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吴老六走后,林晚堂若无其事地埋头吃着早饭,不时偷摸抬眼,发现秦褚生就坐在自己的对面看书,偶尔喝口茶,也不说话。
在林晚堂第三次看过来的时候,秦褚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小耗子,别瞄了。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林晚堂尴尬地轻咳两声,然后好奇地问道:“你们刚才说的什么鱼?”
秦褚生依旧没抬头,只是随意翻了翻书,“不该问的别问。”
“明明是你让我问的,”林晚堂憋屈地瘪瘪嘴,“结果问了又让我别乱问。”
秦褚生抬手扶了下镜框,说:“你问过你想问的问题了,但有的问题不是你该问的就别问。”
林晚堂:“……”
什么玩意儿,跟绕口令似的。
他看向秦褚生的嘴唇,由于色泽浅淡,凭空添了一丝负心薄幸的味道。
林晚堂出神地想:这嘴皮子,不说相声可惜了。
思绪正天马行空,秦褚生却突然合上了书,问道:“按理说,司徒子夏身边不缺姘头,为什么偏偏给你下 药?”
“因为我不是她的姘头啊。”林晚堂说得理所应当,他无辜地耸了耸肩,“秦探长,你听没听过一首歌?里面有一句词写得特别好,叫‘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秦褚生自然不会听过,但也没多问,只是感叹道:“骚动到都把公寓送你了,司徒小姐够阔绰的。”
林晚堂疑惑道:“她把公寓送我了?”
看他的样子倒不像在装傻,秦褚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林晚堂怕被发现自己不是这具躯壳的本尊,于是急忙组织语言,扯了个谎:“我、我之前不是让龚子卿找人揍了一顿吗,可能伤到、伤到脑子了,哈哈……”
秦褚生没搭理他,兀自回了书房。看着桌上一大堆用过的碗筷,林晚堂愣了两秒,旋即“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之大把椅子都撞翻了。
秦褚生这个瘪犊子!原来跑那么快,是为了留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林晚堂在心底把这个甩手掌柜正反抽了一遍,但确实也只敢怒不敢言,他怕餐厅的动静惊扰秦褚生,便赶紧扶起了椅子,随后目光停留在了餐桌的烛台上。
那是一只镀银精雕的五枝头烛台,纯手工雕刻的纹饰巧夺天工,在正午的骄阳下泛起摧残的华光。
林晚堂再次坐回到椅子上,用桌角抵着下巴,仔细欣赏这只美妙绝伦的烛台,他想:卡利马科斯为神庙制作的烛台,将神圣的光辉带给了智慧女神,也将不菲的钱财带给了自己……
林晚堂选修过物理机械,所以徒手拆烛台并不难,他把所有零件都揣进口袋,最后裹紧大衣,脸不红心不跳地就往外走,临出门前,还特意给秦褚生留了一张字条——逍遥远去,勿念。
要离开这座别墅,前院是必经之地,林晚堂不停地祈祷,结果还是遇到了守卫,所幸后者正在侍弄花草,也没注意到他。
踮起脚尖慢吞吞地挪蹭,林晚堂屏住呼吸,距离门口仅一步之遥,谁知与此同时,守卫转过脸,二人面面相觑。
单看长相,守卫应该来自印度,不过这在民国并不稀奇,许多印度人被调到英国的殖民地,尤其是在租界担任警察等职务,他们通常被称为“红头阿三”,因为锡克教徒佩戴红头巾作为制服。
既然被逮了个现行,林晚堂也就没有跑的必要了,他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巡捕倒没戴小红帽,反而一身板正的警服和警帽,中文虽然不可避免地带有咖喱味儿,但胜在口齿清晰,“你好,林先生。”
林晚堂颤抖着举起手,犹如生锈的木偶,“你好……”
印度佬比较热情,他没在意林晚堂僵硬的动作,握紧对方的手晃了两下,而后介绍道:“我叫Shane·Kshatriya,是中央巡捕房的委任官。”
“Shane?”林晚堂没听出来这人到底叫什么,只感觉Shane的发音和“肾”很相近,他灵机一动,说道:“我叫你婶儿怎么样?”
老外搞不懂这种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婶儿”听起来和自己的名字又差不多,横竖没毛病,于是沙恩露出一口大白牙,拍了拍林晚堂的手背,说:“没问题,就叫我这个吧。”
太好了,攀上亲戚就好办了,毕竟帮亲不帮理嘛。林晚堂反握住沙恩的手,哀求道:“婶儿呀,大侄子现在出了点儿小状况,需要出去一趟……”
可还没等他他编出借口,沙恩便主动打开了大门,说:“走吧,秦探长吩咐了,不用限制你的行动。”
“太好了!”林晚堂逃出生天,马不停蹄地奔向自由的曙光,中途还不忘回头给了沙恩一个飞吻,“谢谢婶儿!”
等吴老六放完鱼回来的时候,林晚堂早就逃之夭夭了。
“册那!”吴老六飙起了脏话,沙恩瞠目结舌的表情让他更加心烦,他一拳锤在了摇摇欲坠的小树上,怒道,“你怎么回事儿?这铁门难道是纸糊的不成,就这么让他跑了?!”
“我、我……秦探长……”沙恩在前院白白忙活了半天不说,竟还放走了个大活人,顿时想哭的心都有了,他颤颤巍巍地说,“林先生说有事儿要出门一趟,我想秦探长又交待过,不用限制……”
“果然是属耗子的!”吴老六没忍住骂道,“二哥没说错,耗子静悄悄,绝对在作妖!”
因为文化差异,沙恩没听明白吴老六什么意思,他还以为屋里进了耗子,顿时抄起栽树的铲子,寻思这可是一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有老鼠?需不需要我去抓?”
此耗子非彼耗子,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吴老六又懒得解释,直接一挥手,“你快拉倒吧。”
“哦……”见沙恩一幅霜打茄子的模样,吴老六烦躁地挠了挠头,也不好再怪罪,干脆扔下一串大洋说,“打理院子本来不是你的份内职责,这两天辛苦了,先回巡捕房吧。”言罢,他再不耽误时间,争分夺秒地往楼上赶去。
别墅宽敞明亮,但少了温馨的感觉难免有些寂寥,秦褚生安然地靠在沙发上,听吴老六暴躁地复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本面无表情,听着听着却莫名添了两分笑意。
待吴老六终于讲完,秦褚生方才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这小耗子还顺走了一盏烛台。”
吴老六一哽,登时火冒三丈,“他娘的,不会是工部局送你的……”
空空如也的餐桌无疑回答了他的问题。
秦褚生也点头道:“对,就是那盏。”
“娘的,真会给弟兄们找茬……”吴老六攥紧了拳,骨头被捏得“嘎嘣”作响,伴随着这瘆人的声音,他面色阴沉,冲秦褚生保证道:“我这就安排人去把他抓回来,绝对不会让他跑太远。”
“不用这么麻烦。”相较于吴老六的怒气冲冲,秦褚生倒称得上云淡风轻,他翻了翻书,不紧不慢道,“去给那小耗子买两套衣服吧。”
“二哥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吴老六愕然,“都这时候了,还买什么衣服啊?人逮不回来,要衣服有啥用?”
秦褚生勾起一抹微笑,似乎带着些晦暗不明的痞气,他说:“放心吧,一定用得上,最晚今天下午,小耗子就会乖乖地回来了。”
吴老六可没这么笃定,他担心抓不到人没法交差,但瞧秦褚生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有了打算,他便没有过问的必要了,于是说:“行吧,听二哥的。”
秦褚生正在低头看书,闻言连眼皮都没掀,只是轻轻地“啧”了一声。
“哦!该打、该打。”吴老六反应过来后连连改嘴,“听秦探长的。”
秦褚生这才满意地抬起头,随手递了两本书给吴老六,“拿回去多看看。”
吴老六识的字不多,他瞅了半天才勉强认出了正反,“这是啥?公共租界新出的条文吗?”
秦褚生看向他,好像也有点儿难以启齿,“这是顾文新写的书。”
吴老六一时哑然,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明白,既然是江小姐出的书,我一定好好看、反复看……”
目送吴老六顺拐地走出书房后,秦褚生拿起方才读了一半的书,封面的《奇案冤魂》映入眼帘,他叹了口气,“这丫头学了四年的德文,怎么想起写小说了……”
“叮铃铃”!
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秦褚生接起后刚想开口,便被沙恩急切的嗓音堵了回去:“探长,不好了!歌女许梦兰前来报案,大约一个小时前,在庆余堂二楼的厢房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据调查,死者是一位富商的夫人——司徒子夏。”
秦褚生一愣,随即问道:“富商叫什么?人在哪儿?”
沙恩回答:“宋丞景,正在奉天外出公干。”
“知道了,让沙恩封锁现场,我马上到。”
秦褚生撂了电话,琢磨小耗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快落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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