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年二月初十,建业府觉苑寺南,梦笔桥畔识林夜。
——《雪荔日志(后补)》(字迹斑驳模糊,疑被水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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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北周来的使臣,正于南周王宫中,和南周陆宰相为首的臣属和谈。
两国于百余年前曾为一国,以大河为界分裂多载,征战不断。双方臣民已厌倦战乱,此时正是谈“统一”的时机。
北周坐拥关内中原,国力本胜过南周,但南周市贸繁华,近年更出了一位妖孽“照夜将军”。将军在战场上压制北周,才导致北周使臣不得不废些口舌,来南周国都建业和谈。
北周使臣眼高于顶:“若尔等肯举国归于北周,我皇封南周国君作一居南小王,也是使的。”
南周宰执轻描淡写:“若北周皇帝向我南周称臣,我皇大度,可将大河以北的财税让出三成。”
北周使臣当即吹须:“三成?我北周富裕……”
南周宰相打断:“我江东之富,天下谁人不知?大周南北征战数年难分胜负,而今你们突然想和谈,岂不蹊跷?我听闻北周近年大旱不断、山匪频出,莫非你们是粮廪不够,想借我南周大势?”
当下,南周众臣嗤笑,北周使臣拍案。
争论不绝时,有人来报,殿门从外缓缓推开,洞开一线。
光入昏殿,尘浮于半空,飘而不落,坐于两侧的众人心中莫名生起些烦躁。宦者趋步入室,南北双方各有侍者俯首帖耳,轻声汇报:“大捷(大损),照夜将军埋骨大散关,南周退兵十里……”
北周使臣一愣,大喜,提出己方早已想了多日的要求:“节哀啊诸位。我皇帝念于两国百年前曾是一国,对尔等也不愿多加为难。这样,就按照咱们之前说的那样——南周皇帝有一位幼弟,若是能让这位小公子来我北周和亲,也算我两国善交之始啊。”
南周宰相怔住,他未说话,他身后的某皇亲哗得站起,指颤连连:“小公子生来尊贵却自幼羸弱,养病多年不见外人。相国方丈也说小公子只有避世,方保此生太平。何况自古何尝有过皇子和亲?尔等如此羞辱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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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雪荔正被人追杀,一路逃入了南周国都建业。
“秦月夜”是北周有名的杀手组织,甚至受北周朝堂庇护。“秦月夜”在北周那般得势,所以,当“秦月夜”楼主身死的消息传出、雪荔被认为是凶手时,满楼追杀即刻而至,她不得不逃。
雪荔是楼主的弟子,楼主在和她有过冲突后惨死。若她不是凶手,谁又杀得了楼主呢?
何况雪荔除了说一声“我没杀”后,既不给任何证据,也不在乎他们的伤亡。
从北到南,“秦月夜”认定的叛徒,插翅难飞。
建业街巷廛市间摩肩擦踵,贿货山积,何其喧哗鼎沸。有这般混乱的市廛掩饰,若还逃脱不得,只能怪雪荔自己本事不够。
晌午时分,一处白日少有客商的青楼后院中,一女翻看着信鸽送来的信件消息,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楼中事宜:
“配合北周来的朝堂使臣,协助他们一同压住南周君臣,确保此次任务无误。”
“照夜将军死了?……唔,这倒是有利于我们的消息啊。那位将军死了,南周国弱势微。”
“叛徒逃到建业,而你们还没杀死她?哼,放心,我必配合你们杀……”
如此,这里明面是青楼,私下分明是“秦月夜”隐于市间的情报楼。倚于后院廊柱旁翻阅往来情报的女子,分明是“秦月夜”此处情报楼中的主事者。
她蹙眉细看这最后一张关于“杀楼主的叛徒”的情报时,忽听到一阵细弱风声,竹帘相撞声。
她没听出高手的脚步声,便以为来者是误闯此楼的平民。她头也不抬:“白日不待客……”
话未说完,她倏地一僵,感觉到陌生气息无声息的靠近。多年来刀口舔血的经验让她旋身后翻,身子后掠数丈却被劲风迎面,撞到柱前便跌摔而下。
她闷哼一声,见满园飞花落叶,簌簌而摇。
一细窄的叶子,如冰凉蛇影,贴上她脖颈。
飞花摘叶可杀人者,她知道楼中恰有一位。
她大气不敢出,知那人武功高强,生怕自己死于此间。缓了片刻,她听到少女很淡的声音:
“你说,‘我必配合你们杀’。杀谁,我吗?”
知道自己躲不过,被挟持者僵硬抬头。
二月时节,满目花飞,春景濛濛。
来人是少女之姿,戴着长纱斗笠,遮掩面容,只有夹着一片叶子抵在她脖间的手指细薄如笋,不蕴杀气,却让人胆颤无力。
隔着幔纱,雪荔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她一步步上前,威胁得人步步后退。
雪荔慢条斯理:“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把这里‘秦月夜’的杀手都召回来,随便你们做什么,别再来追我便是了。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做不到,我就换人。”
被挟持的女子汗流浃背,知道雪荔杀人如麻,也知道此女无心无情,乃是楼中一等一的“怪物”。自己打不过她,若不顺从,恐怕今日性命难保。
女子咬牙:“即使我当做没发现你,只要离开建业,‘秦月夜’的追杀仍然不会停。”
雪荔整个人笼在白纱后,风吹纱扬,她的声音亦如烟霞雪雾,淡渺无比:“你对我的关心既不让人感动,也很没必要。”
——哪个关心你?!
被挟持的女子差点冷笑出声,强行忍住,配合雪荔行事。她相信雪荔迟早落网——
“秦月夜”的追杀,天南海北,无人能逃。
即使雪荔是楼主的弟子。
可是被挟持的女子不懂,雪荔为什么要弑师?楼主待雪荔不好吗?
算了,怪物的心思,岂是常人能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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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雪荔忙着威胁人放过她,而有一辆华盖马车,悠缓驶入建业。
马车经过盘查,过了城南门,车中氛围十分喧闹。
车中坐着三人,一中年侍卫抱剑闭目,靠边歇息。一少年侍卫忙前忙后,一会儿剥橘子,一会儿摇扇吹风,伺候坐在中间的那位年少公子。
被服侍的小公子眉开眼笑,颐指气使:
“粱尘,把那个荔枝水给我。”
“粱尘,刚才窗口那阵风吹得本公子头晕,你快看看我是不是要病死了。”
“哇,这个糕点好腻,不吃了。给阿曾吃吧。”
“阿曾,你怎么一路沉闷不说话,是不满意本公子吗?”
叫“阿曾”的中年侍卫深吸口气,额头青筋直跳。那小公子恶劣无比,一路使唤人,扰得他怒目瞪眼——
被他瞪着的年少公子弯眸浅笑。
光线明灭间,小公子玉冠雪肤,白袍如堆。他坐在古朴车中,正是雪砌一般的人儿,清贵剔透,乌眸如流,望人时,有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他这样秀致,在车中熠熠生光,却又苍白得好似随时会消融。
他发现阿曾瞪自己,当即捧着心口朝车壁后瘫,蹙眉道:“哎呀,心口好疼,一定是被恶劣仆从吓到了。粱尘,我是不是……”
阿曾翻白眼。
叫粱尘的少年侍卫乐道:“公子,你就别逗阿曾了。咱们还是愁一愁自己吧。这进了建业,就是要去和亲啊。”
小公子稀奇道:“和亲有什么愁的?”
他神往道:“听说北周用一位公主跟我和亲,和我年龄相仿,为人温柔贤惠,还不嫌弃我多愁多病身……”
阿曾目光古怪地盯着他:“你又在做白日梦了。”
小公子无赖般地摊手:“梦还不许人做一做啦?”
粱尘托腮沉思:“可是公子,男子和亲很丢人啊。何况,咱们是战败国,那北周一定为难死我们了。北周早就想让你和亲,总觉得他们有阴谋,我很担心你啊。”
小公子垂下脸。
马车过觉苑寺,在拐弯时陡停一瞬,飞扬的尘埃自窗外窜入,掠在半空中。尘雾笼罩着年少的公子,在某一瞬,垂眸敛色的小公子袍袖掠地,端坐间如川如水,静谧冷冽。
但只一刹,小公子抬眸间望向二人,轻轻一眨眼,便重新显得灵动无比:“咦,你们盯着我发什么愣?莫不是被本公子的气度打动了?哎,我就知道我的魅力大。
“好啦,北周想让我和亲,很正常嘛。一则,可以羞辱我们;二则,本公子素来有‘病美人’之称,谁不好奇呢?三则……”
他的“三则”还没说完,马车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车中侍卫粱尘尚未反应过来,阿曾的手已放到腰间剑上。阿曾还没来得及出剑,一个人影便闪入了马车中。
阿曾浑身绷起汗毛倒立——这世间,竟然有快过他的人?!
闯入者是一戴着斗笠、周身雪白的少女。
车中两个侍卫都快不过她,而她随意用车中小几上削果子的小刀抵在中间小公子脖颈上。
隔着纱帘,她和小公子似是而非的一双含笑黑眸对上。
雪荔:“调转车向,不然去死。”
那小公子低着脸,却扬眸。旁边阿曾控制不住地想拔剑,小公子袖子却微微一掠,将其剑鞘压住。
小公子想了想后,噙笑:“那当然不选死嘛。”
簌簌纱扬若雪飞,小公子黑眸凝视着那看不清容貌的少女片刻后,好奇笑问:“在下林夜。敢问女侠如何称呼?”
雪荔装聋。
车身颠簸,她绷身靠着车壁,一手抵着小公子威胁人,一目余光观察着车外街上的动静。她忙着逃离追杀忙着出城,她不关心多余事情,也不会和人攀谈交情。
她此一生,千山独行,他人莫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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