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彦艰难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淡青粗麻布帐和被分开挂起的帘子。
这里是淳于姨姨家。
他放下心来,勉强单手支撑坐起身子,低下头,便瞧见双臂交叠趴睡在脚踏处的霍去病,他用一只手抚上霍去病的手腕,那强劲的脉膊跳动让他心中顿时充满了真实感。
病病今天也很健康。
“阿言醒了!”
霍去病察觉到动静,一抬眼就落入霍彦亮闪闪的杏眼中,他也不自觉的笑。
“嗯,我醒了,兄长。”
霍彦扯了扯自己苍白的唇角,杏目柔和,整个人温软柔润。
霍去病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把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似乎是在安抚霍彦又似乎在安抚他。
“淳于女君说,你的左手伤很重很重,如果恢复得不好,以后可能再也举不起重物了。阿言。”他抿唇,没有哭,他长大了,便不爱哭,只是与霍彦相似的杏眼里全是破碎的光,“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炫耀。”
“这全是那个人坏,跟病病有什么关系,不是病病的错。每个人受伤都要恢复的,只要能能恢复好嘛,那就是没事儿。”霍彦看他低头,心都要碎了,他用右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而且我本来就不喜欢打打杀杀,正巧现在可以明目张胆地躲着骑射课了。”
霍去病有些无奈,独属于双生子的默契让他很轻易地分辨霍彦说是真话还是假话。
“没你这般挖苦自已来宽慰人的。”
霍彦哦了一声,躺了回去,瞧着他便不由自主的笑,很是轻松的开口,“哦,那我换个说法。兄长,到时候你一个人去上课别孤单啊,反正你孤单,我也不想去。”
霍去病眼中的悲伤还是浓得化不开,他难过的垂头,而后坚定的握拳,又非常坚定的向霍彦保证道,“阿言要陪我上课,我会好好长大,会很厉害很厉害的。以后再也没有人欺负你我。”
他再也不想似昨日那般无能为力,再也不想去回忆这来医馆的一路,他弟弟在后背上,烧得脸颊通红,口中的呢喃。
“阿言也答应过我会随我一起的。阿言,你说要一直陪我,你要言而无信吗?”
末尾的疑问似乎轻得无人听见,带着所有的游移与不确定,像是一尾未有着落的风。
霍去病从来没有游移不定过,霍彦也不愿他游移不定,困在愧疚中。
所以那风最后被霍彦牢牢握在手中。
他笑得张扬得有点横七竖八,“那不然呢,霍去病,我是你弟弟,你别想抛下我。你就算吃块糕饼都得分给我一口,知道嘛!”
霍去病黑色的浓睫微弯,落下的阴影覆在同样乌浓的笑眼上,像是凤尾蝶栖在河边的乌石上,张扬明媚。
霍彦见他笑起来,用自己另一只手戳了戳他的手背,“兄长,干正事儿,你得先告诉我,夫人去治那个畜生了吗?”
霍去病还未回答,就听一道女声传来,“没去。”
淳于缇萦约摸四十岁左右,乌发简单盘起,穿着一身青色粗麻衣端着东西进来,看到在床上挣扎着想要起来的霍彦,给他提溜着坐起身来靠在床柱上,“多稀奇,霍小公子开始打探起老妇的行踪来了,是打算再去给人扎两针。”
“夫人,虽然有道是医者仁心,可是也不能让我任人砍吧。他给我打成这样,我的手若非是您,便是要废了,所以我想搞他,情理之中。”霍彦笑得乖巧,右手微踡,放在被衾上,姿态从容,“当然夫人要救他,亦是仁心,小子无话可说。”
淳于缇萦轻哼一声,“救完,再让你去杀吗?”
霍彦垂眸,不满的啧了一声。
“夫人,有人规定你救完,我不能杀吗?”
坐在他身边的霍去病面色冷峻,对着淳于缇萦施了一礼。接了话,“夫人救了家弟的性命,卫家上下感激不尽,报酬夫人只管提,去病与舅舅定尽全力。”
除了报酬,其他的,夫人便不要管了。
淳于缇萦算是知道为什么平日那些小孩子就连邪性的霍彦都对霍去病服服帖帖的,这小孩脸冷下来,真是气势卓绝,双目如炬,天生不凡,刚劲骨气尽显。
霍彦听见霍去病维护他,浅浅一笑,跟以前那只问淳于缇萦借草药的小狐狸没两样。
一个冷脸造困,一个笑面作诡,一样的难缠,还偏生团结的很。
淳于缇萦不由得同情起卫青来,能制住这俩个魔星得要多大的力气啊。
霍彦不知道她的想法,只当她不允许杀修成子仲,只好打起了感情牌,准备说出事情经过,却被淳于缇萦一把掐住了脸,像只面团似的被揉来捏去。
“笑笑笑,被打成这样,只知道下这种能解的毒,还有脸笑,简直丢我的脸!你记了两年的死穴吃干饭的啊,敢杀病你兄长,还害你至此,你就一针上去给他扎个半瘫。就算闹到天子跟前,你一个小子,我也能保得下!”淳于缇萦昨天听完卫青的复述后,都恨不得自己上了,她空出只手,又捏了捏霍去病的小脸,“你也是,不会往我这里跑吗!就会死倔,你幼弟他叫我一声姨姨,我还能帮那个畜生,不帮你俩?”
霍彦被捏得直哼哼,“一一,我挫了,他用胡为。刨布掉。”
姨姨,我错了,他有护卫,跑不掉。
霍去病也维持不住冷脸,点头,“他好多人。”
淳于缇萦放下他俩,把药碗递给霍去病,示意他给霍彦喂药,就风风火火出去了,留下二人大眼瞪小眼。
最后霍彦笑嘻嘻。
“淳于姨姨帮我呢!”
霍去病面无表情地把勺子塞进他嘴里,他彻底不笑了。
“兄长,淳于姨姨加了黄莲!”
霍去病嗯了一声,笑起来,又给他塞了一勺,“你刚起过热,黄连清热解毒。”
霍彦脸皱成一团,哼唧道。
“我不想喝!”
霍去病又来了一勺。
“不,你想。”
[哈哈哈,言言,喝药了。]
[病病真的很有哥哥的风范呢!]
[选择性耳聋,哈哈哈。]
[言言吃黄连,没苦硬塞。]
[咦,不知道舅舅去哪里了。]
[对啊,舅舅一早就不见了人影。]
[应该是去当值了,舅舅也是社畜,要养家呢!]
[我只好奇一点,阿言的毒能解吗?]
[阿言身上毒药很多,他自己制的,我们一起研究的,淳于姨姨给的,那见血封喉的绝对不少,可是只有这款涂在了银针上,你想一下它有多毒。]
[不光是杀人快,主要是折磨人也狠。]
[阿言浑身是毒,但是每日都给病病请平安脉。地狱笑话了。]
[病病以后的饼,我阿言都得咬上一口!]
[那那个人活不成了?我永远忘不了他骂病病和阿言是贱种]
[十有八九,阿言向来出手狠厉,惹到他很痛苦。]
[确实啊,我们每天都被他弄得上不了,下不去,也挺痛苦。]
……
众弹幕默默发出哽咽。
最后在霍彦要杀人的目光下,只道了一句。
[阿言陛下,臣等痛并快乐着。]
霍彦呵呵。
[霍彦:觉得痛就去死,我让你看了,都快滚,让我得个清静。]
弹幕:又傲娇了不是,我的好大儿。
未央宫。
“若是臣被人打得人事不知就算了,臣并不在意。但阿言还那么小,臣走时,还未清醒,臣心难忍。”
他说着说着,想起了霍彦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由得红了眼。
“医说阿言的手有可能再抬不起重物,臣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说好。”
刘彻已经听完了卫青的陈情,不由得头疼。
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他这有偏心眼的了。
他自然是想偏着卫青,不为啥,就是他想偏着卫青。
可问题是那个修成子仲是他阿母的心头肉,不光阿母经常帮他平事,就连他偶尔为了阿母不给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得亲自过问修成子仲在外面干的烂事。
良久,刘彻开口了,“阿言受委屈了,修成子确实是混帐。”
卫青跪坐在下面一脸哀切,眼眶通红,十分诚恳地对刘彻道,“臣没想拿修成子这种天潢贵胄怎么样,臣自知微贱,能有今日全凭陛下隆恩。可臣一瞧见阿言人事不醒和去病痛哭的模样,心里就堵得慌。臣心难安,想来想去,觉得除了陛下这处,也没地能说了。”
“除了朕,没有谁是天潢贵胄。”刘彻默了一瞬,心里腾起了对卫青的怜惜。
你说人孩子老老实实在街上玩,碰上那么个糟心玩意儿,劈头盖脸给人孩子一顿打,打的现在还躺床上呢,搁谁谁能忍得住,若叫他,非得给人死杠一样不可。
于是他又反驳道,“你是朕亲封的建章监,侍中郎,朕将来要委以大任的亲信。你贵,你的姊妹皆贵,莫要再提微贱之语。”
卫青垂头,吸了吸鼻子,“臣就是难受。”
刘彻闻言叹了口气,道,“阿言与去病的前程不会坏的,你也莫要忧虑修成子的报复,总归有朕在。”
卫青懵了一下,随即怒不可遏,“修成子都给阿言打成这样了,阿言的手都废了,他还要报复什么!把我的手也一起砍了好了,正好都给他赔罪了。”
刘彻瞥了他单纯无辜又可怜的建章监一眼,心中怜惜之情愈甚。
算了,卫青才多大。自己还是个小孩,不知道他家里人的蛮横也正常。
也罢,好不容易这平常有委屈都生咽着的小孩来说委屈,朕多费费心也是应该的。
刘彻召来内监,只说让修成君和修成子进宫。又召了身边的近监拟旨,打算给霍彦还有霍去病赐些金玉珠宝。
最后,似乎是觉得对卫青不起,他又道,“待阿言好了,让他们俩进宫来,朕这姨父很想见见呢!”
卫青沉默的磕了头,应下了此事。
谁料,刘彻话音未落,王太后来请他的人便过来了。
他挑眉一笑,询问道,“修成君也在?”
王太后身边的侍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修成君为何进宫,为何求见陛下。
刘彻听到修成子仲疯了,不由得咂了一下舌,瞥了一眼旁边的卫青。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刚好卫青的两个小外甥被打,第二天修成子仲就疯了。
可下首的卫青目光清明,见他看过来,眼中还存着纯然的疑惑。
他摸了摸下巴,起身与那侍人道,“正巧,朕也打算召修成君过来,现下直接过去母亲那边吧。”
侍人忙不迭地躬身引路,他大步往前走,还不忘叫上卫青跟上,“走吧,这事儿你也算半个知情人。”
卫青亦步亦趋,心里却是踏实的。
他相信陛下不会让他受委屈。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在王太后和修成君没开口之前,刘彻先开口了,“仲那个混账呢,给朕滚出来!”
他径自坐在上首王太后的旁边,面色发沉。
修成君顿时怯怯不敢言,倒是王太后接了话茬,明里暗里示意他好好说话。
刘彻怒极反笑,“母亲怕是不知道吧,今早有官员哭着跪求朕主持公道,说是修成子蛮横,把人家中不足五岁的幼子一只手给打废了!”
卫·跪求的官员·青往旁边的角落又缩了缩。
我没哭,陛下。
王太后惊呼一声,面色不好起来,厉声冲修成君问道,“仲打得是谁家子?”
修成君吓得趴在地上,直摇头,“没啊,那些孩子穿的是短衫,简素的很,就是一群小奴婢!”
卫青的拳头握紧了,死死咬住牙才没冲出去质问她。
奴隶吃你家饭了,凭谁给的权力,让你动辄打骂。
刘彻的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阿母,朕总得给所有朝臣一个交代,便一手换一手吧。”
王太后脸色不太好,闻言下意识反驳道,“彻儿,仲儿他是你外甥啊,而且他也已经吃了苦了,不知从哪里染的腌臜东西,他现在也是人事不省,此番便是允他们些好处,也便算了!”
修成君也是拽着刘彻的袍角,“陛下,陛下饶命啊!”
“他疯了与人家孩子没关系,人家孩子的手与他有关系。人家那幼子是家中最有出息的小辈,三脉单传。人祖父把头都给朕磕破了,求朕给个交代。朕怎可拂了爱臣心思。”刘彻扯开自己衣袖,重新整理了,才道,“他横行霸道多年,次次皆是大事化小,私下摆平,只纵得他愈发蛮横,朕只断他一手,也算一个教训。”
修成君无力地跌坐在地,哀哭起来。
王太后不肯,拦着刘彻不准他下旨。
刘彻不依,只让人去。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直到一个小侍满脸汗地冲进来,高声道。
“陛下,修成君府传来消息,修成子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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