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书房。
卫敞低头喝了一口毛尖,面容掩在层层自杯口上浮的雾气中,看不真切。
半晌,他放下杯盏,看着面前静立的卫迟,那张与燕祁有三分相似的眉眼,愈发觉得今日在承乾殿里的情形不可谓不惊心动魄。
“你这眉...是你母亲今日描的?”卫敞慢悠悠的开口问道。
还算她知道事情轻重,若是以卫迟原先的模样前去觐见,恐怕宁渊今日真要将他留在承乾殿里喝茶了。
卫迟点头,凤眼里蕴着更深的疑惑,状似不经意道:“为何儿子要以如今模样前去面圣?”
他已是弱冠,不是少不更事的稚童,卫敞一早就准备好他回来必然要来追根究底,含糊其辞道:“你相貌太过,为父本就不想你娶那六公主,不过遮掩一二,面圣总该要端持些。”
卫迟挑眉,怎么,原先他的眉眼就不端持了?
“那父亲为何不愿我娶公主?”卫迟追问道。
卫敞靠在椅背上,捏捏眉心,头痛道:“尚了公主就是驸马,总归是与皇室那些纷争更近了些,为父年纪也大了...”
卫迟听多了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打断道:“父亲为何不说真话?您分明有事情瞒着,不说出来如何为您分担一二?”
靠在圈椅上的卫敞默了默,抬头看着自己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儿子。
卫迟身上终归有着前朝皇室血脉,一日一日长下来,龙章凤姿已再难遮掩,即便这二十年来他都行事十分低调,没有什么太出格的风头,如京城里其他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看着别无二致,就这样一个人,为何就能入得了公主的眼?
若是真成了驸马,与宁渊接触的机会又多了些,岂不是羊入虎口?
最重要的是,若是他日后知道自己认贼作父,再回头反过来怪罪他们,该有多痛苦?
除非卫敞一直将这个秘密瞒着,一直到老带进棺材里,可世事难料,若是宁渊率先发现端倪,卫家一家焉有命在?
卫敞做了二十多年的武将,心思却不深,当初将卫迟带回卫府,也不过是念着与燕祁的君臣之谊,并不想将卫迟培养成一个满眼只知复仇终日活在杀戮与痛苦中的人。
他如今年岁正好,不该承受那些事情。
卫敞只得叹气,半真半假的说道:“为父只想让你活得开心些,宁家那些人心思深沉,敬而远之便是最好的法子。”
卫迟心头怪异的感觉更甚,不由得皱起眉头,暗暗思忖到底是怎样的秘密,能够让父亲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还欲开口,书房的门便被咚咚敲响,卫敞坐直身子,凛声唤了声进,就见卫府的李管事满脸带着喜色的走进来,拱手道:“老爷,给二公子赐婚的圣旨来了!”
父子俩对看一眼,明明宁渊说的是明日来宣旨,怎么他们前脚刚回府,这圣旨后头就到了?
圣旨不容耽搁,很快卫家上下全都得到了消息,院子里泱泱站了一群人,俱垂首恭谨,卫敞看着崔冶不达眼底的笑意,拱手道:“圣上不是说明日再行宣旨?”
崔冶在宁渊身边待了多年,早已染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人精似的,听着卫敞这明显有意拖延的话,凉凉道:“六公主的婚事便是宫中的大事,已成既定的事,自然是宜早不宜晚。早些宣旨,卫将军也能早做准备不是?”
卫敞悻悻然点头,退回半步站在虞氏身旁,不发一言。
崔冶看一眼卫迟,早先虽在殿中见过,如今离得近了,一抬眼便注意到他满身的高贵清华,不由有些讶异,脑中记起宁云蓁的模样,暗想公主也是个看重皮相的,这卫迟在京中占个世家子弟身份可并不出名,除了这相貌还有什么特别的?
这样想着,心中就难免有些轻蔑,崔冶面上不动声色,随即低头徐徐展开圣旨,便觉一道刺骨寒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刚一抬头那目光却又不见了。
他蹙眉,应当是错觉,卫家一个三品的将军府,谁人能拥有这般慑人的目光?
便是当今圣上,也难有这样的气势。
他长眉一扬,不再思索其他,朗声道:“卫二公子接旨!”
卫迟撩起长袍,从容屈膝。
“诏曰:乐平公主贞矣纯淑,德容兼备,宜择佳婿。闻知定远将军府第二子卫迟品貌端正,文韬武略,素励行修,堪为良配,朕特赐婚。此良缘天作,望汝二人同心同德,勿负朕意,钦此。”
话音落,崔冶俯看向他,脸上带着适时的笑意:“恭喜卫二公子了,公主的驸马,可不是谁都能做得的。”
卫迟抬手接过圣旨,不卑不亢起身,一双眸子似乎能看穿一切,颔首道:“有劳崔公公跑这一趟了。”
崔冶目光落在卫敞身上,脑中记起一些画面,缩在袍中的手指蜷了蜷,略显浑浊的眼里划过些微恨意。
虞氏看一眼身旁沉默的卫敞,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脸上挂起得体的笑意,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盏,上前几步道:“宫里到卫府委实算不得近,想必崔公公口渴了,新来的雪顶毛尖公公可要尝尝?”
崔冶接过茶盏,象征性的抿了一口,缓缓一笑:“倒是好茶。”
“原来公公也是爱茶之人,丹桂,将那雪顶毛尖拿出一盒来,给公公带回宫中品鉴。”虞氏转头吩咐道,保养得宜的脸上尽显当家主母的从容自若。
崔冶心里的那一丝不爽利也被这样消除了七八分。
待崔冶带着人浩浩荡荡在卫府门前没了踪影,虞氏才看向一直沉默的卫敞,指尖戳着他的额心,质问道:“崔冶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今日来宣旨回去圣上必定是要从他口中了解情况的,你看看你这副样子,不像是给明光赐婚,倒像是来革你的职似的!”
明光,是卫迟的小字。
卫玄扑哧一笑,宫里的人一走,他手上的折扇又开始摇了起来,附和道:“可不是啊爹,您还连累的娘送出去一盒雪顶毛尖,那得值多少银子啊。”
卫敞瞪他,他虽是个妻管严,可不代表卫玄这个兔崽子都能教训他了。
卫玄见他虎目一瞪,心中立道不妙,忙拉过卫迟,口中叫嚷道:“儿子和弟弟还有事商议,先回屋了啊。”说完就脚底抹油,连带着卫迟一溜烟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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