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旋湖水阁中,鄄迩神经质地咬着指甲,这是她幼时的坏习惯。她不是个软弱的女君,多年王君生涯,练就了她的金刚铁石心,令她无论面对何等困境,皆能冷酷从容。但今日,她却无法从容了。她有不太好的预感。
七日前,她被带出星令洞,回到了王宫。她在水阁之中醒来,楠子同她说,是宫内侍卫长将她送回来的。她召了侍卫长问话,侍卫长却道是手下一个小侍卫将她送到了他手中。她想,那小侍卫多半是奉了连宋之命。连宋未亲自送她回来,令她微有不快,但彼时她也未太在意,因以连宋的身份,的确不必亲自送她回水阁。
召侍卫长问过话后,她回想着星令洞中都发生了什么。
在她同连宋进入星令洞后,他们四处游逛了一圈,连宋赞了灵境中景色不错,还有兴致绘了幅山水瀑布。他看上去的确只是对这圣洞的风景感兴趣。她当然不能让他逛完风景便离开这里。在他画完画不久后,她设法引四境兽出现,使二人坠入了四境阵中。连宋并未发现异样。
而后在爱欲之境中,她引诱了连宋。她本以为一切都该是水到渠成的,谁知连宋竟并未上钩,幸而她机敏,立刻装作她是被爱欲之境操控了才向他献媚,她并不清醒。
她不知他是不是信了。她觉得他应该是信了。因彼时他向她施昏睡诀时,眼里很平静,没有厌恶也没有嘲讽。而他施昏睡诀令她昏睡,这也容易理解。毕竟在他看来,她被爱欲之境蛊惑了。既碰巧入了四境阵,以他的性子,自然要将四境都闯一闯方不虚此行,带着她,终归不便。
将这一切厘清后,那日,鄄迩在水阁中静坐了好几个时辰,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做。
她是忍辱负重登上高位的王君,处理政事时,她心有七窍,审慎又能隐忍,极少犯错。但如今她面对的并非一桩政事,而是她的执念,是她心底最深的私欲,在这份私欲面前,她连理智都无法时刻保有,更别提审慎、隐忍。
她不是不明白暂且收手更为稳妥,毕竟她同连宋未能在爱欲之境中有所进展,仅靠谣言就想谋到元极宫的妃位,属实有些难。可她太想得到连宋了,而她也清楚,一旦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何时她才能拥有下一个机会,故而最后她决定铤而走险,仍照原计划行动。
是以当天下午,王城中关于天族三皇子与弥暇女君的逸闻便被推至了一个新高潮。城民们纷纷议论,说三皇子与女君孤男寡女在星令洞中一待就是几日,定是遇到了四境兽,被绊住了。四境兽作为青鸟族的圣兽,在民间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至少大家都知道四境兽能凝出爱欲之境和憾恨之境,也知道这两境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有好事者言之凿凿,说极有可能女君与三皇子落入四境阵,因那阵法之故,已结成了夫妻。毕竟二人原本便情投意合,一对年轻的爱侣,又怎抵挡得了四境兽爱欲之境的诱惑。
流言喧喧嚷嚷,两日后,几乎整个王城都默认了三皇子与他们女君已结了喜缘,成了好事。
城民们没有太大见识,皆认为此是好事。但朝堂上的臣子们却并不都这么以为。次日早朝,便有臣工纠结,向鄄迩发难。臣子们搬出祖典,道青鸟族素来忠贞,一妻只能许一夫,王族更是如此。便是王君,亦不应违祖宗之法。若王君失贞于婚外男子,便德不配位,不堪为君。
此事在当日便传入了连宋耳中,但在次夜,鄄迩才将连宋请到水阁,向他诉苦楚,求帮助。
如今,鄄迩回想起见连宋那夜,依然不觉得他看出了她是这一切的谋划者。一来,民间那些传言并非她放出。她的人的确在暗中做了隐秘的推动,然流言内容皆是城民们自个儿想象出来的,即便连宋派人查探,也只能得出一个他们青鸟族城民想象力丰富的结论,怪不到她头上。二来朝堂上那些臣子们朝她发难,也并非做戏。几个老臣俱是硬骨头,与死在夺位战中的她的几个兄姐皆有九曲十八弯的关系。虽然他们朝她发难离不了她的布局,可这帮老臣欲借此动摇她的声望和在位的正当性,也是实打实的事实。
她很明白,戏要做得真,便要对自己狠。这戏不仅要看起来真,最好它就是真的,才骗得了聪明人。刚好她想骗的,正是一个聪明人。
她记得,当是时,连宋听完她关于自己目下艰难处境的陈情,也的确没有表现出什么怀疑之色。他静了片刻,那好看的眉微蹙,手中的玄扇以极慢的频率敲击桌沿:“他们如此迫你,想来是听信了流言,我可以配合你澄清流言,相信此事很快就可以过去。”
她早料到他会如此说,潸然泪落,半是佯装,但也有一半真心。她流着泪向他诉说自己的不易,道她虽为王君,却一直背负良多,当初于政局风雨飘摇之际即位,世家掣肘,王权衰微,千年图治,如今境况总算好了一些,但仍需时刻与豪族博弈。此番,实则是与她不对付的豪族欲借此由头逼她下野,扶持更合他们利益的王君上位,所以即便他出面为此事澄清,拿不出关键证据,臣子和黎民们也绝不会相信他的说辞。他们只会以为他看不上她,才要同她撇清关系。
在她说完这一番话后,青年停下了敲扇的动作,像是有些惊讶,问她:“爱欲之境中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你既是清白之身,为何会拿不出证据?”
她静了许久:“我已非清白之身,刚回青鸟族时,我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原以为在他面前说出这秘密会很难,但事到临头,发现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这的确是个秘密。她回到青鸟族不久,在一次围猎中受了伤,被上一代君夫人的幼弟所救。那人挟恩图报,强迫了她,失去清白的那夜,她几欲寻死,可自毁元神的前一刻,她害怕了。她不甘心死,不愿死,可不死就摆脱不了那人。后来她想,既然摆脱不了,为何不善加利用?再后来,她靠着委身于那人,得以被君夫人认养为嫡女,有了资格与几个兄姐争夺大位……
这件事是耻辱的,却也是可利用的。因为面前的这位三殿下,虽有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名号,仿佛万事都不在心,但她知他从来良善,有一颗惜弱之心,从前长依可怜,他帮了长依,她可怜,他也帮了她。
她才发现,某些时刻,她的心真的可以硬到可怕,此时提起这耻辱往事,她竟已不再感到痛恨恶心,居然还能思考如何做,才能更好地博得青年的同情。
她凝起泪来,使那泪含在眼中,欲落不落:“我曾同殿下说过,我一直很后悔离开元极宫,因我此生最无忧的时光,都是在元极宫中度过,我没有骗殿下,”泪滴滚落脸颊,但她没有抽噎,她明白怎样的哭泣才最惹人怜,“因为离开元极宫后,我过的日子……大多不堪,而我背负了那样多的不堪,艰难地走到今日……我不想要失去这一切。”
青年一时没有说话,良久,方道:“如此看来,要解你的困局,最好的办法,的确是使你立刻成婚。”
他说这句话时,语声很平稳,她听不出那语声里含着怎样的情绪;而这句话的语意,也有些模棱两可。他是愿意帮她,还是不愿?她想,她需要再逼一逼他。
她任由清泪滑落脸颊,咬住唇,蓦地伏地大拜,求青年看在她母亲的面上,再救她一次,助她渡过此难关。她话说得巧,一味地贬低自己,说她自知配不上他,她也不敢有此妄想,她绝不会占据他的妃位多久,一旦危机过去,她定找时机将这妃位奉还,而他待她的大恩,她将永生铭记。
她感受到青年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头顶,然后她听到他叹了一口气,唤了她的名字:“鄄迩。”停了一会儿,他道,“你母亲临去时,求我护你到你成年,我做到了,所以对你母亲,我无愧。而你也应该还记得当初你母亲对你的寄望吧?”
她愣住了:“我……”
他平静道:“你母亲希望你正直、自立,在这八荒中做一个普通的仙,便足矣。”
正直、自立,这四个字刺中了她,她蓦地抬头,忍不住争辩:“可命运已将我推到了这一步……一个全然正直的王君,殿下亦身在天家,难道不觉着这很可笑吗?”话刚出口她便反应了过来。她要引他入她的局,便该忍耐,她不该是这样的情绪。想到此她立刻落泪:“还请殿下原谅我方才的失态,我……我只是太压抑了。”
她垂首拭泪,继续示弱:“母亲希望我自立,我没有一日不记得,所以这万年来,再苦再难我也……今日来求殿下,着实……着实是迫不得已。我不能失去王位,一个失位的王君会面临什么,我不能想。想要活下去,我就必须得保住这王位,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青年打断了她。她听到青年重复了一遍她这句话,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含了情绪,显出了几分恻隐之意。她想,她是不是终于打动了他?
她不禁抬头去看他,就在她抬头时,她听到他手中的玄扇在一旁的白玉桌上嗒地叩了一声,他站了起来,因此她没能看到他的表情,只听他道:“静等两日吧,你会听到好消息。”
那夜送走连宋后,鄄迩很是激动,想到此事竟成了,兴奋与喜悦交织,她一夜未睡。
等待连宋消息的这两日,她也有些得意,只觉她能将此事办得如此好,全得益于她对自己够狠,以及她对连宋的了解。这一万多年,她一直看着他,她比谁都更懂他。而示弱真是一件无往不利的好武器。她甚至觉得自己已摸索出了一条最适合他们两人的相处之道,因此对未来也充满了憧憬。
然昨晚,她却突然有了一点不妙的预感,那预感突如其来,她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她记得,当年大皇子给她使绊子,令她触怒王君差点被发配那次,头天夜里,她也有过这种不妙的预感。
这着慌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今日。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正当她把大拇指的指甲咬得不成样子时,楠子匆匆跑了进来,神色焦虑道: “女君,不妙!”
她的手蓦地一颤。
初夏的午后,湖面送来的风过早地含了暑气,其实是有些热的,但她只觉全身冰凉。或许有些事,早已超出了她的掌控,但她一直没有察觉。她不安地想。
祖媞是从殷临口中得知在她昏倒后,四境阵中所发生的诸事后续的。
她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麓台宫扶澜殿她从前住的那间寝卧中,殷临在她床前伺候。
待她浴身进药后,见她精神好些了,殷临告诉她,她昏睡了七日。那日在星令洞中,连宋并未猎杀四境兽,他花了些时间收服了那兽,使它重认了主,而后将他们一起带出了四境阵。
殷临端着个蜜饯盒子,挑了只糖渍红果递给倚在锦榻上的祖媞:“彼时尊上你晕过去了,那弥暇女君也因昏睡诀的缘故昏迷不醒,三皇子便请我送女君回麓台宫,他带你去疗伤。我们当日便回了麓台宫,但四日前,三皇子才带着尊上你离开星令洞,回到宫中。”
祖媞剥开糖渍红果润了润口,看向殷临,眼神中含了几许探究:“小三郎说要带我走,你便将我托给了他,殷临,这却不像你。”
殷临微微失神:“彼时,”他苦笑,“彼时我被四境兽吸食了灵力和生气,境况不大好,无法为你疗伤,将你交给三皇子会更好。”
红果染红了祖媞的指尖,她将那果子放在身前的圆盘中,眼神变得有些担忧,考虑了会儿,她才问:“殷临,你在那憾恨之境中,可得到了你想要的圆满?”
殷临的眼眶蓦地有些红,他移开目光,看向室外:“是,那很圆满。”他回道。顿了一下,他重看向祖媞,神色回复了正常:“但此时想来,我将尊上交给三皇子,或许的确有些……”
祖媞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笑了笑:“你将我交给他没错,他的确是能救我的人。”
殷临眉峰一动:“尊上的意思是……”
祖媞却没有再细说的意思,只道:“没什么。”想起什么似的蹙了蹙眉,问他,“小三郎此时在何处?”
殷临刚要回她,外间便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玄扇撩开了隔断内外室的珠帘,青年含笑而入,口中道:“刚醒来便寻我,着实让我受宠若惊。”说着如此打趣的话,目光落在祖媞身上,却有些深,似在观察什么,但当祖媞抬眼看他时,他放在她身上的目光重又变得泰然了。他很自然地在她床边坐下,抬手搭了搭她的脉。
这一次,当连宋为她诊脉,祖媞没有再挡住他或者躲开,她看了殷临一眼,殷临知意,退去了外室。
连宋的手指只在她腕间搭了几息便撤开了。祖媞问他:“诊出了什么?”
三殿下很平静:“脉象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顿了顿,“恐是滑脉。”
祖媞点了点头:“哦,喜脉。”提起肘下压着的锦枕便朝他扔了过去,“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连宋笑着接住那锦枕,俯身将它放在原来的地方:“看你一醒来就皱眉,想让你轻松轻松,和你开个玩笑罢了。”
听他说她皱眉,祖媞才想起她寻他的缘由,默了一默,道:“的确有一桩严肃之事。”
连宋放好了锦枕,看她:“是要告诉我,彼时你为何会出现在那四境阵中?”
“当然不是。”祖媞否认,“我是要说……”
青年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哦,不是吗?”仿佛对她说的那桩严肃之事全无兴趣,“不是也没什么。”他看了一眼她放在手边小碟子里的糖渍红果,从殷临留下的蜜饯盒子里挑了一颗蜜枣递给她,“糖渍红果有些酸,你喜欢吃甜的,尝尝这个。”又道,“可以边吃边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四境阵中。”
祖媞卡了一下。她不是很懂青年为何如此在意这个问题,不过这也的确是她打算同他谈的事情之一。她接过那蜜枣,想了想:“这事,”她尽量简洁地解释,“有一晚我做了预知梦,梦到了鄄迩对你的算计,担心你出事,所以去了星令洞找你。”
连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笑了:“哦,担心我。”他说。
祖媞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有几分古怪,但要细究,也究不清古怪在哪儿。他们之间立过噬骨真言,关系自是旁人无法比的。她关心他,也担心他,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呢。
“自然是担心你。”她按捺下那种异样感,坦诚地回答他。这时候她才有心情去尝那蜜枣,顺便问他,“鄄迩之事,已处理妥了吗?”
连宋随意地点了点头:“差不多吧。”给她挑了个糖渍无花果,“对了,你方才想和我谈,却被我打断了的另一桩严肃之事是指什么?”
“哦。”祖媞应了一声,用丝帕将手擦净,又喝了茶漱口,才同连宋说起那桩正事,“此前在四境阵中,我调用重法,以致体内西皇刃邪力失控,在我最难受的时候,你注入了某种力量到我身体中,那力量竟压制住了西皇刃邪力……我想知道,你渡给我的力量是什么?”
连宋唇边的笑意凝了一瞬,很短暂,在祖媞注意到之前,他偏过了身,自一旁的小几上取了茶壶和茶杯,边给自己倒水边问她:“那一晚,你还记得?”听上去很是淡然,仿若只是随口一问,但若仔细看,就能看到三殿下倒茶的手其实不是那么稳。
祖媞一心放在正事上,并没有留意到这种细节,听连宋不仅没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记不记得那夜之事,不禁苦笑:“不,我什么都不记得。”她摇头,“自我在相我之境中晕过去,到适才醒来,这期间的记忆我一概没有。知道你如何救了我,是因从前我做过关于你施治我的预知梦,梦到了一些那夜的……”
这话没能说完,被一阵咳嗽声打断,却是青年被茶水给呛住了。祖媞原本侧靠着几个堆叠的锦枕,半倚在玉床上,见他如此,不由坐正了,倾身靠近他,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你没事吧?”
三殿下止住了咳,没有看她,将手中的杯子放回小几上:“那……你都梦到了什么?”他问她。
祖媞重新倚回锦枕,想了一会儿,笑了笑:“我不太像样,”她如此开口,用手遮住了半张脸,像是觉得难堪或者丢脸,尽管如此,却还是诚实地说了下去,“我记得,那不受控制在我身体里游走的邪力弄得我很疼,我被那疼痛逼得失了神志,想让你救我,又问你我是不是要死了。你安慰了我,告诉我我不会死,很快就会好,让我不要怕。再然后,你的手贴住了我的背心,接着,一些冰凉却柔软得像是水一样的力量进入了我的身体,我的确舒服了很多。那梦到这里便结束了。”
听完祖媞对那梦的描述,三殿下波澜不惊地回了几个无意义的字:“哦,这样。”面上虽波澜不惊,心底却松了口气。这个梦结束得很及时,他想。她不知道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这很好。
三殿下找回了镇定,他不再执着于做一个看上去风轻云淡,实则一步步皆是试探的发问者,也开始用长句子坦诚地回答祖媞的问题:“我的确给了你一些力量,是我的元神之力。”他考虑了一下措辞,“我将水之力渡入了你体内,以它诱出了你的光之力,然后引导两种元神之力在你的灵府内合成了一力。合为一力的光与水之力强大,能安抚你。我原本只是想用它镇静你的灵府,助你重聚法力与肆虐的西皇刃之力对抗,但没想到你我的元神之力相合后,竟主动漫出了你的灵府,去压制住了那西皇刃邪力。”
祖媞的眼缓缓睁大了,有些惊讶地抬手按压住了心口。心海之下,那是灵府的位置。她微微垂眸,低声道:“竟是我们的元神合力吗……”
三殿下颔首道是,又给予了一些补充:“或许你也感觉到了,它不仅压制住了西皇刃邪力,还将那邪力消遏了一点,虽然不多,只是一点。”他继续,“我其实也很好奇,为何你我的元神合力竟能消解你体内的西皇刃邪力。”话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倚在床内仍垂着双眸似在思考着什么的女子,分辨着她的表情,“西皇刃邪力究竟是什么,我虽然不知,但我想阿玉你应该已经有了答案,对吧?”
听得此语,祖媞愕然地抬了一下头,迎上青年的目光,她无奈地笑了:“小三郎,你的敏锐着实无人能及,你说得没错,我是有了一个答案……其实,在来青鸟族之前,关于西皇刃邪力是什么,我便有一些猜想,此前不愿同你说,是因那只是我的猜想罢了。可这一次,在四境阵中,当那邪力在我体内肆虐时,我再次认真地感受了它。”她的神情变得凝重,“若没有分辨错,我想,那寄托在西皇刃上的邪力,应是钵头摩花之力无疑。只是我没有搞明白那西皇刃上的钵头摩花之力是自何处而来,毕竟,所有的钵头摩花都被父神用来创造凡世了。”
那邪力竟是钵头摩花之力?三殿下微微怔住了。他和东华帝君探查此力许久,亦有过一些设想,但他们谁也没想过此力会是创世钵头摩花之力。
神族史典有载,昔年盘古神寂灭后,其仙尸上长出了赤莲花,即钵头摩花,此花承继了盘古神的创世之力。后来父神为人族创造栖居之地时,将赤莲花的花瓣撒向了混沌,每一片花瓣都生出了一个小世界,三千大千凡世便由此而来。钵头摩花,以盘古神仙尸为食的花,仅一片花瓣便能生出一个世界,可见其所蕴之力有多强大。
三殿下的神色亦变得凝重起来,他看向祖媞:“关于西皇刃上的钵头摩花之力是从何处来,或许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他顿了一下,“但这不是个好消息。”
祖媞将信将疑:“小三郎你竟知道?不妨说说看。”
三殿下难得严肃:“洪荒史中有写过,昔年父神将钵头摩花瓣撒向混沌时,有三片花瓣附在了他的袖口上,未被撒出去。后来这三片花瓣便被父神存放在了他的老家虚无之境。照理说,那三片赤莲花瓣应该一直存放于虚无之境才是,但在新神纪封神大典前,墨渊上神重新整修虚无之境时,却发现三片赤莲花瓣不知所终了。”他总结,“我想,或许这三片赤莲花瓣便是被庆姜得去了。”
祖媞静了片刻,那一双秀致的眉拧紧了,良久后,她开了口,声音里含着一点震惊后的哑:“父神的虚无之境中,竟还留存着钵头摩花瓣吗?你说的这些,我竟全都不知……”她揉了揉额角,“前一阵我也翻过你们的洪荒史,却并没有看到过此节……”
三殿下沉默了一瞬:“你看的应该是折颜上神编写的初版,墨渊上神创立昆仑虚后,出过一个修订版,补充了许多只有他知晓的洪荒史事,你应该看那个。”
祖媞也沉默了一瞬:“看来我要补的功课还有许多。”话落地,她的神色蓦然一动,“我忽然忆起了一件事。”她不由自那堆叠的锦枕中坐直了,看向青年,“照你说,墨渊重整虚无之境是在新神纪封神大典前,那便是在二十四万年前。也就是说,二十四万年前,本应存于虚无之境的钵头摩花瓣已不见了。巧的是,庆姜无故失踪也是在二十四万年前。而我才想起来,在二十四万年前,父神他曾来过一次姑媱,向我求借一缕亘古不灭之光……”
三殿下立刻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敏锐地提问道:“那父神可曾说,他向你借那缕光是用在何处?”
祖媞揉着眉回想了片刻:“他仿佛说过,借此光,是想将它加在他的阵法上,以镇压一个犯禁的宵小,别的他便没再多提了,我也没问。”
三殿下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她这个回答,半晌,叹了口气,问她:“他没有说,你便也不问,你们洪荒神都这样没有好奇心吗?”
祖媞不太高兴地抿了抿唇:“旧神纪时代,八荒极乱,稍有点名头的仙神,一生不知要降多少妖伏多少魔,镇压妖魔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而父神向我借亘古之光,也不过就像是,”她打了个比方,“比如你吃饺子差点醋,向邻居借瓶醋,邻居借你醋的时候,自然也不会问你是要用它配什么馅料的饺子……不过就是这样的事情罢了。”
三殿下被她的比喻折服,失语了片刻。“好吧,借点醋。”最后他无意义地回了这么五个字。
祖媞嗯了一声,继续推测:“我猜父神当初向我借这瓶醋,呃不,借那缕亘古不灭之光,便是要用它去对付庆姜。你应该知道庆姜乃暗之魔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庆姜天生相克。”
这个推测是靠谱的,三殿下敲了敲手指,补充她的推论:“帝君曾说,庆姜极具野心,二十多万年前,当他们还在水沼泽学宫中求学时,庆姜已是魔族二十七君之一,开始规划着逐鹿天下、君临四海、镇服八荒了。所以极有可能,他是知道了还有三片创世钵头摩花瓣存于虚无之境,想要获取那强大的力量,以此统一魔族,再一一收服其他各族,故而秘密进犯了虚无之境,却让父神给发现了,最后便被镇压封印了。”他的手指顿住,“或许这就是当年庆姜突然失踪的缘由。”
祖媞凝眉:“嗯,我也如此想。实际上,”她静了一瞬,而后轻叹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看着青年,“实际上,几个月前我醒来之时,曾做了一个预知梦,梦到了三年之后八荒将迎来大劫,此劫的始作俑者便是庆姜,而西皇刃中的这种力量,便是他生造出此劫的关窍。”
她并没有告诉连宋此劫需她献祭,而在她献祭之时,庆姜杀了她。若靠她献祭混沌便能化解这次天地大劫,她不会如此积极地探究西皇刃。她探究西皇刃,便是想改变预知。她从没有试过去改变预知,所以也不知它能否被改变,但若一切都照着她梦中所见发展——她终将被庆姜杀死,那么她的死亡便全无意义。光神从不惧死亡,但她无法接受这种毫无意义的死亡。这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萌发出想要改变预知的欲望。
她继续道:“三片钵头摩花瓣的力量便是三个凡世的力量,这力量足以毁天灭地,的确能助庆姜达成他推翻神族、一统四族、使魔族奴役天下的私欲。他现在未有什么动静,我想,只能说明他还不知该如何最有效地使用这力,令它发挥最大效用,一举推翻神族颠覆八荒罢了。”话到此处,她越发觉得自己推测得对,问连宋道,“你可知东华帝君何时能出关?是时候同他聊聊此事了。”
祖媞所言堪称惊世,但三殿下却没有太意外。庆姜的野心他早有预料,亦知他早晚会在神族与魔族之间掀起一场战争。只不过,这场战争将发生的时间比他想象的早了点儿。
听祖媞问他东华何时能出关,三殿下压下了心中思绪,挑了挑眉:“听你之言,神族已在生死危亡的边缘,等他出关太慢了。他要是在碧海苍灵,可能我们拿他也没什么办法。幸而他是在太晨宫中的仰书阁闭关。”三殿下云淡风轻,“我们可以去把仰书阁拆了。”
祖媞茫然:“你认真的?”
三殿下很是平静:“不然呢?”
祖媞敬佩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望了一眼夜幕蔼蔼的天色,想了想:“也可以,那明日我们便启程回九重天吧。”
三殿下点头赞同。这事便算说完了。
就在房中重归寂静,三殿下思考着是不是该走了时,祖媞却突然问他:“对了,之前忙着说正事,忘了问你,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没头没尾,三殿下一时不解:“什么?”
祖媞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床头那颗随着室内光线暗淡而逐渐生光的明珠上:
“我是说那个梦。”她低声,“我只梦到你渡了你的元神之力给我,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调整了一下措辞,“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方才在我说那个梦时,你好像很不希望我梦到之后发生了什么。”
三殿下脸上的神色八风不动:“你觉得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才问你。”
三殿下屏息了一瞬,然后他垂眸笑了笑,掩藏尴尬似的:“救你很费工夫,我也差点被带得走岔路,我的确不愿让你知道那些,不过是……不想让你看到我丢脸的样子罢了,你以为是什么?”
祖媞疑信参半地看着他。青年神色自然,没有一丝破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她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略失望地道了一声:“哦,如此吗?”
此时,连宋亦看着祖媞。夜色越发沉,室内也越发暗起来,明珠虽有光,光却有些微弱,只能照亮一隅。那微弱的光笼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银色的辉,看上去纯洁、明净、充满神性,但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一夜。她方才所询问的、他救她的那一夜。
那夜并非是他所说的那样,他只是单纯地救她,以及为了救她,他亦差点出了岔子什么的。
完全不是那样。
那夜杂沓,危险,很……迷乱。是了,迷乱。
那夜,很迷乱。
星令洞中有一处断崖,崖上立了座阁楼,阁楼四围间植林木,侧邻着一面瀑布。在同鄄迩游赏此洞时,那阁楼曾入过三殿下的画。因星令洞内灵力充盈,是一个绝好的疗伤之所,因此安排殷临和鄄迩离开后,三殿下将昏迷的祖媞带到了那阁楼中。
那夜无月,断崖上很黑,幸而阁楼四角嵌了明珠,以致室中还能有一些幽魅的光。他试着向她体内注入灵力以唤醒她,如他之愿,她醒了,可在西皇刃邪力的折磨下,她根本无法保持清醒,如同一尾失骨的灵蛇,无法支撑住自己,不受控制地朝他贴靠。
她痛成那样,即使他们贴得着实很近,甚至近得过分了,他当然也不可能产生什么绮念。
在为她施术的前半程,他们的确就像是最普通不过的病患与医者。如她所说,她痛到了极点,有了许多幼稚的情态,不断地向他诉苦。他安慰她,尝试用安全的、他能够掌控的方法去减少她的疼痛。很难说是因她运气好还是托了他大胆假设的福,没走太多弯路,他便试出了助她抗衡那邪力的方法。水神的元神之力与光神的元神之力相合,新生成的合力成功压制住了她体内的西皇刃邪力,那邪力没有办法再控制她、折磨她。吐出好几口瘀血后,她终于安静了下来,有些昏沉地轻声道想要喝水。他也终于能够松一口气,正要去为她倒水,此时,料想不到的意外却发生了。
被他收服的四境兽亦跟来了这断崖,一直蹲在阁楼外调理伤势。异兽闻到了阁楼内的血腥气,为其所引,迈着猫步跨上了台阶,踱进了内室。那泛着金光的巨瞳如两盏明灯,灼灼照向二人。
适才施治祖媞,理论上听着很简单,但其间每一步,皆需三殿下以元神之力耐心引导,其所需的细致审慎,好比在针尖上雕花、果核上刻舟,极耗精神力,因此施术结束,便是他精力一向好,也难免疲惫。人一疲惫,便易失心防。祖媞更不必提。
很自然的是,两人在毫无防备之时,乍然对上四境兽那一双巨瞳,还没反应过来,便双双坠入了四境阵中。而率先迎接他们的,便是欲阵之首——爱欲之境。
因三殿下已是这四境兽的主人,故而甫坠入此境,他便看到了可走出此地的境门,随时可以离开。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此中时,这一境以爱欲迷他的神志。
祖媞不在他身边。这是三殿下不选择立刻离开的理由。
这一次,爱欲之境变换了模样。三殿下的眼前已不再是此前那座燃满了红烛的幽魅宫室了,而是一座小楼,白晶为梁,白玉为墙,倒是更合他的审美。
做了四境兽的主人,他便也知晓了,四境中这些建筑皆是四境兽珍藏,它会随心情改换四境阵中的景色风物,就如同一个爱过家家的小崽。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三殿下想,或许祖媞在这楼中。
境中是个月夜,月轮如冰盘,高悬于中空。小楼中无光透出,想来未点灯。但月光石的楼梯旁,却悬了一盏以一只硕大夜明珠为光源的灯笼。三殿下便提着那灯,一阶一阶踏上了二楼。
借着灯光与月光,他看清了二楼的格局。它的构造有些奇怪,仅以四根大柱撑起一个伞盖似的顶,顶上悬下来许多白纱;白纱随着夜风起舞,遮挡住人的视线;地上铺着很厚的白毯。
飘舞的白纱中,似笼着一个人。他走近了两步,白纱忽地被撩开,那人影扑进了他的怀中。或者说,跌进了他的怀中。灯笼坠地,明珠滚动,在那轻晃的柔光之中,他看清了怀中人的脸,蛾眉轻蹙,右眼的眉骨处贴了柔润的金色光珠。祖媞。是她。
上一次三殿下同鄄迩在这境中时,他是觉得头有些昏沉,或许脑中还出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幻觉,但他并没有感受到所谓此境能将人的爱欲放大一百倍的功效。然此时,辨清怀中这个人是谁的一刻,七情六欲竟于刹那涌上心间。见她美丽,他便喜欢;见她羸弱,他便怜惜;见她蹙眉,他便担忧。
他震惊于此刻自己的感受,亦明白这不正常,想要稍微推开她,或者借说话转移注意力,以使一切回归正轨,因此他问了她一个他原本便知道答案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可他的手刚要离开,她便无骨似的往下坠,他不得不重新抱住她,听她闭着眼轻喃:“站着好晕,又很累,小三郎,我想躺着。”
她体内的西皇刃邪力才平复下去不久,精神力和身体应当都很虚弱。坠入此间后她还能维持清醒到此刻已属不易,她的确应该觉得累了。
他心中怜惜更甚,着实无法拒绝她,踌躇了一瞬,他席地坐了下来,使她躺进了他怀中。
她靠在他怀里,枕在他膝上,因和他在一起而感到安稳似的,轻蹙的眉展开了,低声同他倾诉原委。那声音很轻又很弱,带着疲倦和困意,说一会儿,停一会儿: “我失重了片刻,睁开眼,四周都是白纱……我好像进入了一个迷宫,想要找到出口……打转了一会儿,就看见了你的灯笼……”她闭着眼睛喃喃,然后慢慢地,那声音听不见了。她累极了,困极了,所以说着说着,便那样睡着了。
银月,白楼,微风,轻纱,雪白的毯,滚落的灯笼,枕着他的腿安睡的美人。三殿下一阵恍惚。他心中有许多情绪,甚至觉得,拜这爱欲之境所赐,七万年来,他最感性的时刻,恐怕便是此夜了。他能有这种想法,说明了他还保有着不愿沉沦的清醒。
但要保有这种清醒是很磨人的,他必须不断同体内的七情撕扯。而在这撕扯中,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影子——此前在爱欲之境中,鄄迩来诱他时,他脑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影子,或者说幻觉。
在爱欲压过理智占尽上风之时,那幻觉中有着如瀑青丝、婀娜体态、似一场雾一抹云,美,却朦胧不真的影子,竟有了实体,飘飘荡荡,栖在了他的怀中,与枕着他的腿安睡的女神重合,那样相契,仿佛她们就是一人,只是此前他不曾意识到。
而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心神为之巨震。
在巨震的间隙,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心镜中他的忆河,河水中的那一帧空白,以及在那帧空白之前出现却又突然消失的祖媞的身影。
他突然发现,或许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以为忆河中的那一帧空白是同魔族相关,以为他同祖媞在天柜山的旧缘是同这天地大事相关……但有没有可能,所谓的他们之间存有旧缘,那缘,指的其实是男女情缘?
这本该是很无稽的一个猜测,可是夜、此刻,当他的情绪被数百倍放大时,他的判断告诉他,他与祖媞曾有旧情的猜测,比此前他关于二人旧缘的任何一种推测都更为合理。如此,殷临对他的奇怪态度便说得通了。而当初和小祖媞立下噬骨真言后,他第一次唤她“阿玉”时,心底莫名出现的心悸和熟悉感,也说得通了。同时,她和他吵架,她对他说连三哥哥你都七万岁了,也还没有遇到你的命定之人,没有因为她介意过去你身边美人如云,不愿和你好而发愁神伤……为何会令他心底一窒、疼痛非常,也就能找到答案了。
然问题在于,若他们只是在天柜山偶然相逢,在一起共度过一夜……他并不认为,只凭这一夜,他就能对她生出什么情来,令他在潜意识里怜她、惜她,甚至为她痛。所以很有可能,他的记忆并不只出了那一帧差错,他们也并不只有那一夜。
或许,他的记忆被人改动过,有人用一套细节翔实逻辑精准的假记忆,覆盖了他真实的记忆。这很有可能。
得出这个结论,他本该感到震怒。但连他自己也觉奇怪,他竟没有。
他仿佛在做一个拼图游戏,终于找到了遗失许久的一片拼图,将手中珍爱的画卷拼完整了。得到一幅完整画卷的喜悦让他不再在意最后一片拼图让他费了多少神,只是庆幸,终归还是找到了它。他此刻便是这样的心境。
他庆幸他终于还是搞明白了他的记忆究竟出了何种问题。这一片拼图对他而言至关重要,虽然他还不知它长什么样,但用它去暂时堵上心底的那个窟窿,也已够用了。
想到这里,三殿下竭力压下了心底的诸多情绪,和随之伴生的欲。他打算立刻带祖媞离开。虽然刚开始他还不太明白这爱欲之境对他的影响力,但在适才的这半刻钟里,他已很清楚它的厉害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坚持半刻钟。
他伸手去抱她,欲起身前往境门。打横抱住她时,她还是安静的。若她一直安静,这会是一桩还算容易的事。可当他正要起身时,她动了。仿佛他要站起来令她感到很不舒服,她抗议地哼了一声,挣开了他环着她双膝的手,朝他怀中躲去,双手搂住了他的腰。他其实也可以不顾她舒适与否,强行将她带走。但这一刻,他却没法动。
她没有醒。
他必须先对她有欲,这爱欲之境才能放大他的欲念。无可否认,他对她是有欲的,且一想到他们很可能原本便有旧缘,更让他难以克制。
他不自禁地抬手轻触了触她的脸。手指的碰触可能令她不舒服了,她低哼了一声,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他的手,将它固定在了腮边,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固定好之后又蹭了蹭。不过这些动作皆是下意识的,她依然没有醒。
他从前以为,她对他那些本能的亲近皆源于他们曾立下噬骨真言,但此时此刻,另一种可能却如一张致密的蛛网,缠绕住他的神智狠命挤压,将所有的冷静与清醒都推挤出去,只留下放大百倍的他对她的诸多感性情绪,让他的心如被烈火炙烤。
她的唇离他的掌心很近,他只需动一下便可以触到。但他并不想用手去碰触那花瓣一般的唇。迷乱的神思里,他想了起来,或者不是想起来……更精准的表述,应该是他有一种感觉,她的唇是柔软的,吻上去,会是温暖的,当他贴紧她,她会轻微地颤动,而在那时候,她的眉骨和眼尾,是该有些泛红的,现出胭脂化雪一般的色泽;眼应是水润的,像是含着泪,但却又没有含泪……
他不再记得要带她出去。
夜很静,明月朗照此间,清风缠绕着白纱在不远处跳一出静默的舞。三殿下鬼使神差地抬高了怀中女子的头,在她不适地皱眉前,吻住了她的唇。果然是柔软的,而又温暖的触感。他似乎闻到了花香,是百花的馨香,那也令他感到熟悉。血液在身体里躁动,他想要好好珍惜她,轻柔地吻她,他也是这样做的,但同时心底又生起了施虐欲,想要重重折磨她,将她吻醒,看看她的反应。他想象中,她是会害羞的,但又会有一种天真的大胆,她多半不会推开他,而是会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加深这个吻。纯洁的,美丽的,脆弱的,坚定的,可怜的,却又无畏的,对他……对他如何呢?
他的头突然一疼。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虎啸。
四境兽的啸声惊醒了三殿下,使他觅得了片刻清醒,得以找回理智。趁着理智尚在,他赶紧抱着祖媞离开了四境阵。
他们回到了那断崖上的小阁楼。
安置好祖媞后,他去阁楼旁边的山瀑里静坐了一夜,以区分他在四境阵中关于他和祖媞有旧情的推测,哪些是理智的,哪些是纯粹感性的。最后他依然觉得,所有的推测都符合逻辑,并非是他受爱欲之境所扰感情用事。而若他的记忆果真被修改过了,相我之境的心镜对这事是不会再有什么帮助的。他得抽空去十里桃林一趟,令折颜上神为他查看查看。虽然他极厌恶他人触碰自己的记忆,但此番却不得不如此。这是无奈之举。
之后的两日,四境兽养好了伤,他不用再看着这异兽了,而祖媞虽然还没醒,但探她的灵府,也没什么大碍了,他便带她回了麓台宫,依然暂居于扶澜殿。
这就是星令洞中,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祖媞醒来后,他来看她,同她说了这许久的话,其实许多时刻,他都在佯装冷静。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过关,没想到谈话最后,她却还是问起了他们在星令洞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糊弄了她。他也知道她不是很相信。但他不愿她知道那些事。因为他们之间到底是如何,现在还影影绰绰,如雾里看花。
这是无从说起的一件事,他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但他也不想骗她。因此最后,他只是笑了笑,低声道:“有一个关于我自己的谜题,我还没有搞清楚,等搞清楚了,我会告诉你。”
其实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若他们果真有旧缘,他的记忆又被更改了,那是谁更改了他的记忆,为的是什么?她为什么也像是忘记了他们之间曾发生的事?这些都需要他去弄明白。
最后他站了起来,状若无事道:“你早些休息,明日我们便启程离开。”
祖媞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眼神里有疑惑,也有一点探究,但她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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