来,很有魅力。经年未曾交谈,他果然第一句话就是:“希年,乐乐在我这里,你要不要跟他说说话?”
乐乐在那边叫了一声:“妈妈。”
希年求救一般望向盛可以,她的嘴唇在颤抖。
盛可以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又像说了千言万语。
她回握盛可以的手,声音稳住了。
“乐乐,你这几天过得好吗?”
乐乐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跟爸爸在一起呢,过得挺好的。”
盛可以马上松了口气,内心竖起一个大拇指:好孩子。乔希年与他完全心意相通,唇角露出浅浅一丝微笑。
“那就好,你和爸爸好久没见了,在一起要开心哦。妈咪工作刚好也比较忙,过段时间来接你回家,好吗?”
乐乐说:“好的妈咪。”
王鹤打过来的这个电话只延续一分钟三十七秒,从对方的角度来看,乔希年全程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有一种暑假小孩子出去夏令营,妈妈难得松口气的解脱感。
盛可以和乔希年都能感觉到这样的反应打破了王鹤的预估。
他必然以为乐乐一说话,乔希年就会哭出来,然后求他把儿子还给自己。
如此猝不及防,他甚至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话术,笨拙地在通话的最后趾高气扬逼乔希年:“你什么时候回家?你只要回家,就能和乐乐在一起,否则我不会让他见你的。”
乔希年的脸部表情僵硬了,尽管早就预料到了王鹤会有此一举,她的本能仍然释放出了恐惧,但她没有退缩。
“孩子非常需要爸爸陪伴,你们俩在一起不挺好的吗?乐乐,想妈咪了就给打电话,好吗?”
得到乐乐的一声“嗯”之后,乔希年还想说什么,被盛可以眼疾手快,一把把电话按掉了。
乔希年一下瘫软在了办公椅上,她捂住脸,泪盈于睫。
最后关头,她其实想要对乐乐说,妈妈爱你,你要乖乖,妈妈很快就来找你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那是理性按不住的母亲的心,挣扎着在呼喊。
如果不是盛可以挂断电话,她前面的镇定表现就变得毫无意义,马上事情的节奏就回到了王鹤的控制之中。
盛可以什么都没说,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在旁边等她自己情绪平静下来。
他说:“你干得很好,别担心,现在我们起码知道了乐乐很安全,是不是?”
乔希年“嗯”了一声。
盛可以对她微笑:“现在我去找我哥哥,你等我消息。”
乔希年有点蒙:“找大哥?等什么消息?”
盛可以挽起了袖子,说:“我们要主动出击,不能被动挨打。”
乔希年更蒙了,看她泪痕犹在眼角,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居然也会一脸憨态。盛可以情不自禁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乔希年顿时耳根子都红了,盛可以对她笑:“我先走了,乔总你慢慢忙。”
乔总回过神来:“不对,你别走啊,你三点半有个会。”
盛总没脾气。
盛二爷找盛天骄是求助去的。
自打他向盛三求助颇有收获,就不知不觉接受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设定,毕竟事实胜于雄辩。人家以妹妹的身份对哥哥伸出了援手,毫无芥蒂,他一个大男人再扭捏矫情,不是有点难看?
他表明想法,盛天骄毫不意外:“你要找啄木鸟查这个王鹤对吧?看他把乔小姐的儿子带到了哪里?”
盛世集团有一个长期合作的背调公司,名叫啄木鸟,总部在香港,在欧美东亚都有办公室,坐拥大陆与海外双重的信息渠道,是业内顶尖玩家。
他们为盛世服务了十多年,一直合作很愉快。盛世每年做那么多投资,个个项目都需要做背景调查,包括但不限于商业方面的,财务方面的,还有一个重点是创始人个人履历与信用方面的。
盛天骄很相信因人成事这一套,他能容忍自己投资的人在能力上有缺陷,因为人人都有能力缺陷,所以才需要团队合作互补,但他不能容忍他人的重大道德缺陷。
这也是盛天骄从父辈身上吸取到的教训之一。老盛就是因为自己的道德缺陷,导致整个家庭风雨飘摇,至亲之人终生内心隐痛,决不能效法。
盛可以对哥哥的询问点头又摇头。
“我是要查一下王鹤,我更想查的是另一个人,叫林浩君的,在哪里?干什么?最好是查查他有没有什么问题,可以作为我们的谈判砝码。”
盛天骄说:“是要挟的砝码吧。”
盛可以笑了笑。
盛天骄表情严肃,似乎在说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老二,你详细说说看,你到底要干什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利用背调公司查私事,也是公器私用。盛天骄虽然是大老板,但一直以来都公私分明,不会轻易给例外。
盛可以观察了一下哥哥的神色,知道他不是随口一问,他敢不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盛天骄就会懒得理他。
于是他老实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五一十,语气不是很有信心,一些细节也语焉不详,但起码是个计划。
盛天骄听完忍不住笑了:“难得你动脑筋。”
他最后一个问题是:“老二,这是乔小姐拜托你的吗?”
盛可以拨浪鼓一般摇头:“不是不是,我都没跟她商量过,是我自己琢磨的。”
大哥看着他:“凡事都有动机,你的动机是什么?”他这个人很实在,“你以前一直争取要让乔小姐管基金,这个很容易理解,找到一个天才,希望她有所发挥,能赚钱,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但你刚说的这件事,纯属私事,按理说,你完全可以不管的。”
“为什么要管呢?”
盛可以愣了一下。
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为什么要管?
他想都没想过这一茬,似乎为乔希年做任何事都天经地义。可是大哥这么一说,这些问题仿佛就有了千钧之重。
盛可以陷入了沉思,盛天骄没催促他,好整以暇看自己的手机。良久,他忽然说:“我想要和她更亲近。”
盛天骄摘下老花眼镜,望向弟弟:“哦?”
盛可以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脑海里斟酌自己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他终于确定了。
“就好像,我和大哥你,我们不是一个妈妈的儿子,所以总觉得有隔阂,要经过很多很多事,才终于能体会到我们是亲人。”
他有点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急躁地说:“我和希年,我感觉也是这样,我想要和她……”盛可以顿住了,几秒钟之后才脱口而出,“跟她更亲。”
没有隔阂、没有秘密、没有相对无言欲言又止。
她的问题,他要帮手解决;她的诉求,他要努力圆满。她被往事纠缠的时候,他有义务将阴影驱散。
这是盛可以毕生第一次,想和一个人亲密无罅隙。
他愿意为此竭尽所能。
盛天骄被触动了,他说:“老二,我觉得你成熟了很多,总算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他不等盛可以回应,信手打出去一个电话。
“丁总,小盛总等一下要找你办点事,私人业务,你自己亲自跟一下,好吗?”
丁总全名丁盛辉,是啄木鸟背调中国区的负责人,跟盛天骄非常熟,和盛可以也见过很多次,大老板发话他能怎么说,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盛天骄电话放下,盛可以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什么叫小盛总,我哪里小?”
盛天骄偶尔也有点幽默感:“我怎么会知道?”
这时候丁盛辉的电话主动过来了:“二爷,你有什么吩咐?”
二爷的吩咐非常简单,背调公司的专业行动更是利落。不到四十八小时,盛可以就带着相关的情报去找乔希年:“希年,咱们去一趟北州。”
乔总正在日理万机,头都没抬,道:“北州的产业发展不平衡,营商环境持续走差,我不看好他们的后力,在二级市场上更没有亮点,不用去了。”
盛可以拍了她一下,把乔总从工作中拍醒,椅子转到自己这边,说:“我们俩去一趟北州,私事。”
乔希年不明白:“什么私事呀?你有朋友在那边吗?为什么要我去呀?”
她眼睛往屏幕看,身体挣扎着把椅子往回转。这几天她在重新建仓,清掉了三个她认为已经短线收益见顶的股票,准备买进新能源赛道上成长空间大的,因此正在殚精竭虑做调研,任何人在这时来叨扰她都属于十恶不赦。
盛可以本来对此喜闻乐见,要知道乔希年是典型的单线程任务者,她越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上,就越不会因为自己的私事而焦虑,或者因太过于想念乐乐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但现在情况有变化了,该干的事情要尽快去干,拖着它也不会自己解决。
这句话盛天骄对盛可以说过很多次,他从前都不以为然,直到竹板打到了自己屁股上,真的会疼,他才有所体悟。
他又把乔希年给转回来,这次把住了椅子的扶手不让她乱动。
“你听我说,我找到了林浩君的下落。”
“林浩君”这三个字飞进乔希年耳朵,像一声号角,她顿时神色一凛,心思终于从工作上挪开了,聚精会神地听盛可以说话。
“他现在住在北州,结婚了,有两个孩子,自己在一家很好的中学当体育老师,过得还不错。我们集团的背调公司找到了他的各种个人信息,足够我们找到他本人。”
他还补充了一句:“放心,都是通过公开渠道找的,没有违法乱纪,我们又不是王鹤那种小人。”
盛二爷没事儿踩一脚王鹤不是随便踩的,盛利好说了,这是一种脱敏的方法,从小处入手,破除王鹤给乔希年留下的光明伟大正确完美无缺的形象,将来搬凳子砸人的时候才不会瞻前顾后,心慌手软。
盛二爷说道:“想不到老三你对搬凳子打人这么有研究。”
盛利好面无表情:“我只是打个比方。”
盛二爷不信。
盛利好忍不住笑:“好吧,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经常跟人干架。”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学霸会打架。
盛二爷完成今日份踩王鹤任务,继续说:“你去见过姜教授之后,我们都认为你当时在奥地利遇到林浩君,应该就是被王鹤设计的。但是否真的如此,设计陷害你又做到了什么程度,这些都只是猜测。”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握住了乔希年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一如既往地,既温柔又热情。
“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喜欢猜测的人,要让你放心就一定要去求证,不管结果如何,知道真相,心安了,这件事才能过去,是不是?”
乔希年眼睛亮亮的,这句话让她心动的程度,超过她这一生听过的所有好言好语。
她凝望着盛可以,良久说了一个字:“是。”
盛可以点点头。
“我们不坐飞机,也不坐高铁,以防王鹤还在利用黑客监控你的身份证使用情况,我们开车过去。我查过了,从西京到北州全程1673公里,其中超过1500公里都是高速路,头天早一点出发,开十二个小时之后,在中途一个叫雷州的地方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就到了。”
他显然已经把这件事通盘想过了:“开我哥的那个大保姆车,车上有办公区,我和司机换着开,四个小时休息一下,不用特别赶。你带上电脑,乔总的工作重要,万万不能被我耽误,明白?你该干吗干吗。”
他摇摇乔希年的手:“你说好不好?”
乔希年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好。”
盛二爷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什么深思熟虑谋定后动都和他没关系。乔希年说完好的第二天清早,盛可以就准备好了车,催着她动身了。
盛天骄的车子与众不同,买的时候后面两排都拆掉了,改装出设备一应俱全的办公区域,四到六个人正经开个会一点儿问题没有,正中乔总下怀。
她也不含糊,真的带了电脑,且带了两台,还不晕车,上车就开干了,话都不跟盛可以说。二爷于是在旁边打盹儿,玩游戏,实在闲得慌就心满意足地咬手指,看着乔希年发呆,眼里都是钦佩和爱慕。有时候乔希年刚好就抬起头和他眼神对上了,不知道怎么想的,会笑着伸出手来在他头发上摸一摸,盛可以马上喜笑颜开。他不怕被乔希年察觉自己的心情,这么快乐,这么心甘情愿地陪伴和付出。
爱情面前要什么尊严。
如盛可以所规划的,他们一路驱车,晚上八点左右到了雷州。这是一个有着浓郁海滨风情的城市,正值旅游淡季,游客不多,整个城市懒懒散散的,人们走路的速度好像都要慢一点,车子去酒店的路上随处可见小公园,隔着围墙能看见公园里有人遛狗有人跳广场舞有人跑步,和西京永远卷得热火朝天的气质截然不同。
乔希年扭过身去扒着窗户往外看,表情很向往,车子都经过公园一段路了,她还若有所思。
盛可以逗她:“怎么呢,想提前规划一下退休生活吗?乔总喜欢跳广场舞这事儿我以前不知道哇。”
乔希年摇摇头,说:“你看。”
刚好车子停下来等红灯,盛可以凑过去,乔希年指着的是路边一对老夫妇,看起来有七十出头了。老头儿身形挺拔,老太太很娇小,满头银发梳理得妥妥帖帖的,两人的穿着特地搭配过,男的蓝色上衣灰色裤子,女的灰色对襟小褂子蓝色阔腿裤。老头儿正蹲下来,给妻子系鞋带,老太太一边在说着什么,手摸着老头儿的光头,微微含笑,还带着些许往往少女才有的骄纵表情。因为被爱着,所以肆无忌惮的那种表情。
盛可以马上明白了乔希年的意思。
老太太的表情他们不陌生,盛可以时常在老板娘脸上看见。有时候她会拖着老公的衣服角,要求吃某种不太容易做,食材都不好买的东西,老板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就是要,非要不可,说啥都不听,完完全全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
然后老板一定会去千方百计地折腾,买食材、做菜,新鲜端出来往桌上一放,嘴里嘀咕:“你这个婆娘麻烦得很。”好像很懊恼的样子,其实都是装的,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装的,他看着自己的麻烦婆娘大口大口吃,一迭声赞美老公手艺,心头高兴得很。
这时候车子启动了,越过那两位老人缓缓向前,盛可以缩回去对乔希年笑:“等我老了,也给我老伴儿系鞋带。”
乔希年脱口而出:“我不喜欢有带子的鞋。”说完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说得不合适,脸腾就红了,仓皇地猛盯窗外,不敢看盛可以。他心里乐开花,表面却很镇定,轻描淡写地马上接了一句:“那我就给提鞋跟呗,总有用到在下的地方。”
北州比西京要大一倍,繁华程度稍有不如,但这几年发展得也很快。城市一旦发展起来,就会自然而然生出千篇一律之感。
他们进入北州市内已经是下午四点来钟,安娜早就帮她们订好了酒店和晚饭的餐厅,都在北州市中心,两人各自入住一个套房。拿到房卡之后盛可以就在电梯口告诉乔希年:“我们晚饭要见一个人。”
乔希年下意识就说:“林浩君?”脊背硬硬的,人马上就很紧张。盛可以爱怜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说:“不是的,不是。”安抚语气恍如夏日雨滴落在炽热焦干的地面,顿时缓解了乔希年一怀焦躁。
她一路工作,脑子里仍然乱乱纷纷,并不安定。
她在奥地利与林浩君的偶遇,盛可以和姜教授都断定是王鹤设计构陷,可乔希年始终意难平。
她不是不相信盛可以对自己的了解,或姜教授的专业判断,她愿意相信。与此同时,她的理性告诉它,整件事里的逻辑里缺一个关键点:王鹤图什么?
他占有欲极强,生性嫉妒。从大学两人交往开始,乔希年和其他男同学甚至男性老师多说一句话,王鹤就会很不高兴,有时候情绪低落,有时候大发雷霆,每次都要闹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乔希年哭着承认错误,反复保证以后不再犯为止。
乔希年天生不喜欢社交,又习惯了依从王鹤的意愿,如此大学四年,和她单独见过面说过话的异性屈指可数。
他为什么要构陷自己的妻子和前男友有出轨行为,接着借此拼命折磨乔希年呢?
他想要什么,三年前的乔希年是完全无法拒绝的,哪怕他有外遇想让乔希年净身出户,也只要说句话,她一定会言听计从。
如此极端的暴虐行为没有动机,这在逻辑上无法说服乔希年,现在她还是这么想。
盛可以一如既往了解她的心情,说:“咱们晚上跟北州一中的校长吃饭,放心吧,你就坐着吃。据说北州的河鲜非常有特色,安娜帮咱们提前订了岩团,红沙和胭脂鱼,你以前吃过吗?”
乔希年摇头。
盛可以眼睛发光:“我也没吃过,据说很好吃。”
他很高兴:“这就是我们俩的共同经历对不对,一起来吃从前都没有吃过的鱼。”
乔希年一愣。盛可以说的话里带着由衷欢喜,真如宝钻,甜如蜜糖,她一颗心为自己的事起起伏伏,又为盛可以不经意的一句话颤颤巍巍,这么强烈的情感波动她不喜欢,宛如冰火两重天,叫人备受煎熬。
盛可以说的河鲜馆叫六味,在北州湖的旁边,位置得天独厚,独栋小楼,一侧临大道,一侧临湖,自带一个姹紫嫣红开遍的院子,移步换景,煞是动人。
他们坐的包厢是全餐厅位置最好的,正对湖光。正值农历月中,月入银盘,湖上幽幽有风,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古人妙语,历历成真。
包厢很大,疏疏朗朗能摆开两围,稍微挤挤三围都可以。中间有个屏风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将一间房分成两间,没有隔音效果,只是让客人眼不见为净。
他们俩坐下,刚把菜单看上,客人就来了。
来的是北州中学的常务副校长,姓陈,五十来岁,顶着典型的地中海发型,前额铮亮。人倒是精神爽利,半点儿不油腻,高大且体格精壮,行动迅捷,看得出来平常热爱锻炼。
寒暄中一问,果然陈校是马拉松好手,每年报名参加各地半马全马,之前两个月才去西京跑完回来,拿了前三十名。
盛可以顿时肃然起敬。他也时常跑步,五公里十公里,按袁哥说的,属于拉稀摆带式的跑法。但他的狐朋狗友里颇有一些运动健将,人生乐趣就在四处挑战极限,经常撺掇他一起去跑马拉松甚至山地越野跑,都被盛二爷一口拒绝。
他的原因很简单,要好好训练去拿名次吧,他吃不起那个苦,要重在参与摆烂吊车尾吧,他丢不起那个人,左思右想,不去为妙。
跑是不跑,不表示他不懂,此刻和陈校长说起来头头是道,加上从西京带去的二十年老茅台助兴,一口一个,两人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酒过三巡,岩团三吃也次第上了,余味悠长,鲜香兼备,不愧是江鲜中的极品。陈校长从容喝了一杯,很自然地就说:“盛总,今天吃饭是丁总约的,他是我多年好友,却之不恭。既然出来了,我就问一声,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
丁总,自然是啄木鸟背调那个丁总,既然都这么说了,显然陈校长知道盛可以的身份。
北州中学是本地名校,全国都排得上名号,普通权贵富豪,陈校长不放在眼里。要知道但凡家里有孩子的,都把求学当作头一件大事,陈校长在北州地界上,普通人请他出来吃饭,饶是有二十年茅台,也是请不动的。
既然请得动,就不是一般人。
大家心照不宣,盛可以就直说了:“陈校长,难得咱们投缘,是这样,我想找你们学校一位体育老师,名叫林浩君,去学校直接找可能不太好,所以想请陈校长帮我们约出来。
乔希年在旁边停下了筷子,憨憨地含着一口鱼,总算明白过来了盛可以千里迢迢过来约人吃饭,唱的是一出曲线救国。
她的智商比盛可以高,人情世故却从未得到过合适的训练,用一句老西京人的方言来说,要画公仔画出肠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盛可以显然是怕自己和乔希年到了北州之后,直接去找林浩君找不到,或者找到了对方不配合,因此托人约了北州一中的校长吃饭,再请人校长找林浩君。
区区一个体育老师,怎么敢拒绝校长?但凡人在北州,那百分之百是要出现的。
只要他来了,坐下了,不敢走,那就什么都好问了。
陈校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看在丁总和盛总的面子上,那真是一秒钟都没犹豫,劈手就打了个电话给体育教学组的组长,简单明了地要对方找林浩君,尽快到六味餐厅的301包房来,陪自己见个朋友。
没几分钟对方就回复说告诉林浩君了,他马上从家里过来,可能要半小时到。
陈校长放下电话,脸带微笑,转述完这一句,又起了一句:“盛总,我听说你们盛世集团,这几年想投一些教育项目?”
盛二爷不是傻子,自然打蛇随棍上:“是的,家兄对教育尤其是初中高中阶段的教育项目很有兴趣,想在国内做一个连锁的精英私立学校,正在请专业公司做调研,估计明年下半年会启动了。第一批会开在西京、宁市和北州,届时我们来了,一定要请陈校指导。”
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其实什么都没许诺,可是叫人觉得受用,有盼头。他毕竟是盛世集团真资格的二少爷,大家都写空头支票,他的也比人家的可信许多。
时间转眼过去了二十多分钟,林浩君应该很快要到了,这时候盛可以趁着陈校长去上洗手间,悄悄对希年说:“你去隔壁那张桌坐一坐,我帮你点好菜了,你自己慢慢吃。”
话音未落,服务员进来放下了包厢中间的屏风,乔希年过去那边一看,桌面上摆好了菜,都是她刚才进来看菜单想点,又因为点了太多没吃上的。
她刚坐下没两分钟,门就开了,有人说话:“陈校长,您好,李老师说您找我?”
林浩君的声音,千真万确。
乔希年的心怦怦直跳,所有胃口瞬间都消失了,她瞪着屏风,仿佛想穿透阻碍看清来人。
盛可以比她沉得住气,继续兴致盎然地聊着,话里话外都叫人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起另外一些了不起的人物时称兄道弟,换了一个人,简直像吹牛像过了头。
他跟陈校长之间更是亲热有加,谈将来的合作,谈自己对陈校长的认可,言语有来有往,十分投机。不要说不明就里的外人了,就连乔希年在这边听了一阵子,都疑心盛可以是不是早先就跟陈校长认识,起码一起去爬过山或者钓过鱼。
酒过三巡,一瓶酒见底了,情商和盛可以不相上下的陈校长话锋一转,说:“我差不多了,老婆催我回家,盛总,明天有空咱们再吃饭,我就先告辞了。”
接下来的话是对林浩君说的:“小林,盛总找你要问点事,他是我的好朋友,自己人,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吧?”
林浩君忙不迭地答应:“一定一定,陈校长放心。”听得出来,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位盛总会问自己什么,又怎么会莫名其妙问到自己头上。
盛可以起身送了陈校长出去,两人门口还寒暄了一堆,再见慢走说了好几次。等包厢门一关,盛可以拉动椅子坐了下来,说:“林老师,这样,咱们直来直往,我要问的事很简单,麻烦你照实跟我说就行。”
声音陡然就变了,从热情有礼变得冷淡生分,无缝衔接。
乔希年在包厢这边感觉到了他语气的变化,不知道这算是演技好,还是真情流露。此刻尽管心乱如麻,她还是忍不住宛然一笑,深觉盛可以的可爱。
林浩君迷惑地答应:“您说,您说。”
“你几年前,是不是去过一趟奥地利?”
林浩君明显迟疑了一下,似乎拿不准自己该说是还是不是,最后还是照实说了:“是去过,盛总为什么问起这个?”他是真不明白。
“你在奥地利的最后一晚,是不是遇到你以前一个大学同学,叫乔希年的。”
乔希年屏住了呼吸,手中筷子敲在碗边上,传来凌乱清脆的敲击声。她急忙把筷子放下了,双手按在膝盖上,竖起耳朵等林浩君回答。
林浩君久久不出声,再说话的时候就变得警惕了:“盛总,我和你素不相识,这些过去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盛可以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颇为刺耳。
“希年是我的未婚妻,我告诉你吧,她的任何事情都跟我有关系。”他慢慢说,“我想要了解关于她的一切,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乔希年心里一动,她感觉到这句话是盛可以看着自己在说的,仿佛他炽热的视线此刻就投在屏风上。
这位爷顿了顿,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应不应该?”
林浩君根本没有选择,只好机械地回了一句:“那是,那是。”
盛可以继续说:“我听她说,她跟你在奥地利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却到处告诉别人她和你出轨,导致她前一段婚姻失败,所以我来跟你求证一下,这到底是真还是假?”
说起来,盛二爷做股票的脑子没有乔希年好,做生意的脑子没有盛天骄好,做学问的脑子没有盛三好,可是他天天在外面玩,说到要拿捏人,但凡他愿意,那还是知道怎么拿捏的,毕竟诈唬的技巧玩筛盅也能用得上。
林浩君估错了形势,说不清是男人的虚荣心作祟,还是死鸭子嘴硬,他一口承认下来:“原来是这样,说来惭愧,我们当时喝了一点酒,又是大学的男女朋友,不小心就酒后乱性了,希年离婚了吗?那真是太抱歉了。”
是个人都能听到他语气中微妙的一丝洋洋得意,乔希年握紧了自己的手,心情直坠到冰窟里,同时还情不自禁揣摩了一下盛可以的心情。
她一直相信,自己在奥地利恐怕真的是犯了错的,因此林浩君说出这番话来,就像死命撕开一块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疼痛难忍,鲜血淋漓,可是并不意外。
盛可以不一样,他自打一开始就不信,坚决彻底,毫无动摇。
他对乔希年的维护,到了偏心的程度,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
听完林浩君的话,二爷这一刻已经开始生气了。
他说:“原来是这样。”
他冷冰冰地说:“想不到你为人师表,表里不一,道德败坏。”
林浩君没料到对方翻脸比翻书还快,大吃一惊,急忙辩解:“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盛总,乔希年是个好女人,这就是一时糊涂,你不要往心里去。”
盛可以更生气了:“不往心里去?你说得倒是容易。”
听声音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在偌大的包厢里踱步,似乎恼恨难当,言语间霸道总裁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姓林的,不瞒你说,我来之前查过你,我知道你喜欢嫖,在女人身上花了不少钱,还被人家仙人跳诈走不少钱,你不敢告诉家里人,陈校长估计也不知道这件事。”
林浩君大叫了一声:“你说什么?”声音又惊又怕。
盛可以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你敢说我胡说?我有证据的,不行,我得告诉陈校长,我去找我教育局的朋友投诉你,你这样的人当老师是对教育事业的一种亵渎。”
听这意思他不是发发脾气拉倒,而是货真价实要把林的工作直接给撸了。
北州一中是公办名校,正式老师是有编制的,不是阿猫阿狗随便能找到的工作。真要被撸了,对林浩君这样的人来说,那就是天塌下来了。
局势急转直下,林浩君前后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立刻投降:“盛总,对不起,我刚才是胡说的。”
盛可以哼了一声。
林浩君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真的,盛总,我和乔希年什么都没发生。”
盛可以怒斥:“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出尔反尔。刚才还说酒后乱性,现在什么都没发生。老实告诉你,我不能接受我未婚妻跟你这样的人认识,回去我就跟她分手。在那之前我必须搞死你,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马上传来他按手机键盘的嘀嘀嘀声,应该是在紧锣密鼓拨号。
林浩君压力巨大,什么都顾不上了。
“盛总,你听我说,我当时去奥地利不是跟乔希年偶遇,是她老公要我去的,她老公本来就想要离婚,我估计乔希年人太好了,找不到理由离,所以她老公就陷害她。”
“什么?”
“我跟你说,真的,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她喝的酒里我下了迷药,药也是乔希年的老公提前给我,我们什么都没干。我把她带回房间脱掉她的裙子就自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她醒了我就走了,话都没跟她多说。”
“不可能!你什么都没干,那你回国之后还给她发暧昧信息?”
“我没有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微信,那些信息是发到她老公之前跟我加的一个号上的,信息他都编好了,我就转一下。”
他话音落下,包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几分钟后,包厢中间的屏风被一把推开,乔希年出现在了盛可以和林浩君的面前。
她脸色苍白,直勾勾地盯着林浩君,慢慢走了过来。
他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乔希年每前进一步,他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眼神躲闪着,不敢和希年对视,一直退到了桌子的另一头,靠着了墙。
乔希年轻声问:“为什么?”
男人难堪地低下了头。
他良久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当时……欠了不少钱,他、他答应给我钱。”
有这句话就够了。
人高马大的一个男人,此刻像是被一个苍蝇拍子拍扁了,垂头丧气。
“希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相信我,我当时是一时糊涂。后来我想要找你跟你说的,让你小心你老公,那个男的不是个什么好人,结果你那个微信都已经注销了。真的,我知道自己不对。”
他无路可走,忽然开始扇自己耳光,满怀懊恼和怨恨,货真价实地一下一下抽自己,脸上立竿见影出现了红色指印,一层层叠加上去。
耳光声在包厢里清晰可闻,谁也没去阻止他。盛可以过来牵着她的手,说:“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之前,看都没多看林浩君一眼,这种小人不会为自己做过什么而后悔,他后悔的是被人抓住痛脚,被人逼到墙角,偏偏又这么蠢,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
司机一直在门口等着,他们上车之后,乔希年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回到自己酒店房间门口,盛可以把她的包递过去,说:“早点睡。”
希年凝视他,眼神如湖水一般清明,点点头。
盛可以摸摸她的头,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他们从容吃了早餐,希年开了两个电话会,退房准备原路返回西京,车子开到高速入口的时候,盛可以忽然问:“你和那个林浩君是怎么认识的。”
乔希年皱眉,显然听到这个名字就让她心情不佳,简短地说:“我们是同学。”
“他读体育系,你读金融系,怎么认识的来着?”
“老乡,我们是一个地方的,都是常州人。我宿舍的室友认识他,介绍我们认识的。”
常州就是好莱坞电影《环太平洋》里生产巨大机器人的那个城市,编剧不是瞎写的,常州重工业发达,教育底子好,有不少好学校,自然也就产生了不少学霸。
盛可以打开地图看了一下:“常州离这里不远。”
乔希年说:“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司机插了一句:“往北边走宁西高速,第一个出口就是常州。”
盛可以转头凝视着乔希年,轻声说:“你想不想回家见见你父母?”
他这么说令乔希年猝不及防,脸色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
盛可以柔和地说:“你出来这好几年,都没跟家里人联系过吧?”
他伸手将她细碎的额发往耳后轻轻掖过去,指尖那么轻柔,乔希年已经习惯了他的温存,不再躲闪,也不会觉得窘迫,只是这一次垂下了眼睑,代表内心有千军万马左冲右突。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看看他们?”
乔希年长叹一口气,摇头:“他们不会欢迎我的。”
“为什么?”
乔希年对他笑笑,很勉强的笑。
换了一个人,她什么都不会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但眼前是盛可以。
她接受了自己的幸运,什么都可以跟这个人说。
“我爸爸妈妈,希望我听话,在家听他们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嫁人了,就要听老公的话。他们不喜欢我做任何出格的事,千万不要与众不同。”
她看向窗外:“我不跟他们联系,就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失望,以前是,现在也是。”
莫名其妙的,她言语中带上了不应当存在的羞愧与惶恐,像时空错乱了,忽然回到了十年前、五年前,甚至三年前,她卓绝的头脑不是依靠,其他人的呓语却必须句句当真。
是盛可以,又是盛可以,把她一把拉了回来。
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用平常插科打诨或软语安慰的方式。
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他很严肃,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像是在刻意地、努力地把情绪排空,以便字斟句酌地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他没有虚张声势,他要说的确实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秘密。
“我妈妈,不是病死的。
“她得了癌症,晚期。确实很严重,但不至于那么快就去世,如果能到大城市去治,可能能多活两年,三年,五年,我不知道。
“她是自杀的。”
乔希年身体一抖,手捏紧了盛可以,他却没什么反应,还是很平淡地说:“我那时候已经十四岁了,读初二,马上中考,每天忙着照顾她又要上学,成绩不怎么样。
“更重要的是,我长得越大,不好管了,我爸来接我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他愿意照顾我的可能性也自然越来越小,我妈担心再过几年她死了之后,我就彻底无依无靠了。
“我妈没问过我我想要什么,她可能觉得,让我跟着一个有钱的爹,过大富大贵的日子,就是人生最好的选择,她用死来换回我爹必须对我负责任。”
盛可以咽喉间发出古怪的咕噜声,像硬生生吞下了某种滋味奇苦,外有倒刺之物。
他望着车窗外,幽怨地谴责,仿佛冥冥中那个慈爱的女人能感应他的心声:“我亲妈,真的太不懂事了。”
他松开了乔希年的手,比画了一下:“让我放弃全世界,换回我妈多活几年,我愿意。哪怕我书都不念了,每天给她喂饭接屎尿陪床,我都愿意。”
他甚至还对乔希年笑了笑。
“可惜她不知道,她把她想要的塞给我了,没问过我要什么,那些努力当父母的人,可能有时候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做得对,其实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两颗眼泪从他脸颊上滑过,落在胸前,簌簌有声。
乔希年突然张开双臂,俯身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明白盛可以的意思。
西兰花。
白色裙子。
无懈可击的礼貌与忍耐。
尽可能泯然众人。
别出格,别突兀。
她父母塞给她,非要她接受的一切。
在他们的观念里,也许都是好的。
只是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到底要什么。
乔希年父母家住在常州工学院附近的工院新村,这一带以前是工学院的员工宿舍楼所在地,后来所有旧房子都拆了,学校和地产商合作开发了这个小区。
小区一部分是商品房,一部分是学校教职员工的福利房,以远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向学校正式教职员工发售。乔父是工学院数学系的教授,顺利买到一套四室二厅的房子,举家迁入,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乔希年读大学才离开家。
去常州的路上乔希年跟盛可以回忆自己父母,她说:“我爸爸智力很高。”
“原来是遗传啊!”盛可以评论道。
乔希年的爸爸性情很古板,每天准点上班准点下班,教书写论文,做自己的研究,几乎不和外人来往。她母亲身体不好,好几种慢性病,学校为了照顾她,在工会安排了一个很清闲的工作,整理一些文件之类的。就这样她也时常告假在家养病,并不是装的,她的确不舒服,在家里躺着,或者恹恹地坐着,什么也不做,凝视着空中一个点。
这样一对夫妇,自然会营造出极为安静的家庭氛围,而这样的家庭里,很难想象可以养育出活泼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
乔希年自小耳濡目染,被父母言传身教,和父亲一样行止计划精准到分秒。与此同时和母亲一样经常觉得自己心情低落,精力匮乏,很多需要与外人交接,筹划周旋的事,她还没做就有一种无能为力之感。
长大后她曾经想过,这到底是一种遗传,还是一种模仿。
盛可以安静地听着,在乔希年絮絮地诉说中,时间飞逝,车子下了高速,进入常州之后马上转到环城道,很快就到了工院新村。
上一次乔希年回娘家,还是去奥地利那一年的春节,初二到的,住了三天就走了。这三天之中乔父难得的脸上有笑容,但他高兴不是因为女儿在家,而是因为女婿在家。
王鹤陪着老丈人喝酒、下棋,晚饭后出去散步,绕着工学院的人工湖走两圈刚好三公里,两人谈天说地,聊得很投机。只要王鹤愿意,他可以让任何人觉得高兴。
反之亦然。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小区每栋楼面前的花坛里,种的还是月季与迎春,都以熟悉的姿态摇曳。
他们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钟,车在小区大门外停下,乔希年带着盛可以往里走。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僵硬,甚至莫名其妙驼起了背,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盛可以跟在她背后,感觉乔希年随时会停下脚步然后转身说:“算了,我们走吧。”
如果她这么说了,盛可以不会勉强她,他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都没关系。
但乔希年没停下来。
乔家住在三栋二单元,从大门进去,沿着一条石板路横穿小区,三栋在大门对角处的位置。
小区中心是一块广场,最外圈是一条绿色的步道,一圈下来大概两百多米,里面还有一圈健身器材,最中心有一片空地,好些孩子在玩,骑滑板车的,拍球的,你追我赶的,空气中回荡着快乐的叫喊声和笑声。
一个只有一岁多的小男孩摇摇摆摆走路,肉嘟嘟的小手挥舞着,经过乔希年面前,忽然急转身扑进了跟在后面的妈妈怀里,“咯咯咯”笑起来。乔希年情不自禁站定回头去看,眼睛一下就红了,盛可以急忙拉着她往前走。
工院新村的房子修了超过二十年,没有电梯,一进单元门,光线就暗淡下来了。楼道里的气味很沉闷,家家户户都保留着当年统一安装的金属防盗门,颜色十分老旧。
他们爬到三楼,眼看自家家门近在咫尺,乔希年忽然站住了,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上前按响门铃。
一次、两次、三次。
清脆的门铃声在屋子里回荡,却无人应门,乔希年转身对盛可以说:“好像没人在家。”语气中的如释重负呼之欲出。
盛可以说:“要不咱们等一会儿?”
乔希年垂下眼睛,沉默不语,伸手又按了一次门铃,这次铃声落定之后,她扭身非常突兀地往楼梯口小跑过去,语气急促地说:“走吧,没人。”
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体积颇大的东西落在了地上。乔希年愕然回头,望着门望了半天,忽然有人说:“希年?”
喊出“乔希年”名字的女人站在二楼和三楼交接的拐角平台上,约莫六十来岁,身材高挑,容貌端庄,眉眼和乔希年有几分相似,一头银发雪白蓬松,身上穿着黑底蓝花的衬衣和黑色长裤,肩膀上挎了一个装满菜的环保袋。
乔希年和她四目交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妈。”两人都愣住了。
盛可以在一边大气不敢出,看看乔希年,看看乔妈妈,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乔妈打破了沉寂,她紧了一紧环保袋,迈步上楼,很平静地说:“你怎么回来了?”就像乔希年只是早上出门上班,没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了一样。
她越过女儿身边,掏出钥匙开门,手一直颤抖着,没有办法对准钥匙孔。
乔希年垂着头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妈妈手里的钥匙,开了门,他们一进去,乔妈妈就惊叫起来:“老乔,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扔下手里的袋子往里面跑。
乔希年叫了一声:“爸爸——”也跑了进去,走在后面的盛可以一头雾水,紧赶几步过去一看,原来有人摔了。
这套房子一进门就是饭厅,往里走是厨房,右手有道门进去客厅。客厅对着门的那道墙上开着方正的大窗户,装了绿色细网的纱窗。一张单人长椅摆在纱窗下,此刻长椅下趴了一个老头儿,戴着毛线帽子,穿着家里穿的细蓝条棉质的长衣长裤,上身趴在地上,双臂想撑却撑不住,腰身以下扭着,脸冲着地,一脸懊恼。
乔妈妈几步跨进去蹲下来扶他,老人嘶声说:“我说哪个三番五次按门铃,以为是你没带钥匙。”
乔希年跟上去帮妈妈,乔爸爸一眼看到她,忽然眼珠子定住了,本来指着门的手悬在了空中。他的身体往下坠,像突然之间失去了动力,沉甸甸的,两个女人勉强拉扯着,没有办法把他提拉起来。
乔希年满脸通红,眼睛里灰蒙蒙的,她低着头,双手搀着父亲的手臂,感觉不到半点儿柔软。蓝色衣服下只有薄薄的皮肤绷着骨头,印象中那个瘦削却结实的父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剧烈的酸楚涌上来,可是她不敢哭,乔其明不喜欢女孩子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三岁的时候如此,三十岁的时候想必也没有改变。
盛可以看她们俩实在吃力,顾不了那么多了,上前抱起老人,轻轻放在单人床上。乔妈妈弯着腰半天直不起来,盛可以又赶紧去扶她坐下。屋子里四个大活人,除了呼吸声没有别的响动,空气像是凝固了。
盛可以看看这场面,自己留着实在不合适,刚想跟乔希年说一声先走,她忽然说:“二哥,我妈可能扭着腰,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盛可以说:“好好好,你要我做什么?要不要让司机也上来帮忙?”
乔希年摇摇头,找到乔妈妈扔下的一袋子菜,带着盛可以去了厨房。她把炉灶开关,厨具餐具调料所在的地方指给他看了一下,看她那轻车熟路的样子,估计乔家的家什布置从来没变过样,然后说:“二哥,你能不能帮我妈做一下晚饭?”
盛可以摸摸头:“要不我走吧?你们一家子的,很多话说吧。”
他又忍不住拉过乔希年的手:“你没事吧。”
乔希年眼睛通红,带着哭腔说:“我有事。”
“我不知道我爸成这样了,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真是,我真是……”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噗噗落,盛可以赶紧拍她:“好了好了,这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他轻轻把她往外推,说:“我知道了,你去跟爸爸妈妈说说话吧,我来做饭,不好吃别打我就行,知道吗?”乔希年很勉强地咧咧嘴。
他目送乔希年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了,看看环保袋里有一盒250克的瘦肉,几条黄花鱼,六个蛋,还有一把青菜,半颗西兰花,姜葱蒜若干,简直不知道能怎么吃,他心想要是有传送门就好了,把袁哥传送过来,炒个四菜一汤再把人传送走。
客厅里隐约传来了哭声,中气不足的叱骂声,叫嚷声,有东西砸在墙壁上,乔希年颤抖着在说话,这些声音盛可以都没有刻意去听,更没有跟平常一样,乔希年一有什么动静就情不自禁要去管。
他一心一意笨拙地切着菜和肉,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厨房里。
这是乔希年家的家事,家事很多时候没有所谓对错,更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家事只有这个家里的人明白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外人根本不应该插手,盛可以很清楚这一点。
他拍着蒜准备冒死做一道家烧黄花鱼,这一刻他想起自己去世的母亲,要是现在还有人可以天经地义打骂他一顿,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盛可以千方百计拖延着做饭的时间,菜和菜之间蹲在厨房地上玩游戏,竖起耳朵等客厅里的状况缓和,渐渐地终于有一点风平浪静的迹象,和平的气氛感觉比较稳定了。
他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多,赶紧把菜装盘,一碗家烧黄花鱼、一碗蒜蓉西兰花、一碗清蒸水蛋,好吃说不上,应该也不至于吃死人。
仿佛心有灵犀,乔希年这时过来推开了门,眼睛肿了,满脸泪痕,痛痛快快哭过了,声音嘶哑着,开口就道歉:“二哥,对不起啊,辛苦你了。”
盛可以连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就是你们家煤气灶不太好用,打火要打半天,回头给换一个吧。”
乔希年低着头,半天才说:“本来应该让你先走的,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鼓起了勇气和盛可以对视,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可是你不在这里,我觉得很害怕。”
盛可以走过去拍拍她的头,说:“我知道了,你让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好不好?”
他抬眼看到乔妈妈走过来,赶紧往后退一步,大声说:“希年,端一下菜吧,差不多吃饭了。”
乔妈妈刻意用平和的语气说:“希年,介绍一下吧,你这样带客人回来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简直是忍都忍不住要教训人。
盛可以急忙擦了手上前问好:“阿姨你好,我是希年的同事,我们在一家公司工作的,我姓盛,您叫我小盛就行。”
乔妈妈露出礼貌的微笑:“盛先生你好。”她看了一眼乔希年,说,“给你看到这么混乱的场面,实在是不好意思。”
盛可以拨浪鼓一般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做菜呢。”他转身把鱼端出去放在饭厅里那张小小的木餐桌上,殷勤地说:“阿姨,吃饭不?我来盛。”非常熟练地就反客为主了。
乔希年帮乔妈妈把爸爸扶起来,坐上轮椅,推到客厅里来吃饭。老头儿瘦骨嶙峋,脸都变形了,稀疏的头发灰白相间,手稍微抬一抬都要花很长时间,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边,自己拿勺子慢慢吃饭。乔妈妈想要喂他一口,他就严厉地瞪过来,脸上写满了不服。
这是一个一辈子对自己有要求,也对其他人有要求的人,哪怕到了万不得已,他都不愿意放松自己的要求。
饭桌上鸦雀无声,大家都配合乔爸爸的进食速度,缓慢地吃着。盛可以看着大家夹菜往嘴里放,有点提心吊胆,生怕二位老人吃着吃着突然呸一声吐出来,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吃到一半,乔妈妈忽然说:“希年,你吃点儿西兰花,有营养。”
她拿了一个小碗,装了一小碗西兰花,放在乔希年面前。
乔希年举着筷子定在半空,死死盯住那碗西兰花,几秒钟之后她放下筷子,把那碗西兰花倒回了大碗里,平静地说:“我不吃西兰花,以后不要给我了。”
和乔家三口吃完饭,盛可以告辞出门,出门之后给乔希年发了一个信息,告诉她自己坐当晚的飞机回西京,司机会留在常州供她调遣,她想在家待几天都行。
乔希年回了他一个温柔的笑脸,这次她没有说谢谢你。
如果你知道自己和一个人足够亲,你就不会刻意说谢谢。
乔希年在常州待了四天,第五天回到了西京,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她径直去了公司。盛可以一早得到消息,已经在她办公室等着了,看到她就迎上来:“怎么还来上班啊?舟车劳顿的,回去休息好了。”
说是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看到乔希年他就很开心。
乔希年也笑,很浅,等司机放下东西走了,关上门,笑容就消失了。盛可以看她表情不对,就问:“怎么了?”他想起乔爸爸憔悴的样子,下意识地有点担心,“你爸爸妈妈还好吧。”
乔希年坐下,双手按着自己的头,发了一阵子呆,叹着气说:“我爸,是被我给气病的。”
盛可以在她旁边坐下,说:“怎么这么说?”
“事实就是如此。”
她慢慢对盛可以道来原委:
乔希年从自己家里跑了之后,王鹤第一时间去了常州,对乔家父母声泪俱下痛诉乔希年出轨私奔的一干糊涂事。
乔爸爸当场气到昏厥,打120送医院急诊,还住了几天院。
他住院期间,王鹤衣不解带在医院伺候,医药费买单也抢着来,上到医生护士,下到病友家属,都双挑大拇指,盛赞这个女婿真是如珠如宝。
乔家二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欣慰之余,自然更多惶恐与惭愧,他们想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花了半辈子的心血教导出来的女儿,一贯来如此乖巧、温顺、知书达理,嫁的又是王鹤这样优秀深情的老公,怎么会出轨、私奔,做出无耻之尤的丑事来。
王鹤的解释是,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把妻子保护得太好了。工作也好,家庭也好,乔希年从未承担过任何重负,王鹤把所有问题解决得干干净净,她只需要享受平静优越的生活。也许正因如此,乔希年反而变得不满足了,她不知人间险恶,遇到初恋男友对她献殷勤,就一头栽了进去,不惜破坏两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婚姻。
乔希年的父母对这个说法,照单全收。接下来三年,王鹤定期来看望二老,偶尔获知乔希年的消息,也会第一时间让他们了解。尽管妻子不见了,他仍然扮演着一个完美女婿的角色。
他所谓的消息,自然都是假的。
他说乔希年在西京和男朋友同居,性格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他说自己三番两次联系乔希年,苦苦哀求把乐乐送回家,却被无情拒绝,还把乐乐藏起来,让王鹤骨肉分离,痛苦不堪。
他说乐乐被乔希年的男朋友虐待,身体很不好,也不给好好读书。
他说乔希年冷酷地表示她宁愿死在外面,也不会跟父母和王鹤再有任何关联。
每一则来自王鹤的消息,都自然变成一把扎在乔希年父母心上的钢刀,本来身体很好的乔老师,眼看着就渐渐衰弱下去了。去年发了一次心梗,住了一段时间院,现在还无法完全自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
乔希年在家几天,终于得知了这一切。
她不知如何自证与争辩,只能无言以对,就算把王鹤的丑恶嘴脸揭发给二老知道,又能如何?无非是在旧伤疤上插多一刀,给他们带来更多痛心与悔恨。
她只能告诉他们,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自己现在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乐乐也好好的,非常聪明,完全遗传了外公的数学基因。她把乐乐跳广场舞的视频给老人看,小孩子嬉笑的神情,闹腾的姿态,足以证明他受到亲妈虐待是十足的谎言。
盛可以问她:“王鹤现在还在跟你父母联系吗?”
她想了想:“说最近几个月少了。”
原因很简单,他找到了乔希年的下落,不再需要监控乔家那边的状况了。
盛可以看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很心疼:“行了行了,回来就好了,回头你征求一下你爸妈的意见,是不是搬到西京来,方便你照顾他们。”
乔希年对他感激地笑笑:“我说过了,他们不愿意,说住在熟悉的地方要舒服些。”
盛可以说:“那是你妈妈还能爬楼,我看她腰也不太好,再过几年,可能就爬不动楼梯了,就算不搬来西京,也给他们买一个有电梯的房子吧。”
乔希年“嗯”了一声,没往下细谈,转头看看自己的日程表,说:“五点半有一个会,我看一下资料。”
盛可以没脾气:“这么爱岗敬业的吗?”
乔希年一本正经:“这几天已经耽误很多事情了。”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笔记本和手机,忽然嘀咕了一声:“这是什么?”她拿出了一个A4规格的硬塑料文件袋,袋口用胶布贴得牢牢的。
她问盛可以:“这是你的吗?”问完也知道答案肯定不是,他们都好几天没在一起了。
盛可以过来凑热闹:“这是啥?”
乔希年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保单、一张卡,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面是乔妈妈娟秀工整的字体,一笔一画,和她本人一样严谨端庄:
希年,这是爸爸妈妈在三十年前给你买下的年金保单,每年缴存十五万元,缴纳二十五年之后可以提取。
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物质上我和你爸爸都没有任何要求,唯一的愿望是我们不在了之后,你无须依靠任何人也能平安稳定地生活下去。
这笔年金是我们的毕生积蓄,加上现在的房子,是我们能留给你的一切。
现在我和爸爸把保单和银行卡都交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后六位,账户里应该有一千两百多万元,应该足够你和乐乐好好生活了。
我们一直对你严格要求,是希望你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也许我们的想法是错的,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尽力了。
字条从乔希年的手中飘落,仿佛一个霹雳打中了她的前额,乔希年的眼睛睁得史无前例地大,死盯着空中的某一个地方。
盛可以捡起字条,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你爸爸妈妈真不容易啊,有爸爸妈妈真好。”看样子乔妈妈写的字条对他的影响比对乔希年要大得多。
因为乔希年脑子里现在想的,并不是爸爸妈妈对我真好我真感动。
而是:“我知道王鹤为什么要害我了。”
她冒出了这一句。
盛可以的视线落在那份保单上,他马上也明白了。
盛二爷绝对智商可能一般,人情世故是懂的,半辈子在有钱人堆里打滚,不少平民百姓不必关心的风险他也懂。
“你的意思是说,王鹤是冲着这笔钱来的?”
一想确实很有道理。
“你是独女,你父母的财产都是你的。你和王鹤是夫妻,你如果出什么事,你的财产都是他的,没错了。”
想起乔希年曾经的遭遇,盛可以越想越觉得可怕。
“诬陷你出轨,但不跟你离婚,而是想方设法让你精神崩溃。那么,只要能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医学证明你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他就有权处置你所有的财产,半毛钱不用分给你。”
抽丝剥茧,水落石出。
他再深想一层:“还有,他找黑客不断在网上搜寻你的信息。不仅仅是为了找到你,而是为了找不到你。”
乔希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地说:“什么意思?”
盛可以一句话就解释明白了。
“找到了你,可以继续整你,如果一直找不到你,那么一个人失踪之后,如果四年之间都没有任何音讯,他作为你的配偶,可以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注销户口,光明正大继承你名下的财产。”
他愤怒异常:“这个禽兽。”
乔希年全身抖了一下,目眩眼晕,就好像被虚空中谁挥出的一记勾拳打中了鼻梁。
被姜教授开启的那扇往事之门,再度悄然滑开。
那里就像一个仓库,黑暗、潮湿,涌动着暗流,每一个角落都堆积着无数箱子、抽屉、瓶瓶罐罐,所有容器里都存着往事。
乔希年闭上眼睛,她的意念在仓库中慢慢走动,四处查看。最大的一些箱子已经经由姜教授的引导打开释放了,此刻空空如也,可是更多的小件容器藏在角落里,等着她去翻检。
她弯下腰,捡起一个药瓶状的罐子。医生开的药,药瓶上有标签,说每天一次就好,是镇静用的。
关琳拿过来给她吃的时候,标签不见了,说吃两颗吧,效果好一点。
旁边有一个一个黄色的小盒子,网上搜到的同名抗抑郁药,是白色的。而她吃的,是黄色的。
其他人吃完药会镇静下来,症状减轻,情绪有所好转,她却成为一个和平常截然不同的狂躁之人,打砸东西,攻击护工甚至陌生人。顺理成章的,乔希年变成了一个难以取信于任何人的神经病。
她摩擦着一个黑色的长颈瓶,里面有黑色的雾气旋转,许多场景,若隐若现,萦绕着各种声音,在耳边如鬼语呢喃,复现往事——
每次说去复诊的时候,她见到的医院,似乎都和上一次去的不同。
她吃过药发过狂之后,总是昏昏沉沉全身无力,仿佛随时会晕过去,只能闭眼,就像一个死人。
很多次,王鹤跟关琳会在她的房间外面悄声的谈话。
那些谈话的内容,一直裹着面团或纱布,混沌不明地放置在她脑子里某个地方,现在忽然蹦了出来,像惊雷在乔希年耳边爆响,穿过上千个日日夜夜的时间,字字句句清晰可闻:
“她吃药了?”
“吃了?”
“效果怎么样?”
“我看挺好。”
“多吃几次。”
“知道,哎,你真缺德你知道吗?非要把她变成个傻子。”
“这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们,来给老公亲一个。”
关琳痴痴的笑声。
窗外的风声,空调运转的嗡嗡声,街道上遥远的车喇叭声,药物在她脑子里引发的,永远不断的尖叫与轰鸣声。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反反复复问自己的声音。
此刻,随着往事容器的开启,她从前忽略的余音交织在一起,再度播放,像一张忠实记录了所有音轨的旧唱片。
这一次,那些她不愿意听,不愿意记,不愿意相信的话语都成了绝对主角,出现在了注意力的最中心。
她躺在家里奄奄一息之时,那两个人类似的对话乔希年听到不止一次。尽管如此,她却浑然不曾警觉自己身在陷阱,像一只被打断了四肢的困兽,正于精疲力尽中走向灭亡。
强烈的愧疚与失去的痛苦将她腌了起来,抽干了所有生机,将乔希年制成了行尸走肉,除了相信身边的人没有其他出路。
她认定自己是疯了,因此下意识地把真实的信息当作幻觉去处理,逃离之后三年都未曾想到有其他可能。
如果不是因为王鹤太过于急切,非要带走乐乐,永远不让她见到儿子,乔希年绝对不会反抗,而是跟着王鹤和关琳的魔棒起舞,渐渐万劫不复。
她想起乐乐发烧那一次,自己在盛可以的公寓里对他说的话:“如果没有乐乐,我早就死了。”
这是多么痛切又多么真实的感悟。
盛可以耐心地在一边等待乔希年的回应,良久之后,她终于从往事的仓库里抽身回到现实,睁开眼睛。
她平静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一千多万,对常人来说确实是个天文数字,足以把人变成鬼。
现在她只需要最后一片拼图,非常小,可是非常关键。只要这一块能嵌合,整个推测就彻底完整了。
她打电话给父亲:“爸爸,我到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放心吧,我老板不会扣我工资的,我是正常休假。”
“我会好好工作的,你放心。”
“我知道了,对了爸爸,我问一件事。”
她努力克制自己,装作语气平淡漫不经心,好像只是随机想起,随意一说:“你以前有没有告诉过王鹤你给我存了这么大一笔钱,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乔父在那边说了几句什么,乔希年面无表情地听,听完之后,她说:“我知道了爸爸,我过几天带乐乐回来看你们,你保重身体,好吗?”
电话挂断,她迟钝地望着手机的屏幕,脸上没有表情,就好像一台电脑信息过载了,一时间呈现出死机的状态。
盛可以等着,直到她自己缓过来,慢慢说:“我爸爸跟他说了。”
“我去奥地利之前三个月,他和我在家拜年的时候说的,还告诉他那一年七月年金就会到我名下,我爸爸准备在我生日的时候把卡给我。”
盛可以从未听过乔希年的语气如此冰冷,充满了尖锐的,货真价实的憎恨。
她总结说:“他真是一天都不愿意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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